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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的哲学架构——佛道合一的原型母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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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的哲学架构——佛道合一的原型母题
  Ming Li(博士)
  Victor Chang Cardiac Research Institute
  384 Victoria Street, Darlinghurst, NSW 2010
  Australia
  Email: m.li@victorchang.unsw.edu.au
  【提要】 本文以“佛教宇宙模式”和“道教宇宙模式”这两个原形母题分析了《红楼梦》中主要人物的人生历程,揭示了《红楼梦》道佛合一的哲学架构,阐明了该书以道家“阴阳气生万物说”为化生体、以佛教“阿赖耶识轮回说”为孕载体的整合宇宙模式。在该模式的轮回过程中,化生体是持续不断地作用于孕载体的,并且使轮回中的阿赖耶识种子也相应地不断发生变更、变化和发展,从而形成了宇宙人生复杂多变的红尘轮回大梦。
  【关键词】 红楼梦 佛道原形母题 阴阳 阿赖耶识 种子 佛道合一 宇宙观
  如果说有哪部小说对于宇宙、自然、人生种种色相美的体验深入到了宗教或哲学的层次,从而能使自己所写的一切形象都具有了象征意味,能借有限以表现无限,由对丰富复杂的色相描写到达最高最深的玄冥境界的话,可以无疑义地说,在中国文化中只有一部,那就是《红楼梦》。一般人读《红楼梦》,主要注意贾宝玉“身后”的红尘爱情故事,而往往忽略了他的“身前”生活。实际上,根据曹雪芹在书中第一回介绍,《石头记》一书包括了身前、身后两部分故事,此二者是一个有机联系的整体,不可割裂来看。曹公介绍该书的缘起时说,《石头记》记载的“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后面又有一首偈云:‘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诗后便是此石坠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此是禅偈,上上根器的人可以由此得悟。例如空空道人在读完此偈和全书后,“从此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1]生动体现了《红楼梦》的在论述佛理佛法方面的卓越功能作用。
  《红楼梦》与佛和道这个题目,已经有一些文章和著作论及到了。综而论之,这些著作所论只是在说明《红楼梦》的写作受过佛道二教思想的影响,有明显的佛道思想文化的痕迹而已。这些著作大多由于没有分清“世俗的宗教”和“胜义的宗教”这二者间的关系,所以对《红楼梦》中的佛道合一思想是流于表面的,甚至有误读、误导之嫌。加之“一般都不大区分曹雪芹的原著和后四十回续书,因为后四十回涉及佛禅的故事情节更多一些,如贾宝玉和林黛玉谈禅、妙玉走火入魔、贾惜春当尼姑乃至最后贾宝玉跟著一僧一道飘然而去等,都在后四十回。如果将曹雪芹原著与后四十回续书混为一谈,就必然影响到对佛禅与《红楼梦》关系的观照,也必然停留在浮面表层,而不可能达到文化义理的“几微”层次。[2]本文在建立“红楼佛道原形母题”基础上,以这些母体模式对书中主要人物的人生作了整体的分析,以期从中发掘阐明书中的佛道合一宇宙人生观。因为原型研究的显著特色就是对作品的宏观分析和整体观照,其具体成果是从某个典型人物故事中归纳出一个乃至几种原型模式,进而整理出书中的哲学体系。
  一 佛教和道教的原型母题:佛道二学的本体模式
  作为异国文化,佛教在隋唐之后出现了一种交融汇合的趋势。这种融汇是长期和深入的文化间的相互渗透,在中国文化史上表现为融摄释、道二教思想为一体的思潮。到了宋、元时期,终于出现了儒、释、道三教思想的大交融,作为产物,则是融三教于一炉的宋明理学的产生。这种三教合一的思潮,是如此地深入人心,到了明代,此思想就已经被融化于小说之中了。著名的《西游记》一书,实际上就是佛道合一学说以小说形式的表述。在书中,孙悟空是以“难羁的心猿”形象出现的,整部书,实际上就是修心见佛的历程的小说化。《红楼梦》显然是继承了《西游记》的思想和艺术方式,类如孙悟空是由“石头”变化而出,经历过到西天取经的八十一难后,最后获得真经,见到了真佛,得了正果。在《红楼梦》中,贾宝玉也是补天余下的“石头”到红尘一游,经历过一番心理磨炼后,最终也明心见佛,入了空门。
