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龟兹汉人的净土思想 杨波 龟兹是古代西域着名的佛教国家,中原佛教素来受惠于龟兹,如中原净土信仰之形成就与龟兹僧人对净土经典的传译分不开。但是,公元7世纪中叶以来,随着唐朝对西域的经营,并设安西都护府于龟兹,大量汉族僧俗西渡流沙,来到龟兹,出现了中原佛教向龟兹的回传。汉人在遥远的龟兹开窟建寺、绘制壁画,为汉人热烈推崇的净土艺术也在龟兹石窟内大放异彩,其中不乏精美之作,可见龟兹汉人对往生净土的重视。 流行弥陀净土信仰,崇奉药师佛 汉人创作的净土画集中于库木吐拉石窟和阿艾石窟,在已发现的净土画中,库木吐拉16号窟存有一幅东方净土变,其余大都描绘西方弥陀净土,弥陀净土信仰占据了绝对优势。其中有不少西方净土变都为鸿篇巨制,如库木吐拉11号窟正壁、14号窟正壁、16号窟主室左侧壁以及阿艾石窟正壁,壁画中心为佛陀及胁侍菩萨,四周为闻法天人,佛与菩萨上方天花乱坠,飞天飘动,种种乐器,不鼓自鸣,画面气势宏伟,光明灿烂。这些证明在龟兹汉人中主要流行弥陀净土的信仰,而且他们的信仰应是较为强烈与虔诚的。 西方净土变描绘了极乐世界的光明美妙,龟兹的汉人期望死后往生极乐,投身于彼岸的怀抱中,并崇拜西方净土世界的三大主神(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希望神只能给予救护。汉人绘制的西方净土变之意蕴与龟兹传统壁画迥然不同。龟兹为小乘占优之地,小乘佛教认为应通过自力累世苦修,才能最终超脱生死轮回,达到涅盘,并将涅盘理解为一种灰身灭智的寂灭境界,反映在龟兹的壁画上,一为本生故事画众多,宣扬释迦牟尼成佛之前经历了无数世的苦修,此种修炼强调忍辱牺牲,不少故事内容颇为沉重,如兔王自焚供养仙人故事、摩诃萨埵王子舍身饲虎故事等;二为涅盘经变画众多,小乘佛教立涅盘身智俱无,以此为最高目标,大乘佛教虽也讲涅盘,但解释有些不同,如龙树认为涅盘和世间的本性是一致的,提出“实相涅盘”,在克孜尔中心柱窟中,几乎每窟皆绘有涅盘经变,且大都在后甬道后壁,将佛涅盘寂灭的场景绘在石窟的最后,即是小乘佛教以追求这种灰身泯智的涅盘为其最终目标的体现。 相反,大乘佛教的净土信仰更符合人们崇拜神灵的情感,人们可以祈求神灵保佑,借阿弥陀佛之助力脱离苦海、神生天国,在西方净土世界中聆听法音、享受法乐,速证无上正等菩提,而不必经历那艰苦的修行。净土信仰也契合了人们追求永生与幸福的心理,“与早期涅盘说的灰身灭智的寂灭境界不同,净土说为人们描绘了未来的幸福美景,点燃了生命的希望之火”[1]、“遍及于远东人们心中的一大希望,已不再寄托在释迦牟尼的那种近于苏格拉底式的智慧上,而是寄托于对光辉来世的肯定,寄托在那‘西方极乐世界’或‘净土’;那儿,清白的灵魂死后将托生于神妙的莲花内。这些温柔奇妙的想象,超出现实束缚之外,呈现于金光灿烂的气氛中。”[2]净土思想更加积极光明,描绘净土的壁画也往往显得华丽灿烂,龟兹人绘制的壁画虽也有活泼生动的场面,他们甚至可以将沉重的本生故事画得富有生机,但绝无类似汉人创作的西方净土变那样的光明气氛。 唐代龟兹西方净土一枝独秀的局面,是与当时中原弥勒净土衰落、弥陀净土兴盛的情况相一致的。最初在中原得到推崇的净土其实是弥勒净土,弥勒是未来佛,佛经云弥勒降生时人间一片光明,无刀兵水火饥馑之灾,这无疑迎合了南北朝、隋末之乱世中人们盼望拯救的心理,弥勒崇拜在中原遂兴盛一时。唐初弥勒净土仍有势力,如玄奘及其弟子窥基就是坚定的弥勒净土信仰者,但由于不少人借弥勒之名犯上作乱,开元三年(715)唐玄宗下令禁断弥勒教,弥勒信仰受到了很大的打击。造成中原弥勒净土逐渐衰微的又一原因即弥陀净土的兴起,与三界之内的兜率天相比,西方极乐世界是一个更完美的天国乐土,而且未来弥勒佛国之来临遥遥无期,而弥陀净土则可以死后立即往生,加上唐代道绰、善导等大师的发扬光大,弥陀净土的信仰已渐渐超过弥勒净土。“自从开元以后……弥勒信仰相对地减少,以至于无踪,就说明人们信仰的转变。同时人们也把企盼弥勒下生的愿望改变成往生极乐世界,弥陀净土成为修持者祈求之目的。”[3] 再看安西都护府时期的龟兹净土变壁画,其年代都为公元7世纪至8世纪,但这些汉风壁画在龟兹兴起的时间上限,应不会在公元648年安西都护府初置龟兹的时候,因为当时唐朝在西域立足未稳,龟兹几度沦于他手,安西都护府时而在龟兹,时而又退居西州。公元692年王孝杰破吐蕃,再移安西都护府于龟兹,并以汉兵三万镇守,此后龟兹的政局相对稳定,即使是公元755年安史之乱以后,在安西军民的坚守下,龟兹仍在唐朝的版图,公元790年安西音讯断绝,但从石窟汉文题记上看,此后数百年间,龟兹的汉人仍一直奉唐朝正朔,未忘记自己是唐朝子民。