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皮的我,小时候常常误触家规,惹来一堆麻烦,爸爸宝棍出鞘,准备开打,妈妈带着笑,引我进入一扇任意门,躲了起来,免除皮肉之痛。爸爸找不着,过一阵子气便消了,我从容返回饭桌吃饭。
有几次玩疯了,七、 八点钟才从钓场回家,爸爸气急败坏,追着我跑,妈妈在后面叫嚷阻止。老爸追不上野孩子的我,大声恐吓:“不要给我回来。”
当天钓况不错,通常不会有事,爸爸瞧见满篓的鱼虾,很快便怒气全消,小声告诉妈妈:“叫他回来。”即使钓况不佳,毫无收获,妈妈也有办法,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些溪鱼充数,爸爸看了又是心花怒放,原谅我了。
她的爱从无上限,一直浓得很,私下我与弟弟称妈妈为卫兵班长。几乎每晚她都会在半夜起身(查房),看看两个小孩儿有无踢被,顺手盖上,摸摸小脸。我的睡眠习惯不佳,常常会来个三百六十度大旋转,往往得劳驾她把我“乔回”(编按:闽南语,“调整回来”之意);有时滚下床,还得用尽全力把我抱回床上。
大学是我第一次离乡背井,她提心吊胆,以前吃家里的,不必烦钱,北上之后得吃自己,她便挂念了。
“钱够吗?”
“有钱吗?”
没等我回答,她便从口袋中取出一迭想必存了很久的私房钱,塞进我的手中:“拿去,别让你爸爸看见。”
的确不可以让老爸看见,这些全是老爸一篓篓金枣、一根根竹笋、一箱箱橘子,负重载到市场贩卖挣回来的,宝贝得不得了,他希望我们个个能省。我的确很省了,但他希望再省一点,于是我们常上演有趣的“金钱大战”,爸爸拼命把钱放进存钱筒,妈妈偷偷搬了一些出来,让我添得安稳的学问之旅。这个恩情,及至年长,自己当了爸爸之后才有所感受,真的难忘。
妈妈还是个没有证照,拿不出许可证的药剂师,负责替我们调制成长处方。我根本不明白这些抄得密密麻麻的处方笺从哪里来?有何根据?看来字体是如假包换、纯正的妈妈女书体。她不识字,要抄下这些似懂非懂的药名可不算容易,她居然为了我的头疼、很累、胃痛、长不高……手抄无数方子。炖鸡算是最好吃的,有些莫名其妙的食材就呕了,什么土龙子(鳗鱼)、猪肚、蛇……怎么吃呀,这下她可会拿出一截长棍伺候,逼迫我喝完才肯罢休。
遇上丹毒,她也有偏方,比方说,生蟹扣开,取汁敷患部,食蟹肉,或者活蚯蚓六条、白糖一两半,两者捣成糊状,调敷患处。天啊,这是谁教的!我猜,当年的病全是吓好的,不是医好的。
现在想来,妈妈还真呕“心”,但这个“心”可是“用心”的心,让小六毕业只有一百二十八公分的我,长至近一百七十公分,也算功德一件。
妈妈的爱早在我心中盘据成一棵大树,遮荫避雨。当她罹患重度失智症,医生建议我们把她送进赡养中心由专人照顾时,我一度有所抗拒,六神无主,慌了起来。即使这间养护所离家不到五分钟,我依旧一夜难眠,辗转反侧。
夜里,记忆的锁开了,回忆滑了出来,真是不舍,我怕这个决定之后,与她当母子的时间便不长了。蓦地,鼻头一酸,眼泪不由自主滑了下来,这个煎熬与心理挣扎,的确花了我不少时间沉淀。原本信誓旦旦要妈妈留在身旁的我,因为缺乏专业的设施,天天疲于奔命,早早竖起白旗。儿女见我心乱如麻,提点我让奶奶得到更专业的照顾,也许更好。事实上证明这个决定是对的,不仅我松了一口气,妈妈也因而变得硬朗、活泼、有趣,甚至爱笑;偶尔一些小小状况,拎着包包想找她的妈妈,或者耍点小赖之外,一切正常。
妈妈明显退回童年了,我幻化成了“弟弟”,常要我带她去找“我们的”妈妈。这样也好,她活回自己的世界,反而开心。
儿女问我,奶奶的事,为何让我这么操心,我经常这么说:“哎,她是我妈妈呀,你们懂吗?”他们不是我妈妈的儿女,不可能感受得到我曾经领受的爱,它浓得像一杯鲜甜香郁的牛奶,香气溢流,怎么可能或忘?
五分钟,不远,我可以常常去探视她,这跟住在家中没有两样。只是,每每从赡养中心离开,心中仍会一阵酸楚;妈妈陪我走到门口,握住我的手说:“真谢谢你呀,这么忙还来看我。”脸上满是笑意,向我挥手说再见。
这一刻,我在她心目中,不知是谁?
探视妈妈,我喜欢带着儿女同行,其实我是有一点点、小小的私心,希望有一天,孩子理解我与妈妈之情,学到“持吾之手,与吾偕老”。
写完稿,关上计算机,深呼吸一口,我决定再去看妈妈。今天,我想开车载她去猫空喝喝茶,顺便聊聊“我们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