2000年5月19日,在北京广化寺庄严静谧的大雄宝殿前,端放着一张长长的香案;香案上,陈列着三套古雅高贵的红木书匣;每套匣子的里面,都整整齐齐地摆着30盒录音带;匣子的正面,镌刻着一行清朗俊逸的绿色大字,那是朴老的墨宝——“中国佛乐宝典”。
在为“中国佛乐宝典”正式发行举办的新闻发布会上,朴老夫人陈邦织女士代朴老致辞。她说:朴老非常关心佛教音乐的事,今天他很想来,但有点感冒,医生不同意来。田青同志为佛教音乐所做的工作,朴老非常赞赏,说这是功德无量的事业。田青同志不但搜集整理了这么多的佛教音乐,出版,流通,还把中国的佛教音乐带到国外,影响很大。她颇动感情地说:“田青同志做的事,是替朴老做的。”
会后,我问陈阿姨朴老的身体怎样,她说还不错,就是有点感冒。我和陈阿姨约好下周去看望朴老,这天,是周六。
只隔了一天,周一晚上,我正在地铁车上,手机响了。是李家振从上海打来的,他只说了一句:“朴老今天下午走了, 5点正------”手机便断掉了。一下子,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似乎骤然而起的车轮声就象从远古奔涌而至的海潮音,充满了我的身体和身外的整个空间;车窗外,飞驰而过的隧道和车站,交替着长长的黑暗和一闪而过的耀眼光明,让人真切地感受到“无常”的贴近和轮回的不虚。
我初次和朴老结缘,是 1982年我到中国艺术研究院随中国音乐学的泰斗杨荫浏读研究生的时候。为了走进佛门,我请王昆大姐给朴老写了一封信,朴老介绍我认识了当时在中国佛协教务部的王新先生,于是,王新先生便成了我踏上佛教音乐研究道路上的第一个老师。
为了尽可能广泛深入地了解佛教音乐的现状,我从 80年代初开始了我最初的佛教音乐采风工作。在朴老的指引下,我拜五台,谒峨眉,涉敦煌,觐西藏,造访了许多高僧大德,记录了数十盘梵呗及各种法事活动的录音。当我单独一人蹒跚在深山古刹间的时候,当我和不论是大丛林的名僧还是乡村小庙的沙弥交谈的时候,我都强烈地感受了到朴老在中国佛教界无所不在的影响和崇高的威望。那时,十年浩劫刚刚结束,几乎全国所有寺庙的收归与恢复重建工作,都是靠他的关心才得以进行的。
1987年,上海音像公司为《中国音像大百科·佛教音乐系列》的录制出版工作来京,得到了朴老的大力支持,最后确定由我担任主编,朴老亲自担任顾问。从这一年开始,我不再背着个绿书包和象一块砖头大的第一代普及型磁带录音机独自跋涉了。在朴老的关心下,在我多年田野工作的基础上,《中国音像大百科·佛教音乐系列》制定了详尽的计划,希望将中国佛教不同宗派、地区、传承的主要唱诵和法事音乐全部录制下来出版发行。第一期工作从1988年到1989年,录制并出版了《津沽梵音》、《五台山佛乐》、《潮州佛乐》。第二期工作从1992年至1988年,陆续出版了《天宁寺唱诵》、《重庆罗汉寺焰口》、《九华山水陆》、《云南佛乐》、《北京佛乐》、《三湘佛乐》、《三归依》、《西玛拉雅神韵》。我们用了先后共10年的时间,将中国大陆上最有代表性的佛教音乐用专业设备录制了下来。当这套共11种30盒的传统佛教音乐磁带摆在朴老面前的时候,朴老高兴地连连对我说:“功德无量!功德无量!”欣然题下了“中国佛乐宝典”六个大字,对“中国音像大百科”的工作和佛教音乐系列音带的录音、出版给了很高的评价。客观地说,这套中国佛教音乐的录音带在大量充斥坊间的商业化的“佛乐”录音带中是绝无仅有的“原汤原汁”的传统佛乐的忠实记录,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它囊括了中国各地佛教音乐之精粹,既有历史悠久、典雅庄重、通行所有汉传佛教寺庙的庙堂唱诵,又有异彩纷呈、有着浓郁地方特色的佛事音乐。