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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世间兜了整整十八个圈子后,忽儿抽身跳到世外,做起了方外修道者。 我跪倒在佛陀的脚下,并请老和尚作证,立下誓言:踏着先辈大德的足迹,追随释迦牟尼,永不退转(然而此时老和尚脸上带着我看不懂的微笑)。可是,起誓时,在我铿锵的话语后面,隐瞒的是什么呢?连我自己也无法用语言来叙述。我只知道,当时的心境,绝不自在,当时的模样,绝不潇洒。 “爸,妈,我出家了”,我虽是偷跑出来的,但毕竟父子一场,我遥望着家乡的方向默默地向家人告别——我相信亲人之间会有某种心灵感应。 我上有长兄,下有小妹,宠爱永远轮不到我头上。我说不出多少父子亲情,倒能说出许多爸的刻逼。 爸也做过美丽的梦,他的梦破碎了,却把理想寄托在我身上(爸说姊妹间我最聪明),还没上学就逼我背“鹅,鹅,鹅”,背“锄禾日当午”,我很少能与同伴们一起在大院中戏闹;开始上小学就对我说“成绩永远不能落在别人的后边”;从学习《给颜黎民的一封信》开始,又逼我练习写读书笔记和日记……我是个天生的懦弱者,对任何人都唯命是从(因此我是乖孩子),更何况爸妈了,我没有记住爸讲的道理:为何不能落在人后;为何要写日记……我只记住了:不能落在人后,应写日记……我好卖力地照爸的话做:背了许多古诗,写了好多本日记,也从没有落在人后……老师夸,同学羡,爸高兴得总是笑。常常是老师布置的作业反而比爸给的任务要轻,我只是做。 不知不觉地,我长大了。我仍不落人后,已不再仅只是学习成绩,还多了别的。我仍写日记,但已开始锁在抽屉……我总想保留些什么,这个念头在心中旋绕,然一碰见爸妈,这个念头自然就消散了。无耐哟,连这身体也来自于父母,还有什么应隐瞒爸妈呢?然而回头看看,却发现不知不觉已对父母隐瞒了许多。爸倒好,竟做起了“贼”,专偷我的东西:日记、信件(不知何时爸偷配了我的钥匙),还要强换我的内心思想。我心中长起了怨恨,可我懦弱。“报理科”爸这样命令,“考医大”,我又听了。我是爸的骄傲:顺利地从小学直到大学,爸的脸上总显得很得意。“总算逃出了爸的手心”,刚上大学我这么想。然而,我错了,爸有许多“爪牙”(爸的交际网很广,我不明白,为什么爸在外那么随和,在家却对我那么刻逼),一有情况,就告诉爸。爸成了情报汇集中心,他经过处理,给我下指令。“爸是魔王,家是地狱。” 由于在图书馆看了佛书,由于我也说不清的原因,我偷偷跑了,抛弃了所有的一切,出家了。那年,我十八岁,念了一个学期大学。 伴着青灯古佛,我没有“卷罢佛经(黄庭)卧看山”,而是卧着做梦,做了好多既散乱又遥远的梦,醒来全记不真切,倒是有时会有泪水洒在枕上。我虽现了僧相,可到底还是凡夫哟,我开始思念爸妈。想当时,我任务完成又有适当时候,爸带我到外边旅游,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任意玩耍:登那绿绿的矮矮的山,淌那浅浅的弯弯的河。在这里我知道了什么叫地平线,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麦子,还吃到了酸枣……这些都是大院中的同伴所不知道的。我虽生在城市,却是同伴中的“乡下权威”。当我生病的时候,爸妈都放下别的守在我旁边。我夜里睡觉,不是伸胳膊就是蹬腿,爸妈总半夜来给我拉好被子。当我遇到难题时,爸的耐心好极了,一遍又一遍地讲。我有困难,爸总是挺身向前……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是想起这些——原来,我的骨子里仍深深眷恋着爸妈——往日总认为这一切完全是爸应该做的,是极平常的,现在想来,这平常原来是诞生在爸对我的极不平常的爱心与希望上;这不平常的爱心与希望又是在那极平常的生活细节与琐碎的小事上表现出来——此时我离开了爸才知道家的可爱——我这才真正明白爸的刻逼原是为我(爸说过多次“我这样全是为了你好”,可我总觉得爸在骗人,我若好了他脸上有光彩。现在才觉出我有多浅薄)。 真是横为岭侧成峰。因我久呆家里,与爸妈在一起,才始终没有正视过爸妈,因而说不出他们的优点。失去的才最可贵,好在我此时明白了。 我偷跑三个月后,老和尚通知了爸,“能不能和孩子见上一面”,爸在乞求,但我只让老和尚转告爸,我过得很好,以后会回家探望他们的。爸在大殿里落下了大滴的泪,我深感忏悔:我没尽人子之责。我躲在房间中没有露面,不是因剃下了头发觉得丢人现眼(我落发没有经老和尚同意),只因我已不是原来的我,成了站着走路的我。 三年来,爸不让我踏进家门(怪我伤了爸的心,爸太爱我以至于失望太大一时心理难以承受)。我只能常往家寄些九华山的土特产以期与爸沟通。虽爸从未回过我一字半句,但我仍象个孜孜追求不计得失的哲人一样努力与爸沟通。 我现在还无资格称菩萨,但仍要依教奉行——报父母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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