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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能“顿悟”说之评价 孔 繁 中国佛教史发展到慧能,经历了一场革新,这就是慧能“顿悟”说白勺提出。虽然在慧能以前就有佛家提出过“顿悟”,然而只是到了慧能才对“顿悟”赋予新的内容。 一、从慧能的偈说起 要了解慧能的“顿悟”说,首先要谈他那著名的脍炙人口的偈: 普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 此偈是依据法海本敦煌《坛经》抄录。其中“佛性常清净”于后来惠听等本《坛经》则为“本来无一物”(后来这一偈语最为流行)。慧能的偈是针对神秀的偈而作。当时慧能和神秀同在安徽黄梅冯茂山(又称东山)弘忍门下,神秀在寺内为上座和尚,慧能在寺中为服劳役的行者。当时慧能和神秀都是响应弘忍的号召作偈的。神秀作偈先于慧能,他的偈是: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以上两首偈反映慧能禅学与神秀禅学之不同,即“顿悟”和“渐修”之不同。神秀求佛的途径仍不外传统的禅定,所谓“时时勤拂拭”,即是经过坐禅(禅定)获得智慧,坐禅时排除邪念如同拭去尘埃,以保持心性的清净。慧能则以“顿悟”取代“渐修”,否定禅定。他提出“佛性常清净”,认为佛性本来清净,没有尘埃沾染,从而否定求佛要有渐修即拂拭之功。慧能这个主张标志着中国佛教史上一场革新。 。 慧能常以“自悟”、“言下即悟”、“一闻便悟”来形容“顿悟”。“自悟”指主体觉悟,这种觉悟生于主体所固有的明觉,并非由于主体以外的启示。所谓“言下即悟”、“一闻便悟”指觉悟之速,即“刹那”之间即语。由不悟到悟没有认识上层次之分,无须经由坐禅去获得。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上面所引慧能偈和神秀偈的区别,不仅表现为禅法上的不同,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表现为禅学理论上的区别。慧能强调“佛性常清净”(或“本来无一物”),较之神秀“时时勤拂拭”,其佛家境界为高。当时弘忍评价神秀偈说:“汝作此偈,见即来(未)到,祗到门前,尚未得人。”(《坛经》第七节)弘忍认为神秀之偈有益于修行,但理论上尚欠深刻,因此说他“祗到门前,尚未得入。”慧能当时正在弘忍门下服劳役,听到唱诵神秀偈时,亦与弘忍看法相同,据《坛经》记载:“惠能一闻,知未见性。”“见性”指“明心见性”,喻谓对佛法之深刻领悟。慧能当即针对神秀之偈另作一偈。当弘忍见到慧能偈时,口上虽未称许,心中却甚佩服,于是便决定传法衣给他,要慧能继承法嗣。这即是慧能所以被尊为禅宗六祖的根据。弘忍付法衣给慧能时说:“汝为六代祖,衣将为信禀;法以心传心,当令自悟。”(《坛经》第九节)法衣(袈裟)作为传法的凭证(信禀),而传法则是以心传心,说明法即是心法,心法要靠“自悟”,即“顿悟”。这说明弘忍已有“顿悟”主张,慧能即常说他提倡的大乘“顿教”受传于弘忍。 二、慧能的主体心性说 (1)性含万法是大,万法尽是自性 慧能初次见到弘忍,弘忍曾说他是猖獠(猎人、野蛮人)、不堪作佛。慧能针对弘忍的责难回答说:“人即有南北,佛姓(性)即无南北,猖獠身与和尚不同,佛姓(性)有何差别!”(《坛经》第三节)此乃众生皆有佛性观念,猖獠与和尚身份虽有不同,但是具有相同的佛性。