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敏捷著《印顺导师的佛教思想》序 |
 
邱敏捷著《印顺导师的佛教思想》序 今年一月二十二日,受见岸法师之邀,南下高雄演讲,在正信佛学会会长吕胜强居士的介绍下,第一次与邱敏捷居士(以下简称“作者”)晤面,并承赠其博士论文《印顺导师的佛教思想》一册。那时,法界出版社发行人性广法师正好陪同笔者南下,看到书名,立刻产生强烈的兴趣,要求笔者让他先读为快。在匆匆翻阅的过程中,他不祇一次赞叹作者的勇气,并立刻断言:“这本书,其他佛教出版社可能会碍于它的批判性高,而不敢出版。”(他真有先见之明!)于是他主动告诉作者:“倘若其他出版社有困难,欢迎交由法界出版社来发行!” 回来看过全书内容之后,笔者也有了相同的看法——作者真的是“勇气可嘉”!原因是: 第一、这样大的题目,比起寻常研究印公某一本书或某一部分思想的论文,更不好写,因为它的题目范围实在太大了。所以作者也就必须将印公著作所传达的思想,作一扼要性的归纳;这势必要把印公老人的所有著作详加阅读,并且全盘消化。偏偏印公导师的著作量非常庞大,涉及的层面也相当广阔,在此大量而多面向的研究成果之中,“详加阅读”,以细心爬梳其中脉络,殊非易事。 第二、“全盘消化”更不简单,因为印公著作的内容,有的(如《佛在人间》、《学佛三要》、《佛法是救世之光》)虽然深入浅出,老少咸宜,但有的(特别是一些与部派、大乘三系哲理相关的讲记与论文)却因专业知识的难度很高,倘若没有一点经论基础,往往连“看懂”都有困难,更遑论全盘消化! 长久以来,佛学院虽普遍采用印公所著的《成佛之道》为教科书,却难得全部教完,大都教到“大乘不共法章”,即将“大乘三系”内容跳过,原因就在于:这是连教师都感觉困难的章节。笔者曾两度为佛学院高级部学生开“妙云集”的课程,有时上到较为深奥的部分,这些已受过三年佛学基础教育的学生,仍然反应说:“学习得很吃力”。 第三、特别是:印老人具有卓越的反省与批判精神,在他的著作里,不但对同时代的其他思想言论,展开“无诤之辩”,也历历指出佛教在各个时代、各个区域(特别是印度与中国)之发展,所产生的重要变化与重大偏颇。然则即使佛学基础已深厚到足以“全盘消化”印公的著作内容,但要有眼力看到他的思想“不共余家”的特色,也得透过史学方法,将其研究成果放在历史的时空座标上,周延地回顾传统部派、学派与宗派佛学思想,再环视世界佛教三大系的主流思潮以及当代中国佛教所面对的挑战,这才能正确评断(乃至预见)印公丰富而多面向的研究成果,所带给当前(乃至未来)佛教界与佛教学术界的深远影响。 第四、以上三点要能做到,都须投入大量时间,精读印公庞大数量的著作,也得广为浏览其他相关人等的著作,甚至还要翻阅印公所常引用的三藏原典,并涉猎一些由南亚到东亚的佛教史知识。这对资深的佛学专业研究人士而言,犹非易事,作者却选“印顺法师佛教思想”,作为其在中文研究所的博士论文题目,这是何等艰钜的研究工程!其自我挑战之勇气,由此已可见一斑! 好在印公老人已在晚年将他的思想提纲撮要,撰为《契理契机的人间佛教》,这对研究印公思想的人,带来了很大的帮助。阅览作者全书,不难发现:作者就是紧紧扣住“人间佛教”的主轴,而延伸其研究触角的。 第五、既然放在时空座标上,来定位印公思想的时代意义,那就无可避免地要校量诸家学说的理论,这已经就容易得罪宗派徒裔了。更何况印公以“契理契机的人间佛教”作为“人菩萨行”的思想主轴与行动纲领,明确地宣称自己拒绝被定位为“学者”,则其作为一介热情宣扬大乘佛教之“宗教家”性格,就不可被忽略。 