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志序

　　嗚呼，人而與草木同腐也，抑獨何哉。况身當選佛之場，人盡薄海之內，則修淨土者，固多精進之徒;而入空門者，豈無高雅之彥?倘得一殊尤拔俗者起於其間，當不啻蘭薰雪白之移我情也。若夫宰官居士，賦有夙根，而殫力維持，頗堅信向，夫亦曰護其所可護者耳。作人物志。

　　 傳

　　　　　天然禪師傳

　　天然禪師名函昰，一字麗中，以孝廉出家，得法於華首獨和尚，為曹洞三十四傳嫡系。師本姓曾，名起莘，字宅師。父本淨公，母林氏，稱再來人，為番禺望族。師生，紫衣胞胎墮地始出。六歲出就外傅，聰穎甚。十三擬注《周易》，問太極之義於塾師，師不能答。十七補弟子員。自負經世才，有俯視一切之概。一日入寺，見老宿，語以持咒利益，心嚮往之，已而讀《圓覺經》，似與己見有合，就十二菩薩法門各拈一頌，耆宿鹹推服焉。以是向上之志益堅。忽白父母求出家，二人曰:“吾望汝成名以上光祖父，何遽及是耶。”不許。師益發憤為制舉業，多不猶人。年二十六，登崇禎癸酉賢書。明年公車下第，還至吉州，臥病金牛寺，甚劇，因憶夙願，亟思出世。夜感異夢，汗透重襟，而病遂霍然矣。還家後茹素斷葷，日參公案，衣不解帶者兩月，大悟宗旨。丙子謁獨和尚於匡山之黃巖，獨和尚示以偈曰:“風旛一頌解投機，千里同風事亦奇。三至黃巖問端的，實知野老不相欺。”己卯，詔行保舉，師得薦，當授郡守，不顧去。冬複公車北上，舟泊南康，乃曰:“選官不如選佛。”詣歸宗求獨和尚祝髮，而夙願遂矣。自是單刀直入，所向無前。辛巳，隨獨和尚住羅浮之華首，充首座。壬午，省親穗城，宗伯陳公子壯率其鄉之士大夫請主訶林。獨和尚授以傳法偈，有“訶林重主風旛論，卻幸吾宗代有人”之句。諸方參謁，雲集數千人，宗風為之大振。甲申，就城東結宇，顏曰“小持船”，便省親也。後逢亂，父子兄弟率皆剃染，由是而生我我生，龍華會上恍若一堂唱和耳。所居道場若白雲、西樵、雷峰，皆各有機緣，而心持禮拜。舍利飛來，尤為異感雲。庚寅，平南王折柬相招。一見而去，其不耐與王公大人相周旋，類皆如此。入匡山，愛棲賢山水奇特，頹垣敗瓦中處之晏如也。戊戌，歸雷峰，曆主華首、海幢、芥庵諸大刹。丙午，仁化丹霞寺落成，弟子今釋迎師主之，稱丹霞開法和尚云。蓋中有巖石，上鐫云“天然庵”三字，紀自天啟。論者謂大小丹霞，其山同矣，而開法之人復同，巖內字又預為垂者，豈非茲山之靈，若有待而興也哉!辛亥，受歸宗請。後養屙雷峰，有“牀頭休問菊花期”之句。至秋，果示寂矣。留偈曰“七十八年老道翁，翻轉面來，不知是我是你”云云。師著有各刹《語錄》，《楞伽》、《楞嚴》、《金剛》三疏，《禪醉》、《焚筆》、《似詩》諸書行世。弟子受記莂者:海幢阿字無，棲賢石鑑覞，鶴鳴訶衍摩，丹霞澹歸釋，雷峰西堂仞千壁，長慶樂說辯，丹霞角子𪓔，棲賢澤萌遇，羅浮華首塵異但，廬山巢雲廣慈攝，咸稱天人師雲。其高隱鶴鳴訶衍摩，則師之羅睺羅也。師生平負忠孝心，行菩薩行。當滄桑變遷之際，明之諸王大臣受屠戮者，親為掩其骼，不令有所暴露。其悲憫愷惻之念，斯豈常人所能及哉。