佛性论是慧能“顿悟”说的理论依据。他是将佛性归结为人的心性,主张佛性即心性,心具有佛之本觉灵明,因此,识心见性即可成佛。慧能说:“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识心见性(性),即悟大意。”(《坛经》第八节)慧能这里进一步标明心即“本心”,识心见性即是认识“本心”,认识本心即可“顿悟”成佛。识心见性之“识”“见”与“心”“性”并非二物,非是由识见去明心性,而是认为识见和心性为一体,都统一于本心之中。因此,识心见性即是“自悟”。慧能这种主张乃是主体心性论,强调主体的自我觉悟高于一切,极大地突出了做为主体的个人存在,增强了主体的权威和自尊。后人概括他的心性论为“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为求佛开辟了一条新的蹊径。 慧能的主体心论亦是心性本体论。他认为真如佛性和宇宙万法皆存在于人的心中,心为宇宙的本原或本体。慧能说: 令善知识见自三身佛;于自色身,归衣(依)清净法身佛;于自身色,归衣(依)千百亿化身佛;于白色身,归衣(依)圆满抱身佛。色身者是舍宅,不可言l/刁,向者三身在自法性,世人尽有,为名(迷)不见,外觅三[身)如来,不见自色身中三身佛。(《坛经》第二十节) 三身佛又称三身如来,为佛之全称;白色身指主体的人,包括人自勺身体,身体为心性之宅舍,心性即佛,故身体亦为佛之宅舍。三身佛在白色身中,依靠主体即可顿悟成佛,便不必向外去觅三身如来了。慧能又说: 一切经书,及文字,小大二乘,十二部经,皆因[人)置,因智惠性故,故然能建立。 若无世人,一切万法,本无(元)不有,故知万法,本因人与;一切经书,因人说有。(《坛 经》第三十节)慧能这里强调一切经书皆因人置和若无世人即五万法,亦在于证明佛法和万法(宇宙万有)皆依人的智慧为转移,皆存于人的心中。慧能这些说法反映他主体心性论的深刻哲理—他的关于——切经书因人说有的主张,是要人注重心性的修养,不应教条式地对待经典,这样注重主体的悟性,具有思想解放的意义。慧能又说:“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知(智)惠观照,不假文字。”(《坛经》第二十八节)这话为后来禅宗主张不立文字援为依据。其实慧能只是要人不应视经典为教条,并非要人轻视经典。慧能虽不识字,却能对经典深刻理解,《坛经》中多引《金刚经》、《维摩经》、《菩萨戒经》、《法华经》等。慧能对经典是融会贯通的,他强调自用智慧观照,不假文字,实是重视内心体悟,并非拒绝经典,与后来禅宗之刁二立文字主张有区别。 慧能还说: 心量广大,犹如虚空,莫定(若空)心座(坐),即落无既(记)空。虚空能含日月星辰,大地山河,一切草木,恶人善人,恶法善法,天堂地狱,尽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复如是。(《坛经》第二四节)此处所说心量广‘大犹如虚空,是指心量如同宇宙,“虚空”即指宇宙。 日月星辰,山河大地,恶人善人,天堂地狱皆包括宇宙当中。人的心性与宇宙相等,亦是包罗万有,涵盖无边。慧能否认心为空无或虚妄,认为若空心坐便落人无记空,即不见善恶、昏然蒙昧之中。这说明慧能所说心性有其实在内容。慧能以心量喻虚空(宇宙),实际上是认为心即宇宙,他又说:“性含万法是大,了了法尽是自性。”(《坛经》第二五节)这里明确地将万法归结于性,这也是明确白勺心性本体思想,“性含万法是大”指心性为体,“万法尽是自性”指万法为心性之用:这是从心本体论揭示心和物之间的关系,体用相即,因此,性即万法,万法即性。