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维明:当代中国的儒家精神 |
 
“中国宗教与社会高峰论坛”暨“第五届宗教社会科学国际研讨会”,10月9日在北京大学举行。来自中、美、英等国的130多位学者与代表,就中国当代宗教研究的学术热点、理论重点、方法论难点等问题展开研讨。美国哈佛大学著名教授杜维明作了“当代中国的儒家精神”的主题演讲,龙泉之声编辑亦采访了此次研讨会。 杜维明的主题演讲“当代中国的儒家精神”(Confucian Spirituality in Contemporary China)是研讨会题纲之一“当今世界的儒学与儒教”其中的一项活动,演讲全文如下: 非常荣幸能够在“中国宗教与社会高峰论坛”与“第五届宗教社会科学研讨会”发表关于儒家人文精神的报告,我现在还是在思考的过程,这个报告是目前所构想的一些思路,非常不成熟,还请各位包容。首先,我要分享“精神性”与“宗教”的关系。精神性是每一个人的本质特征。没有精神,没有精神性,作为一个人,一个有道德,有理想的人,就有问题。宗教是选择,也许是一出生以来就接受了某种宗教,也许是自己主动的选择。没有精神性的宗教,可以堕落到“形式主义”,变得非常干枯。但是没有宗教的精神性本身是有价值的,是追求人生的意义的。 “儒家”、“儒教”、“儒学”,是大家都常常考虑的事。怎么样分开?最近我有一本书定名为《儒教》,使我有点不安,因为我讲的基本上是儒家。儒家是不是可以称为宗教?在马来西亚,有儒教,大概有一百万人;在香港,有儒教,在韩国,有儒教,这些都是宗教。其实有一些儒者,也认为儒家可以成为一种“人文教”。但是“儒学”是一学术传统,是一个广义地从事儒家传统和学术的研究。 我们常常问一个问题,儒家是不是宗教?这个问题,对于儒学的研究并没有决定性的影响。提出问题来,说儒学、儒家是不是宗教,反映了提问题的人他对于宗教的理解。假如一个学者说儒家绝对不是宗教,或者儒家还没有达到宗教的水平,或者儒家再要经过奋斗才能成为宗教,你可以肯定:这位先生或女士对于儒家的了解是从“一神教”,就是说从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来的。没有上帝的观念、没有僧侣阶级、没有权威、没有教会,这就不能算宗教,所以他对宗教定义的非常确定。假如一位先生或女士说,儒家当然是宗教,可能这位先生或女士接受了一个非常宽的定义。所以完全不信仰任何宗教,所谓的“无神论”,或者信仰各种不同的神,所谓的“多元神论者”,乃至一个凡俗的,某种具有极大动力的运动,比如共产党的运动,马克思主义的运动,在这一位先生的眼光里都算宗教。特别是在文革时候,集中学习毛泽东思想,确实是一种宗教:有“早请示,晚汇报”,有教主,有各种不同的形式,是不是有教堂?那就再说了。 另外,很值得注意的是:宗教这个观点的出现是来自西方的“两希”的传统:“希腊”和“希伯来”的传统。宗教是来自希伯来的传统,哲学是来自希腊传统。黑格尔说:“希伯来和希腊的传统相当的不同。希腊的传统是一个‘视觉’的传统,希伯来的传统是‘听觉’的传统。这两个文明相当不同。”印度的文明佛教,中国的儒家、道教都没有很明确的将宗教和哲学分开来。所以,太虚大师说,“佛教既非宗教又非哲学,既是宗教又是哲学”。儒家也可以从这个角度去了解。儒家的精神可以说是涵盖性和整合性的“人文主义”。它的人文精神非常宽广,和西方现代经过启蒙所发展出来“凡俗的人文主义”有很大不同。我这里简单地做个回顾:从若内.笛卡尔(Rene Descartes,1596–1650)开始,西方很严格的分“身”和“心”,分“灵”和“肉”,分“精神”和“物质”,这并不是西方传统,在希腊开始就有这个观念。到了笛卡尔影响非常大,现代很多学者对这个提出了质疑。 在儒家传统,当然是讨论“身心合一”的问题。宋明理学所谓的“身心性命”之学,在孔子时代有所谓的“为己之学”。为己就是为了完成自己的人格,包括身和心。儒家里的“仁”,一定是在的社会关系之中才能体现。《论语》里面讲,“为仁有己,而有人乎哉?”“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很明显他是一种内在价值。最近有郭店出土的文物,给我们以新的启示。郭店所出土的这些文物,仁爱的“仁”字写法非常有趣,上面是身体的身字,下面是心灵的心,身心就是仁。很明显它是一个内在的价值。(编按:郭店楚简的一万三千多个汉字中,大约有将近七十个“仁”字。这些“仁”字,不论是出现在道家思想的文献中,还是出现在儒家思想的文献中,也不论它上下文义怎样,出自那位抄手之手,全都一无例外,皆从心从身。这个字,以前也曾出土过,《古玺文编》有著录(编号5381、1149等),可惜是或者未被认识,或者误读为“信”,以致一条很有价值的信息,被白白闲置了若干年。)
