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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永峰 扬州大学中文系 p. 419 提要 在中国文学史上,佛教文学占有的重要地位已逐渐为学术界认识和探讨。佛教文学中的僧人创作又以诗歌创作为主,它既显示著有别于文人诗的方外之气,同时或多或少地体现著俗世的影响。僧诗中不断出现的艳丽之诗即是一例。僧诗中的艳诗是一种奇特的存在。表面上它似乎与佛教教义、戒律相违背,是一种背谬。实际上,则有其合理性。它一方面体现著世俗文化、文学对佛教的不可避免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显示著中土佛教,特别是禅宗的通脱不拘,随缘顺化,具有突出的中国特色。 关键词:1.佛教 2.艳诗 3.禅 4.世俗 p. 420 一 中土僧人创作艳诗,在六朝时已经开始。清.毛先舒《诗辩坻》卷3言,“六朝释子多赋艳词”。[1]六朝僧人作诗,多有以艳丽之辞出之。可归为艳诗者,最早或是南朝释惠休的诗歌。惠休俗姓汤,宋齐时人。作为一个僧人,惠休留传下来的十一首诗歌,除〈赠鲍侍郎〉一首为赠答之作外,其他都属绮丽多情之诗,可以说全然看不出他的释子身份。如陈徐陵《玉台新咏》卷 9 载其〈白纻歌三首〉第二首云: 少年窈窕舞君前,容华艳艳将欲然。为君娇凝复迁延,流目送笑不敢言。长袖拂面心自煎,愿君流光及盛年。[2] 这是摹拟少女的口吻,表达对青年的爱慕之情,十分炽烈、大胆,与作者的僧人身份自然很不相称。 惠休当时的诗坛风气已日趋华丽,但与差不多同时的其他诗人,如颜延之、沈约等相比,惠休诗歌的艳丽还是比较突出的,甚至接近于后来的宫体诗。而作为释子,惠休创作艳诗,并非无反对者。梁代钟嵘《诗品》卷下,即称言“惠休YIN靡,情过其才”,[3]轻贬之意明显。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宋齐梁陈文学概略》则认为,梁之宫体诗,实可以追溯至惠休,所谓“绮丽之诗,自惠休始”。[4]以惠休为发端,南朝僧人为诗者,以绮靡艳丽名世的还有不少。如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 48 收释宝月〈估客乐〉四首,第二首云: p. 421 郎作十里行,侬作九里送,拔侬头上钗,与郎资路用。有信数寄书,无信心相忆。莫作瓶落井,一去无消息。[5] 小儿女的款款深情,跃然纸上。宝月差不多与惠休同时。明代钟惺、谭元春编《古诗归》卷 13 收录此诗,谭元春批注:“有一步难离之意,偏是无发人妙作情语。”[6]正是感叹此诗深情婉约之至。《乐府诗集》卷 48 引《古今乐录》,指出宝月当时被认为是“善解音律”,他的这两首诗歌是上献齐武帝,其中也有迎合君主趣味的意思。[7]宝月另有〈行路难〉一诗,钟嵘《诗品》卷下以为本柴廓之作,宝月窃而有之,也是闺怨绮艳之作。[8]类似的情况还有梁代的释惠侃。惠侃是当时的僧正,在他身上应该集中体现出佛教的庄严、脱俗来。但《乐府诗集》卷 48 录其〈咏独杵捣衣诗〉诗云: 非是无人助,意欲自鸣砧。照月敛孤影,成奉送迥音,言捣无双练,似奏一弦琴。令君闻独杵,知妾有专心。[9] 独杵即独处,属双关。这里也是对男女之情的精妙表达。故明代冯惟讷《古诗纪》卷 104 直言之为“梁词人丽句”。[10]稍后有释法云,其〈三洲歌〉云: p. 422 三洲断江口,水从窈窕河旁流,啼时别共来,长相思。 三洲断江口,水从窈窕河旁流,欢将乐共来,长相思。[11] 这是模仿民歌的腔调,叠唱对情人的相思。《乐府诗集》卷 48 引《古今乐录》,言法云和宝月一样,也被时人认为“善解音律”,其〈三洲歌〉也是在梁武帝设乐欢会的时候创作呈献。[12]诗歌的语辞虽较惠休、宝月等显朴素,但其内容仍为艳情,与释子身份相背离。 这是六朝时释子创作艳诗的情况。值得注意的是,这一现象在当时并不为多数人所惊怪。在释子本身而言,创作者多属其上层,拥有较高的地位与声誉。惠休、宝月、惠侃、法云,都是经常出入宫廷、官场的高级僧侣。在文士、僧徒中,拥有一定的影响。在世俗而言,对释子创作艳诗的反对除了前言钟嵘《诗品》以外,几无其人。相反,僧徒的艳诗在当时多受时人推崇。宝月、法云,其艳诗居然能献与君主,即是证明。梁沈约《宋书》卷 71〈徐湛之传〉云:“时有沙门惠休,善属文,辞采绮艳。”[13]梁萧子显《南齐书》卷 52〈文学传〉论曰:“休、鲍后起,咸亦标世。”[14]将惠休与鲍照比拟,无疑是看到了他们诗歌创作的绮丽哀怨的共性。当时世俗文士对以惠休为代表的僧人的绮艳诗风有著清醒的认识,称之为“美文”、“标世”,赞誉之意明显。这一点当然是受到了六朝浮艳诗风影响,僧诗艳俗处也因此而受到时人肯定。惠休、宝月、惠 侃等人,都是游身于朝廷、官场,与当时的文人有著密切的交往,耳濡目染,创作出这样的诗歌,是有其原因的。 中土佛教自东晋开始,其中国化、世俗化进程日趋加快,释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融入到主流社会生活中,也由此更深地沉入并感受著世俗生活的方方面面。 p. 423 僧人的名士化,僧徒与上层的密切交往,是其标志之一,并为世俗赞赏。另外,也有走向极端,甚至为世俗社会不屑的一面。东晋时高僧慧远〈与桓太尉论料简沙门书〉即已痛言: “佛教凌迟,秽杂日久,每一寻思,愤慨满怀”。[15]《宋书》卷 82〈周朗传〉记载,至刘宋时,周朗指斥部分僧徒的无状,至于 “糜散锦帛,侈饰车从。复假精医术,托杂卜书。延姝满室,置酒浃堂”。