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伽士陈健民上师文集：病里正观记

　　夫行者未证离心智前，但善运其心耳。思无邪，岂易哉!特策励以正观，亦操之在我，逆顺缘焉能损益乎!因志余病里正观焉。

　　己丑夏，辱张相诚先生函召来北天竺噶伦堡闭关（噶伦堡为莲师应化处），噶地通常有疟、痢、癣三病。余以剃发染癣，搔之指甲，为传于腰。时以转蓬法师矛蓬承相诚先生捐赀修葺完竣，张澄基师兄又助以膳费，急欲入关，忽于蚤治。闭关二月，旧时岩处伏湿乘功滋发，体无完肤。（故余有诗咏之云：“山岩惯处湿侵肤，点缀癣疮奚怪乎？天语飞来蒙慰藉，平安成就古人无。”）直至二月期满，已是黄水四流，肘难合掌，膝难结跏，乃出关入医院，澄兄又佽其医药费焉。此就修持言，身业已为中断魔所乘矣。然余犹有舌未癣也，有心未癣也。即身亦惟断七支坐耳，犹有足可经行，手右持珠，左持转法轮；晨必绕医院作观诵咒，而发愿日：“愿尽虚空遍法界一切病入吾身；院中人皆先我出，从此切知人身是苦，力求解脱，早遇佛法，超出轮回。”朝朝以此为常课焉。（故余有诗咏之云：“我也何能作药王？闻声知苦替呼娘；愿收天下诸人病，尽作吾身点点疮。”）夫求仁而得仁，吾固乐于病也。居则日：“一切众生病魔罪障入我身，我所修持片善入众身。”（故余有诗咏之云：“息息常通交换情，收来五浊放回清；行人莫便无灾苦．遍体疮痍替众生。”）病则曰：“吾不能耐，岂恒其德者耶？抑承以羞耳。”是故每乘痛痒大作，必率性广大之曰：“尽天道五衰苦，入此痛痒，尽修罗杀伐苦亦入，尽畜生残暴苦入，尽饿鬼饥火苦亦入，尽地狱、铁房、油锅、酷热、寒冰、刀山、剑树苦入，尽人道肺病、胃病、疯病、癞病亦入，尽一切行者禅病、气病、四大病、传染病亦入。”于是心缘于入而忘乎我；忘乎我，斯忘乎我所有痛痒矣!院中看护皆妙龄少女，花木亦茂．西人盖欲以美妙环境和缓病人苦情；则颇有女子病，见花而起妒心者矣!（故余有诗咏之云：“曲径频添花木深，美人卧病忆知音；当年人比花颜好．今日见花起妒心。”）亦有男子病，见女而自恨相逢太迟者矣!又如何哉？（故余有诗咏之云：“贮得娇娥岂蔻时，病人但觉相逢迟；欧风敷衍娑婆苦，偏向苦中苦用思。”）不揣本而齐末，斯殆矣!拙著《反省录》曰：“善病者无尤，善医者以意。”吾岂惟托空言者哉，亦当力行也!病魔殆亦欲试探余能否行愿其言耳。居半月．医药罔效，肾囊处二，（骨+妥）间左右染癣，成所谓绣球风，奇痒怪痛，寻之于万国辞汇，无能名焉。不热而汗，不寒而栗，一小时换五种药莫或止。如海棉体，一一纤维，别别异疼，愈缩愈剧，欲哭不得，欲笑不得；余惟操其故智焉，乃自念曰：“尽所有一切行者道上妖魔鬼祟、魑魅魍魉、吸血魔、吸髓魔，如所有一切损害、蛊毒、疑忌、热恼病麕，皆入吾（骨+妥）上癣，传于肾囊，化而为各种癣：牛皮癣、于层癣、金钱癣、对门癣、鱼鳞癣、白发癣、汗须癣、秃顽癣、红云血癣、阴阳恶癣，遍及于外十二不净物：发、毛、爪、齿、眵、泪、涎、唾、尿、溺、垢、汗，内十二不净物：皮、肤、血、肉、筋、脉、骨、髓、肪、膏、脑、膜，密十二不净物：肝、胆、肠、胃、脾、肾、肺、心、生藏、熟藏、赤痰、白痰；并令一切癣入一一物，一一物具一切癣，一癣发一切癣痒，一切痒入一切物，癣癣互显，物物为疫，痒痒相长，摄尽一切病魔罪障，为一大癣曼陀罗焉。令诸行者安全上道，平平然、荡荡然、直趋菩提，我亦大快矣。”其时心不在肾囊而在三十六物，不在痒而在行者之道上；身疲极，心惫极，黮黮然入睡乡，其或犹痒，亦既止耶？非我所知。梦中见魔黔且巨，搔吾脑及踝，忽离我，远号曰：“吾惟畏汝之不欺心耳!”吾跽谢三宝曰：“魔犹知我不欺心也，魔亦可以体矣。”先是春二月，曾闭关，修施身法于加尔各答会宁寒林，颇受热，深夜，集智悲福寿于本尊身，而观想自斫其颅，以为供器，自割其筋肉五脏，尽其身蕴身见，变化甘露，上供下施；今日者岂有当爱著者耶？然癣从此应药矣。

