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诗佛——王维的生命皈依与艺术归依(四) |
 
走向诗佛——王维的生命皈依与艺术归依(四) 作者:吴淑玲(河北大学文学院教授) 四、在张九龄政治生命的起起伏伏中 开元二十二年(733年),朝廷内部发生了重要变化,著名政治家、诗人张九龄开始执政。张九龄以词臣而为相,这给颇具诗才的王维带来了希望。他追随张九龄到了东都洛阳,并留诗《上张令公》,希望张九龄引荐,随后就隐居于东都附近的嵩山,等待汲引。诗云: 珥笔趋丹陛,垂珰上玉除。步檐青琐闼,方幰画轮车。 市阅千金字,朝闻五色书。致君光帝典,荐士满公车。 伏奏回金驾,横经重石渠。从兹罢角牴,且复幸储胥。 天统知尧后,王章笑鲁初。匈奴遥俯伏,汉相俨簪裾。 贾生非不遇,汲黯自堪疏。学易思求我,言诗或起予。 当从大夫后,何惜隶人馀。 可见这时的王维,用世之心依然很重。 张九龄非常爱才,也很欣赏王维,第二年就推荐王维做了右拾遗。这虽是一个从八品的小官,却是“扈从乘舆”(跟随皇帝)的近臣,可以直接向皇帝进谏,也可以直接向皇帝推荐贤良。王维以为报效国家的机会终于来了,长期以来灰暗压抑的心情得到了释放,为了表达了自己的理想、气节以及对张九龄的感激,他写了一首《献始兴公》,诗中说: 宁栖野树林,宁饮涧水流。不用坐粱肉,崎岖见王侯。 鄙哉匹夫节,布褐将白头。任智诚则短,守任固其优。 侧闻大君子,安问党与雠。所不卖公器,动为苍生谋。 贱子跪自陈,可为帐下不。感激有公议,曲私非所求。 王维在诗中强调了自己“宁栖野树林,宁饮涧水流”,也坚持“不用坐粱肉,崎岖见王侯”的节操,这句话大有深意。本有用世志,原来也与诸王和公主交往,现在却说即使栖息林泉,也决不“崎岖见王侯”,或者这正是他虽因公主推荐而考中状元、却未因公主而贵盛的最好注脚?诗中还抒发了对张九龄的赞美,说张九龄是个不谋私利、为苍生谋福的“大君子”,自己则甘愿在这样的大君子帐下效命,以报张九龄的知遇之恩。 开元二十五年(737)的初夏,王维被任命为监察御史(正八品上),出使凉州劳军。这次劳军,是因为三月份崔希逸与吐蕃交战大捷。《旧唐书·玄宗纪》记载: 三月乙(应为己)卯(初五),河西节度使崔希逸自凉州南率众入吐蕃界二千余里。己亥(二十五),希逸至青海西郎佐素文子觜,与贼相遇,大破之,斩首二千余级。 这次劳军,让王维眼界大开。他第一次来到塞外,第一次感受到大漠奇异的风光,他用生花妙笔,描述了这次北上大漠的奇特感受,也表达了对崔希逸取得战功的无限敬仰以及对唐王朝取得军事胜利的无比自豪: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吏,都护在燕然。 这是王维的一首著名边塞诗,名为《使至塞上》。属国,用苏武典。苏武出使匈奴时,汉武帝封其为典属国。苏武被匈奴扣留十九年,爱国之志不改,归汉后仍为典属国。这里用此典代指自己的使者身份。居延,即居延塞,在今内蒙古自治区额济纳旗境内,其地有居延海。这两句说我王维出使来到了居延这遥远的地方。接下来两句,写他看到的居延的塞外景色。征蓬,有人说是秋季飘飞的蓬草,我以为不对。因为崔希逸大捷是在三月份,捷报传来,派使者劳军,当在四月间,所以,征蓬就是指地上生长的蓬草,这种草秋季花落时有飘飞的花絮,象征远行之人。