[16]其不受戒律,肆意妄为,受黑白两众共责。诸如此类,可以看出,当时僧徒与世俗社会有著前所未有的密切关系。佛教世俗化的加强,世俗社会的生活、情感自然在前者中间有所映射。早在齐梁之前,我们已经能看到僧人为文情采并茂的苗头。《世说新语·文学》言,东晋高僧支遁向王羲之论《庄子·逍遥游》,“支座数千言,才藻新奇,花烂映发”。又载许询、谢安、王蒙与支遁聚会,谈论《庄子·渔父》,“支道林先通,作七百许语,叙致精丽,才藻奇拔,众咸称善”。[17]当时僧人为文遣词,已多丽采华章处。以上这些因素,对于六朝释子文学创作向世俗靠拢,有著重要的刺激、推动作用。这一时期的僧人诗文中多有世俗情感的表露,如明释正勉等辑《古今禅藻集》卷 1 录梁释慧约〈吊范贲〉诗云: 我有数行泪,不落十余年。今日为君尽,并洒秋风前。[18] 诗中充满了对故友的真挚怀念和哀痛。而北周也有释亡名著名的〈五苦诗〉与之相似,如其中的〈爱离〉一诗: 谁忍心中爱,分为别后思。几时相握手,呜噎不能辞。 p. 424 虽言万里隔,犹有望还期。如何九泉下,更无相见时。[19] 诗歌写得缠绵沉痛,非深入其中者不能道。其他〈生苦〉、〈老苦〉、〈病苦〉、〈死苦〉诸诗,也都回荡著对人生苦难的感喟和哀伤,诗中看不到作为释子通常应有的超脱与和闲静。在这样的时代,这样的风气下,人生的种种遭遇、情感都有可能在释子的内心,激起层层涟漪来,并进而诉之于诗文之中。 二 唐代是诗歌和佛教都取得长足发展的时代,这都已为学者揭示,不必赘言。而唐代僧诗的兴盛,成为表明这两方面发展及其相互影响的重要标志。以灵一、清江、皎然、齐己、贯休等人为代表的诗僧创作群的兴起,更说明了这一问题。在他们那里,我们仍旧可以发现绮艳之诗的存在。 较早有隋末唐初的法宣,他仅存下来的〈爱妾换马〉、〈和赵王观妓〉两诗,可以说是沿袭了南朝惠休之流的余韵。如后诗云: 桂山留上客,兰室命妖饶。城中画广黛,宫里束纤腰。 舞袖风前举,歌声扇后娇。周郎不须顾,今日管弦调。[20] 法宣去齐梁不远,沾其余风。到了中晚唐,诗僧这一独特的创作群出现、成熟之时,在他们的作品中,仍可以发现有不少僧诗为艳丽之作。刘禹锡对中唐诗僧的发展脉络有一段著名的论述,其〈澈上人文集纪〉云: 世之言诗僧多出江右,灵一导其源,护国袭之,清江扬其波,法振沿之。如么弦孤韵,瞥入人耳,非大音之乐。独吴兴昼公,能备众体, p. 425 澈公承之。[21] 这里提到的几位释子,可以说都是唐代诗僧的代表。令人惊奇的是,这几位诗僧中,大多或多或少地创作了艳诗。 灵一是盛唐时期独标于世的诗僧,他的诗歌创作对中晚唐的僧诗创作影响深远。在他的诗作中,也有艳诗存在。《全唐诗》卷 809 录其〈送人得荡子归倡妇〉(一作〈行不归〉)云: 垂涕凭回信,为语柳园人。情知独难守,又是一阳春。[22] 诗中模仿思妇的口吻,表达对行人的牵挂、思念,婉转多情。唐代文士多有此类作品,但灵一以僧人身份为之,其世俗化至为明显。法振有诗名于大历、贞元间,《全唐诗》卷 811 收其〈柘枝〉残诗“画鼓催来锦臂襄,小娥双起整霓裳”,[23]虽然只两句,却也透露出一片旖旎风光。而清江诗歌创作中的绮艳倾向,业已为时人所注意。宋人范摅《云溪友议》卷 1〈四背篇〉云: 宋雍初无令誉,及婴瞽疾,其诗名始彰。卢员外纶作拟僧之诗,僧清江作七夕之咏,刘随州有眼作无眼之句,宋雍无眼作有眼之诗,诗流以为四背,或云四倒,然词意悉为佳致。[24] 这里的“七夕之咏”指的是清江的〈七夕〉一诗,诗云: 七夕景迢迢,相逢只一宵。月为开帐烛,云作渡河桥。 p. 426 映水金(一作花)冠动,当风玉佩摇。惟(一作预)愁更漏促,离别在明朝。[25] 诗歌写七夕之夜,女子对月怀人,情深意长而婉约多致,堪称佳作,确实“词意悉为佳致”。但时论以之为“四背”、“四倒”之一,显然是看到了这样的诗歌与释子身份间存在著的不和谐。 清江以下,诗僧创作艳诗的实也不为少。被刘禹锡称为“能备众体”的皎然,是中唐诗僧中创作艳诗较多的一位。皎然〈拟长安春词〉云: 春信在河源,春风荡妾魂。春歌杂鶗鴂,春梦绕轘辕。 春絮愁偏满,春丝闷更繁。春期不可定,春曲懒新翻。[26] 全篇紧扣一“春”字,反覆吟咏,荡漾著浓浓的春情春意。其〈效古〉诗云: 思君转战度交河,强弄胡琴不成曲。日落应愁陇底难,春来定梦江南数。万丈游丝是妾心,惹蝶萦花乱相续。[27] 这是典型的闺怨诗,唐诗中反覆出现。作为僧人的皎然,在这里把思妇的情态和口吻,模写得栩栩如生,曲折婉转而缠绵幽怨,与世俗诗人的闺怨诗毫无二致。类似的诗作,皎然还有〈昭君怨〉、〈铜雀妓〉、〈长门怨〉等。或许“能备众体”一说,其中也包含了对皎然艳诗创作的认识。晚唐诗僧齐己的艳诗不如皎然多。其〈采莲曲〉诗云: 越溪女,越江莲。齐菡萏,双婵娟。嬉游向何处,采摘且同船。 p. 427 浩唱(一作歌)发容与,清波生漪连。时逢岛屿泊,几共鸳鸯眠。襟袖既盈溢,馨香亦相传。薄暮归去来,苎萝生碧烟。[28] 诗中采莲女婀娜多姿,婉约生情。而他的一些咏物诗,也写得缠绵深情,与艳诗情韵相通。其〈新燕〉诗云: 栖托近佳人,应怜巧语新。风光华屋暖,弦管牡丹晨。 远采江泥腻,双飞麦雨匀。差池自有便,敢触杏梁尘。[29] 这些诗歌情采生动而婉约哀怨,颇有几分宫体的风调。 对于僧人与艳诗的这种关系,并不是没有反对、讥笑者。宋·阮阅编《诗话总龟》卷37〈讥诮门〉引蔡宽夫《诗话》(已佚)云: 唐湖州参军陆蒙妻蒋氏,善属文,然嗜酒……僧知业有诗名,与蒙善,一日访蒙谈玄,将使婢奉酒。知业云:“受戒不饮。”蒋隔帘谓曰:“上人诗云:接岸桥通何处路,倚楼人是阿谁家?观此风韵,得不饮乎?”知业惭而退。[30] 知业为唐末僧,五代时驻锡吴越湖州圣保寺。事中所记两句诗颇见小儿女思慕情态,相关艳诗显然已流传于世,连身为妇人的蒋氏都有耳闻。