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爱是什么 |
 
我从事临终关怀的义工工作一年之后,有人要求我和一位刚过世不久、年龄三十的男子的遗体共处。这名男子在遗言里交待周围的人三天之内不许碰他的躯体。他对死后的程序有某种特定的信仰,因此他希望能找到一位愿意支持他的人,坐在他的身旁陪伴他度过这三天。虽然我并不认识这个人,我还是答应在他身边每天静坐三小时。 我打开门进入他的房间,看见床上躺着一具憔悴不堪的尸体,我立刻把头转了过去。这位年轻的男子是因为爱滋病而过世的,我看着他那副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身躯,心里立刻生起了对死亡的恐惧。接下来的几分钟,我一直试图拉开自己的注意力——譬如去点支香,看看墙上挂的照片——我用尽所有的方法不去看眼前那具尸体。接着我突然想起,我到这里来不是要让自己感觉舒服,而是为了尊重死者的意愿提供他一些支持。于是我走到床边开始检视他的身体,不过眼睁睁直视着他仍然有些困难。我知道我的不舒服直接反映出了我对痛苦地死去的恐惧。 我在他的身边坐定下来。接下来的三小时里,我一直以盘坐的形式为他的身体进行慈爱观想。但是我必须很诚实地说,有时我的心也会径自做起白日梦来,或者在看着这具与我毫不相干的尸体时,心里一点感觉也没有。但是随着时间的消逝,渐渐地,我不再把他当成一具尸体,而开始对他这个人产生了一份连结感。 吸气时,我会把他的影像吸入我的心中,吐气时则默默地对他进行慈爱观想与发愿: 愿你安住在开放的心性中。 起先这些愿文都只是一些说词罢了,因为我感受不到我对他有任何的慈爱之情。我能感觉到的只有不舒服和恐惧。然而,慈爱修炼并不是要我们激起任何特殊的感觉,它真正的目的是要我们转化眼前任何一种会阻挠善性的障碍。所以我只是很单纯地和我的不适共处,同时体验身上所出现的痛苦情绪,然后一边重复默念着慈爱愿文。当我把气吸入胸中时,同时也吸进自己的痛苦以及这位陌生人的影像。逐渐地,我们之间的障碍——由我自己的恐惧和自保机制所组成的——便开始消解。 我们之间的障碍消解之后,我就不再把它的痛苦和我的痛苦分开了。我的感觉就像所有的人类都在经验这份普世性的痛苦。我一遍又一遍地默念慈爱愿文,这时心中的恐惧和不适开始被一股深刻的连结感所取代。躺在床上的这具尸体对我而言已经不再是一个陌生人了。当我们之间那道明显的藩篱突然消失时,我才体悟到宇宙心的真诤——心就是我们的本质,它是超越各种隔绝和对立的。 觉醒心中的慈爱 我在二十出头时读过一段汤玛斯·沃尔夫(Tomas Wolfe)的文字:“我们之中有什么人真的认识过他的兄弟?……我们之中有什么人不再觉得自己是个陌生与孤独的人?”那时这些话语曾深深打动了我的心,但我仍然不知道牢笼的出口在哪里。三十年后的今天,我终于看到那出口是什么了。慈爱观想并不是一种让自己感觉很好的修持方法,它是需要努力才能体悟的。首先我们必须敞开我们的心面对未知的领域——那些超越我们的计画和自保机制之外的领域。然后我们必须透视那些会障碍住慈悲的层层恐惧和自我批判。当然我们最大的问题还是不想放下自己的计画和自保机制。 很不幸的是,人们在传授慈爱观的方法时,往往省略了转化恐惧和自我批判这个部分。因此我们很容易利用这项修持来激发爱的感觉,借以掩盖未治愈的痛苦,或是想让自己看起来有爱心一些。那么,觉醒心中的慈爱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们不妨把慈爱解释成一份善意、一种仁慈的觉知,而且其中往往带着热情及善于接纳的成分。这份开放度,这种能够包容的气度,往往能使内心里不断在批判的那份倾向降低。把气吸入心中,似乎能拦腰斩断批判之心的坚实性,让我们有能力把心打开。如此我们才能放下自己、放下别人、放下人生,而只是存在着罢了。 这项修持的细节将会在下一章仔细地加以描述。