这种心本体论的体用观为慧能的“顿悟”说奠定厂理论基础。慧能说:“故知一切万法,尽在自身中,何不从於自心顿现真如本姓(性)?”(《坛经》第三O节)心本体论对於慧能“顿悟”说的建立十分重要。 关于性和万法的关系,慧能还说:“见一切人及非人,恶知(之)与善,恶法善法,尽皆不舍,不可染著,由如虚空,名之为大。”(《坛经》第二五节)此处所说“尽皆不舍”指万法包含于本性;所说“不可染著”指本体不’染著万法。慧能又说:“用智观照,於一切法不取不舍,即见性成佛道。”(《坛经》第二节)此处所说“不取不舍”与上面所引“尽皆不舍,不可染著”意义相同,“不取”指不执著不染著,“不舍”指万法依存本体,所谓“用智惠观照”,实即体用相即,透过万法抓住本体。这种体用观是慧能禅学的重要思想。 (2)无相为体,无念为宗 慧能说:“我此法门,从上已来,顿渐皆立无念无(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坛经》第—七节)此处听说“宗”、“体”、“本”意义相近,都是指“本体”、“本原”、或“宗极”。慧能解说道: 何明(名)无相?无相[者),於相而离相;无念者,于念而不念;无住者,为人本性,念念不住,前念、念(今)念,后念,念念相读(续),无有断绝;若一念断绝,法身即离色身。念念时中,於一切法上无住,一念若住,念念即住,名系缚;於一切念上,念念不住,即无缚也。此是以无住为本。(《坛经》第一七节)慧能这里对“无相”、“无念”、“无住”三个范畴分别作了解说: 第一,关于无相,他说:“无相者,於相而离相”。这是说,无相并非无有相,而是不执著於相,“离相”指於相若即若离。因此,无相并非泯灭相,而是有其实在内容,无相绝非虚无。 第二,关于无念,慧能解说为“於念而不念”。念指心灵(思想)活动,心具有感应特性,心灵活动永远不会停止,此即“念念相续”。心灵或心念虽然无有停息,却又不执著於念,即“於念而不念”。於念即不舍念;不念即於念上无所执著。慧能这样解说“於念而不念”和“於相而离相”意义相近。 第三,关于不住,这有二重意义,其一是指心灵不会停息,其二是指心灵不受念的缠缚。所谓“念念不住”即无有断念;“念念时中”即不受念之缠缚。这样解说“不住为本”亦和“无相而离相”意义相近。 慧能立“无念为宗”是要反对传统禅法之观心看净,即经过禅定断绝妄念,保持心体的清净,而在禅定时实际上是屏除一切思念。对此,慧能极力反对,他说: 若百物不思,念尽除却,一念断即无(死),别处受生,学者用心,莫不息(思)法意。 自错尚可,更劝他人迷,不白(自)见迷,又谤经法,是以立无念为宗。(《坛经》第一七节)这里所说“百物不思,念尽除却”即指旧的禅法之人定主静,即通过禅定断念忘念。慧能认为心灵不会停息,断念是不可能的,如果断念,心灵即滞死。此处所说“别处受生”指轮回:此处死,别处生。慧能是不讲轮回的。慧能认为心灵即思念不会出现空白,正念或妄念均统一於念中。慧能指旧的禅法为自迷又劝他人迷,是谤经法,表明他立“无念为宗”,具有更新禅教和判教的意义。 慧能关于“无念为宗”的思想是很深刻的,他说:“世人离念,不起于念,若无有念,无念亦不立。”(《坛经》第一七节)这里“若无有念,无念亦不立”说明有念和无念乃辩证之统一,无念并非空无,而是於念上无所执著,即不受念的缠缚。慧能还说:“无者无何事,念者念何物?无者离二相诸尘劳。”(《坛经》第一七节)此处所说无何事和念何物,均是强调不执著於事物,所谓离二相诸尘劳,是继续阐明“於相而离相”的哲理。二相尘劳指生死、有无、人我、是非、染净、尘垢、烦扰等等。