而从两人的言行来看,蒋氏对此事颇为不屑的,因为她是将此与僧人破戒饮酒相提并论的。知业的惭愧,也至少说明他在自己创作艳诗方面底气是不太足的。而前引时人以清江创作〈七夕〉诗为“四背”之一,也可见舆论之一二。 宋代僧人创作艳诗多有出现。惠洪可以说是最有名的一个,这位宋代有名的文僧创作了大量艳诗丽词。 p. 428 其最有名的〈上元宿百丈〉诗云: 上元独宿寒岩寺,卧看篝灯映薄纱。夜久雪猿啼岳顶,梦回清月在梅花。十分春瘦缘何事,一掬归(亦作乡)心未到家。却忆少年行乐处,软风香雾喷东华。[31] 诗歌虽非确切的艳诗,但其中也荡漾著世俗的艳丽风光,充满了对世俗绮丽生活的挂念和留恋,和艳诗有异曲同工之妙。除了这首诗外,惠洪在他的词作中也有不少风光旖旎之作。如其〈千秋岁〉词云: 半身屏外,睡觉唇红退。春思乱,芳心碎,空余簪髻玉,不见流苏带。试与问,个人秀整谁宜对? 湘浦曾同会,手攀轻罗盖。疑是梦,今犹在。十分春易尽,一点情难改。多少事,却随恨远连云海。[32] 词写女子相思缠绵之状,完全是婉约家风。惠洪的其他词如〈西江月〉(十指嫩抽春笋)、〈青玉案〉(凝祥宴罢闻歌吹)等,亦属此类作品。惠洪的这种作风,不免受宋人诟病。吴曾《能改斋漫录》卷 11 载,王安石之女读到此诗“十分春瘦缘何事,一掬乡心未到家”联,讥笑惠洪为“浪子和尚”。[33] 惠洪是宋代创作艳诗最著名的一位。像他这样的释子在宋代不为少数,其他人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宋刘克庄《后村诗话》后集卷 1 云: 福州仁王寺有僧,喜唱〈望江南〉词。一日,忽题壁云:“不嫌夫婿丑, p. 429 亦无厌深村。但得一回嫁,全胜不出门。”或谓之曰:“此僧欲出世矣。”言于当路,延主一?。未久,若有不乐者,又题云:“当初只欲转头衔,转得头衔转不堪。何似仁王高阁上,倚栏闲唱〈望江南〉。”[34] 〈望江南〉词多抒写哀婉缠绵之情,仁王寺僧爱唱之,自是因其俗缘未尽。其第一首诗中对以男女之情为代表的世俗生活的向往,宛然纸上。宋龚仲希《中吴纪闻》卷 4 也记载了北宋僧仲殊好为艳词事: 仲殊,字师利,承天寺僧也。初为士人,尝与乡荐。其妻以药毒之,遂弃家为僧。工于长短句,东坡先生与之往来甚厚。时时食蜜,解其药,人号“蜜殊”。有〈宝月集〉行于世。慧聚寺诗僧孚草堂以其喜作艳词,尝以诗箴之……殊竟莫之改。一日造郡中,接坐之间,见庭下有一妇人投牒,立于雨中,守命殊咏之,口就一词云:“浓润侵衣,暗香飘砌,雨中花色添憔悴。凤鞋湿透立多时,不言不语厌厌地。眉上新愁,手中文字,因何不倩鳞鸿寄?想伊只诉薄情人,官中谁管闲公事!”后殊自经于枇杷树下,轻薄子更之曰:“枇杷树下立多时,不言不语厌厌地。”[35] 仲殊的这首词缠绵婉约,而他的脱口而就也正好说明了他平时“喜作艳词”的情况。仲殊的其他诗词风格也以艳丽婉转为主。如果说之前僧人创作艳诗,主要是受到了传统和世俗的影响,表现出文人习气的熏染和禅风的通脱,那么到了宋代的这几位作艳诗的僧人那里,更多的则是尘缘的攀惹,俗情的煎熬。其创作艳诗就是他们内在的对世俗生活的盼望,甚至是外在实践的反映。两者在境界上已不可同日而语。 p. 430 唐宋释子的这种风气,到近现代都可以见其余绪。近代高僧敬安在他的诗作中也有此类作品存在。其〈宫词拟齐梁体二首〉之二云: 日暖昭阳殿,花飞上苑春。杨枝学腰舞,柳叶画眉匀。 芳筵沸瑶瑟,画栋落珠尘。兴阑闻啼鸟,泪湿红罗巾。[36] 诗歌写女之春日绰约多姿状,以及莫名愁绪。如其所题,风格与齐梁宫体相似。类似的诗歌还可以找到一些,如〈古意八首呈宝觉居士〉之三〈皎皎牵牛星〉、之六〈孔雀从东来〉、〈弃妇吟〉、〈前征妇怨〉、〈后征妇怨〉等。至于号称情僧的曼殊大师,其诗中深情哀婉之作,更是众多,这一点为人熟知,不再赘言。 这里,简单地对历代释子创作艳诗的情况作了梳理。可以发现,艳诗丽词者,在僧人创作中并不是个别现象,而是以引人注意的存在。这一存在的背后,必有其佛教内外的原因,才使之绵延千年,代有人为。 三 作为一种奇特的存在,释子为艳诗自然受到了教内教外的指斥与反对。前文言及,钟嵘《诗品》贬惠休,《诗话总龟》引蔡宽夫《诗话》,蒋氏讽知业,《中吴纪闻》卷 4 记载僧孚草堂以仲殊喜作艳词,作诗诗箴之,都使这方面的例子。宋代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 56 言: 忘情绝爱,此瞿昙氏之所训。慧洪身为衲子,词句有“一枕相思泪”及“十分春瘦”之语,岂所当然?又自载之诗话,矜炫其言,何无识之甚耶![37] p. 431 胡仔从佛教教义出发,直接指斥惠洪作艳诗丽词的荒谬性,语气中是颇可见其不满和轻视的。奇妙的是,惠洪本身是一个创作了不少艳丽诗词的僧人。在他的《冷斋夜话》卷 10〈邪言罪恶之由〉却记载了法云告诫黄庭坚一事: 师尝谓鲁直曰:“诗多作无害,艳歌小词可罢之。”鲁直笑曰:“空中语耳!非杀非盗,终不坐此堕恶道。”师曰:“若以以邪言荡人YIN心,使彼逾礼越禁,为罪恶之由。吾恐非止堕恶道而已。”鲁直颔之,自是不复作词曲。[38] 对世俗之人尚且如此要求,对僧人的要求应当更为严格。我们看到惠洪的弟子慈觉在编集其师的文集为《石门文字禅》时,除了〈上元宿百丈〉诗外,其他艳词一概未予收录。这或许正是在教内外的反对声中,对惠洪的一种回护或纠正。教内教外对僧人为艳诗的指责,都是看到了诗中的艳情艳语,与佛教教理、教义的相悖性,佛教的绝世断欲与绮语之戒都不允许艳诗的存在。但存在者自有其合理性,艳诗见于僧诗中自有其发生、发展的理由。 僧人为艳诗,其中确有如上及福州仁王寺僧与仲殊者,有著世俗生活的诱惑。