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宗教问题之研究 |
 
宗教是人类文化上很普遍很重要的一桩东西。但是从近代遭许多人批评之后,各人都拿自己的意思来解释宗教,你以为宗教是这样,他以为宗教是那样,以致一般人对宗教都是莫明莫妙。所以我们现在对于宗教问题之解决实在是很紧要的。 我们现在要解决宗教的问题,头一句自然要问宗教究竟是何物?知道了这层然后对于宗教的真妄利弊此后存在不存在的话方好去说,否则无从说起。差不多将“宗教是什么”弄明白了,各种问题便算已经解决了。绝不应明确的宗教观念未得到,便胡乱评断什么宗教的存废! 我们看好多的宗教,形形色色,千奇百怪,什么样子都有,很不一致。但我们要寻出他一致的地方,方能渐渐晓得宗教是怎么一回事,而有一个明白真确的“宗教”观念。这所谓一致的地方,就是所有宗教的共同必要条件。但若非是一致的,就不算宗教的必要条件,不过是某宗教或某项宗教的特殊现象罢了。断不应把这殊象认作“宗教”观念构成的一义。如此研究下去我们得到一个归结是: 所谓宗教的,都是以超绝于知识的事物,谋情志方面之安慰勖勉的。 我们就着众人所认为宗教的去研寻,寻到如此的结果。无论怎样高下不齐,种种的宗教,个个皆然,没有一个例外,除非那聚讼未决的孔教,或那立意辟创,未经公认的赫克尔一元教,倭铿精神生活等等,有些不合而已,这个不合,不但不能证明我们结论之非,反倒看出我们结论之是。孔家是否宗教之所以聚讼未决,正以他不甚合我们所说的,才招致人家疑问。换句话说,如果孔家亦合乎这结论,就不致聚讼不决了。这以见我们所说是深得宗教的本质——本来面目;而那赫克尔、倭铿,都是要变更宗教面目的,当然不会同我们就宗教本来面目寻出的说法相合。他之不合于我们,正为我们之吻合于宗教也。他们的说法都是拿着自己意思去说的,我们纯就客观的事实为材料而综合研寻的,其方法原不同。方法所以不同,因为我们只想知道宗教的真相,而他们则想开辟宗教。凡意在知道宗教真相的,我们的说法大约无疑问的了。至于孔教何以非宗教而似宗教,何以中国独缺乏宗教这样东西,与赫克尔、倭铿之徒何以立意谋宗教之辟创,俱待后面去解说。这结论分析开来可以作为两条——宗教的两条件: (一) 宗教必以对于人的情志方面之安慰勖勉为他的事务; (二) 宗教必以对于人的知识之超外背反立他的根据。 这两条件虽是从上头一句话分析出来的,也是就客观事实研寻出来如此,无论怎样高下不齐的宗教所共同一致的。我们试去讲明这两个条件,然后再合起来讲那一句总的。 对于人的情志方面加以勖勉,可以说无论高低或如何不同的宗教所作皆此一事,更无二事。例如极幼稚低等拜蛇、拜黄鼠狼乃至供奉火神河神瘟神种种,其仙神的有无,且无从说他,礼拜供奉的后效,能不能如他所期,也不得而知。却有一件是真的,就是他礼拜供奉了,他的心里便觉得安宁舒帖了,怀着希望可以往下生活了。这便所谓对情志的勖勉。便是程度高了许多的大宗教,如基督教等其礼拜祈祷,喊上帝,语其真际,也还是如此。乃至基督教所作用于托尔斯泰的,托尔斯泰所受用的基督教的,也还是如此。宗教除与人一勖慰之外,实不作别的事。此即大家所谓得到一个安心立命之处是也。在托尔斯泰固然当真得到一个安心立命之处,得到一个新生命,而其他基督教徒也未尝不可说是如此,在较高的宗教固然能给人一个安心立命之处,即其它若拜蛇拜鼠也何尝不是如此呢?不过各人所怀问题不同,得到的答也不同 情志知识的高下浅深不同,得到的安慰勖勉因之而差异,若其得安慰勖勉则无二致。在当初象是无路可走的样子,走不下去——生活不下去的样子,现在是替他开出路来,现在走得下去了。质言之,不外使一个人的生活得以维持而不致溃裂横决,这是一切宗教之通点。宗教盖由此而起,由此而得在人类文化中占很重要一个位置,这个我们可以说是宗教在人类生活上之所以必要。(是否永远必要,将来占何位置下文去说。) 对于人的知识作用处于超外背反的地位,可以说无论高低或如何不同的宗教所持皆此态度,更无二致。例如那蛇与鼠,在礼拜他们的,都说他们是大仙,具有特别能力。若照我们知识作用去论断,总说不下去,他便不得立足了。