弗兰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 ,1561-1626,英国哲学家和科学家)把“知识当作力量”。以前在古希腊,知识是智慧;当作力量以后,对于自然是可以调节的,可以认识,同时可以主宰的。这个造成了非常大的困扰,特别在今天。曾经,人类文明的发展有一条铁律,这个铁律是从“宗教”开始,宗教后来被思辩上的哲学所取代,思辩哲学被科学所取代。科学是理性,如果充分的展现,那么“形而上”的哲学就过时了,宗教其实在社会上不会有很大的影响。马克思与列宁所讨论的“把宗教当作鸦片烟”,这一句话还要进一步地阐述,因为马克思的这一句话里有上下文。他所说的“鸦片烟”是指:对于宗教在社会上、在普罗大众所起到的积极作用是承认的。但是基本上他认为:宗教多多少少过时了。 我们今天讲到的“终极关怀”和人的宗教性、它的汉化,在儒家的传统,是所谓的“天人合一”。因此,儒家传统对于人的身心如何和合,人和自然如何更好的和谐,乃至人心和天道如何能够相辅相成,这些都是核心的价值。 另外,在西方,特别是从科学哲学,从政治哲学来理解,是要处理个人和社会的关系。很多极杰出的思想家,包括洛思的理论也在考虑人和社会的关系。当然在西方,到今天影响最大的思想家哈顿(A.C.Haddon)讲的“沟通理性”,而要跳出“工具理性”,也是在考虑个人和社会的关系。但这些关系实际是从约翰.洛克(John Locke,1632-1704,英国哲学家)引来,是讨论人和社会,因为张力,因为有冲突矛盾,所以才要通过契约、通过协调,慢慢地使人和社会的关系得到平衡。 那么中国的传统在西方人来看,是有点浪漫的做法-认为人和社会可以有健康的互动。在西方,这个是已经过时了。这样说来,现在西方的核心价值,也是我们所谓的“普世价值”,我们每一位都接受,没有什么争议,都要重新来审视。哪一些是“普世价值”?除了“科学”与“技术”以外,“自由”,另外就是“理性”,再来就是“法治”,还有“人权”,非常重要的一项是个人尊严。这些价值在二十一世纪好像发挥得不够充分。为什么不够?因为面对了自然的挑战,面对了人的终极关怀。所以应该有新的价值能够加入,能够互相调节。 这些价值很不幸在80年代被说成是“亚洲价值”,我觉得我们的理解就是:所谓亚洲价值是扎根在“儒教传统”上的价值。扎根在儒家传统有它的特殊性。我简单地举几个例子:除了“自由”以外,应该注重“政治”;“理性”之外,应该有“同情”(佛教讲的慈悲);“人权”以外,应该有“责任”;“法制”以外,应该有“礼让”(也就是相互之间的礼貌)。个人的尊严应该和社会的团结,甚至说社会的和谐相并列,因为这个原因,我们现在要做的研究,不是说儒家的传统和现代西方的科学能不能配合。当然非配合不可,它才有现代性,但是也可以通过儒家进行反思它的真正价值,就像刚刚提到的“仁义礼智信”。关于正义,关于理性以外,所谓的同情,关于责任,关于社会的团结,乃至关于礼让,这都是社会不可或缺的元素,也可以和西方分享,也可以从儒家的核心价值和它内在的资源,与西方进行对话。 一方面是重新的了解,一方面也是经常的认识。但是在文化中国,包括大陆、香港、台湾、澳门、新加坡和散布海外的华人群体,信仰都非常的薄弱,没有坚实的理论基础。这样的理论没有出现的原因有很多,一就是现在对于启蒙所发生的弊病,也就是凡俗的人文主义发生的弊病进行全面的批判。 (待续 系列二)
杜维明活跃于多种公共领域,曾任宗教研究委员会主席、东亚语言文化系系主任。于1990-91在檀香山任东西文化沟通交流中心主任。自1995年起,任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史所学术咨询会会长。1998年获选为美国艺术与科学学院院士。1998年任香港中文大学钱穆讲座教授,2001年任该校沃伦讲座教授。2001年获联合国秘书长任命为文明对话杰出人士小组成员。 杜维明以应邀学者身份定期参加在瑞士达沃斯举行的世界经济论坛,并持续主持在亚斯本学院为企业经理、政府官员、和非营利组织领袖所举行的亚洲经理研讨会年会,同时也是新加坡华裔馆理事会会员。杜维明荣获浙江大学、清华大学、大谷州立大学(Grand Valley State University)荣誉教授,及北京大学、南开大学、南京大学、和中山大学客座教授等职。 2005年杜维明获母校台湾东海大学颁赠荣誉博士学位,同时继续服务于百人会、陲格拉夫社圈(the Triglav Circle)、以及世界智慧议会。自1998至2008年任哈佛燕京学社社长。 【相关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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