但如福州仁王寺僧与仲殊两人者,在诗僧中毕竟为少数。绝大多数诗僧在清修方面,特别是男女之戒上,都是守持谨严的。六朝与唐代的僧人好为艳诗,应该有多方面的原因。首先就其大背景而言,僧诗创作自然要受时代风气的影响。尽管僧人是所谓出家无家,远离红尘俗世,但他们与世俗社会的联系却是不可能断绝的,并且随著佛教中国化、世俗化步伐的加快,这种联系是越来越密切、热络。僧人融入到世俗生活中去,世俗执事、世俗之情也随之侵入其诗文作品中,其文学创作在题材、风格、立意诸多方面也因此多受世俗文学的影响。这一点前文已指出,六朝僧人好为艳诗与当时浮艳诗风,特别是梁陈宫体诗联系密切。 p. 432 就唐代的僧人而言,他们的艳诗创作也受到了世俗诗人好为艳诗风气的影响。有唐一代,诗歌最盛,大家、流派叠出,但无论于何时,创作艳诗者都大有人在,可以说是当时的一大风气。初唐上官体之外,骆宾王〈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王勃〈采莲曲〉、卢照邻〈长安古意〉等诗歌,盛唐王维〈班婕妤三首〉、〈洛阳女儿行〉,李白的〈清平调〉,都可归入艳诗的行列。即如孟浩然、杜甫,也有受其风气影响的地方。清人贺裳在其《载酒园诗话》卷 1 中云: 孟襄阳,素心士也。其〈庭橘〉诗“并生怜共蒂,相示感同心”,一何婉昵!若“照水空自爱,折花将遗谁”,真有生香真色之妙,觉老杜“香雾云鬟”、“清辉玉臂”,未免太宫样妆矣。[39] 这里说的是孟浩然的〈庭橘〉、〈春意〉(一题作〈春怨〉)诗和杜甫的〈月夜〉诗,三诗都不乏艳丽之处。孟浩然另有〈寒夜〉、〈闺情〉、〈美人分香〉等诗,更是货真价实的艳诗。中晚唐之时,诗人创作艳诗者更多。元稹、白居易、李商隐、杜牧、温庭筠、韩偓等诗人,都创作了大量的艳诗。有关唐代文人好为艳诗的缘由,不是本文的讨论范围,不作深究。其中有楚骚开创的香草美人以喻仕途之希望与失望传统的影响。而唐代男女情感生活上的开放、自由,也是艳诗在“君子好色而不YIN”的名义下,大量出现的原因。以上面提到的诗人为例,他们多与僧人往来,王维、白居易更是著名。时人评论唐代诗僧,常常说他们是披著袈裟的文士、诗人。这显然是看到了他们行事和诗歌创作上,与一般文士多有相似相通的地方,受其熏染,僧诗中也自然地出现了艳诗。实际上,历代凡为诗僧者,都免不了在释子身份之外,沾上文士习气。文人好拟古,好借思妇怨女题材表达自己对君主、时局的失望与期望。僧诗中也不免对之有所仿效。惠休、宝月、法云等人的艳诗创作多与时代文学风气一致, p. 433 惠洪与秦观也走得很近,其创作艳诗可谓为时调者;皎然、齐己的艳诗多为拟古,包括前及敬安大师之诗,从其题目即可知也属拟古之作。 僧人诗风之浮艳,就佛教文学本身而言,也不是孤立的现象。在僧人创作艳诗之前,佛经中即有艳词丽文的存在。较早如西晋竺法护译《普曜经》卷 6〈降魔品〉,述及魔王波旬遣四女以美貌惑乱菩萨,罗列魔女三十二种艳姿,如 “七曰姿弄春口”、“十六露其手臂”等等,颇具艳情色彩。[40]到了隋代阇那崛多译《佛本行集经》中,故事相同,对魔女姿态的描绘则更为大胆、香艳。如其卷 28〈魔怖菩萨品中〉以诗偈道魔女媚态: 初春佳丽好时节,果木林树悉开花。如此美景可欢娱,仁色丰盈甚端正。现今幼年情逸荡,正是丈夫行乐时。欲求菩提道甚难,仁可回心受世乐。宜观我等天女辈,可喜形貌柔软身……头发光明绀青色,恒以杂种香泽熏。奇异摩尼为宝鬘,作花持以插其上。我等额广头圆满,眉目平正甚修扬。清净等彼青莲花,其鼻皆如鹦鹉鸟。口唇明曜赤朱色,或如频婆罗果形。亦似珊瑚及胭脂,齿如珂贝甚白净。舌薄犹如莲花叶,语言歌咏出妙音。犹如紧陀罗女声,两乳百媚皆精妙。又复犹如石榴果,腰软纤细如弓弝。……[41] 这段文字在写魔女的姿态上,可谓放肆大胆,艳丽无比。魔女诱惑将要成佛的菩萨,在佛教中是最为寻常的故事之一。盖因为情欲为人所共有,学佛者遇到的最大的自身障碍之一就是对情的依恋。这是每一个学佛者首先必须克服的。佛经中不乏此类关于情欲诱惑与反诱惑的故事。其中出现艳文丽句,其用意实际上是与不净观一致,都在宣扬情色空无,即色悟空,教人破除对情的执著。所以相关经文的最后,大多展示佛、 p. 434 菩萨的正道凛然,心如止水,以及红颜的虚妄。在有关此类故事的经典中,动辄出现艳词丽句,对好文的僧徒来说或有著潜移默化的影响。这是就佛菩萨而言的,佛、菩萨之外也有相似的说法,也可以由色悟空。《维摩诘经·佛道品》云菩萨度人, “或现作YIN女,引诸好色者,先以欲钩牵,后令入佛智。”[42]《观佛三昧海经·观马王藏相品》则有世尊为化度YIN女妙意,化出面貌姣好三童子,随顺其色欲,使之经历色欲之苦,最终悔悟皈依。[43]经典中如此,到了僧徒的诗歌创作中,将之也系于“即色悟空”的名义下,也就未为不可。 唐代佛教文学诗歌之外,即使是在其讲经布道活动中,也颇多随俗方便之处。金沙滩马郎妇的故事唐代已开始流行。中唐李复言撰《续玄怪录》卷 5〈延州妇人〉言: 昔延州有妇女,白皙颇有姿貌,年可二十四五。孤行城市,年少之子,悉与之游,狎昵荐枕,一无所却。数年而殁,州人莫不悲惜,共醵丧具为之葬焉。以其无家,殛于道旁。大历中,忽有胡僧自西域来。见墓,遂敷坐具,敬礼焚香,围绕赞叹。数日,人见谓曰:“此一YIN纵女子,人尽夫也,以其无属,故殛于此。和尚何敬耶?”僧曰:“非檀越所知。斯乃大圣,慈悲喜舍,世俗之欲,无不狥焉。此即锁骨菩萨。顺缘已尽,圣者云耳。不信,即启以验之。”众人即开墓,视遍身之骨,钩结皆如锁状,果如僧言,州人异之,为设大斋,起塔焉。[44] 这样的故事可以看作是对“即色悟空”一理的绝好阐释,其香艳成分也是一目了然的。它的流行,正说明了唐代佛教的通脱不拘,在“顺缘” p. 435 的名义下,佛教行之于世俗社会中颇多随俗方便处。