简而言之,吸气时我们把觉知引到心中,呼气时我们将觉知从心中向外扩散到自己身上及别人身上。但是我们必须记住,在进行这项修持时,我们并不是要刻意激起如慈爱之类的特殊情感。我们真正要注意的是自己眼前的真相是什么,包括去觉察一下是什么东西阻碍了慈爱之心的自然流露。在最深的层次上,慈爱之心就是我们的真相,这才是我们存在的本质。如果想体验到它,首先要察觉是什么东西障蔽住它了,譬如一些缺乏爱心的行为、不善的意念,以及对自己和他人的批判。 不停地祈祷 有时当我们吸气时真的会产生一股慈爱的感觉,就像我们经常会感觉到不善底端的愤怒和恐惧一样。认清与体证到愤怒和恐惧,将使我们本有的善性逐渐流露出来。 我们可以直接拥有或培养出这份慈爱之心。“朝圣之旅”(Way of the Pilgrim)诉说的是十九世纪俄国的一名朝圣者横跨俄罗斯平原的故事。他的身上只携带了一些干面包和两本书——《圣经》以及早期希腊正教经典《慕善集》——借以维生和维持他的修行。心里怀着对上帝真诚的思慕之情,他唯一的目标就是学习如何不停地祈祷。 虽然我们已经不太可能按照古老的习俗来进行朝圣之旅,但是“不停地祈祷”这句话却是富含深意的。在发慈爱心的修行里也有同样真诚的品质,所以它才那么富有转化的力量。真正的祈祷是向当下这一刻臣服,不论当下这一刻是什么。这样的祈祷方式跟孩子们祈求自己的愿望能实现是截然不同的。真诚的祈祷之中有一份深刻的对生命开放的本质;里面有深沉的聆听,有乐于和当下共处的意愿。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它基本上和发慈爱心的修持并无差异。当我们在进行慈爱的修炼时,并不是在要什么东西。如果能进入开放的心性中,我们就有能力随顺生命了。 这种深沉的祈祷方式里,最大的障碍就像那名朝圣者所经验到的:心中不断生起想要追求舒适的妄想——心里的计划、幻想、剧情,尤其是那些我们信以为真的论断。 我们该如何对治这份人性的倾向?如同那名朝圣者一样,我们不断将觉察拉回到呼吸,拉回到心中,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发慈爱心。能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一开始的时候,那名朝圣者每天至少要祈祷三十分钟。后来他的老师要他把祈祷的次数增加到一天两千遍。接下来是六千遍。然后是一万两千遍。经过多年的修持之后,凭着全心的奉献和不屈不挠的精神,他的祈祷终于变成了一种自发的活动。他开始能永不止息地祈祷。他开始生起一股雀跃的心情和一份对万事万物的感恩之心。这时他终于明白了神的国度就在心中的真意。这个例子可以启发我们,让我们更坚定地修行,以及更有规律更深入地发慈爱心。 按部就班地在生活里发慈爱心,它就不再是一种默观练习了。它会变成我们生命的一部分,变成我们的一种自然反应。我们会发现每当恐惧生起时,我们可以看着它,体验它,然后学习毫不批判地接纳自己这个正在害怕的人。当疾病产生时,与其把自己视为一名失败者,或是去分析我们是因为什么理由而得了病,不如将那口气吸入心中,体验一下眼前自己的真相是什么。然后我们就可以将这份慈爱拓展到全身。这项修持的目的是要让我们学会接纳自己最不想要的面向,同时要怀着热情、空性和善感之心——这些都是慈爱的精髓。 如果能以不批判的态度面对我们的问题,我们就不会再用这种态度攻击自己了。当我们停止对自己无情地批判时,就会经验到内心的温柔和热情,那是害怕得不到保护或因恐惧而自欺时所无法感受到的品质。这就是我们觉醒心中的慈爱的方法。觉醒心中的慈爱意味着去觉察自己的问题,如实看着它,以开放的胸襟来迎接它,以毫不批判的态度和它相遇。然后我们才可能真的治愈自己,开放地经验我们与生俱来的圆满自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