　　时院中先我来者固已去，后我入者亦有出者焉，或才愈七八分耳。（故余有诗咏之云：“居家但觉事难了，入院方知身也闲；才得几分痊愈后，打包又向闹中还。”）每见人出而喜欲泪，盖知其忙中苦，尤甚于病中间也。（故余有诗咏之云：“念诵求除父母尤，见人出院也离愁；劝君莫再贪衣食，当作病时放下修。”）时有友来问疾。示以癣，彼辄自搔其头，岂相处有间刹那飞染耶？特望梅自酸，心弦共鸣耳。彼等尝以余代众生病为慰焉!众生、心、佛无异，果何病乎？吾之病固吾自取耳。（故余有诗咏之云：“吾非示疾老维摩，却辱文珠问若何；我病由来还我病，当前大众本平和。”）特因之观及众生业果之苦，亦行者分中事耳!德山病且革，呼痛，人问西来意，亦答以呼痛；病本身岂外物哉？要在乎其能病者，不知病之为病，而惟知病之仍为西来意也；病不病何有哉!

　　虽然如此，祸竟有不单行者焉。吾自来院，除涂天蓝药水遍身外，（故余有诗咏之云：“天蓝药水遍涂身，满院人呼蓝色人；古佛天蓝名胜乐，不同人处却同神。”）无昼夜，每三时必行一针，药针消毒，间有未净，如是左方臂（骨+妥）皆肿痛欲会脓；吾病中素能耐，不爱殿屎床第间，至是切齿不能禁，亦顺德山之意欤？经数日，行热水压缩法，挤得脓血可数盅。当吾每行一针，必曰：“众生罪业聚集于此，一针了之。”然不意而真个流脓血也。忏罪之观，固亦有焉，一切罪戾，化为脓血，转成甘露，流供死魔，此番显见已属事实，依事成观，窃喜如量；然果能赎人罪业乎？（故余有诗咏之云：“针口无端带毒来，者番肿痛又成灾；居然真个流脓血，几见黔黎赎得回？”）特增益菩提心亦既有之耳，仅一己之罪业仍未可以此赎之也。故每劝友人疑乎感应者，曰：“吾人当求无感应，不当专求有感应。”脱有感应速且大，则吾人忏罪之暇且无有矣，随罪早堕故，岂有惟感善法，不感恶业者哉!且夫应则从恩，感则从己，病非不应也。以病则少造罪。（故余有诗咏之云：“试问愆尤奚自臻．快心事赖健康身；常存戒惧三分病，求阙斋中忆古人。”）知身苦，念无常，于病反能得暇修养；（故余有诗咏之云：“身到练时嫌老大，心从病里得清闲；身心毕竟无依处，转觉安然似泰山。”）于病生大悲，摄他入自，扩而充之，及于无缘，遍于同体；如量无馀大悲，乃与大空相应，得空悲无二之实际觉受，非恩而何？其感者，盖在乎我也。若因病则以为无感应，怨天尤人，思惑潜发，背道而驰，则为魔所窃笑矣。又或以病为业报，而余实为受者，能了知业果不虚，固善矣。抑尤当知，报则决定报，受则实不受；报在宿业之成熟，受在吾今之执持；苟心不执，谁为受者？人皆知二祖身首异处之报，然当其白血冲天，悠然自得，其受高出于考终命者，岂能道里计哉!惟是受报，事苦而易遭受，空理微而难证；行者当畏业因，虽纤芥之患，力谋早治，及其业果已熟，则宜自勉，以观其受空斯可矣。

　　自药渐应，时已留院月半，余所居室，都疗养室九间，经数班先后出院，惟剩余一人耳。因亦购药出，不敢浪费施主钱；盖病者之所以为福田也，非以病而能自具德也，乃以人见其病而生悲悯耳。若过久，而惹人厌，岂犹得为福田欤？（故余有诗咏之云：“病者何堪作福田，居然浪费布施钱；得非见病生悲悯。便算菩提增上缘。”）澄基兄闻余出，复为新制被毯等；相诚先生亦赠以衣，防再染，护爱盖逾恒矣。

　　溯自吾病越三月余，友朋无远近，闻而馈药者十数起，吾不择其应病与否，必敷于癣。自惭非富能施人，而常受人施；自愧未佛能救人，而常受人救。惟以父母遗体，结朋友善缘，无论见效与否，已着吾身，便算有缘。他日或成佛作祖，必有以报之；或驴腹马胎，亦必有以报之。特所歉然于怀者，爱我笃者，反受我传染，斯岂真个人于大癣曼陀罗耶？吾有癣．人能染之；吾有正观，安知人心不能染之哉？愿尽虚空遍法界，穷未来际，人人咸受吾正观之染焉，因以记。

　　时在一九五〇年庚寅九月廿九日陈健民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