这种随俗方便,自然而然地会对僧人的文学活动有所影响。唐代有专门演说因缘譬喻,“悦邀布施”的对俗讲经活动,所谓“俗讲”。当时号称俗讲第一人的文溆受到了俗众热烈的欢迎,而其讲说的要点在于牵引世俗事类,使所讲与世俗情事相通,唐代赵璘《因话录》卷4贬之为“聚众谭说,假托经论,所言无非YIN秽鄙亵之事”。[45]俗讲的底本是为变文,可见于敦煌遗书中,如《破魔变文》(P.2187、P.3491)写魔女三姐妹容貌: 侧抽蝉鬓,斜钗凤钗。身挂绮罗,臂缠璎珞。东邻美女,实是不如;南国娉人,酌(灼)然不及。玉貌似雪,徒夸洛浦之容;朱脸如花,谩(漫)说巫山之貌。行云行雨,倾国倾城。 此中多有艳丽之词。较早初唐释道宣已对讲经中的这一倾向有所揭示。其《续高僧传》卷 30 指出,当时讲经已多背离正轨, “顷世皆捐其旨,郑卫弥流。以哀婉为入神,用腾掷为清举”,至于 “YIN音婉娈,娇哢频繁”, “雕饰文绮,糅以声华”,“声多艳逸,翳覆文词”。其结果是“听者但闻飞弄,竟迷是何筌目”。[46]很显然,唐代讲经中即有此浮艳风气,更不用说讲经之下的僧诗创作了。释赞宁《宋高僧传》卷 25 也记北宋时的情形,所谓 “今之歌赞,附丽YIN哇之曲,惉懘之音。加酿瑰辞,包藏密咒”。[47]可以说,僧徒艳诗创作也是浸YIN在自身文艺之整体的世俗化的风气之中的。 唐代的诗僧在他们的作品中,经常提到的两位古代僧人,一位是东晋的支遁,一位则是惠休。两人都与当时的君臣、士大夫来往密切,支遁以谈玄论道而出名,惠休则以诗歌创作而出名。这位在梁代就被目为“YIN靡”、“情过其才”的释子,在唐代诗僧那里却颇受欢迎,成为其文学创作的榜样, p. 436 这也可以说是一种渊源已久的传统。如皎然〈答道素上人别〉诗云“吾门弟子中,不减惠休名。一性研已远,五言功更精”,[48]齐己〈寻阳道中作〉诗云“欲向南朝去,诗僧有惠休”,[49]诗人对惠休的推许和向往,是以“诗”为核心内容的。唐代的诗僧既以惠休为其诗歌创作的榜样,那么其诗歌作品中出现一些与惠休一样轻艳的作品来,也就不足为怪,并且也能取得群体的宽容和认可。唐代的世俗文人也经常将当时的诗僧与惠休等同起来。如李白〈赠僧行融〉,鲍溶〈酬江公见寄〉晚唐李远〈与碧溪上人别〉、罗隐〈寄处默师〉等诗中,都把与之诗歌酬唱的僧人比为惠休,赞赏有加。 可以说,在唐代僧诗创作中,无论是僧人本身,还是世俗文人,都把惠休作为其榜样与标准。正是在这样的前提下,唐代僧人在同惠休一样,与世俗多有交往的同时,也自然受到了其绮艳诗风的影响,创作出了一些艳丽之作。僧人为诗多艳丽之词,当时或已习以为常,即使是佛教界自己对此也毫不讳言。如唐释道宣《续高僧传》卷 30〈善权传〉云隋代释善权 “每读碑志,多疏丽词”。[50]宋代释赞宁《宋高僧传》中记载更多,如其卷 10〈灵默传附志闲传〉,言唐僧志闲 “道行峭拔,文辞婉丽”;卷 25〈少康传〉言唐僧少康, “所述偈赞,皆附会郑卫之声”,[51]说的都是一回事。 以上说的都是外部因素对释子为艳诗的作用。从教内而言,艳诗的出现,也自有其理由在其中。如果说六朝时僧人为艳诗,主要是受其时代风气影响。唐以后僧人为艳诗则多与禅宗的兴盛、流行密切相关。诗僧的兴起与禅宗的盛行关系密切。僧诗中艳诗的大量出现正是在禅宗流行之后,禅的体察本心与顿悟,同诗歌创作的灵感和妙悟,相契相通,为诗歌和佛教的结合找到了绝佳的联结点。禅宗的见性成佛、触目是道的理论,和其通脱不拘的修行方式,也为僧人创作艳诗提供了宽松的环境和存在的理由。 p. 437 《古尊宿语录》卷 3〈黄?断际禅师宛陵录〉载黄?希运言, “语默动静,一切声色,尽是佛事。何处觅佛?不可更头上安投,嘴上加嘴。”[52]佛只在于心中,在于自身的所见所闻,所言所行之中。既然自性即是佛性,又普现于万物,那么由万物而悟禅,乃至从男女之情打入,借艳诗悟禅,也就合乎其理,未为不可。临济义玄言: “道流,佛法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屙屎送尿,著衣吃饭,困来即卧。愚人笑我,智乃知焉。”[53]传达的就是禅的无所牵挂,率性随缘,自由自在的真谛。《景德传灯录》卷 25〈杭州永明寺道潜禅师〉载: 异日,因四众士女入院,净慧问师曰:“律中道:隔壁闻钗钏声,即名破戒。见睹金银合杂,朱紫骈阗,是破戒不是破戒?”师曰:“好个入路!”净慧曰:“子向后有五百毳徒,而为王侯所重在。”[54] 道潜所言,则明确地将悟禅之道落实到了声色一途上。可以说,佛教界到了禅宗大盛之时,将“即色悟空”之理作了进一步的发展,最终为佛教徒接触声色之事提出了正当、明确的理由,为僧徒创作艳诗大开方便之门。佛教内部如宋释赞宁《宋高僧传》卷 29〈皎然传〉言, “莫非始以诗句牵劝,令入佛智。行化之意,本在乎兹”;[55]教外如清人贺贻孙《诗筏》中言,“诗中情艳语,皆可参禅”,[56]说的都是这一道理。《宋高僧传》卷 15〈清江传〉中,赞宁即是从此角度,为清江作〈七夕〉诗辩解: p. 438 系曰:江尝为〈七夕〉诗。或谓之四背中一背也。 通曰:诗人兴咏用意不伦。慧休〈怨别〉、陆机〈牵牛星〉、屈原〈湘夫人〉,岂为色邪!皆当时寓言兴类而已。若然者,言火则焚口,说食则疗饥也矣……实为此诗警世无常,引令入佛智焉。其故何也?详江遇忠国师,大明玄理,无以域中小乘法拘之哉。[57] 赞宁将清江〈七夕〉诗与慧休、陆机、[58]屈原等人作比,是看到了艳诗创作中的比兴传统,从历史的角度为僧人作艳诗进行开脱。而“警世无常,引令入佛智焉”之语,则是从现实传法的角度,为僧徒创作艳诗找到了正当的理由和借口。 何况男女之情的美妙难言,心领神会,与禅之滋味也不乏相似相通之处。