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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木白骨的诗僧敬安
与杨文会同时代的禅僧敬安,以诗名世,亦诗亦禅,在晚清禅宗界和整个佛教界内,是极为活跃的,也极有影响。 敬安(1852-1912),字寄禅,别号“八指头陀”,俗姓黄,俗名读山,湖南湘潭人。他出家前的生活,一直是在苦难中度过的。七岁时丧母,“母死我方年七岁,我弟当时犹哺乳。”(《祝发示弟》,《八指头陀诗文集》,岳麓书社一九八四年版。以下引诗文皆出自该集)有几个姐姐,“诸姊皆已嫁。”(《诗集自述》)父亲把他兄弟俩寄养在邻居家。十一岁时,他进私塾学《论语》,但次年父亲又亡,生活之苦,不堪言说,“悠悠悲恨久难伸,搔首问天天不语。”(《祝发示弟》)他把幼弟安置在族中长辈处,自己为人家放牛,一边放牛,一边读书。塾师周云帆见他家贫不能念书,让他到乡塾当佣工,有空时可读书。不久周病故,他给一位富家之子当伴读,常遭呵叱,于是愤而离去。又跟人学手艺,曾被老板打昏好几次。有一次,他看到白桃花被风雨摧毁而放声悲哭,萌发了出家之念。十六岁时,到湘阴的法华寺从东林和尚出家,东林为他起名敬安,字寄禅。有诗云:“十六辞家事世尊,孤怀寂寞共谁论?”(《述怀》)“伤心故里辞亲爱,祝发空门赖佛慈。”(《题李艺渊观察《慕菜堂图》)他告诉胞弟不要因此而悲。“此情告弟弟勿悲,我行我法弟绳武。”(《祝发示弟》)同年冬天,敬安到南岳祝圣寺从贤楷律师受具足戒。受具足戒后他首参衡阳岐山仁瑞寺的恒志和尚,同时在恒志门下任寺内各种劳役,有空时随大众参禅,历经五年。 有一次,他见寺内一位叫精一的和尚以诗自娱,就笑话他说,出家人不究本分上事,还有闲工夫学世谛文字呀?精一就说他,你今生都不能证得文字般若三昧,(《诗集自述》)还说他“灰头土面,只参枯木禅”(《冷香塔自序铭》)。后来去看舅舅,登岳阳楼时,朋友分韵赋诗,敬安也哼出一句“洞庭波送一僧来”。回去后告诉诗人郭菊荪,郭说他作诗有神助,劝他学诗,送他《唐诗三百首》。 同治十二年(1873)开始,他游历各地,出湖南后,到过江西、江苏、安徽、浙江、湖北等地的名山古寺,“所阅名山古刹,不可胜纪。”(《题大沩密印寺四首并序》)一边游山访寺,一边作诗,同时也不忘参禅,过着亦诗亦禅的独特生活。 光绪三年(1877)秋,敬安在宁波阿育王寺佛舍利塔前烧二指,并剜臂肉燃灯供佛,自此号“八指头陀”,有诗云:“割肉燃灯供佛劳,了知身是水中泡,只今十指惟余八,似学天龙吃两刀。”(《自笑》)光绪十五年(1889),他在衡阳罗汉寺任主持,后来先后在南岳上封寺、大善寺、沩山密印寺、湘阴神鼎寺、长江上林寺、宁波天童寺等专任主持。在沩山,立志复兴沩仰宗风,三年下来,颇见成效。在天童寺任主持时,已年五十一岁,经十年,使天童禅风大振,他也曾自称为“天童八指禅”,“莫笑天童八指禅,萝衣草履自年年。”(《漫兴四首》)光绪三十年(1904),他的诗集《白梅诗》刊行,因而时人也称其为“白梅和尚”。