这是说身虽於世俗尘网之中,却能超然於世俗尘网之外:慧能又说:“真如是念之体,念是真如之用。自姓(性)起念,虽即见闻觉知,不染万镜(境),而常自在。”(《坛经》第一七节)这是从体用关系上谈“无念为宗”,说明真如与念为体用关系,真如不和念相脱离,也即是说心性不排除念,而是不受念之束缚,此即所谓不染万境而常自在。所谓“见闻觉知,不染万境”,表明获得真如(佛之真理)不能排除见闻觉知,认识必然方可获得自由,这样“无念为宗”便获得普遍的哲理意义。这也表明,慧能的“顿悟”说有其踏实的哲理依据。 三、慧能对禅定的新解说 慧能依据心本体论之体用观对禅定作出新解说。他提出“定慧等”。他说:“定惠体一不二。即定是惠体,即惠是定用。即惠之时定在惠,即定之时惠在定。”(《坛经》第一三节)照传统禅法,定属止,慧属观;定即禅定(坐禅),而慧为获得智慧觉悟。由定发慧,二者虽不可分割,然而二者仍属於不同的修养层次。慧能则将定慧统一为心性的觉悟,所谓“遇悟即成智”,而不必区分定慧。他用定慧体用不二、即体即用,取消定慧在修养层次上的差别,他说:“学道之人作意,莫言先定发惠,先惠发定,定惠各别。”(《坛经》第一三节)慧能否认定慧在修养层次上有先后,从而否定传统禅法,取消坐禅,他举灯光为例说:“定惠犹如何等?如灯光。有灯即有光,无灯即无光。[灯)是光之体,光是灯之用。[名]即有二,体无两般。此定惠法,亦复如是。”(《坛经》第一五节)慧能以灯光为例,形象生动地说明定慧体用不二,以“定慧等”取消定慧在修养层次上的差别,最终取消禅定,以“顿悟’’取代“渐修”。他又说:“座(坐)禅元不著心,亦不著净,亦不言[不)动。”(《坛经》第一八节)这里慧能对坐禅作了反其义的解说,本来“著心”、“著净:、“不动”三者是坐禅的基本功,即通过静坐屏除妄念杂念,观心看净,以获得智慧,而慧能却以“不著心”、“不著净”、“不言不动”来解释坐禅,使“坐禅”失去原来意义。慧能进一步解说道: 若言看心,心元是妄,妄如幻故,无所看也。若言看净,人姓(性)本净,为妄念故,盖覆真如,离妄念,本姓(性)净。起心看净,却生净妄,妄无处所,故所看者却是妄也。(《坛经》第一八节)这是说人的心性本来清净,无须观心看净,如果以观心看净去求心性,反而是画蛇添足,执心性为相,以妄为真或以真为妄,不利於识心见性。因此,慧能说:“看心看净,却是障道因缘。”(《坛经》第一八节)因为心性无相,保持本来清净,无所执著,不必坐禅即可收坐禅效果。慧能又说: 此法门中,何名座(坐)禅?此法门中,一切无碍,外於一切境界上念不去(起)为坐,见本姓(性)不乱为禅。何名为禅定?外离相日禅,内不乱日定。(《坛经》第一九节) 慧能这里将坐禅或禅定完全解说为主观心性活动,所谓外於一切境界念不起,即不染外境,又称外离相;所谓见本性不乱,即保持心性本来清净。外离相和内不乱意义相近,都是保持心性本来清净。这样所谓坐禅或禅定完全是向内用功,排斥外在的修养方法,即后人所说“单刀直人,直指心性,”此即慧能所主张之“顿教”。慧能又说:‘‘见自姓(性)自净,自修自作自姓(性)法身,自行佛行,自作自成佛道。”(《坛经》第一九节)一切佛行皆靠自修自作,即自悟、顿悟、自识本心。这样以内心自我觉悟代替坐禅,虽取消了禅定,却扩大了禅定的意义,而使求佛变得更为简易直截,为禅学的通俗化打开了通路。 四、“顿悟”说的历史意义 慧能称他的“顿悟”主张为“顿教”,又称“大乘顿教”。慧能说:“我於忍和尚处,一闻言下大悟(悟),顿现真如本性。是故将此教法,流行后代,令学道者顿悟菩提,令自本性顿悟。”