情与禅都寄托于心灵体悟,其细微幽深处都只有深入其中者才能感受。两者都有豁然开朗,眼前光明之感,但个中滋味有只能自己体味,难以向人言说。情之美妙难言与禅之玄妙难言,在心理、精神上的触动、感受,是颇有几分相似的。《古诗归》卷 12 收录惠休诗歌,谭元春总批云:“无一毫比丘之气,安知艳逸幽媚之致,不是真禅。”钟惺批云:“余尝谓情艳诗,到入微处,非禅寂习静人不能理会。”[59]可以说,都是看到了禅与情这种相似相通的地方,这也是后来禅僧由艳诗而得悟,及表达其禅悦的主要原因。无论僧徒在具体的创作艳诗时是出于何种原因,反正教内教外都为之找到了合适的理由,他们可以较为自由地去创作比之于文士都不为逊色的艳诗了。概言之,僧人创作艳诗者,自教内而言,一则在于即色悟空,由艳词艳事,启人感悟色空之理,生起向佛之心;一则在于情之微妙与佛禅不乏相似相通之处,释子正可借之来传达玄妙难言的禅悟禅悦。 p. 439 敬安大师则在其诗中,直接实践并表达了对于艳诗的看法。其〈题苏小小墓二首〉诗之一云: 油壁香车不再逢,六朝如梦水东流。 风流回首余清冢,始信从来色是空。[60] 诗中借对美人艳史的凭吊,拈出万事皆空之理。正是由色悟空一途的极好展示。其〈己卯九日,余寄秋公有“一株红叶好题诗”句,彼时不知有宫女故事。秋功次韵见讥,复成一绝答之〉诗云: 禅心不碍题红叶,古镜何妨照翠娥。 险处行吟方入妙,寄声岩穴老头陀。[61] 说的也是即色悟空,游戏无碍之理。只要佛性不泯,一点灵光犹在,即或偶涉艳语,乃至身逢其中,也是如其〈题济颠游戏图〉所歌“那知醉倒笙歌里,还似青山卧白云”,[62]无所挂碍,自为其得道无瑕者。 僧人好为艳诗之风,不仅见于其文学创作中,而且也扩展到了他们日常的修道悟禅之中。唐代以后的禅僧借艳诗来说禅悟禅的,不乏其人,禅宗语录、史籍中对此多有记载,其中尤以临济五祖法演一门,最为突出。宋赜藏主编集《古尊宿语录》卷 21〈舒州白云山海会(法)演和尚语录〉载: 上堂。举马大师不安。院主问云:“和尚近日尊位如何?”大师云:“日面佛,月面佛。”师云:“会么?如不会,白云与你颂出。 p. 440 丫鬟女子画娥眉,鸾镜台前语似痴。自说玉颜难比并,却来架上著罗衣。”[63] 这里说的是北宋时临济宗五祖法演开示之事。诗写女子梳洗状,以女子貌美却仍要借助外饰,来开悟学者不必向外求佛,牵扯外缘。所引之诗与所道之理,自然吻合。相关的文字也见于宋释普济撰《五灯会元》卷 18〈法明上座〉,中间又加上了唐代金昌绪的有名的〈闺怨〉诗。[64]以艳诗逗人灵机,在其所述情事为人常知常见,而不曾思索处,正有与佛道禅理相通的地方,忽然拈出、点破,予人豁然开朗,当下即悟。这是禅宗触目是道的极好说明。《五灯会元》卷 6〈楼子和尚〉也载时有楼子和尚,偶闻酒楼上人唱曲云 “你既无心我也休”,忽然大悟,因号楼子,[65]是又一个例子。 法演一门,以艳诗开悟后学者,至为寻常。法演的法嗣圆悟克勤也是由艳诗而悟禅的。《五灯会元》卷 19〈昭觉克勤禅师〉记载法演先以“频呼小玉元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声”两句诗,开悟提刑官: 师(按,指克勤。)适归侍立次,问曰:“闻和尚举小艳诗,提刑会否?”祖曰:“他只认得声。”师曰:“只要檀郎认得声。他既认得声,为甚么却不是?”祖曰:“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庭前柏树子?!”师忽有省,遽出,见鸡飞上栏干,鼓翅而鸣。复自谓曰:“此岂不是声?”遂袖香入室,通所得,呈偈曰:“金鸭香销锦绣帏,笙歌丛里醉扶归。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许佳人独自知。”祖曰:“佛祖大事,非小根劣器所能造诣,吾助汝喜。”祖遍谓山中耆旧曰:“我侍者参得禅也。”[66] p. 441 这里是将恋爱滋味的难以外说与自得其趣,来比况禅之难以言说,心意相得,十分巧妙妥贴。法演以艳诗来开悟俗众,而其弟子克勤也借由艳诗而悟禅,可谓秉其门风。《五灯会元》卷 19〈太平慧勤禅师〉记慧勤开示: 上堂:“金乌急,玉兔速,急急流光七月十。无穷游子不归家,纵归只在门前立。门前立,把手牵伊不肯入。万里看看寸草无,残花落地无人拾。无人拾,一回雨过一回湿。”[67] 这里是以游子归家不入,来喻不识本心,至其门而无缘进得,难以禅悟之理。慧勤与圆悟克勤一样,也是法演的弟子。到了圆悟克勤的法嗣中仁那里,也有相似的情形。《五灯会元》卷 19〈中竺中仁禅师〉载: 上堂,举狗子无佛性话,乃曰:“二八佳人刺绣迟,紫荆花下啭黄鹂。可怜无限伤春意,尽在停针不语时。”[68] 诗以佳人伤春之自知难言喻禅之自得难言。又,宋释法应集、元释普会续集的《禅宗颂古联珠通集》卷 36 云: 僧问:“如何是佛?”师(按,指风穴延沼)曰:“新妇骑驴阿家牵。”曰:“未审此语甚么句中收?”师曰:“三玄收不得,四句岂能该!”曰:“此意如何?”师曰:“天长地久,日月齐明。”颂曰: 新妇骑驴阿家牵,步步相随不著鞭。归到画堂人不识,从今懒更出人前。(径山杲)阿家新妇最相怜,新妇骑驴家便牵。几度醉归明月夜,笙歌引入画堂前。 p. 442 (护国元)[69] 径山杲即径山宗杲禅师,护国元即护国景元禅师,两人都是圆悟克勤法嗣。两首届新妇与阿家(丈夫)间的缠绵相随,说的是禅宗最基本的即心即佛,佛不离我的道理。从法演到圆悟克勤,再到中仁、宗杲、护国,以艳诗来说禅的风气,可谓渊源流长,绵延不断。 五祖法演一门之外,以艳诗说禅的也大有人在。《五灯会元》卷 20〈报恩法演禅师〉云: 报恩法演禅师汀州报恩法演禅师,果州人。上堂,举俱胝竖指因缘,师曰:“佳人睡起懒梳头,把得金钗插便休。