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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近代是一个激荡的时代,其间各种政治主张、派别此起彼伏,政治革新的浪潮愈演愈烈。伴随着这样一个时代,在中国知识界,除了“中学为体”、“通经致用”以及“采西学”、“借法自强”这两大主流思潮外,还出现了一个独特又影响甚深的文化现象,即佛教文化的复兴。梁启超在其《清代学术概论》中明确指出:“晚清所谓新学家者,殆无一不与佛学有关系”,特别是“今文学家多兼治佛学”。事实上,无论是龚自珍、魏源,还是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以及章太炎等,都曾认真研修,积极倡导佛学。他们一致认为“佛教济世之方”可与“世间法相辅而行”,只有佛学中“无我”、“奋迅”、“勇猛”和“大无畏”精神才能陶冶出轰天震地、治国平天下的人物,佛学可以有助于社会的改革、国民道德的改造和革命者无私无畏精神的培养。 龚自珍(1792-1841),号定庵,是对中国近代思想风气影响甚深的一位人物,他21岁开始“究心经世之务”,28岁师事今文经学家刘逢禄,习《公羊春秋》。他与林则徐、魏源等结识,以公羊学说抨击时政,倡言变法,是开晚清一代议政风气的杰出人物。由于他的一些诗文的广泛流传,如“吟罢江山气不灵,万千种话一灯青,忽然搁笔无言说,重礼天台七卷经”等,近人大都知道他归信佛教,并崇尚天台宗。然于其信仰之深,历时之久,以及对其一生影响之巨,却几乎并不了解。至于一些人以为龚氏之学佛经历对其产生消极不良影响云云,则不免流于舛谬与误解。 龚自珍自小便很有佛缘,小时侯他随父亲居住在北京法源寺附近,便经常入寺玩耍,耳濡目染,增长了佛学的知识和兴趣。他正式学佛,大约是从29岁时开始的,他学佛的引进师,是清代著名居士彭际清的学生江沅。江沅(1767-1837),字子兰、铁君,江苏吴县人,晚清经学家和文字训诂学家。龚自珍的外祖父、清代著名汉学家段玉裁居苏州时,江沅出入其门数十年,承嘱撰《说文解字音韵表》十七卷,对古音颇有发明。可见龚自珍学佛之师从江沅,且过从甚为密切,是自有其缘由的。他们两人曾协力重刻《圆觉经略疏》,重辑《六妙门》,对佛经进行校勘,作《龙藏考证》七卷等。江沅过世后,龚自珍写诗追怀,自注曰:“江铁君沅,是余学佛第一导师”,“千劫无以酬德,祝其疾生净土。” 在学佛上,江沅直接师承彭际清居士。彭际清(1740-1796),本名绍升,字允初,号尺木,又号知归子、二林居士,际清是他受菩萨戒的法号。他生于仕宦家庭,少年习儒学,乾隆三十四年(1769)进士及第,授县官,辞而不就。他结识罗有高、汪缙,因读明末紫柏、憨山和莲池诸师之书,决意归佛,并于乾隆三十八年(1773)从苏州华藏庵的实定法师受菩萨戒。他衷心信奉净土法门,建念佛道场,设放生会,节校《无量寿经》,著《华严念佛三昧论》、《净土圣贤录》,晚年于杭州武林门外,常和二三禅侣静修念佛。他还会通儒佛,著《一乘决疑论》,对程朱等理学家的排佛言论进行评议,认为儒佛可相互参证,“圆融无碍”。其文学亦深受佛典影响,曾自述自读佛经后,始得为文之旨。从思想渊源上,彭际清对龚自珍影响甚深,以致梁启超在其《清代学术概论》中以为“自珍受佛学于绍升”。彭际清居士号“知归子”,龚自珍便自号为“怀归子”,盛赞彭居士之道德、学业:“震旦之学于佛者,未有全于我知归子者也”,“岂非大菩萨度世示现者哉!”(《知归子赞》) 受彭、江二师等的影响,龚自珍笃信佛家因果学说,注重行持,受持菩萨戒,归心净土。道光四年(1824),为了超荐亡母,他同他的妻子一起“敬舍净财”,助刊经疏,“愿以此功德,回向逝者”,冀亡母“夙业顿消”,往生净土,并愿于“命终之后,三人相见于莲邦。”(《助刊〈圆觉经略疏〉愿文》)道光十一年(1831),他还郑重发愿,八年内(至1838年)持诵《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罗尼》(即《往生咒》)49万遍。为了如期完成,他还发愿于行、住、坐、卧四威仪中随时随地念诵。为便于记数他还特立一记数簿,期望通过持咒而得佛力“秘密加被,灭我定业,上品上生,生阿弥陀佛常寂光土。”(《诵〈得生净土陀罗尼〉记数簿书后》)其信念之诚,志愿之高,令人惊异。 在龚自珍的佛学文稿中,《发大心文》最能标示他信仰的真切与修学的深度。我们知道,佛家修持首重信、愿、行。