光绪三十四年(1908),敬安在宁波还筹办僧学,并到南京奔走,终于成立,被推为宁波僧教育会会长,开办有僧众小学和民众小学,和杨文会同年所办祗洹精舍性质不一样。民国元年(1912),各地佛教徒在上海筹建中华佛教总会,敬安被推为会长。 敬安诗禅并举,也不忘忠君爱国,忧国忧民,爱国忧民是其突出的品质。他以忠君爱国的大慧忠杲为自己的楷模,又敬重屈原和岳飞,曾有“我读《离骚》感慨多,那堪复向此间(指汨罗江)过”(《汨罗怀古》)之句,称颂岳飞“千古纯忠孝,如公更有谁?”(《谒岳武忠公祠》)他听说法军进攻台湾,忧心如焚,唇舌焦烂。光绪三十二年(1906),江苏、安徽水灾,敬安闻说,悲从中来,“伤心那忍见,人瘦狗独肥!衰哉江北民,何辜罹此灾?”(《江北水灾一首》) 民国元年,各地出现侵夺寺产之事,敬安赴北京请国民政府予以保护,反遭内务部礼俗司司长杜关侮辱,悲愤交加,死于法源寺,北京各界千人悼念。 敬安的诗文,杨度编有《八指头陀诗集》十卷、《续集》八卷、《文集》一卷,另有《嚼梅呤》一卷、《白梅诗》一卷、《法语》二卷等,岳麓书社于一九八四年编成《八指头陀诗文集》出版。 敬安的禅学思想,散见于《法语》和诗作之中。在世界观上,他是讲真心缘起的,他说:“佛身充满于法界,普现一切众生前。”(《法语·接大罗汉寺启上堂》)佛的法身充满整个世界,反过来说,世界中每一事物也都包含佛的法身,“三世诸佛,尽在一毛头上放光动地,转大法轮”(同上)。心生万法,万法归于一心,心法之间,于是融通无碍,“心境相融,物我无间”(《法语·冬至升座》)。由于万法都以真心为自己的本质,自身空无自性,这种空性,敬安喻为聚沫泡合、焰、芭蕉(芭蕉内心不坚)、聚幻、梦、影响合、浮云和电。万法皆空,自己的身心也是空,“此身犹假合,身外复何论?那惜浮名损,聊酬宿世冤。”(《感事二首》)世法是空,佛法中的佛祖也是空,“虚空粉碎无余事,佛祖犹为镜上尘。”(《漫兴四首》)连空本身也是不可说的,“了知真谛义,不欲强言空。”(《庚寅……二首》)如此讲空,告诉学人不要有执著。 在佛性论上,敬安认为心佛众生,三无差别,“佛身外无众生,众生外无佛身。”(《法语·佛成道日……上堂》)所以在成佛途径上,他强调“此事只贵悟,不贵久修”。(《法语·上堂》)体悟自心佛性,“菩提勿外求,好证自心圣。”(《有客问禅,叠韵示之》)不能以知解思量来悟,“若论佛法,无我开口处,无汝用心处。思量即错,拟议即乖。”(《法语·上堂》)这是临济一系的风格。他明确反对靠经教来悟禅,“不可依经教文字义解塞自悟门。”(《法语·结冬升座》) 敬安讲的悟,体现出来便是参禅,他讲禅不贵久修,不是讲不修。他的参禅,就是一种修行方式。不过他结合了正觉默照禅和的方式来参禅,实际上却把正觉的默照禅与宗杲的话头禅结合起来了。他讲看个“一念未生前”的话头,“向一念未生前看个分晓,看得行不知行,坐不知坐,直得识尽情灰,铁壁银山,忽而推倒,便得无量安隐自在。”(《法语·解夏小参》)如何看话头?要通过坐禅功夫,“向一念万年处,万年一念处讨个分晓。”(《法语·结冬升座》)敬安自己是常行禅定的,“天涯无事觅心安,世界微尘定里宽。”(《足成二绝》)敬安的禅可以称为“枯木禅”,“寒岩枯木一头陀,结习无如文字何?”