  下文就《红楼梦》的佛道合一思想和应用作一分析。
  (一)原型母题简介
  原型与母题的关系比较复杂,在这里不作多论。一般而言,只有那种具有叙述代码性质的原型和那些具有神话象征渊源和广泛交际性的母题的结合,才能构成“原型母题”。构成原型母题需要下列条件:一,具有古老的神话、传统文化的象征渊源;二,作为叙述代码,它具有很强的“可塑性”,大可以接近叙述模式,小可以近似具体意象[3];三,具有空间范围的广泛性和时间上的长久性。在空间上,它超越民族国家甚至文化圈;在时间上它跨越不同时代,具有长期延续性,且不因具体时代的文学潮流和时尚而改变。这也体现了原型批评的文学人类学特点。[4]
  (二)佛教本体模式
  说起佛教世界观,人们马上就想到万物皆空之说。中国“空”的思想主要源自龙树,他是中观学派的鼻祖,该派的本体学说是性空说或实相说。认为现象就是本质,而现象和本质就是“空”。如果从佛教修持的角度来看,此观点大有导致众生主体思维活动和心性修养失落的危险。有鉴于此,有的佛教学者又在万物性空的基础上转而从不空的角度来探索主体与本体的关系,把本体纳入主体之中,甚至归结为主体。此理论转型生出两个派系:一是著重探究心的本性,为如来藏系;一是著重阐发心识活动,为唯识系。[5]此心的本性就是佛性,而佛性不仅是众生成佛的根源,还是宇宙万物的本性,因而也具有宇宙万物的本体意义。唯识系突出心识为万物本原的思想,提出唯识本体说。在这里,我们著重论述此系学说,因为此学说是《红楼梦》故事的原型母题。
  唯识学思想体系的基本命题是“万法唯识”。[6]该派的种子生现行说把识分为八类,即:眼、耳、鼻、舌、身、意、末那、阿赖耶。前五识是对具体对象的感性认识功能,第六种识是认识主题的概念分析和抽像功能,第七末那识是一种我执作用[7],第八阿赖耶识是生起前七识的基础[8]和一切法种子的贮藏之处[9]。阿赖耶识具有变现世界的潜能,又是前七识的根本,是宇宙万物流转的内在依据,因此是现象界的本体。所谓万法唯识,实质上万法以唯阿赖耶识为根本所依。具体说,前五识是倚仗阿赖耶识相分中的器界[10]为本质而变现其相分,如色、声、香、味等;第六识有时单独追忆、思虑过去或未来的影相而变现其相分,有时则或倚仗阿赖耶识的相分中的器界而变现相分,呈现世界万象,或倚仗阿赖耶识的见分而变现其相分,呈现自我;第七识倚仗阿赖耶识的见分或种子为“我”,生起自我意识,并产生种种烦恼。按照其理论,众生的阿赖耶识及其种子的不断活动牵引众生不断轮回。当人的显在意识生起时,阿赖耶识提供关于万法的知识;而人的一切活动所获得的体验,又都积淀在阿赖耶识中,丰富著它的内容。通俗地说,阿赖耶识类似于人的经验:一方面,经验凝聚著一切记忆,能指导人的活动;另一方面,活动又影响著经验。众生死时,阿赖耶识内含藏的精神性的种子并不消失,而是继续流转。可见,阿赖耶识实是众生轮回的主体。对于这个阿赖耶识,如果能够通过修行而明心见性,就能使其染污法的种子不再现行,从而修炼者就能脱离生死轮回。因此,这一层面的本体论涵义具有鲜明的宗教意义。对于人来说,存在著两种人生道路:要么在红尘中轮回,要么解脱轮回。这两个不同的道路,可以用两个不同的原型母体图式表示:
  在轮回中,其第1过程相当于阿赖耶识中染污法的种子导致的人的诞生,第2过程相当于人的感情生成过程,第3过程相当于感情的物化过程[11],第4过程则是人的死亡过程,最终复归于经过红尘熏习的阿赖耶识种子。与此相对,脱轮回道路在第3过程则是反对将感情物化或反对宇宙色相的人为再创造[12],强调净化情感对阿赖耶识熏习作用。
  (三)道教本体模式
  对于道教宇宙观,《老子》有一著名的论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13]这里的一为太极,二为阴阳二气,三为和合阴阳二气成一体的冲气。这是一个“三合一”而化生万物的宇宙模式:宇宙中的万物是通过冲气有机地化合阴阳二气为一体而生成。
  二 《红楼梦》中关于道佛二学的宇宙模式
  《红楼梦》中有佛道合一的两个具体形象,那就是叫“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的一僧一道。这一僧一道是漫游于天界和红尘、与宝玉息息相关、贯穿于小说始终的纲要人物,因此,对于书中佛道二家哲学体系分析、对我们理解这部名著的哲学思想和曹雪芹的世界观具有重要的意义。
  (一)阴阳气化论主万物的生成:“补天石”的生成
