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命说——由孔子到思孟 |
 
子思是孔子之孙,又是孔子的再传弟子,可是子思言性命与孔子不同,倒与他身后的孟子接近。可以说子思的性命说违背了孔子,启发了孟子。孔子言性相近而已,孟子则大讲性善,变化不为小,其间子思起了大作用。 子贡曾说:“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论语·公冶长》)意谓孔子常讲如《诗》、《书》、《礼》、《乐》等属于硬件的东西;至于深层的,属于软件的东西,如性与天道的精义,孔子不讲。子贡所言可能属实,《论语》二十篇记孔子语至多,而记孔子言性者只有“性相近也,习相远也”(《阳货》)两句。《论语》记孔子言命或天命者虽颇有几句,如“不幸短命死矣”(《雍也》),“公伯寮其如命何”(《宪问》),“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尧曰》),“五十而知天命”(《为政》)等等,也只是一般地说说,未及深层的精义。这是孔子早年的情况,到了晚年孔子嗜《易》,因《易》作《易传》,因作《易传》而言性与天道就转多转深了。 《论语》里孔子不讲性善,《易传》里孔子把道与性分开讲,善归诸道而不及性。《易传》说:“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系辞上》)孔子这话是讲《易经》的,思想属于《易经》,也属于孔子。“一阴一阳之谓道”,说《易经》所反映的这个世界,包括人类在内,千变万化,不外乎一阴一阳。一阴一阳是《易经》也是世界的根本规律,《易传》称之为道或天道或天命。一阴一阳更突出地表现为乾坤生成64卦,天地生成事物。这是《周易》比《连山》、《归藏》特殊之处。《周易》说千道万,全在一个生字上较劲。《易传》“天地之大德曰生”(《系辞下》)、“生生之谓易”(《系辞上》)是也。乾卦卦辞元、亨、利、贞显示一阴一阳、一乾一坤的流行过程。乾坤和而不同,乾的作用是“资生”,坤的作用是“成物”,犹如父之与母。这继续流行不断的天道即天命。实同而名异,在天叫阴阳,在地叫柔刚,在人叫仁义。叫什么都一样,“继之者善也”,它是善的。 那么什么是性呢?“成之者,性也”。成是万物生成的成。“成之者”指在一乾一坤的继续流行过程中成形成物、保合太和的万物,所谓“乾道变化,各正性命”(《易·乾彖传》)是也。天地间飞潜动植、洪纤巨细,包括人类,皆乾坤所生成,皆各有其性,故曰“成之者,性也”。 孔子讲:“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善与性分开讲,言善不及性,言性不及善。性是性,善是善,性、善二也。很明显,孔子的意思是说,善的是天道、天命,不是性。性不是善的(当然也不是恶的)。由此可见,《周易》不是性善论,孔子没有性善论。 孟子自称是孔子私淑弟子,声言“乃所愿,则学孔子也”(《孟子·公孙丑上》),然而他倡言性善论,有悖孔子意旨。孟子必另有来头,现在看来,很可能来自《中庸》。《中庸》,据孔颖达《礼记正义》引郑玄《三礼目录》说,是孔子之孙子思所作。《中庸》不明言性善,而言每涉性必以性善为前提。如说“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讲诚身须先明善,所明之善当然是性之善。知道性本是善的,通过择善固执的工夫,其它如愚、柔的问题,都是可以改变的。子思虽未像孟子那样进行人性的专题辩论,那样斩钉截铁讲人性善,而实质是性善论。 现在有了《郭店楚墓竹简》,问题明朗一些。从墓的断代和竹简的内容来看,有些简文能与子思对上号。有可能是《汉书·艺文志》著录、早已亡佚的《子思子》二十三篇中的一部分。其中《性自命出》篇与《中庸》可以对比。二者有同有异,都讲性、道、教的问题,这是同。而差异是明显的,第一,《性自命出》讲“性自命出,命自天降”,与《中庸》讲“天命之谓性”,语意似同而其实不同。“天命之谓性”,郑玄释天命为“天所命生人者也”(《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影印本,下册,第1625页)。朱熹进一步把命释作令,说命“犹令也”(《四书集注·中庸章句》)。也有不同意见,程颢《中庸解》说:“此章先明性、道、教三者所以名。性与天道,一也。天道降而在人,故谓之性。”视性与天道为一物,在天曰天道,在人曰人性。我以为程氏所解符合《中庸》语意。“天命之谓性”,谓天命就是性。而“性自命出”意思自明,性是从命产生的,性是性,命是命,性、命二也。两相比较,《性自命出》说与孔子《易传》近似,《中庸》说与孔子《易传》异。但并这不妨碍《性自命出》思想属于作《中庸》的子思。子思的思想会有一个变化,反映在《性自命出》的思想在先,反映在《中庸》的思想在后。在先者,与孔子尚有一致之处;在后者,就分道扬镖了。 第二,《中庸》认定性命一也,其逻辑结果必是性善。《性自命出》尚未视性命为一物,故虽有性善论的意思,但不坚确;它讲“四海之内,其性一也”、“用心各异,教使然也”,就是孔子讲性相近习相远的意思。可是,它不到此为止,它说:“未教而民恒,性善者也”,往性善论推进一步。郭店竹简《成之闻之》篇有“求之于己为恒”句。“求之于己”与《论语》“古之学者为己”(《宪问》)和“君子求诸己”(《卫灵公》)义近。是知“未教”句意思是说,人能够自然而然地从自身寻找缺点,是性善的表现。未教而能求之于己,与《孟子》“求放心”的说法何其相似!孔子则不同,孔子只说人应该“为己”,应该“求诸己”,不说人性本然如此。孔子强调君子能做到,小人做不到,不涉人性的问题。 《中庸》、《性自命出》都与孔子的性命说不同,而二者又有差别。《中庸》合性命为一,天命善,故性必也善。《性自命出》分性命为二,故言性善,显得理论乏力。从理论上比较两篇,《性自命出》不如《中庸》精致、深刻。《孟子》的性善论可能直接得自《中庸》,《中庸》在《性自命出》之后成篇。 总之,《郭店楚墓竹简》出世,有重要学术意义。思孟学派是否存在的问题,现在可以作出肯定的答案了。 在孔子的性命说之后,孟子与之大相迳庭,力主性善论,二者之间有怎样的一座桥梁在起作用,过去不甚清楚,现在比较清楚了。孔子言性与命,除《论语》“性相近习相远”和“不知命无以为君子”等外,还有没有别的,“性自命出”与“天命之谓性”含义一样不一样,这是两个有待讨论的问题。兹略述浅见,以俟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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