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诗佛——王维的生命皈依与艺术归依(六) |
 
走向诗佛——王维的生命皈依与艺术归依(六) 作者:吴淑玲(河北大学文学院教授) 六、在天宝之乱中的心灵折磨 天宝十四载(755)十一月十一日(双十一政变),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率领番、汉军队十余万人反于幽州(今河北涿州北),十二月十二日,陷东京(洛阳)。天宝十五载(756)六月九日,哥舒翰兵败被俘,投降叛军,京师大骇,唐玄宗仓皇幸蜀,后宫、百官多未及扈从。安禄山攻破京师长安后,奸YIN掳掠,肆意为虐,王孙公子、群僚、百姓,大多沦落叛军之中,受尽苦难。 王维此时已经是给事中,官阶正五品上,由于事出仓促,也没有能够跟随玄宗西幸,他落入了叛军手中! 安禄山一介武夫,却有时也卖弄风雅,表示自己爱好文学,甚或有时还写一写让人笑掉大牙的“诗歌”。长安被攻破以后,安禄山在洛阳建立起伪朝廷,并大量搜罗玄宗旧臣,逼迫他们出任伪职。王维当时文名甚盛,也被安禄山授予伪职,但他不愿意接受伪职,于是便服药称痢,伪装痷哑,企望以此摆脱安禄山的纠缠。但安禄山并没有放过他,而是强行授给伪职给事中。王维以身体不好为由拒绝上任,安禄山就把他囚禁在菩提寺中。 安禄山占领长安后,为庆贺自己的战功,曾在凝碧池大宴群臣,。他搜罗了唐玄宗的梨园子弟百余名奏乐助兴。但是,国家沦丧,世事变迁,梨园弟子个个心中哀痛,悲泣难忍,不愿为安禄山奏乐。乐工雷海青更是忍不住内心愤慨,在演奏中摔碎乐器,向着西京的方向恸哭失声。安禄山异常恼怒,命令军士将雷海青绑在殿柱上,肢解而死。酷刑、悲壮,是激发内心情感的催化剂,当王维的好友、盛唐山水田园诗的另一位著名诗人裴迪将此消息告诉囚于菩提寺中的王维后,王维既深受感动,又悲痛万分,他为朝廷还有雷海青这样忠心爱国的志士而感动,也为这样的志士失去了其所热爱的朝廷而悲痛万分,他挥笔写下了一首诗,名为《凝碧池》: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这首诗,原有一个长长的名字:《菩提寺禁,裴迪来相看,说逆贼等凝碧池上作乐,供奉人等举声便一时泪下,私成口号,诵示裴迪》。从诗题不难看出王维对叛军的态度。“万户”指黎民百姓,“野烟”指安史叛军燃起的战火,意思是黎民百姓因战火燃烧而万分伤心,当时的百官何时才有机会再朝见大唐天子?如今的宫殿中只有秋天槐树的叶子悄然飘落,我们听到的却是凝碧池旁逆贼欢呼胜利的管弦。小诗前两句写京都的沦陷,第三句写故宫的荒凉,第四句揭示悲伤的原因。可见王维为唐王朝的衰微而特别伤痛。在这首诗的那串长名中,我们也清楚地认识到:王维根本不认同安史叛军的正统地位,在他的心中,只有大唐王朝的天子,才是百官应该朝见的天子。 但他毕竟心性懦弱,不敢像雷海青那样公然表达自己对唐王朝的忠心,也不敢毅然决然与安史逆贼公开决裂,拒绝伪职,于是,他又想躲到佛家世界里,远离这人世间的是是非非。他有一首《口号又示裴迪》这样说: 安得舍尘网,拂衣辞世喧。悠然杖藜策,归向桃花源。 这里虽然使用了桃花源的典故,但与陶渊明的归隐是完全不同的。陶渊明是不愿为五斗米折腰,那是一种气节,那是一种精神,那也是一种境界。