  关于万物创生过程,曹雪芹显然是采用了道教的“阴阳气化论”来化生书中的万物和书中人物。其第一回说: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女娲是道教之神,是创造人类的母亲。普通的石头,经她锻炼之后,就成了大具灵性的补天石。书中说此石大有灵性,不但会“嗟悼”、“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而且还会“口吐人言”,哀求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将他携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后来,茫茫大士被求无奈,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14]然后,携此石“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15]在这里,大士念咒书符、大展幻术,显然是将佛教和道教观念一体化、具体化和故事化了。这里将道教的法术让佛家人士应用,是作者佛道合一思想的具体体现。
  对于人的灵魂及其个性的创生,书中还有进一步的阐述,所依据的是道教的阴阳气化论。其文说:
  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挠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 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催,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16]
  值得注意的是,曹雪芹在这里虽然应用了道学的气化学说,但他所说的构成人灵魂特征的气显然是“精神”之气,即“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和“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此二气是“高级”的复合之气,虽然可以纳入阴阳范畴,但显然不同于合成一般“无情”之物的、较为单纯的阴阳二气。这个哲学观点,是曹公对道教“人灵魂形成说” 的继承和具体应用。
  然而,万物都可被再分为阴阳两类[17],所以阴阳是个相对比例概念,即阳多阴少为阳,而阳少阴多为阴。故无论是单纯的还是复合的阴阳二气,在合成万物的道理上,其过程基本上是相同的。曹雪芹对此也有阐述,见于第三十一回,问题是通过湘云与翠缕间的问答来逐步阐明的:
  史湘云道:“花草也是同人一样,气脉充足,长的就好。”翠缕把脸一扭,说道:“我不信这话,若说同人一样,我怎么不见头上又长出一个头来的人?”湘云听了由不得一笑,说道:“我说你不用说话,你偏好说。这叫人怎么好答言?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变万化,都是阴阳顺逆,多少一生出来,人罕见的就奇,究竟理还是一样。”翠缕道:“这么说起来,从古至今,开天辟地,都是阴阳了?”湘云笑道:“糊涂东西,越说越放屁!什么‘都是些阴阳’,难道还有个阴阳不成!阴阳两个字还只是一字,阳尽了就成阴,阴尽了就成阳,不是阴尽了又有个阳生出来、阳尽了又有个阴生出来。翠缕道:“这糊涂死了我!什么是个阴阳,没影没形的。我只问姑娘,这阴阳是怎么个样儿?”湘云道:“阴阳可有什么样儿?不过是个气,器物赋了成形。比如天是阳,地就是阴,水是阴,火就是阳,日是阳,月就是阴。”翠缕听了,笑道:“是了,是了,我今儿可明白了!怪道人都管著日头叫‘太阳’呢?!算命的管著月亮叫什么‘太阴星’,就是这个理了。”湘云笑道:“阿弥陀佛!刚刚的明白了。”翠缕道:“这些大东西有阴阳也罢了,难道那些蚊子、虼蚤、蠓虫儿、花儿、草儿、瓦片儿、砖头儿也有阴阳不成?”湘云道:“怎么有没阴阳的呢?比如那一个树叶儿还分阴阳呢。那边向上朝阳的便是阳,这边背阴覆下的便是阴。”翠缕听了,点头笑道:“原来这样,我可明白了。只是咱们这手里的扇子,怎么是阳、怎么是阴呢?”湘云道:“这边正面就是阳,那边反面就为阴。”翠缕又点头笑了。还要拿几件东西问,因想不起个什么来,猛低头就看见湘云宫绦上系的金麒麟,便提起来问道:“姑娘,这个难道也有阴阳?”湘云道:“走兽飞禽,雄为阳,雌为阴,牝为阴,牡为阳,怎么没有呢!”翠缕道:“这是公的、到底是母的呢?”湘云道:“这连我也不知道。”翠缕道:“这也罢了,怎么东西都有阴阳,咱们人倒没有阴阳呢?”湘云照脸啐了一口道:“下流东西,好生走罢!越问越问出好的来了!”
