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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粟轩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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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粟轩诗话 (一)
  南怀瑾讲 
  门人等辑


  现代语称人为感情的动物,确甚恰当。忘情方为太上,足见性情之际,最难调服。善於用情者,其唯圣人乎!古人云:「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此为大乘境界,非常人可知。然情之为用,非专指男女间事,如扩而充之,济物利人,方见情之大机大用也。人谓苏曼殊为出家菩萨,意其出家而又沉湎於男女爱情。实则曼殊非出家比丘,只是失意世途,窃方外戒条,冒名为游戏耳,且其诗文,据闻多经章太炎与柳亚子等改正而成今日之面目。然其意境仍只限於儿女痴情之小范围,不及西藏法王第六代达赖远矣!达赖六世,名仓洋嘉错,自幼以转身灵童迎养入宫,掌藏中政教大权,以法王而兼人王,可谓备极人间荣显矣。然其才华智慧,尤为历世达赖之冠,故其行径亦大有异於众者。曾因私出后宫,微服夜游拉萨酒家,结识一当炉女子,两情缱绻,韵事外传,事为权臣所悉,即引为废立奸谋之藉口。时适清廷入关称帝之初,据奏即召其入京觐见,以便面质。仓洋嘉错,即被裹胁来京。讵知行至青海里圹时,不愿入京受辱,一笑入寂,时年方三十余岁也。或谓其私德有暇疵之毁,但于法于政,皆无大过。观其从容解脱,又岂可以俗见论其道力哉!遗著有情歌六十六首,流传至今,为藏中文学之名作。藏中青年男女,每当朝昏夕阴,高歌一曲,可化高山之积雪,回大地春光矣。抗战时,国民政府蒙藏委员会委员曾缄,字子固,为译成中文七绝六十六首,载于民国二十八、九年间西康建设月刊。曾氏并仿长恨歌体,附有拉萨宫词古风一篇。师谓昔日皆可记诵,今则不能全忆,屡欲觅其原什而不得,仅得数首,为余辈诵之,以作谈助。仓洋嘉错情歌诗云:

  只恐多情捐梵行。入山又恐负倾城。
  世间那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又:

  入定修观法眼开。启求三宝降灵台。
  观中诸圣何曾见。不请情人却自来。

  又:

  动时修止静修观。历历情人挂眼前。
  肯把此心移学道。即生成佛有何难。

  又:

  美人不是母胎生。应是桃花树长成。
  已恨桃花容易落。落花比汝尚多情。

  又: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辛苦作相思。


  又记忆其断句云:

  临行只有钗头凤。莫向三叉路口言。

  又断句云:

  羽毛零乱不成衣,深悔苍鹰一怒非。

  又:

  自叹神通空具足,不能调伏枕边人。

  又记曾缄拉萨宫词断句云:

  「拉萨高峙西极天。布拉宫内多金仙。黄教一花开五叶。第六僧王最少年。僧王生长寞湖里。父名吉祥母天女。侍臣迎养入深宫。当头玉佛金冠丽。窣地金沙氆氇红。……诸天时雨曼陀罗。万人伏地争膜拜。……只说出家堪悟道。谁知成佛更多情。……由来尊位等轻尘。懒著田衣转法轮。还我本来真面目。依然天下有情人……买丝不绣阿底峡。有酒不酹宗喀巴。尽回大地花千万。供养情天一喇嘛。」
  曾氏拉萨宫词与译词之格调,均甚典雅,惜皆记忆不全,难得原诗而考订之。然较其他译藏文译经之词,优劣何啻天壤。即仓洋嘉错之情诗,寓意亦往往超越普通情歌,不能作寻常香艳韵事视之。其自云:暗中私说与情人。落花比汝尚多情。及深悔苍鹰一怒非。等句。指泄漏其事之秘密者,乃出彼姝之口,故有此云云。藏俗民间传其故事,亦同此说也。师云:如仓洋嘉错者,应是菩萨化身,所谓应以爱情身得度者,即现爱情身而为说法也耶?一笑!且日:小子识之!应作如是观。是耶?非耶?
  民国三十七年秋,师时栖息庐山。有法师名曼达者,谓师日:山南海会寺藏经楼,有人题绝句六首,为讽该寺当时住持之败行者。师请其诵出,清新绝俗,洵为佳作。唯惜作者不具姓名耳。海会寺在宋代为庐山四大名刹之一,经历沧桑兴废者屡矣!今恐又难全于劫火也。

  其一云:

  万松如海一庵藏,绿影时摇翡翠光。
  天女生公都不见,满山兰气为谁香?