它兼顾南北,包容显密,涉及汉传、藏传、南传三个语系的佛教。其中唱念音乐,选录了自明清两代即以唱念闻名于世的常州天宁寺的朝暮课诵;北方佛曲,精选了北方佛乐的中心五台山青、黄两庙的音乐,以及近年来多次出国访问的天津佛乐团和北京佛乐团的演奏;中国佛教法事中最常见的法事“瑜伽焰口”和最大的法事“水陆法会”,选了重庆罗汉寺和九华山为代表,因为前者是四川所谓的“内江板”,传承有自,风格独特,与众不同。后者则是由来自南京栖霞山的老维那主法,系宝华山一派佛事音乐的嫡传。而在《云南佛乐》中,则不但录制了南传佛教的唱念,更将剑川白族佛教中的“阿 黎”音乐首次公布于众,使这一因处辟壤而得以保存至今的古老佛乐重见天日,对“汉密”在边疆民间的存在、流传,提供了一个音乐上的例证。同样,得到潮州开元寺老方丈慧原法师真传的比丘尼演唱的《潮州佛乐》和南岳僧众们唱、奏的《三湘佛乐》,则无不是传承久远、地方特色鲜明的佛乐奇葩。本套佛乐精粹中唯一的一盘藏传佛教音乐《西玛拉雅神韵》,不但录制了扎什伦布寺的法会实况,而且还选录了拉萨郊区农、牧民演唱的民间佛曲。
遗憾的是,当此套录音带终于结集出版的时候,一些曾将他们穷毕生精力方才学成的佛乐瑰宝毫无保留地奉献出来的老艺僧们却已先后谢世了。在《中国佛乐宝典》的“前言”中,我曾真挚地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我怀着无限的感激之情,馨香顶礼,愿西逝的慧原长老和了丛法师们乘愿再来!祝始终以菩萨心肠关心着佛乐抢救和弘扬工作的赵朴老建康长寿!祝历千年而不衰、逢盛世而再兴的中国佛教音乐响彻环宇,永流人间!”但谁能想到,我的话音未落,朴老竟也安然而去了!
从 1993年开始,我几乎每年都要带一个佛教音乐团出国访问演出和参加国际音乐节。其中五台山佛乐团、天津佛乐团、北京佛乐团、甘肃拉卜楞寺佛乐团、五台山小沙弥乐团等团体先后出访了英、法、德、荷、比、捷等国和香港、台湾等地,为弘扬中国传统文化,促进世界各国人民的友谊,加深各国人民对中国和中国文化的了解,做出了贡献。每次出国之前或归国之后,我都要向朴老辞行、汇报。当我告诉他老人家我们的佛乐在国外受到的欢迎时,他总是欢喜得象个孩子一样,每一次都怀着极大的兴趣仔细地用放大镜看我拍摄的佛乐团在国外演出的照片。尤其是当他得知通过佛乐团的访问,使许多对中国有偏见的外国人士消除了对中国的偏见,透过幽雅祥和的中国佛乐看到了我国宗教政策和文化政策的不断落实,看到了我国政府在保护宗教信仰自由和发展传统文化方面所做的努力时,更是欣喜、兴奋。当我带着甘肃拉卜楞寺佛乐团在法国参加“圣·佛洛郎艺术节”时,曾有些记者在采访中提到藏文化与汉文化的关系问题。我当时结合拉卜楞寺佛乐的实际例证回答了记者们的问题,令人信服地说明了汉、藏两个兄弟民族互相影响、互相学习、互相借鉴的历史事实。当朴老知道拉卜楞寺的喇嘛们不但一直使用着汉传佛教的乐器——笙、管、笛、云锣,而且其乐谱居然是用藏文记录的汉族传统的“工尺谱”的时候,如获至宝,连声说:这是一个大发现,“要好好宣传!要好好宣传!”我们在德国南方的天主教教堂演出后,当地报纸反映强烈,有读者来信说,过去听说中国人不信宗教、毁灭宗教,很反感,但听了佛乐,才感觉到中国人是和平的民族、文明的民族。还有人在当地报纸上问:我们可以让中国的佛乐到我们的天主教教堂来演奏,你们中国人肯让我们的宗教音乐到北京的庙里去演出吗?我当时对记者说,在中国,所有的宗教都是平等的,佛教更是圆融的宗教,我们欢迎你们到中国来。朴老对此很关心,十分鼓励、支持我提出的在2001年举办题为“为21世纪祈祷和平”的“国际宗教音乐节”的设想,认为这是一个很有意义、很有意思的创意,不但能够以事实澄清一些人对我们的误解,还能极大地提高我国的威望,团结世界宗教界人士。朴老认为,“以乐结缘”,是开展对外交流、增进各国人民友谊、团结一切有利于国家统一大业的各方朋友的“方便法门”。而研究、发展宗教文化,则被朴老看成是促进宗教与社会主义相适应的一条好途径。