大抵还他肌骨好,不涂红粉也风流。”[70] 这是又一个法演禅师,为东林颜禅师法嗣,驻锡汀州报恩寺。诗歌含义与前及五祖法演“丫鬟女子画娥眉”诗相似,说的都是“即心即佛”,心外无佛的禅理。两位法演禅师同气相和,可以说是禅林的一段佳话。在禅僧的颂古之作中,我们也能见到以艳诗说禅的例子。《禅宗颂古联珠通集》卷 15 载: 沩山坐次,仰山人来。师以两手握拳,相交示之,仰作女人拜。师曰:“如是!如是!”颂曰: 佳人十八正娇痴,一曲堂前舞柘枝。只有五郎知雅态,更无人道柳如眉。(慈云深)[71] 慈云深即连州慈云山深禅师,云门文偃法嗣。诗中道佳人与五郎的相得相知, p. 443 用来比拟禅僧师徒间的心心相印,冥然契合,真是恰到好处。到了这一时候,以艳诗说禅可以说已成为部分禅师的常态。 本论文主要对佛教与艳诗的关系作了初步的揭示。佛教中艳诗的存在,一方面说明著佛教文学之发展,包括佛教自身的发展,包含于整个社会的文学、文化发展之中,受到世俗社会的多方面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揭示著中土佛教灵活跳动、通脱不拘的生命力。佛教随缘顺化,主动地调适自我,发展自我,这是中土佛教两千年来流布、成长的重要原因。 [1] 郭绍虞编选、富寿荪校点《清诗话续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页 34。 [2] [陈]徐陵编、[清]吴兆宜注、程琰删补,《玉台新咏笺注》卷 9(北京:中华书局,1985 年),页 450。 [3] [梁]钟嵘著《诗品》卷下,收入[清]何文焕辑《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1),册上,页 20。 [4] 刘师培著,劳舒编、雪克校《刘师培学术论著》(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页 311。 [5] [宋]郭茂倩辑《乐府诗集》卷 48(北京:中华书局,1979),册 3,页 699。 [6] 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纂委员会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大陆版)(济南:齐鲁书社,1997),集部册 338,页 33。 [7] [宋]郭茂倩辑《乐府诗集》卷 48(北京:中华书局,1979),册 3,页 699。 [8] [梁]钟嵘著《诗品》卷下,收入[清]何文焕辑《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1),册上,页 21。 [9] 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梁诗》卷 30(北京:中华书局,1983),册下,页 2191。 [10] [明]冯惟讷纂《古诗纪》,《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册 1380,页 255。 [11] [宋]郭茂倩辑《乐府诗集》卷 48(北京:中华书局,1979),册 3,页 707。 [12] 同注11。 [13] [梁]沈约撰《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册 6,页 1847。 [14] [梁]萧子显《南齐书》卷 52(北京:中华书局,1972),册 3,页 908。 [15] [梁]释僧佑撰《弘明集》卷 12,《大正藏》册 52,页 85 上。 [16] [梁]沈约撰《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册 7,页 2100。 [17] 徐震堮校笺《世说新语校笺》(北京:中华书局,1984),册上,页 121、130。 [18] 《古今禅藻集》卷 1,《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册 1416,页 302 下。 [19] [唐]释道宣撰《广弘明集》卷 30,《大正藏》册 52,页 358 下。 [20] 《全唐诗》卷 808(北京:中华书局,1960),册 23,页 9112。 [21] 瞿蜕园笺证《刘禹锡集笺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册上,页 520。 [22] 《全唐诗》卷 808(北京:中华书局,1960),册 23,页 9130。 [23] 《全唐诗》卷 811(北京:中华书局,1960),册 23,页 9143。 [24] [宋]范摅撰《云溪友议》,《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册 1035,页 573。 [25] 《全唐诗》卷 812(北京:中华书局,1960),册 23,页 9146。 [26] 《全唐诗》卷 820(北京:中华书局,1960),册 23,页 9247。 [27] 同注 26。 [28] 《全唐诗》卷 847(北京:中华书局,1960),册 24,页 9590。 [29] 《全唐诗》卷 843(北京:中华书局,1960),册 24,页 9525。 [30] [宋]阮阅编,周本淳校点《诗话总龟》(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册上,页 360。 [31] [宋]释惠洪撰、释觉慈编集《石门文字禅》卷 10,《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册 1116,页 272 上。 [32] [宋]曾慥辑《乐府雅词》拾遗卷上,《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册 1489,页 237 上。 [33] [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 11,《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册 1035,页 573 上。 [34] [宋]刘克庄著,王秀梅点校《后村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3),页 43。 [35] [宋]龚仲希著,孙菊园点校《中吴纪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页 86。 [36] 释敬安著、梅季点辑《八指头陀诗文集》,页 112,长沙:岳麓书社,1984 年版。 [37] [宋]胡仔纂集、廖德明校点《苕溪渔隐丛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页 385。 [38] [宋]释惠洪《冷斋夜话》,《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册 863,页 280 下。 [39] [清]贺裳撰《载酒园诗话》,收入郭绍虞编选,富寿荪校点《清诗话续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页 224。 [40] [晋]竺法护译《普曜经》,《大正藏》册 3,页 519 中。 [41] [隋]阇那崛多译《佛本行集经》,《大正藏》册 3,页 782 上。 [42] [吴]支谦译《维摩诘所说经》,《大正藏》册 14,页 550 中 。 [43] [晋]佛陀跋陀罗译《观佛三昧海经》卷 8,《大正藏》册 15,页 684 下~685 上。 [44] [唐]李复言撰《续玄怪录》,姜云、宋平校点《玄怪录.续玄怪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页 212。 [45] [唐]赵璘撰《因话录》,《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册 1035,页 487。 [46] [唐]释道宣撰《续高僧传》,《大正藏》册 50,页 705 下、706 中。 [47] [宋]释赞宁撰《宋高僧传》,《大正藏》册 50,页 872 上、中。 [48] 《全唐诗》卷 818(北京:中华书局,1960),册 23,页 9214。 [49] 《全唐诗》卷 840(北京:中华书局,1960),册 24,页 9482。 [50] [唐]释道宣《续高僧传》,《大正藏》册 50,页 704 中。 [51] [宋]释赞宁撰《宋高僧传》,《大正藏》册 50,页 769 上、867 下。 [52] [宋]赜藏主编集,萧萐父、吕有祥、蔡兆华等点校《古尊宿语录》卷 3(北京:中华书局,1994),册上,页 42。 [53] 《古尊宿语录》卷 4,册上,页24。 [54] [宋]道原纂《景德传灯录》卷 25,《大正藏》册 51,页 412 中。 [55] [宋]释赞宁撰《宋高僧传》,《大正藏》册 50,页 892 上。 [56] [清]贺贻孙撰《诗筏》,收入郭绍虞编选、富寿荪校点《清诗话续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页 192。 [57] [宋]释赞宁撰《宋高僧传》,《大正藏》册 50,页 802 上。 [58] 按,《牵牛星》即《古诗十九首》之《迢迢牵牛星》,当时有为陆机创作说。 [59] 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纂委员会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大陆版)(济南:齐鲁书社,1997),集部册 338,页 20。 [60] 释敬安著、梅季点辑《八指头陀诗文集》(长沙:岳麓书社,1984 年),页 22。 [61] 同上注,页 52。 [62] 同上注,页 76。 [63] [宋]赜藏主编集,萧萐父、吕有祥、蔡兆华等点校《古尊宿语录》(北京:中华书局,1994),册上,页 309。 [64] [宋]普济著、苏渊雷点校《五灯会元》(北京:中华书局,1984),册下,页 1203。 [65] 《五灯会元》册中,页 359。 [66] 《五灯会元》册下,页 1253。 [67] 《五灯会元》册下,页 1259。 [68] 《五灯会元》册下,页 1291。 [69] [宋]释法应集、[元]释普会续集《禅宗颂古联珠通集》(明径山藏本),《中华大藏经》(北京:中华书局,1994)册 78,页 1054 下。 [70] 《五灯会元》册下,页 1387。 [71] 《禅宗颂古联珠通集》,《中华大藏经》册 78,页 936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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