  在这里,“阴阳两个字还只是一字,阳尽了就成阴,阴尽了就成阳,不是阴尽了又有个阳生出来、阳尽了又有个阴生出来”,讲的就是万物的阴阳比例概念。万物负阴而抱阳,其阴阳成份的多寡决定了该物的阴阳特性,即阳减阴或阴减阳所得的综合结果才能决定该物的阴阳特性。所以,阴阳是相对的统一体,故说“阴阳两个字还只是一字,阳尽了就成阴,阴尽了就成阳”。值得注意的是,虽然阴阳成物的道理相同,但由于复合阴阳二气的层次不同,其合成的物也就相应有异。这里就提出一个阴阳二气具有层次和复杂程度的问题。组合成简单物体的阴阳二气相对地较为单纯,而组成复杂物体的阴阳的气也就是复合的、复杂的,如书中的生成人的阴阳二气就被称为天地正邪二“精神气”,以示区别。这个层次论,也体现在“肉YIN”和“意YIN”的男女情事上:YIN虽一理,而其意有别。在这里,高低境界立判。有趣的是,为了明确说明通灵宝玉所具的灵魂特征,书中丢失了通灵玉的宝玉只不过是一具无灵魂的行尸走肉。佛教意象与审美体验在这里得到高度融合,除了宗教知识本身就具有审美体验的内涵这一因素之外,还与曹雪芹本人对解脱方式的认识有关。他在第八回咏通灵宝玉时说“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亲就臭皮囊。”可见,作者是有意借女娲炼成的“真玉”所变幻出的假来演说《红楼梦》“大荒”,将自己“臭皮囊”一生的烦恼痛苦消除泯灭于佛道二教这个合一的“幽灵真境界”和对虚幻红尘大梦的描述之中的。
  (二)佛孕载体主红尘历程和转世轮回因果链条
  在《红楼梦》中,有一幅著名的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体现了作者的佛教思想:世界的一切均是阿赖耶识的变现,然而世人却把此假象当作真实,把无当作有!书中还用谜语将世人比作在红尘中玩把戏的猴子,说他们在“颠倒梦想”中像猴子一样地在“红尘游戏”,不但其现实生活“真无趣”,其将来的结果也是“后事终无继”。不言而喻,人们如果要有好的结果和前途,就得从“梦”中醒悟过来,觉而成佛,书中的贾宝玉走的正是这条觉悟之路。对于宝玉的觉悟,作者特别提示说:空空道人在看完《石头记》后,“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空空道人”这个名字大含深意,其实就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幅对联的人格化。“空空”二字取自“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这个佛教宇宙“人才”生成之道的起始终结“二空点”;而“道人”就是通过此道而生出宇宙人才万物的意思。如左图所示,这个宇宙、人才、生死、轮回四过程观与上述佛教人生轮回原型模式完全相合。这里,色是流转中的阿赖耶识变现出来的:色与色相互作用,就生成了因缘之情,而情与情相互作用又可以创作出色物[18]来。万物在时间轴上的存在均是有限的,最终会复归于空,而其阿赖耶识熏习者又会再次进入轮回之中。这四个过程也体现了人生的生、成、老、死的四个阶段。在这四个阶段中,曹雪芹独喜“由色生情”,这从书中推崇“意YIN”和宝玉的“女人变化观”中体现了出来。所谓“意YIN”,就是拒绝“传情入色”的过程、拒绝“再生产”。这与宝玉的“女人变化观”是一致的:他极其喜爱纯真少女而对其他年长的女性取贬值态度,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这个“三样”人,不正是人生“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这三个过程的活生生写照吗?
  人生如梦如幻,所以此书的名字称为《红楼梦》,意指红尘境界为梦幻世界。在第一回中,甄士隐梦醒之后抱著女儿至街前,“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此处,甲戌本有旁批:“此是幻像。”即指此为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在红尘中的幻像。人间是梦是幻境,故在凡人眼中看到的也只能是梦影幻像。书中脂批多处提及幻字,如在第八回说:“和尚在幻境中作如此勾当,亦属多事。”在第二十五回批道:“作者是幻笔,合屋俱是幻耳,焉能无闻?”“政老亦落幻中。”并提醒读者不要“以幻作真”。论及人生如梦、变化万千,《好了歌》和甄士隐的注解均是书中的显例。歌说: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甄士隐解道: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一歌一解,是书中的主题思想和世事大纲,表现了世事无常、福祸相因、因果报应、人生如梦、如露如电的佛教红尘观念。此观点正如第一回中的一僧一道所说:“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生死轮回大轮是在欲界、色界和无色界这三界中转动的,宝玉的前身神瑛侍者与黛玉的前身绛珠仙草正是在此欲界天结下“木石前盟”的。书中第一回对此有详细叙述:
  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著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