所以他总要求超绝于我们知识作用之外。又如那火神瘟神。我们并不曾看见,而要认他们是有,也是在超乎知识作用地方去立足。基督教的上帝,婆罗门的焚天……没有不是如此的。无论他们的说法怎样近情近理,他那最后根据所在,总若非吾人所与知,或为感觉所未接,或为理智所不喻。由此大家一说到宗教就离不了“超绝”同“神秘”两个意思。这两个意思实在是宗教的特质,最当注意的。我们试略加讲说: (一) 超绝 所谓超绝是怎么讲呢?我们可以说就是在现有的世界之外。什么是视有的世界呢?就是现在我们知识中的世界,——感觉所及理智所统的世界。宗教为什么定要这样呢?原来所以使他情志不宁的是现有的世界,在现有的世界没有法子想,那么,非求之现有世界之外不可了,只去冲出超离现有的世界才得勖慰了。那一切宗教所有的种种“神”、“仙”、“帝”、“天”……的观念都应于这个要求而出现的,都是在现有世界之外立足的。因此一切宗教多少总有出世的倾向--舍此(现有世界)就彼(超绝世界)的倾向。因为一切都是于现有世界之外别辟世界;而后藉之而得安慰也。“超绝”与“出世”实一事的两面,认知识方面看则曰超绝,从情志方面看则曰出世。 (二) 神秘 所谓神秘是什么呢?大约一个观念或一个经验不容理智施其作用的都为神秘了。这只从反面去说他,他那积极的意味在各人心目中,不容说。宗教为什么定要这样呢?因为所以使他情志不宁的是理智清楚了的观察。例如在危险情境的人愈将所处情境看的清,愈震摇不宁。托尔斯泰愈将人生无意义看的清,愈不能生活。这时候只有掉换一副非理性的心理,才得拯救他出于苦恼。这便是一切神秘的观念与经验所由兴,而一切宗教上的观念与经验莫非神秘的,也就是为此了。 超绝与神秘二点实为宗教所以异乎其它事物之处。吾人每言宗教时,殆即指此二点而说。故假使其事而非超绝神秘者即非吾人所谓宗教,毋宁别名以名之之为愈也。此类特别处:“感觉所未接”,“理智所不喻”,“超绝”,“神秘”,可以统谓之“外乎理知”。理智不喻的固是外乎理知,感觉未接而去说具体东西,便也是理智不喻的了。若神秘固是理智不喻的,超绝尤非理智范围(理智中的东西皆非东西,而相关系之一点也,超绝则绝此关系也)。故一言以蔽之曰外乎理知。但理智是人所不能不信任的,宗教盖由此而受疑忌排斥,几乎失其文化上的位置。这一点我们可以说是宗教在人类生活上之所以难得稳帖和洽。 分言之,则“对于人的情忘方面加以勖勉”与“对于人的知识作用超外”为宗教之二条件,合起来说则固一事也。一事唯何?即前头所标“以超绝于知识的事物谋情志方面之安慰勖勉”是已。此是一事不容分开。为情志方面之安慰勖勉其事尽有,然不走超绝于知识一条路则不算宗教;反之单是于知识为超外而不去谋情志方面之安慰勖勉者亦不是宗教。必“走超绝于知识的一条路以谋情志方面之勖慰”之一事乃为宗教。所有宗教皆此一事。亦特此一事之作法各有不同耳。或者是礼拜,或者是祈祷,或者祝颂,或者讽咏,或者清净,或者苦行,或者禁欲,或者瑜珈……种种数不尽。然通可谓之一事--对于出世间(超绝于现有世界之世界,现有的世界则吾人知识中之世界也,具如上说。)致其归依而有所事为是也。此一事作得不点则得不点之勖慰,而愈作亦愈远现世而趋近现世之超离。故此一事吾名之曰:“出世之务”。宗教者出世之谓也。宗教之为宗教如此如此,我们并不曾有一丝增减于其间。我们既明宗教之为物如此,夫然后乃进问:若此其物者在后此世界其盛衰存废何如呢?我们还是要他好还是不要他好呢?我们试以前问为主,后问为副,而研巧求解答之。 若问宗教后此之命运,则我们仍宜分为二题以求其解答:(一) 人类生活的情志方面果永有宗教的必要乎?(二) 人类生活的知识方面果有宗教的可能乎?假使不必要,而又不可能,则宗教将无从维持于永久。假使既必要,而又可能,夫谁得而废之。此皆可两言而决者。若其虽必要而不可能,或虽可能而不必要;则其命运亦有可得而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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