  其二云:

  芙蓉削出两边栽,探手云霄石扇开。
  一夜怒雷搜万壑,蛟龙惊走不归来。

  其三云:

  渴望巉崖眼欲穿,者番真到白云巅。
  开窗试向孤峯望,云远山高又一天。


  其四云:

  护法韦驮去未曾,缘何寺里气飞腾。
  黄昏蝙蝠来山殿,正趁僧眠扑佛灯。

  其五云:

  庵破僧贫好问禅,莫凭香火化因缘。
  佛前不见琉璃照,谁把净瓶供杜鹃。

  其六云:

  无事且从梦里萦,酣然高卧偃心兵。
  醒来不辨斜阳暮,枕得蒲团又一生。

  三十七年秋尽,自匡庐下至杭州,转上海。在沪上吉祥寺遇一僧,接谈之下,知其能诗。师即询其上下,知其法名为可云。俗家乃师同邑雁荡山麓之虹桥镇人也。师曰:当今之世,漫说真正禅僧难得,退而求其诗僧,亦不可多得,言下犹多忆惜也。乃为余辈诵可云师之诸作,如灵隐即景云:

  飞来峯拥古招提,万木撑天锁碧溪。
  我欲呼猿问消息,冷泉亭外夕阳低。

  又偕邓居士五云山观潮云:

  木墀香里快追随,八月江潮万马嘶。
  试立五云山上望,浪花十丈压天低。

  又秋日西湖即景云:

  秋光陶醉菊花黄,西子湖头任放狂。
  南北高峯游欲偏,烟霞胜境最难忘。


  又佳句如:

  十里云山双草履,两湖风月一头陀。

  又如:

  袈裟老去诗情淡,世变催人感泪多。

  又如:

  秋深山露滑,叶落不藏村。

  读之皆可令人神往。

  又西湖杂咏云:

  鹤未归来梅未花,孤山何处问林家。
  烟波十里平湖月,半照游人半钓槎。

  又:

  香山古洞倚云根,十丈湖光绕寺门。
  劫火燃灰飞不到,一轮明月照诗魂。

  复有古风多首,亦甚佳,以多而未录。

  附录:

  布达拉宫词 曾缄

  拉萨高峙西极天,布拉宫内多金仙,
  黄教一花开五叶,第六僧王最少年。
  僧王生长寞湖里,父名吉祥母天女,
  云是先王转世来,庄严色相娇无比。
  玉雪肌肤襁褓中,侍臣迎养入深宫,
  当头玉佛金冠丽,窣地袈裟氆氇红。
  高僧额尔传经戒,十五坐床称达赖,
  诸天时雨曼陀罗,万人伏地争膜拜。
  花开结果自然成,佛说无情种不生,
  只说出家堪悟道,谁知成佛更多情?
  浮屠恩爱生三宿,肯向寒崖倚枯木,
  偶逢天上散花人,有时邀入维摩屋。
  禅修欢喜日忘忧,秘戏宫中乐事稠,
  僧院木鱼常比目,佛国莲花多并头。
  犹嫌生小居深殿,人间佳丽无由见,
  自辟离门出后宫,微行夜绕拉萨徧。
  行到拉萨卖酒冢,当炉女于颜如花,
  远山眉黛消魂极,不遇相如深自嗟。
  此际小姑方独处,何来公子甚豪华?
  留髠一石莫辞醉,长夜欲阑星斗斜。
  银河相望无多路,从今便许双星度,
  浪作寻常侠少看,岂知身受君王顾。
  柳梢月上订佳期,去时破晓来昏暮,
  今日黄衣殿上人,昨宵有梦花间住。
  花间梦醒眼朦胧,一路归来逐晓风,
  悔不行空学天马,翻教踏雪比飞鸿。
  指爪分明留雪上,有人窥破秘密藏,
  共言昌邑果无行,上书请废劳丞相。
  由来尊位等轻尘,懒著田衣转法轮,
  还我本来真面目,依然天下有情人。
  生时凤举雪山下,死复龙归青海滨,
  十载风流悲教主,一生恩怨误权臣。
  賸有情歌六十章,可怜字字吐光芒,
  写来昔日兜绵手,断尽拉萨士女肠。
  国内伤心思故主,宫中何意立新王,
  求君别自薰丹穴,访旧居然到里塘。
  相传幼主回銮日,耆旧僧伽同警跸,
  俱道法王自有真,今时达赖当年佛。
  始知圣主多遗爱,能使人心为向背,
  罗什吞针不讳YIN,阿难戒体终无碍。
  只今有客过拉萨,宫殿曾瞻布达拉,
  遗像百年犹挂壁,像前拜倒拉萨娃。
  买丝不绣阿底峡,有酒不酹宗喀巴,
  尽回大地花千万,供养情天一喇嘛。