(《坛经》第三一节)慧能这里现身说法,意在表明他学道经由“顿悟”,而且以“顿悟’’教人,这是他的一贯宗旨。“顿悟”教法即“顿悟菩提”、“令自本性顿悟”,菩提即在心中,“顿悟”即于自心或本心顿现真如本性,不假外在修行,此即大乘顿教法门。慧能说:‘‘善知识!众生无边誓愿度,不是慧能度。善知识!心中众生,各於自身自性自度。”(《坛经》第二—节)佛家宗旨是要普度众生,然而佛性即存於众生之中,佛即众生,众生即佛。因此,众生无边誓愿度,不是慧能度,即不假外力,而是人各自度,即於自身自性自度。慧能又说:“闻其顿教,不假外修,但於自心,令自本性常起正见,烦恼尘劳众生,当时尽悟。”(《坛经》第二九节)因为心性本来清净,保持心性清净自是常起正见,而邪见自消。这说明“顿悟”即悟自心本性之正见,不假外力修行。慧能认为悟与所悟皆统一於心中,非於悟之外有悟之对象。因此,悟与不悟也不存在认识上的层次。慧能曾说:“悟之顿修,自识本心,自见本性,悟即元无差别,不悟即长劫轮回。”(《坛经》第一六节)悟与不悟都统一於本心,悟即成佛,不悟即成劫,悟与不悟为一事之两面,成佛与否只在悟与不悟之间,自亦不必向外修行。慧能又说:“即烦恼是菩提。前念迷即凡,后念悟即佛。”(《坛经》第二:六节)这是从体用关系说明悟与不悟,烦恼与菩提体一不二,成佛只在一念之间,慧能又说:“一念修行,法身等佛。”(《坛经》第二六节)一念即“顿悟”,成佛在一念之间,自然不必经由烦琐的修行。慧能对“一念”多有发挥: 一念善,知惠即生。(《坛经》第二O节) 一灯能除千年暗,一智惠能灭万年愚。“坛经》第二O节) 一念恶,报却千年善心(亡);一念善,报却于年恶灭。(《坛经》第二O节) 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坛经}第二O节) 故知不悟,即是佛是众生;一念若悟,即众生是佛。(《坛经》第三O节) 自性迷,佛即众生;自性悟,众生即是佛。(《坛经》第三五节) 此但是顿教,亦名为大乘,迷来经累劫,悟即刹那间。(《坛经》第三六节) 以上说明“顿悟”即“一念”,或升入天堂或堕人地狱,皆决於一念。可见—念意义之重大。“顿悟”乃洞澈心源,大澈大悟,一念之悟得来绝非容易。慧能说:“最尊、最上、第一。赞最上最上乘法,修行定成佛。”(《坛经》第二六节)“顿悟”源于“一念”,此“一念”从佛家哲理来说属于最高智慧,它指导人们通向彼岸,这也是慧能革新佛教的意义所在。《坛经》录有慧能《无相颂》,其第一首云: 说通及心通,如日处虚空,惟传顿教法,出世破邪宗。(《坛经》第三六节)说通、心通均指教理通达,慧能形容他的学说如口中天。而且特别强调他对佛教的革新,称他的“顿悟”为正教,指责旧的禅法为邪宗。的确自慧能始,禅宗地位提高,几乎取代其他各佛教宗派,禅和佛为同义。“顿悟”说的提出,虽然缩短了成佛的途径,使佛教更为普及,然而对心性的修养功夫则要求更高了。慧能说:“一行三昧者,於——切时中,行、住、坐、卧,常真(行)真(直)心是。”(《坛经》第一四节)“三昧”为“三摩地”之译音,指涅架境界,为禅定精神统一的最高状态,亦所谓专於一行,修习正定。慧能解说一行三昧为一·切时中,行、住、坐、卧,皆应契合直心即真心,即“常行直心。”这表明慧能心性论极端重视践履,一行三昧不必经由禅定得来,而是体现於日常生活当中,随时随地都要使心符合一行三昧,这在践履上自然是要求更高了。慧能又说:“口说一行三昧,不行真(直)心,非佛弟子:”(《坛经》第一四节)慧能是在批评旧的禅法易使知行脱节,强调知行合一,特别是重视行,而指责口说而不践履者,非佛弟子。