  经过红尘“多少风流冤家”情幻,宝玉通过情感历程而悟佛理,走的是“解脱”之道。他“改《石头记》为《情僧录》”,拒绝进入“再轮回”的路径而选择了脱离轮回之道。僧,净也;情僧,情净也。说宝玉因为拒绝进入“传情入色”的过程、拒绝“再生产”和再次进入轮回之中,最终成了一位“情僧”。说道底,对于人的修行,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修“情”,阿赖耶识中染污法种子在很大程度上是“情”的产物,情净则心净。
  如左图所示,宝玉这个道路恰可用佛教的解脱道的原型母题模式来表述。在这里,贾宝玉像孙悟空一样,不但也是由天地精华孕育的“石头”幻变而来,而且其结果也是成了一位得道成佛的“猴子”,修成了正果。这里的类似,体现了《红楼梦》对于《西游记》精髓的借鉴、融化和吸收。然而,《红楼梦》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作,书中对“佛道二理合一论”的阐发是全面、透彻和“现实主义”的,没有《西游记》那种脱离现实生活而进行说教的“远离”和“隔膜”的神秘气氛,显得更为可信、实际和可操作。在第一回中,一僧一道的对话暗示了作者写书度人的本意:“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作者不但描述了从任情任性[19]、家败业破[20]、伊人惨死[21]、“勘破”世道生死苦难根源[22]等情境中达悟明道的成佛之道,而且还叙述了相对“干净”的环境中的人如何因惑业而流转于六道的“堕落”过程[23]和在无明中不可自拔[24]的轮回场景。
  佛教的法门虽然很多,但其基本特征却可总结为一个,那就是“看得破,放得下”。宝玉堪破的是情关,参的是“情意大禅”。当黛玉离他而去后,他万情皆寂,心如死灰,终于“悬崖撒手”,随一僧一道离尘而去。甄士隐是在“家败业破”的情形下破的“红尘依恋关”,当破败之后的他听了跛足道人念的《好了歌》后,登时醒悟,深解《好了歌》的破红尘依恋之意,同这个疯道人飘然而去。第六十六回中,柳湘莲的堪破则是面对死亡而发生的。当尤三姐在他面前自刎而亡,心中悔恨无及,万意俱灰,被跛脚道士几句冷言打醒,马上将万根烦恼丝一挥尽断而出家。贾惜春勘破的是对世道生死苦难根源认识的迷悟关,她从贾府腐朽的生活中看到了即将一败涂地的贾府,深悟世事无常、人生短暂,因此自觉地做了一个“心冷意狠”之人,在贾府彻底衰败之前就主动出家而登上修行之道。
  从梦中醒来难得,从甜梦中醒来就更难得。这不但需要有大智慧,而且需要有很强的忧患意识。贾惜春因为“勘破三春景不长”,所以才“缁衣顿改昔年妆”、“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以“绣户侯门女”的身份而“独卧青灯古佛旁”,以躲过“生关死劫”,以求得到那“西方婆娑宝树上结著的长生果”。[25]其实,书中虽然列举了许多例子,而说明的主题却只是一个:古今红尘同一梦,破梦才成觉悟人。
  学佛最难之处,就在于能够真正做到“心里真的看得破,行动确实放得下”。理论和口头上看得破,生活和环境上放得下,都不是真正的看破和放下。《红楼梦》为阐明这个问题,特意为我们创作了一个典型人物:妙玉。妙玉本是“金玉质”的“美玉”:“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所以,妙玉的修行带有勉强性质,其心难安。她的“极精演先天神数”的师父深知她的心,“临寂遗言,说他‘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有你的结果’。所以,他竟未回乡”,后来入住了大观园中的栊翠庵。妙玉心高气傲:“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深了解她的刑岫烟评论她说:“他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要说只从理论和口头上看破,妙玉是做到了,她常说:“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所以他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关于生活和环境上的放得下,妙玉也做得颇为到家,她身住清静的园内之庵,不食“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她难以奈何和制服的,是她自己那颗高傲不羁、不甘寂寞的心。正如《红楼梦世难容曲》对她心的叹唱:“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由于高傲,所以妙玉很难有平等智慧,甚至连刘姥姥吃过的茶杯,“他嫌脏不要了”。与此形成鲜明的对比,她却将“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表现了她对刘姥姥的高度歧视态度和对宝玉的情意。有趣的是,作者意犹未尽,进一步通过宝玉对此还不领情的对话揭示了妙玉对自我和红尘器具幻相的执著。宝玉说:“常言‘世法平等’,他两个[26]就用那样古玩奇珍,我就是个俗器了。”妙玉道:“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可见,妙玉所向往的,仍然是红尘的生活,只不过此生活被打上了“高雅”的烙印而已,仍然是在六道中轮回。所以书中关于她的断语云:“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本似“无瑕白玉”的妙玉,虽然所居所处的环境均相当空净,但由于心的不净而终“遭泥陷”,可悲可叹!妙玉入轮回之道可以图示为:妙玉→栊翠庵→动凡心→陷于红尘淖泥之中。如果将妙玉所走的这条“堕落”之路与宝玉所走的“解脱”之道对比来看,就会发现其中大有深意,即:情心的修行第一,而环境因素次之。情心不经过红尘的“洗礼”就难以看破红尘,看不破就放不下。末法时期的居士成就者数目多于出家修行者,其秘密可能就在这里。因为,处于空门中总是难以熄灭那“凡心”之火,结果反而会因此陷入红尘之中。按照佛理,既然起心动念造了因,那么陷于红尘六道轮回中的果报也就是必然的了。