而王维要追寻桃花源,纯粹是因为他害怕现实世界的是是非非,在他的心里,没有“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的勇气,他不敢在这是是非非中挺直自己的脊梁。所以他尽管心向唐王朝,却不敢有任何作为,甚至不敢拒绝安禄山的伪官。 至德二载(757年)十月,唐王朝收复了东都洛阳。唐肃宗严惩在安史叛军中投降的官员,王维因为接受伪官,与郑虔等都被肃宗囚禁于宣阳里杨国忠旧宅。当时的宰相崔圆知道王维等人善画,就召王维等人在自家私第作壁画数幅。当时的崔圆功勋高,势位大,王维等人希望能得到他的救助,于是纷纷拿出看家本领,“运思精巧,颇绝其能”,为崔圆作画。但是,崔圆也只是利用王维等人的绘画才能,并无心搭救,肃宗返回长安后,王维等依然被严惩,王维等被判为三等罪,有可能被流放或远贬外官。因为《凝碧诗》的存在,加之在平叛中功绩卓著的王维的弟弟王缙(时任刑部侍郎)愿以己官为兄赎罪,肃宗才特加宥免,贬王维为太子中允(隶属于左春坊左庶子,略当于朝廷之黄门侍郎,正五品下)。同年,又迁任太子中庶子(太子宫中的主管)、中书舍人(中书省下的官职有:中书令、中书侍郎、中书舍人,中书省是决策部门,唐朝的中书令是宰相之首,中书侍郎为中书省副职,中书舍人则是中书省的具体办事人员,具体职责是草诏拟旨,官阶正五品上),乾元二年,复拜给事中(隶属门下省,掌百官奏抄,官阶正五品上),上元元年,转官尚书右丞(隶属尚书省,掌管辖省诸事,糺举宪章,以辨六官之仪制,而正百僚之文法,官阶正四品下)。这是王维的最后一个官职,也是我们称之为王右丞的原因。 在安史叛军中的表现,让王维几乎受到严遣,也备受时人和后人指责,崇尚理学的宋朝人甚至认为王维人品不好,连他的诗也不要看了。而同样陷于叛军却幸运逃脱的著名诗人杜甫却更能理解王维,他在《奉赠王中允》中说: 中允声名久,如今契阔深。共传收庾信,不比得陈琳。 一病缘明主,三年独此心。穷愁应有作,试诵白头吟。 杜甫将王维比作南北朝时出使到北方被迫为官的庾信,说他们都是迫不得已担任伪官,但他们心中仍然装着故国,病不是真病,而是为心恋唐王朝诈病,且此志三年不改。然而,此心难得天子解,唯有诗人杜甫知,故而,杜甫要为王维吟诵卓文君的《白头吟》,以感慨王维的尴尬处境和凄凉心境。但杜甫的这种理解,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因此,可以想象得到王维的精神压力。 王维虽然没有被严惩,而且官职还继续上升,说明朝廷已经原谅了自己,但王维深知,没有被严惩是弟弟用官职换来的,自己并没有真正抹去自身的污点。颇有自知之明的他,并没有因为朝廷的不再追究而原谅自己,他对自己陷敌时的表现颇为不惬,时时自责,也对自己的官职上升深感愧疚,在《谢除太子中允表》中他说:“臣闻食君之禄,死君之难。当逆胡干纪,上皇出宫,臣进不得从行,退不能自杀,情虽可察,罪不容诛。……陷身凶虏,尚沐官荣,陈力兴王,将何宠异?”陷敌而不能死于忠义的心灵折磨让王维无法摆脱对自己内心的谴责,所以他早就有入佛修心的愿望:“况臣夙有诚愿,伏愿陛下中兴,逆贼殄灭,臣即出家修道,极其精勤,庶裨万一。”后来,为让弟弟能早日返回朝中,他又在《责躬荐弟表》中他这样写道: 臣维稽首言:臣年老力衰,心昏眼暗,自料涯分,其能几何?久窃天官,每惭尸素。顷又没于逆贼,不能杀身,负国偷生,以至今日。陛下矜其愚弱,托病被囚,不赐疵瑕,屡迁省阁。昭洗罪累,免负恶名,在于微臣,百生万足。昔在贼地,泣血自思,一日得见圣朝,即愿出家修道。及奉明主,伏恋仁恩,贪冒官荣,荏苒岁月,不知止足,尚忝簪裾。