大雁南飞在八九月间,北飞在三四月间,所以,“归雁入胡天”也是写四月间的景象。这两句实际写塞外景色,一句写地下,地下有这种待到秋天可以飞转的蓬草随着视野一直延伸向远出汉塞的地方;一句写天上,天上的大雁正在飞往北方。这是诗人以一种非常愉悦的心情观察着边塞的景色。接下来两句继续写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孤烟”,是一种象征平安的烽火。古代的烽火,用狼粪燃烧,“烟直而聚,虽风吹之不斜。”(《埤雅》)所以烽烟又称“狼烟”。一柱烟是平安的象征,所以,一旦书上说“狼烟四起”,那就意味着四处战乱了。这两句写塞外雄浑壮阔的景色,说茫茫大漠,只一柱孤烟;莽莽长河,越加衬托得落日圆美。线条简单,却如诗如画,令人闭目而思,一幅没有刀光剑影、没有金戈铁马的宁静壮美的画面竟如在眼前一般。五六两句,写诗人终于看到了侦察兵的情况。“萧关”,故址在今宁夏固原。“候骑”,侦察骑兵。“都护”,唐朝都护府的长官。“燕然”,山名,即今蒙古共和国境内杭爱山。公元89年,东汉窦宪大破匈奴于燕然山,勒石记功而还。这里喻指大将崔希逸已经取得战功,正在勒石记功。这两句,需要补充想象,它应该是诗人和侯骑相遇以后有一番问答。诗人问侯骑:“你们的将军在哪里啊?”侯骑非常骄傲地回答:“正在遥远的燕然山勒石记功呢!”他凸显了边塞将士骄傲自信的精神状态。这首诗以孤烟写边塞的安宁,以“都护在燕然”写战争的遥远和唐军将士在匈奴腹地为国建立奇功的英雄业绩。辽阔的大漠、无尽的长河、平安的风烟、都护的功业,构成一幅壮阔的英雄功业图,使整首诗充溢着盛唐人豪迈激昂的气概。 王维来到边塞以后,以节度判官的身份在凉州(今甘肃武威)生活了近一年的时间,写下了不少边塞诗,如《出塞》、《凉州赛神》、《送崔三往密州觐省》等作品,都具有盛唐人积极向上、慷慨激昂的情调。如《出塞》: 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山野火烧。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 护羌校尉朝乘障,破虏将军夜渡辽。玉靶角弓珠勒马,汉家将赐霍嫖姚。 此诗诗题下注明:“时为御史监察塞上作”。内容可作上下分截之说:上四边景,下四战事。 首联写唐代将军要到居延城外“猎”“天骄”(匈奴,此处指吐蕃),要攻打敌军,战场上白草连山,野火遍燃,一幅烽火边城景象。颔联展现战场景象,远观暮云,千里沙碛,秋日平原,跃马驰骋,正是杀敌疆场、立功边塞的好时节。此四句,笔调轻松,对敌军没有紧张、焦灼、愤怒之感,可见玩弄敌人于股掌之上,亦是唐人自信必能取胜、毫无惧敌畏战的心态外现。而这种情况,与崔希逸克敌于信口雌黄、不守诺言(非崔希逸本心,见后)之间完全吻合。 颈联写“护羌校尉”“破虏将军”的出击,一“朝乘障”便“夜渡辽”河,见出兵之神速,正如金圣叹所说,写出了“士气蓬蓬勃勃”,可以想见得到胜利就在转眼之间。尾联倒装,合于胜利受封,“玉靶角弓珠勒马”,写将军所骑马匹之装束,代表赏赐之物极其奢侈,亦代表天子对成功的祝贺特别郑重,“汉家将赐霍嫖姚”,预示将军一定有汉代骠骑将军霍去病深入匈奴腹地、大破匈奴般的胜利,其还师之日,也是炫耀唐人实力和武功之时,所以一定会获得天子特别赏赐。