  当然,红尘有其“陷人”的环境和高危性。世间大多数的人毕竟还在其中轮回不已,难以自拔,无法脱离,即使是十分聪明和能干的人也是如此。《红楼梦》中,以聪明著称的王熙凤就是显例。书中只有她和宝玉被多次称为“猴子”。此二人均是书中的主要角色,这种处理大有深意。如果说宝玉这只“猴子”走的是经纯情而悟入脱离轮回正道的话,那么,王熙凤这只“猴子”就恰是宝玉的反对,走的是“造业”而迷、深陷六道轮回的“无明”路。王熙凤的前身是一只“凡鸟”,善于花言巧语,又颇有理家的才能,“都知爱慕此生才”,颇得宠于当权的贾母。她包揽词讼,结交官府而左右刑庭,从中渔利,事后又欲杀人灭口。她表面一团火,背里一把刀,害死倾慕自己的贾瑞。她妒忌成性,有醋缸之称,是害死尤二姐的凶手。总之,她充分地利用了自己的聪明而干尽了害人的事。最终,“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落了一个“哭向金陵事更哀”的下场,而她所追求的“家富人宁”却“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作者对她的一生由衷地发出感叹,说她“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在这里,王熙凤人生道路是典型的追求权力和利益的众生所走的轮回之路。
  在红尘中,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陷阱,那就是YIN欲和色情。《红楼梦》书名很多,《风月宝鉴》就是其中之一。脂研斋批此书名说:“《风月宝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又说:“又如贾瑞病,跛道人持一镜来,上面即錾‘风月宝鉴’四字,此则《风月宝鉴》之点睛。”在书中,贾瑞爱上了有夫之妇王熙凤,虽然屡经凤姐作弄,但由于他被爱情“愚弄”了头脑,一直不知悟解,并且还因此患上了相思病。在他病重之际,那特来度人的一僧一道送给了他一面《风月宝鉴》,以戒他妄动风月之情,说此“宝鉴”“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但“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可贾瑞偏偏喜欢照它的正面,因为正面有“凤姐站在里面在招手叫他”,贾瑞为情所苦、为欲所驱,带病和凤姐交好,以至精绝:“只见两个人走来,拿铁锁把他套住,拉了就走。”显见他是被两个无常带往阴曹地府中去了。
  关于鬼判索人,书中还有较为详细的描述。被索之人秦钟,也是因为贪于YIN欲而死。
  那秦钟早已魂魄离身,只剩得一口悠悠余气在胸,正见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那秦钟魂魄那里肯就去,又记念著家中无人掌管家务,又记挂著父亲还有留积下的三四千两银子,又记挂著智能尚无下落,因此百般求告鬼判。无奈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诧秦钟道:“亏你还是读过书人,岂不知俗语说的: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我们阴间上下都是铁面无私的,不比你们阳间瞻情顾面,有许多的关碍处。[27]
  可见,YIN欲之害很大,真可谓是六道轮回道上的第一大陷阱。贾宝玉能够不落于此陷阱中,一是因为他是“意YIN”情痴,是“情无情”者,二是因为他有一僧一道的特别关照和救护,所以才能幸免于坠落于“迷浸”之中,从而获得解脱。一僧一道对于宝玉的照应颇为尽心尽职,例如:在“魇魔法姊弟逢五鬼,红楼梦通灵遇双真”一回中,宝玉和王熙凤被马道婆的巫术所害,昏迷不醒,危在旦夕,一僧一道马上赶来救护。这僧、道二人将那“被声色货利所迷,故不灵验了”的通灵宝玉“持颂持颂”,恢复了其灵性和神性,破了巫术,救醒了二人。那僧人作诗感叹宝玉的这番经历说:“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由此推论,贾宝玉后来的“悬崖撒手”、遁入空门也应该是由这一僧一道接引的。
  三 曹雪芹的道佛合一宇宙本体模式
  书中所谓一僧一道实际上分别代表著佛教中的阿赖耶识孕载体和道教阴阳气合化生体,也相当于《易经》中藏载孕育的坤卦和健能化生的乾卦。[28]坤为阴卦而干为阳卦。《周易?系辞》说:“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又说:“乾坤,其《易》之门邪?干,阳物也。坤,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在《红楼梦》中,这个一阴一阳的具体形象幻化成了一僧一道,他们的角色及其象征意像是构架全书哲学大厦的主梁,是联系全书人物故事网络的总纲。
  上文已述《红楼梦》融合了佛道二家之说的证据,在这里,我们对此作一综论,以便对隐藏在该书中哲学体系有一个整体的把握。