然则其所倡导的(不落入“恋世”与“厌世”二途,而具足菩提愿、大悲心与法空慧,直入大乘之)“人间佛教”,就与“纯学术性”的佛教学,不可同日而语,而带着强烈的“实践性格”。这样一来,史学研究者自然会意图在现实的佛教人间,检验其“人间佛教”理论的“可行性”与“实践成果”,以及同为“人间佛教”之其他团体,与印公思想有否渊源或交集的关系。一向直谏敢言的佛教学者江灿腾教授,就曾特别着眼于此而表达其看法,而一度引起掀然大波。 为了解答这样的质疑,作为印公思想研究的作者,也就势必要将研究触角伸及当今倡议“人间佛教”的诸大团体,以及有代表性的印公弟子、门生与私淑艾者。然而何人何事值得一提?何人何事不值一提?何人何事虽有伟大功业,却来自与印公迥然不同的思考脉络与行事作风?这就免不了要臧否诸家C这在“重视人际和谐关系远胜过重视公理正义”的华人文化圈与生活圈里,才是更为艰钜的人性挑战——被写到的固然会介意他们在书中的“历史定位”,没被写到的也会酸溜溜地介意他没有受到作者“历史定位”的青睐。 当然,作者要研究印公思想,也大可以避重就轻,跳过“臧否诸家理论与实践”之一环,或只谈一些大家已经熟悉的,印公对禅宗与净土宗的批判即可。这样做,学术界也会不以为忤,佛教界更是早已习惯这些“异议”的存在。然而,本于信仰与学术的良知,作者竟然以“人间佛教”作为主轴,把印公与台湾其他诸家同称“人间佛教”的思想,拿来作学理面与实践面的比较研究,由于此诸团体,在台信众动辄以十万、百万人计,作者敢于冒犯大不韪以校量诸家,这已经展现了古之史家提头禀笔,一字寓褒贬,以明春秋大义的气节。 也因此,本书虽尚未出版,却已暗潮汹涌。就在最近(十一月上旬),笔者还接到一封来自日本东京的快递函,极力攻讦作者在本年十月廿四日“人间佛教薪火相传”研讨会上所发表的论文(其实也就是本书的部分章节):“够不上论文录取资格”,“错误草率”,“对教界四位大师的论述不公、断章取义、错误定位”,责备主办单位弘誓文教基金会:“是否此次参与发表的论文贫乏,因而聊以此文充数;抑或审稿者水平仅止于此;甚或别有用心?倘若让学生依此学习,岂不误人子弟?”最后并语带恐吓地说:“若稍有不慎,擦枪走火,必落入撰者所预设的陷阱,造成教界纷争,削弱教界团结的力量,对今日台湾佛教的发展将有所阻碍,且为异教所笑。” 一本学术论著,竟然受到如此强烈的敌意与排斥,令笔者对作者所面临的无边压力,生起无限的同情;对作者的信仰情操与学术良心,也不禁生起了更大的珍惜之情。笔者以此曾取笑作者:“从此出门别让人知道你的大名吧!” * * * * * * * * * * * 其实先知本来寂寞——印公老人的思想,从来就是传统佛教保守派的梦魇;印公老人的著作,向来就是许多佛教单位微妙的禁忌。只是老人温厚的性格,使得他在批判任何思想、学说与行为时,总是不为已甚,点到为止。作者进一步透过访谈录音,整理分析,而试图将“点到为止”的模糊地带透明化,这种大胆的尝试,如何能不令相关人等手足无措?如何能不令局外关切人士为作者在佛教界的“前途”捏一把冷汗? 然而即使忝为印公门生,笔者在阅读这些具足争议性的篇章时,也不认为台湾各种“人间佛教”之事功,会因本书而受到抹煞。本书顶多只是说明了这些团体的思想脉络与行事风格,与印公所擘划的“人间佛教”蓝图,有所歧异而已。笔者历年来针对个案,难免提出逆耳忠言,但是对于佛光、慈济与法鼓在台湾所带来的正面影响,及其为佛教所建立的清新形象,一向就抱持赞叹与肯定的态度。 再者,面对“我我所执”深重的众生,要在短时间内把他们整合起来,共同成就伟大的功业,很像也极难维持“空相应缘起”的纯度,而不免来个“先以欲勾牵”的方便。 以笔者的切身经验为例:笔者一再告诉僧俗学生:他们并不属于笔者或笔者所主导的单位机构,而属于全体佛教;发心行义,也要为“法界有情”,而不宜狭隘到只为笔者个人与所属单位机构。