(《自笑》)“愿结三间茅屋住,万松关里坐枯禅。”(《游四明天童》)他也曾以“枯木头陀”自称。也可称为“白骨禅”,“寺门萧索锁寒烟,夜坐谁参白骨禅?”(《夜坐灯焰忽绿有影横窗谛视不见》)枯木和白骨,大概典出香严智闲的“枯木里龙吟,髑髅里眼睛”,敬安强调的是枯,是排除妄念,心如枯木白骨,不带情。“休笑枯禅太枯寂,无情花鸟亦相亲。”(《天童坐雨……》)在枯寂中,与万物一体,物我无分。 枯寂是定,敬安又告诫在坐禅时“不可沉空守寂,向兔窟里作活计”。(《法语·结冬升座》)还须和慧相资,他要求戒、定、慧三学并举。 参透话头,顿悟自心后的境界,是和谐的美,“瀑布长千丈,迢遥挂碧天。何当剪一片,缝作衲衣穿?”(《雪窦千丈岩观瀑布》)“白云苍然来,伴我岩下宿。”(《露宿》)“无端夜宿芦花岸,错认芦花是月明。”(《七夕梦中偶作》)“最好湖山看不尽,洞庭船载夕阳归。”(《君山返棹》)也是空灵的美,“寂寂千峰里,惟闻猿啸声。”(《雨后秋怀》)“孤烟淡将夕,微月照还明。空际若无影,香中如有情。”(《咏白梅》)“扫石白云边,山空生净禅。幽禽解人意,细语绿萝烟。”(《扫石》)也有苍凉之美,“秋老册客瘦,天寒木叶深。西风孤鹤唳,流水道人心。”(《登衡阳紫云峰》)“珪色破犹冷,银光湿尚寒。”(《残雪》)在敬安后期的思想中,其禅境多了悲忧的成分,“悬岩鸟道无人迹,坏色袈裟有泪痕。”(《述怀》)“西风吹泪上袈裟,两鬓萧萧感岁华。”(《秋怀》)“江湖波泛滥,天地色凄凉。独洒忧时泪,长夜静夜香。”(《感事复呈,四叠前韵》)“强制衰时泪,观空入佛乘。”(《夜雨不寐,闻虫声感赋二首》)这种悲忧是因他于君亲之恩未报,“生来死去无遗憾,惟有君亲未报恩。”(《感事二十一截句附题冷香塔并序》)君亲之恩未报的原因是国难深重,“谁谓孤云意无着?国仇未报老僧羞。”(同上) 在禅悟的同时,敬安还修净土念佛法门。他曾愿生西方,鼓励念佛。“此身愿化华池鸟,常出柔和赞佛音。”(《念佛伤怀》)“莫学亡羊泣路歧,一心念佛决狐疑。”(《示王氏优婆夷》)但他从禅学的立场出发,又否认西方净土,强调自心净土,自心佛,“圣凡情尽离分别,始信西方即此方!”(同上)可是国家多难,促使他认识到此方并非西方,此方已没有了净土,“世已无净土,烟波寄此身”。(《武陵春传奇》书后)连所谓的世外桃源也没有了,“含凄向渔父,休更说桃源。”(同上)不只现世劫难深重,兜率天中也不完美,只有西天才有清净佛国了,“兜率天中犹有漏,好归佛国证金莲。”(《再挽文学士五绝句》)只要有信心,自然能生西方净土。“欲往西方安乐国,须凭信力断疑猜。”(《净土诗,仍次前韵》) 从敬安受具足戒的太虚称他为“中兴佛教”的和尚。就敬安振兴沩山、天童道场的业绩来看,就他所具的影响而言,他是近、现代佛教中兴禅宗的高僧。敬安的地位更在于他的诗作,自古僧人以诗著称者,唐代有寒山、拾得、贯休等僧,宋有石门等僧,而近代僧人中,当推敬安为巨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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