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八风吹不动 话说众弟子问师父有何困惑,印光大师眼里露出失望的神色道:“区区数万,何足为喜?想我中华国民四万万,这区区数万,不过是沧海一粟。而今国事艰难,苍生饑寒交迫,何时才能实现‘家家阿弥陀,户户观世音’的祥和景象呢?每想到这些,印光实在深深忧虑。” 那些前来请教的弟子个个嗟叹,其中一个说:“师父时刻心念苍生,让弟子汗颜惭愧。” 印光大师嗟然长叹说:“当年诸葛孔明先生曾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想来印光也只能如此了。俗家常说,‘众人拾柴火焰高’,你我师徒不可灰心,尽人事听天命吧!” “弟子谨遵师父法旨,以天下苍生为念,鞠躬尽瘁普渡众生!”那些弟子礼拜而去。 1933年的春天脚步儿勤,似乎来得比往年早。新年刚到,苏州报国寺前面的桃花就迎风怒放。 正月十五上午,照规矩是大师给本地人开示的日子,可是本地人都在忙着闹元宵,印光大师的关房没有一个人前来拜谒。眼看到了中午,忽然走来一个年轻女学生请求开示。 “小妹子,你有什么疑问,尽管说出来好了。”大师和蔼地让她坐下来。 这个女学生名叫杨信芳,正在苏州女子中学读书,她并不像其她姑娘那么羞涩。她照规矩,给大师合掌顶礼三拜,然后说:“弟子作了一个奇特的梦,请求大师开示。” 印光大师听后觉得很有趣,遂道:“作了一个梦,也要专程前来请求开示,是个什么梦,你且说来听听。” 杨信芳说:“我有一个同学张孝娟住在西门路润安里,我与她两人情同姐妹。张孝娟的母亲也很喜欢我,把我当作亲生女儿一样看待。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报涌泉’,所以我也把她当娘一样的敬重,连称呼都是叫她‘阿妈’……曾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每天放学都在她家吃饭住宿……就在去年十一月初三那天夜里,我跟张孝娟同床而卧,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就沉入了梦乡。梦中,我来到大海边,远远地看到观音大士出现在一个小岛上,小岛周围都是茫茫大海,那蔚蓝的海水跟万里蓝天浑然一色,显得分外美丽。我清清楚楚看到,观音大士身高大约一丈,头顶垂挂着缨络显得格外庄严,手持净瓶,和世间描绘的大士像简直一模一样。我当时坐在一叶扁舟之上,赶紧划动船桨前往膜拜。就在小舟靠近小岛的时候,只见观音大士对我招手说:‘你不必过来。大势至菩萨现在上海教化众生,你为何这样昏迷,不去聆听大势至菩萨说法?’我张口结舌无以应答。观音大士又说:‘我点化你吧,印光老和尚,就是大势至菩萨化身。四年之后,他的尘缘就完毕到期,还不快去!’大士说罢,即隐没在祥云里。转瞬间,果然见海面上惊涛骇浪铺天盖地。我乘坐的小舟几乎倾覆,赶紧大喊‘救命……’就在这时,只听得张孝娟将我推醒过来,大声说:‘信芳,你大概作恶梦了吧?’我在惊骇之余,把自己刚才的梦境说给她听,她还格格直笑。第二天早晨起来,我又把那个梦告诉张太太,问她有没有大势至菩萨,有没有一个叫做印光的老和尚。张太太原本是个虔诚的佛教信徒,顿时惊诧地告诉我:‘大势至菩萨,乃是西方极乐世界的菩萨,至于印光和尚的名字,过去曾听孝娟的父亲说起过,是普陀山得道高僧。’我又问:‘那个印光老和尚如今在上海吗?’张太太摇头说不知道。我心里很纳闷,恰好看到当天的《申报》,上面有新闻说:上海各界举行丙子护国息灾法会,上海请来了印光法师,在上海觉园住持法会……我把《申报》拿去给张太太母女看了,我们都惊诧不已。所以才赶来聆听大师说法……” 杨信芳说完以为印光大师会给她开示,没想到印光大师突然脸色一沉道:“莫瞎说!莫瞎说!以凡滥圣,必定招人毁谤。你这个梦,绝不许对任何人说起!” 杨信芳一听连忙顶礼道:“是……弟子听师父教诲绝不外传,若再与人说起必不得好报!” 印光大师这才回嗔作喜,收录她为皈依弟子。直到后来印光大师涅槃之后,她才写了回忆文章披露于世不提。 