在观念上,笔者也一再厘清“完成大我”与“无我”之间的巨大分野。这样依法清净所感应得来的同愿同行者,彼此间固然少了许多的是非恩怨、妒忌障碍,但却绝对不会是庞大数字的会员组织,也无法形成不可忽视的庞大力量。 也有学生曾向笔者反映:如此清淡的相互对待方式,使他们欠缺归属感。笔者忍不住摇头叹息,要他们仔细思量:“学佛所为何来?岂不就因为苦于世间种种系缚太强,需要寻求精神上的解脱?岂知入了佛门寻求解脱,反而又要受到不同形式的系缚,而且心甘情愿——没有系缚的‘法之会遇’,反而令人若有所失,失去认同与归属感?西方心理学家佛洛姆分析:人一方面在追求自由,另一方面又有“逃避自由”的倾向,看来果然不差!” 自我认同,并寻求归属感,这是“我我所执”的众生相;顺此众生相以因势利导,必可成就内聚力强劲且人数庞大的组织;而强大的组织,又是功业成就所不可或缺的一环。即使不聚众,不搞组织的笔者,几番投入护教事业(如八十三年的“护观音运动”与本年度的“佛诞放假运动”),都还是因为星云大师以佛光会庞大成员的实力,挺身义助,才得以顺利完成。笔者以此常自谑是“狐假虎威”,滥得虚名;也常感恩地自忖:若无爱教心切的星云大师,不计本山利益以拔刀相助,笔者可能连性命都早已无存,更遑论成就那几桩难度极高的护教事业! 从印度佛教史以窥初、中、后期的大乘佛教,就连初期的性空大乘,是印公所较为推崇的时段,印公仍语重心长地提醒吾人:“梵化之机应慎!”也许,具足大悲心、菩提愿与法空慧之“纯度”的菩萨行人,在现实社会中,原就是希有难得的;行在人间的所谓“大乘佛教”,从来就要受限于凡夫行者的贪瞋痴烦恼,而显得“杂染”吧!行在人间的声闻佛教像溪流小河,局面虽小,但也清澈见底;而行在人间的大乘佛教却如江河大海,气象万千,但也难免夹杂大量泥沙而下。 然则本书对“人间佛教”诸团体之评述,作为此诸团体主事法师与成员的读者,又应作何看待呢?笔者以为:也许“百分之百的纯度”之佛教,在人间总会受到因缘条件(包括人性、文化、政治经济等力量)的牵制而被稀释;也许“先以欲勾牵”这着险棋,是很难得完全不用的大乘度众方便,但是印公的“人间佛教”思想,却不妨是我们(包括笔者在内)每一人、每一团体在人间弘法利生时,常常可以拿来自我检视的一面镜子,它让我们可以检视自己是否有为了目的而不择手段?是否曾重视目的而忘了过程?是否已耽于“以欲勾牵”的游戏,而无视于是否能达到“令入佛智”的效果? 果尔如是,本书校量诸家“人间佛教”同异之作,岂不也是一面很好的借镜吗?或许被本书所提及的团体,其领导法师或追随者,也可以针对本书作者的观点乃至资料,而展开“无诤之辩”,好让真理愈辩愈明!这对本书作者,又何尝不是一记很好的鞭策? “爱之深,责之切。”善意的批评并不可怕。笔者长期阅读基督长老教会的“台湾教会公报”,看到他们的教牧与会友对于教内现象,不断提出严厉的批判与反省,这些内容,不但不会让笔者“当作看笑话”、“隔岸观火”,反而对这个宗教肃然起敬,也相信:如此具有反省力的宗教,前途必然无限光明!最可怕的是粉饰太平,文过饰非,还以“若要佛法兴,唯有僧赞僧”这种似是而非的论调,拿来反击任何的善意批评。这样不长进的佛教,是会“没有明天”的。 相信宽宏大度的各位“人间佛教”团体主事法师与成员,以及勇气十足而热爱真理的作者,也会有度量,有勇气面对一切合乎理性的诤言,并将这些诤言视作“迈向真理之路的检验”吧! 八八、十一、十五 于尊悔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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