建功立业于校猎之间,拜领封赏于庙堂之上,“乘”“渡”之功,令人企羡。 唐汝询谓此诗:“王元美欲取此诗为盛唐第一,惟其垒二‘马’字。余复恨其连连失粘。然骨力雄浑,不失为开、天名作。”(《汇编唐诗十集》)陆时雍谓此诗:“标格浑成,意象圆美,恐杜少陵不得擅美于唐也。” 诗中所透露的建功边塞的豪情,正是王维人将中年时发出的金石之声,有并收八荒之气概,具包揽四极之魄力,可见开元二十五年左右的王维,还有心于堂皇事业。 但是,就在王维出使凉州后没多长时间,朝廷政局就发生重大变化。由于张九龄为人正直,不屑逢迎谄媚,又屡次直言言事,得罪了玄宗,再加上李林甫口蜜腹剑,挑拨离间,谗言诬陷,到开元二十五年的四月,张九龄就在朝廷内部的政治斗争中失势,被贬为荆州长史,黯然离开朝廷。李林甫趁机取而代之,占据了掌握国家前途命运的高位。从此,李唐王朝进入了李林甫专政的黑暗时期。 崔希逸大约于开元二十五年五月回朝述职。崔希逸回朝述职后被封为河南尹,但崔希逸一直认为自己打击吐蕃是没有遵守盟约,心怀愧疚,不久即怀恨离开人间。这时的王维依然在边塞幕府中生活,大约又过了一段时间,他才返回京城。此时的张九龄已经被贬为荆州长史一年多。边塞的新知崔希逸怀恨而逝,朝中的知音张九龄远贬荆州,回到朝中的王维感到异常孤独和失落,他再一次感受到政治的反复无常,归隐田园之念又在他心中萦绕,他在《寄荆州张丞相》中抒发了这种失落的心情: 所思竟何在,怅望深荆门。举世无相识,终身思旧恩。 方将与农圃,艺植老丘园。目尽南飞雁,何由寄一言。 这是在崔希逸死后所写,言“举世无相识,终身思旧恩”,都是对张九龄所说。此时的王维,没有了新知崔希逸和恩相张九龄,竟然说“举世无相识”,那么,他曾经依托和熟识的那些王公贵主中,岐王、薛王虽死,而宁王、玉真公主,如今都到哪里去了?史载,宁王病逝于开元二十九年,玉真公主死于宝应年间,王维为什么跟他们没有了联系?为什么不肯借助他们的力量重回朝廷?在这首诗里,我们一方面读到了王维此时的思想状况,另一方面似乎又一次嗅到了我们曾经提到的话题:王维和唐王室的关系确实再也没有当年那种“待若师友”的情况了。正是这样的一种人际关系的现实,使得王维心中归隐和入佛的思想又开始抬头。 但王维并没有真正归隐和全心礼佛。开元二十八年(740),王维迁官殿中侍御史。秋天,被派往岭南主持当地选拔地方官的事物。这一年夏天,好友孟浩然去世。 孟浩然的去世,是一个意外。《孟浩然集序》中说,孟浩然“疾疹发背”,将要好的时候,王昌龄来襄阳游玩,二人“相得甚欢,浪情宴谑”,结果,导致孟浩然疾病复发而亡。 王维路经襄阳,为好友的去世痛哭失声,写有《哭孟浩然》诗: 故人不可见,汉水日东流。借问襄阳老,江山空蔡州。 诗中以汉水东流比喻人之生命一去不返,以“江山空蔡州”比喻孟浩然的人生价值。蔡州,代指孟浩然生活过的地方。意思是,我来到襄阳,却再也见不到昔日的好友了,只看见汉水日夜不停地流淌。你的去世,让江山失色,令文雅难继,使蔡州城的存在都失去价值。诗中包含着王维对孟浩然的思念和肯定。 虽然并没有归隐,但从王维《寄荆州张丞相》的哀叹声中,我们似乎已经感受到:属于王维的时代已经结束。虽然他没有真正归隐,没有完全陷入佛心佛境,他却再也扬不起激昂的情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