朴老一直非常重视佛教唱诵的问题,他曾对一些重大佛教活动时僧人们唱诵的参差不齐和“南腔北调”现象深感不安,认为在青年僧众当中用规范的谱本教唱是当务之急。于是,在他的亲自关怀下,从 1993年到1995年,中国佛教文化研究所组成了一个由各地高僧大德担任顾问、由我担任主编、数位知名音乐家组成的编辑部,对中国大陆各大丛林的唱诵进行了广泛、深入的调查,采访了一些在教内公认唱念好的长老,并在此基础上整理、编辑、出版了《汉传佛教常用唱诵规范谱本》,希望以此谱本作为全国各佛学院的统一教材。但是,由于我们缺乏经验和其他一些原因,我们为这个谱本所配的示范音带录制得未尽人意,影响了它的流传和应该起到的作用。走笔至此,作为主编的我,不禁心生愧意,深感有负于朴老一贯的信任与厚爱。
1995年,在北京举办的“第一届中日韩佛教学术研讨会”的开幕式上,首演了一首音调极有特点的佛曲《望江南·三皈依》,这首《望江南·三皈依》不同于早晚课上常唱的《三皈依》,歌词是王安石的词作,曲调是五台山的传谱。朴老一直很喜欢王安石的这首词,曾多次手书。有一次,朴老从我为《佛学研究》所写的有关佛教音乐研究的述评中看到有关从五台山佛乐中发现唐代《望江南》曲牌的消息,非常感兴趣,问我是否可能把这曲调与王安石的《望江南·三皈依》相配?我回去后试着把词填进这首五台山古曲中,竟天衣无缝。我赶去唱给朴老听,他眉开眼笑,高兴极了。李家振当时对我说:最好找一个好歌手唱一唱,录个好带子给朴老随时听。我便找了指挥刘森和歌唱家李青,录了一个小样。刘森也很喜欢这首歌,觉得独唱不过瘾,便又编配了一首合唱。在“第一届中日韩佛教学术研讨会”开幕式上演出的,便是这首合唱。
朴老自己也非常喜欢唱梵呗和吟唱古体诗词,可能因为我是搞音乐的,每次见到朴老又都谈的是佛教音乐的事。所以,几乎每次见到朴老,他都会在谈兴正高的时候自己唱起来。他不仅会唱所有佛门常用的梵呗,还会唱一些目前已很少人会唱的东西,比如《华严字母》等等。每逢这样的时候,我都会后悔地说:“下次我一定带个录音机来”,可总是忘记。终于有一次我专门带了一个数码录音机去看朴老,专门请他唱。我开始有点担心正式摆上录音机后让朴老为唱而唱会不会不自然,没想到,朴老就象一个训练有素的专业歌手,对着话筒开口便唱,一连唱了好几首,直到我担心他太劳累而劝他休息为止。
现在,在我家的佛像前,供着一朵白花,那是朴老去世次日我去朴老家吊唁时带回的。而在朴老家的佛堂里,也一直摆着一串我手制的佛珠。其中的每一粒珠子,都是当年我用自己省下的的口粮棒子面窝头揉制而成的。奇怪的是,这串颜色金黄、质地坚实的棒子面珠子,竟历十年而不朽、不霉、不裂,视之如玛瑙、如黄玉,不知者莫辨其质。我不知道该如何用科学来解释这件异事,我只是由此而更加坚信:既然连手工揉制的、由有机物做成的珠子都可以经年不败,那么,朴老的精神以及他终生维护的信念难道还会中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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