始愿屡违,私心自咎。臣又闻用不才之士,才臣不来;赏无功之人,功臣不劝。有国大体,为政本原,非敢议论他人,窃以兄弟自比。臣弟蜀州刺史缙,太原五年抚养百姓,尽心为国,竭力守城。臣即陷在贼中,苟且延命,臣忠不如弟一也。缙前后历任,所在著声。臣忝职甚多,曾无裨益,臣政不如弟二也。臣顷负累,系在三司,缙上表祈哀,请代臣罪。臣之于缙,一无忧怜,臣义不如弟三也。缙之判策,屡登甲科,众推才名,素在臣上。臣小言浅学,不足谓文,臣才不如弟四也。缙言不忤物,行不上人,植性谦和,执心平直。臣无度量,实自空疏,臣德不如弟五也。臣之五短,弟之五长,加以有功,又能为政。顾臣谬官华省,而弟远守方州,外愧妨贤,内惭比义,痛心疾首,以日为年。臣又逼近悬车,朝暮入地,阒然孤独,迥无子孙。弟之与臣,更相为命,两人又俱白首,一别恐隔黄泉。傥得同居,相视而没,泯灭之际,魂魄有依。伏乞尽削臣官,放归田里,赐弟散职,令在朝廷。臣当苦行斋心,弟自竭诚尽节,并愿肝禽涂地,陨越为期。葵藿之心,庶知向日;犬马之意,何足动天。不胜私情恳迫之至。(《全唐文》卷三二四) 王维担任伪官没有被惩处,一是因为《凝碧诗》,诗中对唐王朝的同情和留恋,为他赢得了肃宗的宽宥;一是王缙用自己的官职为王维消灾,弟弟的深情厚谊为他换来了不受处罚的运气。王缙任蜀州刺史,正是王缙放弃在朝中担任要职位的结果。王维对这件事心怀不安,于是上表朝廷,自述己短,希望朝廷调回王缙,自己从此进入佛门。在这里,我们再一次看到了王维对自己的深刻反省,看到了王维虽恋君禄而又备受煎熬的心灵。过了一段时间,王缙终于被拜左散骑常侍,回到京都。 分析这封《责躬荐弟表》可以得到的两个重要信息:一是王维为弟弟请调回京,因为弟弟是为自己而远任巴蜀的,从中可以看出,王维兄弟真是手足情深;二是王维摆脱不了在国家有难时没有能够杀身成仁的心灵折磨。这后一点,是尤其需要在空无观念中才可能消除的心灵之痛。所谓“久窃天官,每惭尸素”是很谦虚的说法,但从现存资料看,这种说法也还比较符合实际;所谓“不能杀身,负国偷生”,说明王维对自己面对国家灾难不能杀生成仁舍生取义确实感到万分愧疚,因为无论如何没有坚拒伪官是他人生的一个污点;所谓“伏恋仁恩,贪冒官荣”,说明他虽心怀愧疚又在一定程度上不愿拒绝朝廷给予的恩惠。上升的官职,不仅给王维的心灵带来安慰,反而让他进退失据、左右为难,他只有把精力更加专注于佛学,才可能让自己心灵找到安放之所,稍获慰藉。佛学,成为他闭眼现实的避难所,成为他安放心灵的港湾。他曾自言:“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叹白发》)他的“伤心事”,就是他无法解决的心灵苦恼。所以晚年的王维,只有完全沉迷到佛学中去,让佛学的一切皆空的思想麻醉自己,让一切皆无的理念安慰自己,也让行善积德的行为支撑自己。据《旧唐书·王维传》中记载,晚年的王维,“在京师日饭十数名僧,以玄谈为乐。斋中无所有,惟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这就是最后的王维,一个进退失据的官员,一个愧对世界的常人,一个吃斋念佛的诗人。他的生命,在完全皈依于佛教的行为中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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