可是,对于前来请求出家的年轻人,印光大师一概坚决拒绝。 就在给顾德馥居士开示不久,一个学佛青年来到报国寺请求剃度。印光大师热情接待了他,首先详细询问家里的情况,那青年不敢隐瞒,只得说母亲还没有允许。 听到这青年的话,印光大师蓦然回想自己决定出家的时候,母亲既没有反对,可也没有明确表示支持,而今天人两隔,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不由得深感愧疚,喟然长叹说:“出家是大事,切莫率性而为!印光当年背弃父母舍身佛门,至今心常愧疚。《论语》说得好:‘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慈母在堂,不能须臾离开,不宜出家!” “老法师,弟子虔心皈依佛门,就在家里掩关修行,请师父成全!”那青年再三坚持。 印光大师长长一叹说:“你的志向可嘉,毕竟不切实际,还是不必掩关。你身为人子,老母养育之恩未报,岂能忍心再让年迈老母抚养于你?还是回去认真读书,诚实处世,谋生养活自己,赡养老母最要紧!印光坦言,人生在世,不能成为贤人善人,又怎能得到佛家的真实利益呢?印光是过来人,你就听我劝告吧!” 那青年左思右想,也觉得大师字字句句都是金玉良言,自己即便是铁石心肠,也不能弃年迈老母于不顾,只得请求皈依在家修行。他诚心道,“老法师金玉良言,弟子惶恐领命!” 印光大师这才满心欢喜,给他赐名“归净”,勉励他安心归家赡养老母,同时皈依净土。临别之时,还赠四句偈语:“纵然生到非非想,不如西方归去来。自是不归便归得,故乡风月有谁争?” 那归净欢喜而去,他年迈的老母听说大师指点迷津,叫固执的儿子憣然醒悟,更是感激不尽,买了一块红绸子,请人写上“恩同再造”,恭恭敬敬送到报国寺表示感谢。这事传出去,苏州民众赞不绝口:“大师原是出家人,却处处想到在家人,真是菩萨心肠!” 就在当年五月,乐清县居士吴璧华发起成立居士林,还成立了佛教净业社,请大师莅临开示。印光大师不能亲临指点,但还是撰文赞誉说:“有心世道人心者,恐人道缺失,群起而挽救之,于是各处成立净业社、居士林,提倡佛学。明明三世之因果,示六道之轮回,令一切人守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八德,行格、致、诚、正、修、齐、治、平之八事,则天下苍生幸甚,亦国家幸甚!” 在这篇文章里。印光大师在宣传佛教的同时,也大力宣传儒家倡导的人格修养,获得广大儒家学子的普遍赞扬,也让政府当局极力推崇。就在这年,苏州灵巖山寺跻身十方净土道场,住持妙真和尚将印光大师亲手制订的规箴呈报吴县县政府立案,县政府高度重视,将大师制订的规箴勒石立碑,作为灵巖山寺的镇寺规章,至今还保留在灵巖山寺。 但凡前来皈依请求开示的四方信徒,印光大师都是有求必应,从来不将来人来信拒之于门外。对此,也曾有人背地里颇有微词,说净土门固然“三根普被,利钝全收”,印光大师此举无异于良莠不分滥竽充数,甚至还有人认为大师是否过于看重了一些失意政客的功德,使得佛门鱼龙混杂。对此各式言论,大师常常置之一笑,不愿多作解释。 倒是弘一法师问及此事的时候,他才不得不说出自己的苦衷:“师弟,当年郑板桥有一首诗,写的是:‘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南西北风。’印光身处此情此境,师弟以为如何?” 弘一法师是聪明绝顶的人物,莞尔一笑:“如此看来,师兄乃是难得糊涂!” 印光大师也一笑:“师弟呀,你我身逢乱世,佛经说古代高僧能使十恶不赦之徒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看来我是不能的。他们虽然并非虔诚弟子,其中也不乏附庸风雅之辈,甚或还难免有欺世盗名之徒,至少终究让其皈依比拒之门外要好,但还能多少让他们受到拘束有所收敛,比放任他们好一点吧?” 弘一法师听了,浅笑:“我明白师兄意思,无非是给孙猴子戴上紧箍咒,不再让他大闹天宫!” 这是两个法师最开心的一次谈话。然而,后来的事情,却让世人瞠目结舌。 