他进一步批评旧的禅法:“迷人著法相,执一行三昧,真(直)心(言)座(坐)不动,除妄不起心,即是一行三昧。”(《坛经》第一四节)旧禅法通过禅定观心看净,所谓除妄不起心,实际是否定心性能动作用,使心性与实践脱节。慧能又说:“道顺(须)通流,何以却滞?心不住在(法)即通流,住即被缚。”(《坛经》第一四节)此处所说“道”即指心性,心性念念不住,永不滞息,此即通流,不通流即被缠缚。这说明,心性的能动性表现为实践性。禅宗之所以得到普及,与。它强调心性的能动性和实践性有密切关系。 慧能“顿悟”说强调内心求佛,、以明心见性为成佛途径,彼岸即在心中,这也是他普及佛教的意义所在。慧能说:“迷人念佛生彼,悟者自净其心,所以佛言:‘随其心净,则佛土净。”’(《坛经》第三五节)这里慧能引用《维摩经佛国品》第一所说“随其心净,则佛土净。”证明净土即在心中,心即佛土,因此,心净则土净,直了心性,彼岸即在眼前。慧能又说:“迷人愿生东方、西方者,所在处,并皆一种。心但无不净,西方去此不远;心起不净之心,念佛往生难到。”(《坛经》第三五节)此处东方西方均指彼岸、佛国,慧能认为心即净土,心净则土净,佛国即在心中,心净则立地成佛,心不净,往生念佛亦难到佛土。慧能又说:“若悟无生顿法,见西方祗在刹那,不悟顿教大乘,念佛往生路遥,如何得达?”(《坛经》第三五节)成佛只在悟与不悟之间,一念悟则立地成佛,不悟则往生难达西方。成佛与否只在悟与不悟,求佛不仅可以不必坐禅,甚至不必出家,慧能说:“善知识!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在寺不修,如西方心恶之人;在家若修,如东方人修善。但愿自家修清净,即是西方。”(《坛经》第三六节)只要真心向佛,不出家也可成佛,这样身在世俗之中,而能保持心性清净,亦可进到佛之境界,慧能自己就是这样迈向成佛的通衢大道。慧能出身於被称为“猖獠”的劳动者,在弘忍寺中服劳役时悟得佛理,继承法嗣之后又长期奔波于底层社会。唐代大诗人王维《六祖能禅师碑铭并序》云:“众生为净土,杂居止於编人;世事是度门,混农商於劳侣,如此积十六载。”这是叙述慧能於弘忍继承法衣之后曾隐身民间十六年,正是因为置身於世俗事务当中,不脱离劳作,使慧能受到磨炼,走出了一条新的成佛途径。王维还说:“愿竭其力,即安于井臼;素刳其心,获悟於稀稗。”“顿悟”是由踏碓(井臼)和农作(梯稗)中得来,身不离世俗事务,即可获得智慧,这是对人间生活价值的积极肯定。禅宗自慧能提出“顿悟”成佛,更加深入下层社会,获得更为广·泛的信众,以至佛教各宗均无法与它抗争。唐代文学家柳宗元即说当时“凡言禅,皆本曹溪。”(《曹溪第六祖赐谥大鉴禅师碑》)柳宗元此处所说“禅”乃泛指佛教,他是说自慧能(曹溪)以后谈佛教都不离慧能创立的禅宗。这说明,慧能所创禅宗已取代其他佛教各宗派之地位。其实自慧能以后,禅宗已不限於上述意义,可以说不仅佛教内部各个宗派,就连佛教之外其他各种宗教都无法与禅宗抗争。以慧能为代表的禅宗佛教,几乎成为中国社会的主体宗教,“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几乎成了社会民众普遍的口头禅,标志着佛教之深人人心,成为极大的移风化俗的精神力量。 注*本文稿所引《坛经》均为法海集记敦煌《坛经》,并参考中华书局出版郭朋著《坛经校释》 (作者孔繁,193()年生,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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