龟兹境内中原汉风壁画的大量出现,最有可能在公元692年后龟兹政局比较稳定的时期,而且,根据对龟兹石窟内汉风佛教壁画的艺术风格与碳-14测定结果分析,有学者认为这些汉风洞窟的年代上限应为天宝年间(742~755)[4]。公元8世纪中期,玄宗禁断弥勒教的敕令已经发布,弥陀净土信仰也日益繁荣,龟兹汉风洞窟内弥勒信仰稀少的局面也就是合乎情理的了。另外,公元7世纪末,武则天利用《大云经》中关于女王的传说,假托弥勒下生篡夺唐王朝政权,并命令两京诸州各置大云寺,龟兹、鄢耆等地也都建立了大云寺,龟兹汉风窟内弥勒信仰不振的情况似乎与此不符,这是对这些壁画出现于公元8世纪中期以后(玄宗敕令已发布)的一个旁证。 不过,龟兹汉风窟内也并非完全没有弥勒信仰的痕迹,库木吐拉14号窟主室前壁有一幅经变画,“位于佛左侧的菩萨旁,有一披土红色袈裟的人,两手端一盆,肩搭一巾,似为剃度。那末,该画可能是弥勒经变。”[5]如果这个判断无误,说明弥勒教虽已在开元三年(715)被禁断,但民间仍有弥勒信仰的流传,弥勒净土对人们仍有吸引力,龟兹的汉人远在西域,生活艰苦,龟兹又屡受吐蕃、西突厥等的威胁,军情风云变幻,他们有一些对弥勒净土的渴望是毫不奇怪的。不过弥勒信仰毕竟已经衰落,龟兹的汉人纵然也有对弥勒净土的盼望,但超越世俗世界的西方弥陀净土才是他们更为重要的精神寄托。 药师佛在汉风窟内也多次出现,除了库木吐拉16号窟内的东方净土变之外,在阿艾石窟也有两尊药师佛像,说明药师佛也是龟兹汉人的重要祈求对象。但人们崇奉药师佛,似乎并非主要出自对东方净琉璃世界的向往,《药师经》对东方净土之美妙没有浓墨重彩的描绘,与专治来生的阿弥陀佛信仰相比,此经更加注重消灾延寿等现世利益,使人们的现世愿望得到满足,而非必须等到来世才能解脱苦厄,如经中提到若有人造立药师佛像,供养礼拜,就可以生活富贵、长寿安康、多子多孙等。不过,龟兹石窟内毕竟出现了东方净土的形象,说明龟兹的汉人对此净土还是心怀向往的。 药师佛既有如此神通,可令世人脱离一切危厄,得到种种现世、来世的福报,生活在龟兹的汉人对药师佛崇奉有加是完全合情合理的。有学者指出,药师佛形象在阿艾石窟中两次出现,体现了唐朝戍边士兵们对药品的强烈需求,药师佛曾发愿“若有苦恼无救护者,我为此等摄大法药,令诸疾病皆得除愈,无复苦患,至得佛道”[6]。另外,帛尸梨蜜多罗译的《药师经》载“是经能除他方逆贼,悉令断灭,四方夷狄各还正治不相扰恼,国土交通人民快乐”[7]、“四方夷狄不生逆害,国土通洞,慈心相向无诸怨害”[8]。安西时代对龟兹威胁最大的就是吐蕃、西突厥等势力,这些民族在古代都可称为夷狄,此《药师经》汉文译本曾在龟兹出土,经中这些攘四夷、天下太平的内容对远在西域的龟兹汉人无疑具有吸引力,这也应会增进他们对药师佛的信仰。 唐代龟兹汉人对待净土的态度 唐代龟兹的汉人多为安西时代的汉族移民,主要包括随着唐朝经营西域而来到龟兹的汉兵、汉吏及其家眷,另外还有不少汉僧,他们或是来龟兹巡礼,或是奉命在龟兹建立佛寺。龟兹的汉人虔诚信奉净土,他们制作净土变,目的是死后可以往生佛国净土,求得灵魂的美妙归宿,同时也祈求净土世界的神灵可以保佑自己。另外,绘制净土变所获的功德可以使自己及亲人更容易被拯救,如《妙法莲华经》中载“彩画作佛像,百福庄严相,自作若使人,皆已成佛道”。在龟兹发现了此经的唐人写本,更证明龟兹的汉人对这种功德思想绝不会陌生,他们热衷于绘制净土,与功德思想是分不开的。对于龟兹专修净土的汉僧来说,默观净土壁画也是一种修行法门,如在阿艾石窟、库木吐拉16号窟中都有《观无量寿经变》,画中绘有“十六观”的内容,“十六观”是《佛说观无量寿经》中提出的观想念佛的法门,循序渐进地修此十六观就可得见极乐清净国土,练习者可借助壁画而专注于想象西方净土。 总之,从壁画上看,在龟兹的汉人中,热烈崇拜净土者不在少数,尤其是西方极乐净土,成了远在边陲之汉人的心灵寄托,同时为人消灾去祸的药师佛也颇受欢迎。 【注释】 [1]方立天:《中国佛教哲学要义》,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2] [法]格鲁塞着,常任侠、袁音译:《东方的文明》(上),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 [3]周绍良:《隋唐以前之弥勒信仰》转自季羡林《吐火罗文研究》,江苏人民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4]马世长: 《库木吐拉的汉风洞窟》,《龟兹文化研究》(三),新疆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5] 祁协玉主编:《中国新疆壁画全集·库木吐拉》,新疆摄影美术出版社1995年版。 [6][7][8] 《佛说灌顶拔除过罪生死得度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