  金粟轩诗话 (二)
  南怀瑾讲
  门人等辑


  师谓:自五四运动以后,学人争相提倡新诗,但至今数十年,新诗之运动,始终不成体统者,实在是创作太难。旧诗合天才学力,音韵字声而为一。新诗欲只重天才,靠平常语而说出,的确不易。有人不肯此说,提出诗经亦为上古之平常白话语,何以现在却难。师云:子非上古人,安知上古白话语确为如此者。闻者大笑。师又云:白话言语,的确可以作出好诗,但也须留心声与韵耳。诗经音韵,亦甚整严,但不同唐宋诗词之体律。即使欧美外文之诗,亦有其本国文学言语之声韵,唯不同于吾国之定例规格耳。现在白话诗,不顾声韵,只顾堆叠白话辞句,以凑合理想,无怪新诗比旧诗尤为难懂。须知声之与韵,乃天然之法则,草木虫鱼,鸟兽人物,发乎性情者,自然会成旋律,此即声韵之原理也。今人不讲究声韵,只求言诗,恐终难成熟。师举白话民谣为例云:

  郎有心来侬有心,那怕山高水又深;
  山高自有人开路,水深自有驾渡人。

  你说,这不是好诗吗?又举民谣云:

  月亮光光月亮光,月亮光光照妹房,
  妹妹房中样样有,多个枕头少个郎。

  此乃民间男女爱慕之诗,其与关睢之章,当之又何惭哉!又举民谣云:

  斑竹垭,苦竹垭,对门对户打亲家。亲家儿子会跑马,亲家女儿会绣花。大姐绣得灵芝草。二姐绣得牡丹花。只有三姐不会绣,丢了剪刀纺棉花。一天纺了十二斤,拿给妈妈把肉秤。一天纺了十二行,拿给哥哥接大嫂。接个大嫂白又白,开了后门割大麦,三天晒得粗墨黑。

  师谓悟得其理,可以言诗矣。

  师谓:旧诗言音韵者,学者皆知,唯於声律一道,渐已绝响。师云:昔日从师祖盐亭老人参究心宗,亦蒙指导诗文之学,祖尝示师云:五古为磬声,七古为鼓声,五律为笙声,七律为钟声,五绝为笙磬之余音,七绝为钟鼓之余音。师祖云:以此研读杜诗,即可得其声韵之神髓矣。祖并示自作四律以证其说。其一,晚眺云:

  联袂扶笻出玉溪。山光乱落水禽啼。
  数声短笛巉崖外。一派斜阳古寺西。
  傍夜客帆飞渡急。排空雁字比天齐。
  归来或过花前後。明月长河星欲稀。

  其二,再访教授陈四于鹫台云:

  泛月呼船我再来。汀洲雁叫蓼花开。
  凌霄剑气寒牛斗。永夜书声出鹫台。
  万里江天留客咏。满园桃李任君栽。
  文翁一去无消息。莫信河山唤不回。

  其三,慰陈三丧子云:

  支离天道犹能契。兰桂当时各竞开。
  谁谓英雄不洒泪。人情儿女最关怀。
  心空一念万缘息。眼有纤埃百视乖。
  试取使齐商子看。自疑人事自徘徊。

  其四:再访处士陈三云:

  扬鞭吾再访明贤。雨后云开带笑天。
  一径山花红压屋。几行水鹭白棲田。
  过篱竹影随蹄乱。近宅琴声到耳先。
  见说河山颜色改。嗟君何寄独调弦。

  师又云:师祖尝作香奁七绝十首,寄托参禅工用境界,因词太艳,恐学者落于邪思,故不示人,唯告师而已。师今每惜记诵不全,仅忆得四首。其一云:

  漫言楚汉事由天。儿戏功名本偶然。
  且付河山投辔外。一鞭红照出风前。

  首指学佛乃大丈夫事,非帝王将相之所能为,须有弃天下如敝屣之心,方可入道。其二云:

  去马声从竹外过。谁家红粉照颜酡。
  传车几度呼难去。绝妙相关你我他。

  次即指初参境界,尚未入门,然又觉得其中确有妙境,欲罢不能。你比性地,他比妄想也。其三云:

  肩舆排共柳溪东。剑影钗光乱夕红。
  多少游丝羁不住。卷簾人在画图中。

  此比入手参究境界,虽有所味,而进德不力,中心妄想往来,所指清净境界,只如在画中看物,不能亲到也。其四仅记未句云:

  樽前含笑开春瓮。月在墙头夜合花。

  此比已渐得定境,浑然似醉,如明月临轩,稍得三昧之乐趣矣。其十云:

  色穷穷尽尽穷穷。穷到源头穷亦空。
  寄语迷魂痴儿女。寥天有客正屠龙。

  师祖又有禅关警语之五律云:

  业识奔如许。家山到几时。惭言精进我。羞对天人师。五蕴明明幻。诸缘处处痴。藏珍谁可拟。之子欲何之。

  此则如老和尚作狮子吼偈语,不尽以音律论矣。

  当抗战未兴时,沪上乩坛传出十绝,预言日本军阀,将必侵略中国,最后终至败灭。诗句与寓言均好,惜已记忆不全。唯忆得第一绝云:

  万里狂飕海气骄,忽闻叱咤起风涛。
  佇看大海鱼龙现,来洗中原弩弱潮。

  中有预言南京沦陷云:

  赤手难全半壁天,夕阳还照秣陵烟。
  桃花马上长缨舞,金伞将军翡翠鞭。

  又当北洋政府时代,乩仙诗嘲国会议员之事者,亦甚精警,恐是诗人之假托。如:

  燕市谁收骏骨才,昭王爱士亦堪哀。
  缠头一掷中人产,浪祭黄金作债台。

  又闻友人所诵之乩坛诗四绝,则为神仙道学语,殊堪记诵。其一云:

  初阳台下晚烟沉,月白湖明酒正斟;
  玉笛一声天上曲,青蛇袖里作龙吟。

  其二云:

  一声鹤唳绛霄边,十万扶桑倒影圆;
  眼底云霞开万道,日光红透九重天。

  其三云:

  三英八石法空空,乞活何须草木中。
  我自炼心还炼骨,心头热血比丹红。

  其四云:

  炉边黄土半神丹,搏作人身照样看,
  欲向娲皇求妙诀,做人容易炼心难。

  金粟轩诗话 (三)
  南怀瑾讲 
  门人等辑


  师谓:三十七年冬,在沪上,偶于客座中,识温岭陈沧浪君。时渠任上海市议会秘书。谈接数次,知其能诗,且多清新淡雅之句。与师言,自称少年失意情场,曾在天台为僧,后复还俗云。时携妻居沪上某寺,以床头常作狮吼,欲求解脱而尤难矣。渠昔日之女友,名赵雯樵者,据云为玉环人,亦善诗词。惜天妒才人,因缘多阻,至使永绾相思之结。师云:若斯之俦,所见甚多,绮障情魔,固多坎坷,今唯留作诗词佳话耳。陈君之漫成云:

  十载双眉锁未开,心田变海海成灰。
  诗魂愿化荒江水,独许秋鸿照影来。

  又:

  苦苦红禅已倦参,出门肠断旧江南。
  何当重作诗僧去,明月清风一杖担。

  又三十七年读报有感云:

  四海冤声鼎沸时,平章大计已嫌迟。
  如今漫向秦庭哭,百万人心百万师。

  又五云山有怀云:

  五云深处快登临,独立苍茫感慨增。
  千里音书烽火隔,夕阳寺外一孤僧。

  又偶兴云:

  春色千重眼看穿,柳塘花坞懒流连。
  老僧家有新衣钵,不付黄鹂付杜鹃。

  七律如:

  鬓渐添霜眼渐花,龙钟老态逐年加。
  身多疾病随缘在,人到忘情不爱葩。
  惟有禅心常照寂,方知春色遍天涯。
  尘尘不得西归路,定起绳床月正华。

  又如:

  年来忧国复忧民,满目疮痍感百生。
  无力回天悲浩劫,有怀投笔志难伸。
  亲朋离乱音书绝,井灶荒凉宿草新。
  谁拂龙泉三尺剑,扫除胡虏净边尘。

  又警句如:

  礼佛如来香一瓣,要修来世铁心肠。

  又:

  已无旧迹堪怀古,幸有新妻能解诗。

  师云:当渠诗录出时,师笑谓之曰:新妻之新字,太不妥矣,倘老僧再有新时,作何处理?由此足见其人之狂放也。又如:

  吹却佛前灯,引来窗外月。

  其清新绝俗,可谓近薄寒山。至若其女友赵雯樵之作,尤为悱恻。佳句如:

  春去何曾流点泪,中原待哭有苍生。

  又:

  落花时节身为客,别有伤心对落花。

  其词如虞美人云:

  独倚江楼消永昼,泪滴罗衫旧。惊涛骇浪接天飞,报道只轮双浆不能归。年年欲梦巴山路,总被晨鸡误。桥头明月陇头风,应是离情两地一般浓!

  又更漏子词云:

  从别离,望明月,月已百回圆缺!来有讯,见仍难,风回江上帆。

  东海浦,西川路,红豆抛残千颗。一日日,一时时,镜中双鬓丝!

  又云:

  蕉绿天,鹃红地,花落絮飞何处?临极浦,渡横波。十年惊浪多。

  望已绝,恨难说。人已下弦残月!纵有酒,共金杯,相连能几回?

  又:

  黄叶天,风和雨,秋在客心深处。凭酒盏,度黄昏,寺楼深闭门。

  怀旧多,听更鼓,有梦教人怎做。风切切,雨凄凄,晨鸡咿喔啼。

  又蝶恋花云:

  锦字行行归约订,秋水云天,过尽征鸿阵。来也不来疑复信,平林残照寒烟暝。

  只道谢娘依旧病,不道回车,依旧飘鸾镜。客路寒喧谁慰问,玉山山下西风紧。

  师谓:袁枚著随园诗话,录女弟子甚多,即此一点,亦可见康乾盛世,天下太平,偃武修文,民生安乐之可贵也。及今时移世变,教育思想与知识,均已大异。一般教育,既无目的,遑论女子教育。在新时代女性中,欲求有文学修养而重德行者,殆如凤毛麟角耳。民国二十七年间抗战方兴,师在成都遇黄心瑛女士,以文字因缘,为忘年交。黄女士乃江都人,固为书香世家,兄妹多人,均留学德国习医。女士在德习医,适同乡汪某。时在成都主持护士专科学校。为人慷慨仁慈,学问博雅,有大丈夫气。师谓交游半生,男女人物,见得不少,但如女士者,甚为稀有。女士亦善诗词,咏梅影云:

  秀骨且留影,应能较久长。神清亦可爱,不必有浓香。

  又佳句如:

  离群如释负,径僻喜无人。

  共做无家客,同为万感身。

  如:

  情多原是累,愁乱不成灰。

  且逐路千转,更无家可回。

  时师方从事军旅,用志边塞。女士则谓师言:有志利人济物者,以医为最切实,每劝师赴德习医。师以志不在此而不果,女士笑谓:君再读书十年,作人十年,应知吾言之不谬云。其培植青年之心,每每如此,尝独收养、补助失学青年,不遗余力。平居则喜读老、庄。后师参究心宗,亦劝其趋心上乘,女士笑曰无缘。有诗云:

  孽海固无边,回头岸何处?