  简言之,书中以道家“阴阳气化万物说”为化生体,以佛教“阿赖耶识轮回说”为孕载体,然后将二者整合为有机的宇宙模式。在此模式中,化生体持续不断地作用于孕载体,使在轮回中的阿赖耶识染污法种子相应地不断发生变化和发展,从而形成了红尘社会芸芸众生的千奇百怪、匪夷所思、福祸相倚、悲喜交集、荡气回肠、变化万千、复杂难测的人生大梦。实际上,这模式包括了两个过程,即:阿赖耶识种子的现行过程和造业熏习新的阿赖耶识种子的过程:
  1. 阿赖耶识种子的现行过程:
  天地阴阳气 + 阿赖耶识种子 → 人才万物(现行诸法)
  2. 造业熏习阿赖耶识的过程:
  天地阴阳气 + 人才万物 → 造业(新熏的阿赖耶识种子)
  在上述阿赖耶识种子现行与熏习过程中,阴阳气化的作用是连续不断的,是阿赖耶识流转的基本条件之一。曹雪芹认为,天地正邪二气对这个带有前世业障的灵魂种子在再次投胎成人的过程中也具有巨大的影响作用,并因此而将人分为十分复杂的类别。这个阐述见于其第二回,此处对此再作一具体解析。书中说:“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这就将人从“精粗”上大体分为两大类:大仁大恶精类和大众普通粗类。前者精类分别由“清明灵秀之正气”[29]和“残忍乖僻之邪气”[30]化合生成,而后者则由普通的正气[31]和普通的邪气[32]所生成。除了上述四气之外,书中认为,还有“清明灵秀之正气”的“所余之秀气”[33]和“残忍乖僻之邪气”的“所余之邪气”[34]存在。此外,书中没有提及但在逻辑联系中显然也存在著的还有两气,即普正的余气[35]和普邪的余气[36],共合为人才八气。这八气如果再进行相互交组、荡合,就可形成八八六十四类气质的人,而这数字恰与《易经》六十四卦卦数相吻合。
  这具有六十四类先天气质的人由于出生的家庭和社会环境各异,先天加后天的作用又进一步使这六十四类人发生异化,形成更为复杂的、形形色色的社会的人。关于后天环境,书中将其分为上、中、下三种:公侯富贵之家、诗书清贫之族和薄祚寒门。如表一所示,即使只按这三种后天环境,其组合成的人物分类数也是可观的,六十四乘三共为一百九十二类人。《红楼梦》一书中人物众多,据说情榜中有一百零八钗,如果再加上书中的男性角色,一百九十二类人这个数目大约也能囊括得了。上述的先天、后天人物分类表不仅对理解和分析书中人物具有重要的作用,而且还有助于我们将书中的人物整合成社会关系网络,从而理清他们所处的地位和彼此之间的联系。由于这是一个十分复杂的人物特征及其相关的关系网,下面仅举数例以述其用。
  例一,天秀地秀(aa上)之人:此类人由“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化合而成,仁者之所秉也”,元春即属此类。元春虽然在书中出现的次数不多,但她在全书中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可以说,她是全书得以展开和呈现的先决条件。这不但因为贾府因她而荣显,更因为有她而使大观园得以存在,更重要的是贾宝玉也因为她而得以搬进大观园居住,成为唯一的男性周旋于少女群中。否则,这在以封建礼教为主导、男女授受不亲的社会中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对于这种男女授受不亲的描述,书中比比皆是,举不胜举。
  例二,天邪地邪(bb上)之人:此类人由“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化合而成,恶者之所秉也”,王熙凤即属此类。凤姐在书中属恶人,许多故事情节中[37]都表现了她的残忍、恶毒和贪婪,在相当程度上,贾府也主要是因为她的罪恶而导致了抄家。不需多言,她在书中有著举足轻重的作用。因此,在关于《红楼梦》的主线研究中,有人甚至提出了“凤姐中心说”,该说以凤姐理家为主线,而宝黛爱情则为副线。
  例三,天余秀地余邪(ab上)之人:“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贾宝玉、黛玉、妙玉等即属此类。书中的三玉,均与天界或精神领域相关:宝玉是天余一石,黛玉是天界仙草,妙玉是空门奇人。因此,此三人的心灵都是极其优秀的,体现了他们的天余秀气。与此优秀对比,他们又均是不合于世俗的,各自具有其遭人白眼的性情,这则体现了他们的地余邪气。
  例四,天余邪地余秀(ba上)之人:“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宝钗即属此类。书中的宝钗,先天就带来“热毒”,体现了她内在的天余邪气。这邪气在滴翠亭扑蝶嫁祸给黛玉等故事情节中均有表现。在另一方面,宝钗还是一个处事沉稳,豁达沉静,城府很深,沉静淡泊、清心寡欲的大家闺秀;她生性不爱调脂弄粉,素喜自然朴陋的生活;这些均体现了她内在的地余秀气。在书中,宝钗是三角恋爱的主角之一,其作用也是不容致疑的重要。
  由此可见,《红楼梦》书中分类的人物均对应著各自的气质特征,理清这些人物的类别、气质以及他们之间的相互关系,是解开《红楼梦》之谜的关键所在。
  四 曹雪芹对世俗佛道二教的批判
  在《红楼梦》研究中,有人认为曹雪芹对于佛、道二教持贬斥态度,理由是书中除一僧一道外,对红尘佛道二界的人物的描写均是揭露其恶性劣行的笔墨。例如,贾敬学道,因服金丹而被毒死;马道婆贪财,用巫术害人;净虚师太因帮人打官司而结交贾府,闹得男女双方婚破人亡;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的圆心拐女孩子去作活使唤,等等,不一而足。这显然是没有分清《红楼梦》书中的宗教观念实际上隐含有“世俗的宗教”和“胜义的宗教”之分而造成的误读。对此,恒毓博士在《论佛教》一文中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