就在民国23年(公元1934),印光大师忽然受到来自天津的一笔二千元的功德巨款,随同巨款还有一封请求皈依的来信。寄来巨款请求皈依的,乃是鼎鼎大名的下野军阀孙传芳。 孙传芳,山东历城人,生于1885年,自幼丧父靠母亲精心抚育而成人,家境贫寒,其母受婶母虐待,不能相安共处,被迫携同子女四人去济南谋生。1899年义和团在山东兴起,孙传芳又随其母及三姊避居济南。适有山东巡抚袁世凯部下武卫右军执法营务处王英楷之妻患疯癫,经人说合把孙传芳的姐姐嫁给了王英楷做姨太太,使孙传芳得以和王姓子弟一起读书。因他天资聪明,再加上依靠王姓督军的势力,便保他进了清政府主办的保定军校。保定军校毕业后他又到日本东京士官学校深造,回国后正赶上民国初期的军阀混战,孙传芳看準时机投靠了称雄一方的“儒帅”吴佩孚,几年时间官就做到江南“五省联帅”,人称“笑面虎”。谁知好景不长,北伐战争成功后孙传芳失去了南方五省的地盘,一夜间成了丧家之犬,曾一度投靠到东北军伐张作霖的帐下,张作霖看在往日情分上自然待若上宾。1928年张作霖于沈阳皇姑屯被炸死以后,张学良执掌东北大权,少帅不屑于孙传芳,于东北再没了孙传芳的容身之地,他只好到天津当起了寓公。孙传芳到天津做起寓公以后,自知自己当年杀人如麻罪业深重便做起了居士,终日参禅礼佛,每周三、周六下午还要到居士林和众居士一起诵经念佛。 他知道印光大师是全国公认的高僧,便寄来巨款请求皈依。 明道法师接到孙传芳的汇款和来信,赶紧喜滋滋稟报印光大师说:“师父请看,当年的东南五省联军统帅孙传芳请求皈依,这可是真正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啦!” 可是,印光大师掉头不顾,只说:“我不收这样的皈依弟子,给他原款寄回!” 明道正一肚子兴高采烈心想千里之外杀人如麻的大军阀请求皈依,可见师父的感召力何等巨大!他还满心盘算:如今时局艰难,普通民众难得温饱,寺院收到的功德日渐减少,有了两千元巨款,寺院的窘况必将大大好转,还能周济孤苦多做善事,师父必定深感欣慰;可万万想不到,师父竟然弃之如敝履。明空懵了,喃喃地说:“师父,净土门向来……” 印光大师当然明白明空心里还想说什么,果断地打断他说:“我自然想‘三根普被,利钝全收’,更期盼他立地成佛!然而,我还得先有自知之明,必须度德量力而后行。自古奸雄多顽冥,这孙传芳被北伐军打得全军覆没,后来投靠张学良图谋东山再起,九·一八事变之后走投无路,我并未当面听取过他的忏悔,却听说他正跟日本人明来暗往,怎能相信他立地成佛了呢?明道师啊,你法名‘明道’,看来还有不明之处哪!” 明道羞愧无颜,只得遵照师父嘱咐,将原款原封不动寄回去。印光大师也委婉回信,说自己才德浅薄,不敢妄为人师,让他在天津的富明法师处就近皈依。 对于印光大师拒绝孙传芳的皈依,以致放弃了两千元功德巨款,许多僧俗都疑惑不解。说那是孙传芳搜刮来的不义之财,不妨取做作善事,可惜错过了大好机会。 转眼到了次年11月,报纸上爆出了惊天新闻:孙传芳在天津禅院被刺身亡! 原来,孙传芳皈依在富明法师座下,还出任了天津居士林董事长。当天下午,他来到草厂庵清修禅院大殿佛堂,大摇大摆坐在富明法师身边,装模做样听富明法师讲经。在座的男女居士一个个正襟危坐,突然走出一个女居士,甩手朝着孙传芳开了三枪,他鲜血脑浆流满一地顿时身亡。那刺客女居士大声说:“大家不要怕!我是为父报仇,只杀孙传芳一人,不伤旁人!”就在那些居士惊慌失措逃命的时候,她主动打电话自首归案。 那刺客名叫施剑翘,乃是前山东军务帮办施从滨之女。原来早在江浙战争期间,施从滨兵败被俘,已是七十高龄,被孙传芳亲手杀害后悬尸示众。 施从滨被杀后,他的全家悲痛欲绝,特别是他的女儿、20岁的施剑翘更是异常悲愤,她决心要为父亲报仇。但施剑翘也清楚地意识到,要置孙于死地比登天还难。可这位妙龄少女毫不灰心,坚定地踏上了一条复仇之路。 施剑翘找到时任烟台警备司令的堂兄施中诚,请求他帮助为父报仇。施中诚从小寄住在施家,深受施从滨的教诲。他长大成人后,施又出面请求张宗昌为他谋取了一个团长的职位,后来他步步高升,当上了烟台警备司令。