　　　澹歸禪師傳

　　澹歸禪師名今釋，別號舵石老人，為仁化丹霞山別傳寺開山大師，明之兵科給事中金先生也。本師天然罡和尚，早以孝廉出家。遭時不造，公薙髮從之，得衣缽，遂稱曹洞子孫雲。公原諱堡，字道隱，浙江仁和人。父叔醇公，母吳氏，皆好行其德者。公生而早慧，甫十齡，作制舉業，為方於春先輩所賞識。未幾，補弟子員。才思浩瀚，於古今書無所不讀，卓然自命，不肯一為苟且之行，思欲以所學者大其用於天下也。浙之士鹹稱之。崇禎丙子舉於鄉，庚辰成進士。以例註知州，清華路斷，論者惜之。某年出知臨清州，時久旱，上官以民賦責之，不報。公曰:“民苦饑，吾不能全而活之，又重以催科，是速其斃也，吾不忍為。”遂掛冠去。乙酉，大兵至杭州，適魯王監國，乃走入閩，閩行在可其恢復之議，除授禮科給事中，以服未闋，不拜。命聯絡魯王，捧詔入浙。先是，公奏議中有陰侵鄭氏語，鄭氏益銜之，計令江東帥方國安誣以奸細。賴禦史陳朱明力爭得脫。復命後，疏請終制，凡四上乃允。尋棄妻子，避禍於楚之辰州。戊子，桂王復駐肇慶。公赴之，補兵科給事中，攝理科事。慷慨直言，無所顧避，人鹹側目焉。同時袁彭年、丁時魁、劉湘客、蒙正發合志為中興之業，而忌者目為“五虎”。庚寅，駕移梧州，欲甘心五人者合疏請誅之。蓋公曾駁禦史呂爾[王*與]一疏有“臣何人也，爾[王*與]何人也，以仁傑之袍，睹昌宗之裘，志士猶為怏怏”等語，以為指斥宮闈，五人各以贓款同下錦衣衛獄。鹹予以杖，意在獨斃公，且陰令杖者毒責之。時公止一蒼頭姚昇，為文安侯中軍縛去，聞公信，墮水死。獄中所與周旋者，惟同裏馬生宛鳴、祝生二人而已。自分必死，語二人曰:“吾死不可以藁葬，為投屍於江，斯已耳。”然杖雖劙，卒不死。大學士嚴起恒、禦史江見龍、吏部尚書晏清等交章訟其冤，得減死，改清浪衛戍。至桂林，以路梗不得赴。桂林破，遂落髮於北郭之茅坪庵。定南王殺留守大學士瞿式耜、督師張同敞，暴於市。公自敍履歷，上王書，請為兩公具衣冠以殮。其言曰:“衰國之忠臣與開國之功臣同受命於天，天下無功臣則世道不平，天下無忠臣則人心不正。王既已殺之，則忠臣之忠見，功臣之功亦見矣。瞿公幼子尤宜存恤，張公無嗣，益可哀矜，並當擇付親知，歸葬故里。否則，亦許山僧收領，隨緣藳葬。豈可視忠義之士如盜賊寇讎，必滅其家、狼籍其肢體而後快於心耶!”王感之，卒聽公與吳江楊藝葬兩公於北門虞帝祠松樹之壟。其《上平南王書》云:“所編次《元功（十八）垂範》一書，稱李自成為偽為賊，稱明亦為偽為賊，畧無分別，恐於理體有乖。蓋天下之分義當與天下共惜之，天子之體統當為天子共存之也。”詞嚴義正，不避斧鉞，類皆如此。壬辰，下廣州，參雷峰天然罡和尚受具戒，執事碗頭。值天和尚欲隱匡山，公奉命先度嶺，託缽江南。已而還棲賢，返雷峰，皆充書記。後居東官[十/戈@至]庵，覺有所得，蓋公丁亥在辰陽讀《楞嚴》、《圓覺》諸大乘經，已發出世之念矣。壬寅，李文定公弟儀部李充茂捨丹霞地，公始開之，充監院，拖泥帶水，行乞五年，經營甫竣，公歎曰:“新梵刹居然古道場矣。”乃迎天老和尚主之，日與故人唱和，搜幽討遐，永朝夕焉。而諸君子不能忘公於丘壑者，復以文字禪強之。修韶郡、仁化、南華諸志。過曹溪，公曰:“老僧正欲為此洗穢耳。”一日於丈室言下大悟，覺從前所得俱渙然冰釋。明年乃受記莂，舉西堂立僧，仍充化主。天和尚赴歸宗請，而丹霞未了之緣，蓋盡在公矣。甲寅春，公入主方丈，奉天和尚命也。未幾，以請藏出嶺，院事一付之同門今辯。請藏事畢，崑山徐健庵先生欲為覓一蒲團地，止師以終老，而公不顧，擬歸隱匡山，而病遽作。平湖陸世楷，舊南雄太守，公故友也，養屙於其別業。其門人古義為煊言，公初病時，亦無大恙，與侍者言:“吾三月後當示寂。日為頌《大悲咒》，待時到行耳。”屆期遍發嶺內外書及諸遺念，囑侍者“荼毘後亟投骨灰於江流，毋貽累諸方半點土也。”左右求留偈，舉筆書曰:“入俗入僧，幾番下火。於今兩腳捎空，仍舊一場懡[luo]。莫把是非來辨我，刀刀只砍無花果。”扔筆而逝，時庚申八月九日也。越九載，丹霞諸門人奉靈骨歸，建塔於海螺巖。刑部尚書徐公乾學，即欲為公覓蒲團地者，志其壙。公世壽六十有七，僧臘二十有九。其著述有《嶺海（十九）焚餘稿》、《梧州詩》、《徧行堂詩文》前後二集若干卷行世。公常自謂生平獨喜《南華》，今觀其文之縱橫變化，亦酷似之。時人謂前之覺範洪、近之憨山清皆不及也。其今文雜見於坊刻者甚多，獨乙酉以前詩與古文付之燼餘，惜不見耳。書法亦大類子瞻云。