蕅益大师说:“信愿持名为修行之宗要,非信不足启愿,非愿不足导行。”(《弥陀要解》)省庵大师说:“入道要门,发心为首,修行急务,立愿为先。”(《劝发菩提心文》)故佛家历来都有注重发愿的传统。龚自珍在他的《发大心文》中,首先强调“人身难得,佛法难闻”,他以车船、马楫来比喻行愿的关系,认为要想得到佛法真实利益,解除自身的生死缠缚,度脱累劫父母眷属,修学六度,“须发大愿”,并誓断贪、瞋、痴种种心。接着,他从因果学说出发,认为今世虽以善念真心诚敬待人,却反致魔事,以及为人讥谤、凌侮,都是由于自己前生善根微浅,扰人正念,自负我慢,厚貌深中的结果。而今世“进身坎坷,横见贬抑”,“虽竭仁智,终无善局”,“凡所施作,垂成忽败”,以及所受“无量冤谗,无量忧泣”,都是由于自己前生“侥取荣利,贪赂罔法”,“害他眷属,累其一生”,“若有仇若无仇,一切破坏”,以及境遇顺遂,享福太过,所自然应得的报应。对此,他以佛法特有的慈悲无畏精神,发愿要坦然面对与承当苦难的现实人生,忍辱进道。对于自己所受的一切无礼侵逼,无论是横逆、欺诈、顽冥、妒忌、十恶五逆,都“应正思惟”,“生安受心”、“怜他心”、“度他心”、“感动他心”、“敬他心”、“让他心”、“爱他心”、“宥他心”,并“皆如是思惟,此我夙业,今生幸已受报,已偿已讫,生自庆幸心”。龚自珍接着还发愿,如若后生生于天上,则必于兜率内院供养亲近当来下生之补处佛,于佛降世时“最先请佛说法”,于佛涅槃时作“最后法供”。他还悲悯世人不值佛世,或又遭遇灭法人王障碍佛法,发愿要于法运衰微之世护持正法,“皆演佛法绪而以度之。”若是自己生于天上,威德自在,寂然安隐,调适洁净,更要念念不忘众生悲苦,解冤延命,救难疗苦,接济贫穷,引入正道。 他对佛发下大愿要普度众生:“先度此生父身母身眷属身,再度旷劫以来不可说不可说父身母身眷属身。又当度此世一切知识我之身,又当度旷劫以来不可说不可说知识我之身。又当度旷劫以来至于此世于我有仇有怨之身,乃至遍度旷劫以来至于今世,若因缘、若增上缘、若等无间缘、若有情而作缘、若无情而作缘,人所不见天眼乃见之身。”并于“十二类生中,各各入其类中,而说法要,而化导之。”龚自珍就自己所发大愿郑重表示:“凡此所愿,我实誓发,无虚诳心。”他虔敬祈请:“佛加被我,佛证知我,佛提撕我,佛成就我”,使他尽此身及未来生,无诸障碍,“正念相续,正愿相续,正知相续,正见相续,正行相续”,并表示要不惜身命,广修供养,愿化身无穷而以赞佛,劝人赞佛。在发愿文的最后,他说:“世界无尽,佛力无尽,众生无尽,一切法无尽,我愿亦无尽。” 龚自珍的这篇《发大心文》,深沉练达,悲愿无尽,感人至深。若非对佛法有切实的行履,对佛教慈悲救世精神有深切的领会,是不可能有此深心,有此伟愿的。正是在佛教自利利他、出世入世泯然合一的伟大精神熏习、陶铸下,龚自珍的思想境界在这里不断提升,从一身一家一国一天下,扩展到无尽众生、无量世界、竖穷来劫。龚自珍学佛之心至晚年尤笃,魏源称他“晚尤好西方之书,自谓造深微云。”(这里所说“西方之书”,即指来自古代印度的佛教经典。)然而需要指出的是,龚氏之学佛经历并非如一些人所定义的那样,所谓是由于找不到出路而“陷于苦闷绝望”的结果,更谈不上是什么“人生悲剧”。要知道,那首著名的诗篇:“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便是他晚年在经历了一生仕途的坎坷与近20年的佛学实践之后,于1839年(逝世前二年)辞官南下途中写就的。其胸襟之廓然,感时之深切,没有丝毫的消极与颓唐,而是将早年积极入世的情怀升华到一个更为深沉、廓然的境界,从中亦可见到佛家超然的宇宙观与奋迅救世的基本精神,同时也可看出龚自珍对自己所发广大誓愿真切的践诺,这足以释解长期以来一些人们对龚自珍学佛经历的诋毁、曲解与成见。 龚自珍一生研读了大量佛学经典,在佛教宗派中,他崇尚天台,排斥禅宗,依止净土。其佛学研究,不仅使他拓展了自己的精神境界,还帮助他扩大与丰富了自己的学术领域与视野,在他的诗文中,佛教的术语、名词,常常是顺手拈来,十分贴切。在《龚自珍全集》第六辑里,收录了他有关佛学的文章49篇,其中《最录》中有他对《八识规矩颂》、《原人论》、《禅源诸诠》、《永嘉集》、《念佛三昧宝王论》、《金刚錍》等经论的评述、考证、释疑,具有一定的学术参考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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