施从滨父女对他可谓恩重如山,但他因惧怕孙传芳的势力,考虑自己的前程而拒绝了施剑翘的请求。 1928年,施剑翘随母亲移居天津。这年的农历九月十七,是施从滨遇害3周年忌日。施剑翘跪伏在父亲的遗像前,想到年复一年,大仇无法相报,不禁与母亲抱头痛哭。母女俩的哭声惊动了借住在施剑翘家的同乡同姓人施靖公。此人便是阎锡山的中校参谋,来天津办事,因与施从滨有过交往,便借住在施剑翘家。他闻听哭声,来到母女俩面前,对施剑翘说:“我曾经受过施公的栽培,对小姐的遭遇深表同情,如果小姐愿以身相许,我决心为施公报仇。”施剑翘此时已被复仇的火焰烧得心焦意乱,心想只要能为父报仇,什么委屈也能咽下。就这样,施剑翘决然沖破了同姓不结婚的藩篱,跟随靖公迁居太原。未曾料想,施靖公随着官运亨通,越来越贪生怕死,施剑翘几次催促,他都无动于衷。施剑翘又一次失望了,并于悲愤中写下“一再牺牲为父仇,年年不报使人愁”的诗句。 转眼到了1935年,施从滨被杀已整整10年了。就在这一年,施剑翘听到孙传芳兵败寓居天津的消息,遂感到为父报仇的机会到了。她毅然离开太原前往天津。又到了农历九月十七,施剑翘一早就来到观音寺为亡父烧纸、念经。之后她偶然从一个出家人口中探听到靳云鹏和孙传芳都是天津佛教居士林的居士,孙还是该林的理事长。 第二天,施剑翘就化名“董慧”,委托一位女居士介绍加入了居士林。此后,施剑翘通过各种途径去了解孙传芳的身貌、口音及活动规律等,知道他每周三、六必到居士林听经,随即做了刺杀他的具体安排:购置一台油印机,将準备好的《告国人书》和遗嘱印制出来,打算在杀死孙传芳后散发;把11月13日定为替父报仇的日子,因为这天是星期三——按照惯例,孙传芳这一天必到居士林听经。 1935年11月13日终于到了,可是偏偏天公不作美,一大早就下起了小雨。施剑翘估计孙传芳未必会来,只好把準备好的左轮手枪和传单等物暂时放在家里,自己空手来到居士林观察动静。中午过后,仍不见孙传芳的蹤影,施剑翘正有放弃行动之意,忽见一位身披海青、年约50岁、留着光头的人走进了佛堂,施剑翘断定此人就是孙传芳。她立即租了一辆小汽车,匆忙赶回家中,取出手枪、传单等物,又返回居士林。 此时,佛堂里已经坐满了听经的居士,孙传芳端坐在中央。施剑翘找了一个靠近炉火的后排座位坐了下来,马上她发现这个位置离孙传芳距离太远,万一失手将前功尽弃。于是,她对身旁的看堂人说:“我的座位离火炉太近,烤得难受。前面有些空位,可不可以往前挪一下?”看堂人点头表示允诺。施剑翘站了起来,伸手握住了衣襟下的手枪,两眼盯着孙传芳发亮的秃脑袋,眼睛里放射出仇恨的光芒。她快步来到孙传芳身后,还没等周围的人看清来人是谁,便拔出枪来对準孙传芳的耳际,扣动了扳机。一声枪响之后,孙传芳扑倒在地,施剑翘怕他不死,又朝他的脑后和背后连开两枪。 佛堂里顿时混乱起来,施剑翘边散发传单边大声说道:“我叫施剑翘,为报杀父之仇,打死了孙传芳。详细情况都在这传单上写明。我不走,你们可以去报告警察。”有胆大的人拾起传单观看,只见上面写着:“父仇不敢片时忘,更痛萱堂两鬓霜。纵怕重伤慈母意,时机不许再延长。不堪回首十年前,物自依然景自迁。常到林中非拜佛,剑翘求死不求仙。”还写道:“施剑翘(原名谷兰)打死孙传芳,是为先父施从滨报仇;详细情形,请看我的告国人书;大仇已报,我即向法院自首;血溅佛堂,惊骇各位,谨以至诚向居士林及各位先生表示歉意。”随后,施剑翘从容地拨通了警察局的电话。第二天,天津、北平、上海各报都以头号字标题刊载了这一消息,全国为之轰动。 施剑翘刺杀孙传芳的案件在天津的地方法院审理。按照当时的法律,施剑翘的行为应判处10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无期徒刑、死刑。在法庭上,施剑翘毫不畏惧,详细陈述了自己艰难的复仇历程,最后说道:“父亲如果战死在两军阵前,我不能拿孙传芳做仇人。但他残杀俘虏,死后悬头,我才与他不共戴天。”施剑翘的陈述以及律师的辩护感动了在座的每一个旁听者,也感动了法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