　　陶煊曰:“甚矣哉，澹公出處之正也。夫人抱經濟之才，負磥砢之節，不幸而值亂世，棄妻子以輔置新君，流離播遷之餘，尚不忍以苟且塞責，直言敢諫，瀕於死而不變，可謂有大臣風矣。乃國破家亡，禍不旋踵，入於空門以見節，君子益憫其志之窮，而謂其無乖於仁義之正者也。讀公梧獄敘畧之言曰:‘堡等幸存一息，猶欲須臾無死，以觀再造之隆。'吁!可悲已。”

　　繼 席

　　　　樂說禪師傳

　　樂說禪師名今辯，番禺麥氏子，俗名貞。父字惠公，母盧氏。世業儒。兄弟六人，師居其季。六歲就外傅，性聰敏，讀四子書，十行並下。九歲逢亂，隨父避於村，父與第五兄同時被害，且值饑饉，卓然有出世之志。年十九，造雷峰乞天然和尚薙髪受具戒。每求開示，天和尚知其為法器也，故斥之。師益疑，至廢寢餐。天和尚主棲賢及丹霞，師充直歲十餘年，操練益力。因扛石偶蹶，遂大省悟，述偈呈天和尚。首肯之，付以偈曰:“幾回疑信自疏親，門外何人指血新。蘆菔十年辜負汝，钁頭一擊始知貧。期期不可全機要，步步無私混主賓。時節須乘用及處，報恩寧問刹塵身。”已而天和尚住歸宗，命澹歸禪師主丹霞。越四年，澹公以請藏出嶺，固請師曰:“丹霞擔子重，少不得著在樂公身上。”師乃一臂承當，參方白足翕然從之。刹中諸所未備以次修復，而大雄殿重建一新，咸以為天和尚克家之子云。丙寅，去丹霞，住雷峰、海幢兩刹。十年之間，粵西請主永寧，閩中請主長慶，所至輒有風旛妙諦，聞者莫不讚歎法雨繽紛，一似飲醍醐而沃甘露也。乙亥元旦，示眾舉古云:“一雞二犬，三貓四鼠，五牛六羊，七人八榖。”忽於初八酉時坐化。異哉。師負性圓通，樂與為善，往往聞一向上人，輒為引進不倦，故得法於師者為較盛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