  佛教在中国已经存在了两千年左右,在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一直发挥著或多或少的作用。按说,对于这样一种几乎是司空见惯的宗教,人们本该非常了解,可现实却恰恰相反,绝大多数中国人实际上对佛教并不了解,甚至连“佛教是什么”也不清楚。[38]
  这个“不清楚”,显然就是误解《红楼梦》的佛道二教观的“罪魁祸首”。恒毓博士在《论佛教》一文中还明确提出“世俗的佛教”和“胜义的佛教”这两个新范畴:前者“指的是世俗社会所看到、所信仰的佛教”,“讲求的是清规戒律,讲求对各种仪轨的精通与实践”;后者则指的是“佛教修炼者所修炼的佛教”,强调“通过对佛经的研习、把握佛法的真谛,从而了解胜义的佛教”,“准确无误地进行佛法的修炼,顺利地达到修炼的目的”。[39]
  世俗的佛教属于学的范畴,胜义的佛教属于道的范畴,二者努力的方向通常是相反的,在学上下功夫多了,还能有足够的时间用心于道吗?所以,历来的佛教修炼者大都对世俗佛教的东西持批判态度,他们往往引用佛经的话说:“狮子身中虫,自食狮子肉。”在他们看来,真正能够威胁佛教生存的,不是外来的力量,而是来自于各种形式的世俗佛教。[40]
  明白了上述这些基本观念,也就明白了曹雪芹对世俗的佛道二教持批判态度的苦心,知道他并不反对胜义的佛道二教。与此恰恰相反,他是在为维持纯净真正的佛道二教而正本清原,推崇的是“胜义的佛道合一宇宙观”。
  五 结语
  显而易见,曹雪芹的佛道合一宇宙观在总体上是自成体系的,在应用和说明上也是完整的。他的思想,既不是援佛入道,也不是援道入佛,而是此二者的有机融合。他重视道教的创生万物的阴阳学说,以道作为宇宙万物变化发展的的基本原动力;他同时也重视佛教的阿赖耶识孕载和轮回功能,以此作为大道作用的“记忆载体”,使道的作用有一持续发展的复杂的“积大成”的“梦幻空间”。应当说,《红楼梦》的这一佛道合一宇宙模式是一个十分完善的哲学体系,其基本思维模式和阐述的手法值得深入挖掘、借鉴和发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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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文中已指明回目,故不繁引页码。下文中关于《红楼梦》的引文,均出于《脂研斋评批红楼梦》,中国齐鲁书社1998年6月本。
  [2] 参照梁归智《禅在红楼第几层——禅、〈红楼梦〉与中国天道》,见吴言生主编《中国禅学》第一卷,中国大陆中华书局2002年6月第1版。
  [3] 在作品中,它可以大于故事,即一个原型母题可以涵盖许多故事;也可以小于故事,即一个故事中可以含有若干原型母题。
  [4] 参照弗莱《文学的若干原型》,见胡经之等编《西方二十世纪文论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第381、382、383页。
  [5] 瑜伽行派
  [6] 参照《成唯识论》卷2,《大正藏》卷31。
  [7] 它意识到自我,执取第八识见分为我。
  [8] 故称“根本识”。
  [9] 又称“藏识”或“一切种子识”。
  [10] 宇宙万物
  [11] 即事业、家庭的建立和扩大过程。
  [12] 即反对成就事业、反对家庭的建立和扩大。
  [13] 参照黄瑞云校注《老子本原?第42章》,中国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6月本。
  [14] 《红楼梦》第一回
  [15] 《红楼梦》第一回
  [16] 《红楼梦》第二回
  [17] 更为抽像的层次,人也囊括其中。
  [18] 如子女。
  [19] 如宝玉。
  [20] 如甄士隐。
  [21] 如柳湘莲因误解了尤三姐而导致她的自杀。
  [22] 如贾惜春。
  [23] 如妙玉。
  [24] 如王熙凤、贾瑞和秦钟。
  [25] 《红楼梦》第五回
  [26] 指黛玉和宝钗。
  [27] 《红楼梦》第十六回
  [28] 两处引义和引文分别来自干、坤二卦卦辞、彖辞和《系辞传》。参照唐代李鼎祚撰《周易集解》,中国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11月本。
  [29] 简称为“秀气”或“a气”。
  [30] 简称为“邪气”或“b气”。
  [31] 简称为“普正”或“e气”。
  [32] 简称为“普邪”或“f气”。
  [33] 简称为“余秀”或“c气”。
  [34] 简称为“余邪”或“d气”。
  [35] 简称为“普秀余”或“g气”。
  [36] 简称为“普邪余”或“h气”。
  [37] 如尤二姐死。
  [38] 恒毓《论佛教》,《世界弘明哲学季刊》2000年12月号,国际网址:www.whpq.org
  [39] 恒毓《论佛教》,《世界弘明哲学季刊》2000年12月号,国际网址:www.whpq.org
  [40] 恒毓《论佛教》,《世界弘明哲学季刊》2000年12月号,国际网址:www.whpq.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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