  人生如飞尘,随风自转驻。

  暂驻欲何如?随时安所遇。

  欲建千秋业,惶惶如有惧!

  欲求万世名,切切争虚誉。

  途穷百事非,心灰思无据。

  名利心暂收,而云忘机务。

  疏懒以自通,而云澹吾虑。

  忽忽复悠悠,不知何依附。

  既为生前疑,复为死后怖。

  妄信空是空,仍入是非路。

  苦为一身谋,计拙徒忧顾。

  不如百虑蠲,万事委天数。

  但得正身心,魔境可成趣。

  忘身为人谋,有为即奔赴。

  爱人如爱己,有力即相助。

  不为是非牵,不为虚无误。

  既任生自来,还任自然去。

  女士之长兄胜白,亦医亦文,时沦陷于敌后,犹来信规其妹之不文,其家人相得如此。师谓曾见一律,造诣确甚雄浑。诗云:

  黑衣短后伍中官,州府阴阴栏楯寒;
  小史殷勤安几砚,壮怀磊落愧湖山。
  名兼吏隐花能信,出为苍生林欲惭。
  引镜自窥还自笑,尘容难遣故人看。

  佳句如:

  只因俗物看来惯,画得渔翁面也团。

  女士之侄女名华老,亦能诗,时方读医中央大学。女士尝谓:此吾家之女学士也。诗如:

  识得相思味,痴迷只自怜。

  愁来还默默,静处总恹恹。

  真率情难蠲,强抛意转牵。

  乱思和梦扰,漏尽不成眠。

  佳句如:

  何事相逢心倾倒,英雄儿女总关情。

  十年后,师过沪上,闻华已适人,已抱子,女士则悬壶市上,乃趋车访之。其夫汪氏已逝世,子女亦各自成立,彼则作人生归宿之计,皈依天主教矣。师笑日:既任生自来,还任自然去。何必信她!惟人生之垂老,有一信仰,即有寄托,未尝不善。遂奉赠一藏铸文殊大士铜像,及师祖丛书一部以别。师曰:诗人多作旷达语,初看如已大澈大悟者,但始终不抵生死天人之际,故知非真实有工用与见地者,绝难脱离见思惑也。

  金粟轩诗话 (四)
  南怀瑾讲
  门人等辑


  师谓:抗战前,军人之能诗者,尚屡见不鲜。盖当革命之际,乃新旧文化交接之初期,知识分子投笔从戎者多,故能诗者不少。蜀中名宿傅常,字真吾,以行伍起家,握盘踞四川军阀参谋长之职。抗战中,又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副参谋长,及国民参政员等职。时已厌倦名场,潜心佛学,专志密宗与参禅。故与师为忘年交,师常以师友之礼相处云。平居喜吟古人

  「英雄到老皆归佛,宿将还山不论兵。」句以自遣。

  曾作秋日四律,和者甚多,师祖与师皆步其原韵唱和。其一云:

  云阶秋碧桂生霜,永亿金天日月长。
  白石只宜投散地,青精不复梦仙乡。
  风和铃语当空定,露浥莲心濆水香。
  闲处自烧龙脑坐,应知独善总寻常。

  其二:

  汎汎秋霜菊有花,凭谁携酒馈陶家。
  穷源为记秦时犬,好勇难逢海上槎。
  老去生涯思笔砚,闲居经济侍桑麻。
  纵横般若原无口,日唤樵青共煮茶。

  其三:

  蓼花红衬锦城秋,短角寒声咽戍楼。
  未信五华盟玉斧,常传三岛献金瓯。
  西山霜霰侵薇蕨,北地风云付冕旒。
  梦泛莼芦不归去,弹冠谁与建神州。

  其四:

  赫濯秋阳万里红,流霞如水漾虚空。
  茶边小坐无偏颇,眼底浮云有异同。
  漫说黄花明日事,犹怜翠柳此时风。
  闲来道得家常话,只在朝烟暮霭中。

  袁太老师焕仙先生亦和四律。其一云:

  黄花红蓼两鏖霜,不是无端恨夜长。
  万里寒风吹戍垒,几回好梦到家乡。
  河山似醒情犹醉,书剑欲埋气转香。
  未肯烟波随钓客,而今人世要伦常。

  其二云:

  月冷秋寒菊放花,笑扶筇杖过邻家。
  不堪鸟在三珠树,况是人浮八月槎?
  寂寂边城怜颇牧,些些故土负桑麻。
  为添一谱无思操,自理枯桐自煮茶。

  其三云:

  汀洲雁叫不惊秋,月在城南敌万楼。
  小坐焚香鸣玉漏,放怀擘蟹醉金瓯。
  谁堪有抱矜薇蕨,我自无冠亦冕旒。
  闻道王师收蓟北,新开老眼看神州。

  其四云:

  夕照枫丹不是红,黄花翠竹本来空。
  方圆人自为规矩,坚白谁能辨异同。
  对月时煎小凤茗,开襟每笑大王风。
  分明点滴无些子,万古云雷一梦中。

  吾师所和四律,已见于金粟轩诗稿拾零。

  师谓:师之尊人,少有大志,中年趋于淡泊,读书一生,不求荣显。师以独子,而课读之严,从不姑息。故师自云:十二岁时,即圈点通鉴史书等一遍。太老师常于天未明时,即唤其起读,且在旁常诵:「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立志时。」之古句以勉之。寒冬晨起,亦命先事扫雪,然后诵书。常告太师母云:儿时不知艰苦,终将害其毕生。十三四岁时,虽逢寒假,亦不稍假,即命其独赴山寺攻读,不必回家过年。其家教之严,有如此者。师云:今时薄知学问,亦皆得力於太老师昔年教导之力焉。太老师又谓:余要汝读书,不要汝作官,读书为明理,而不在于荣显。故师初离家远游时,太老师极不赞成,但书一「埊」字示师云:识知此否?师对以乃地字。即曰:所以走遍天下大地,莫非只是山、水、土耳,不如随其归隐山中云。师又谓:太老师好客喜交游,慷慨轻财,平生多奇行。座中宾朋常满,三教九流,靡不接待。其中颇多奇才异能之士,故师幼时,已受熏染之力矣。师谓太老师亦能诗,唯不肯工于此道,亦不多作。师诵其佳句云:

  浮云世事争奔眼,闲坐林间抚七弦。

  又如:

  鼻息惊雷蛰,中心自有天。

  床头半壶酒,能换几回眠。 

  又如:

  富散千金何足道,贫能慷慨世间稀。

  又示师家书有句云:

  仗剑须交天下士,黄金多买百城书。

  师谓:清末民初,一般社会,尊重文人风气,犹有盛世重文之流风余韵。即在民国十余年间,文人落魄,以游学为标榜,而有送诗卖对之客者,尚不乏人。师谓少年时,亲见一书生,操江北口音,负一长包袱,冒风雨而来,至师家自请投宿。师之尊人即留食之,且识其为跌宕风尘之士,与之谈甚洽。是夜即请其在厅堂演练技击,举手投足之间,风声飒然。事毕,见地上方砖,皆有其足迹之印。师之尊人询渠文学,则自称能诗,太老师即命笔墨,并出题曰“夜来风雨”,渠即醮墨成诗云:

  夜气清如许,来宾宿有因。

  风霜迷客路,雨雪阻行人。

  字体近似欧苏,清劲又余者。次晨,太老师即赠以丰资,以壮其行色焉。


  金粟轩诗话(五)
  南怀瑾讲
  门人辑录

  师谓:词章境界,清新隽永之作,当推佛道两家之诗词为首。盖自己胸中若无脱俗超然之意境,但求着力于文学辞句,终为下乘。然一涉仙佛之学,文字结习,自然常落其术语,故从文学立场而言,又难为俗人所接受。又谓:如专集佛道二家之诗词,汇集成编,佳作诚多,惜尚无人注意于此。民国二十年间,上海商务印书馆,有高僧山居诗及续编各一册出版,唯只取栯堂、石屋、雪峰(按应为“中峰”)、憨山数人,未能摄唐、宋、明(按此处脱“元”或“清”字)四代诸佳作之全。故每告余辈留心国故者好自为之。但以唐宋以来,禅师辈语录,即有千余种,尚何论道家之著作。吾师读书破万卷,虽都寓目,然复不甚注意于此,故余辈均自感力有不及。师谓:若独以诗言诗,境界高远,当推寒山子。至若神韵雄浑,说理透彻,则以栯堂为首。同安察之诗,则说法者多,又自成格。至于憨山、苍雪、雪峰之诗,足为诗之规范,可以言诗佛,尚不尽足以论诗禅也。师平居于栖神寂定外,即读书自娱。于书无所不涉,如通俗小说,以及武侠小说等,无不过目。尝谓:通俗小说之济公传,实袭其本传而加以渲染者。谓济颠和尚之诗,平淡超脱,有迥非力学可及之处。即举其示寂前诗云:
  其一:
  几度西湖独上船,
  篙师识我不论钱。
  一声啼鸟破幽寂,
  正是山横落照边。
  其二:
  湖上春光已破悭,
  湖边杨柳拂雕栏。
  算来不用一文买,
  输与山僧闲往还。
  其三:
  出岸桃花红锦英,
  夹堤杨柳绿丝轻。
  遥看白鹭窥鱼处,
  冲破平湖一点青。
  其四:
  五月西湖凉似秋,
  新荷吐蕊暗香浮。
  明年花落人何在?
  把酒问花花点头。
  又如:
  从来诸事不相关,
  独有香醪真个贪。
  清早若无三碗酒,
  怎禁门外朔风寒。
  至于后世所传,乩坛之诗,间亦偶有可取,但不足为信。师谓:四十二年间,师在基隆,偶值友人扶乩,忽称济公降坛,即指名与师通话,师亦笑而应之。
  乩笔即写一诗云:
  细雨朦朦天晚晴,
  海山一角奏玄音;
  时人不识余心乐,
  踏破芒鞋访至今。
  师亦笑谢之。尝谓余辈曰:此皆不可执著,如深信之,即为魔障矣。又谓:至若吕祖纯阳集之诗,几无一首是真,殊不可信。
  师谓:自南宋以后,元明之间社会,乞丐亦有如帮会之组织者,俗名为卑田院,恐创于元代之间,亡国遗民,有不甘屈节者,宁留为乞食以自全也。明朝亡国,满清入关之时,京城有丐自缢而亡,且留诗壁上云:
  三百年来养士曹,
  如何文武尽皆逃;
  纲常犹在卑田院,
  乞丐羞留命一条。
  由此足见中国文化之伟大,视杀身成仁为当然之事,中国民族之精神,不屈不挠,终不可侮。又谓:通州有一诗丐墓,传有绝命云:
  野性从来似白鸥,
  又携竹杖过通州。
  饭囊带露迎残月,
  歌板临风唱晚秋。

  双足踏翻尘世界,
  一肩挑尽古今愁。
  而今不受嗟来食,
  黄犬何须吠不休!
  (按“世界”或作“世路”)
  又云:清代有丐名李梵者,传为余杭人,常卖诗乞钱,跌宕江湖一生,盖为有道之异人也。其诗多禅语,意境超然物外。
  如云:
  潋滟湖光数顷浮,
  谁知曲涌万峰头。
  豁开古殿当前月,
  散作空山不尽流。

  金碧影摇水镜里,
  鱼龙深在广寒秋。
  一轮直接曹溪路,
  白浪家风遍大州。
  又如:
  何年鞭月驾长虹,
  碧落无门却许通。
  曾是御风人去后,
  故留鸟道碍虚空。
  又如:
  山色水光明祖意,
  鸟啼花笑悟薪传。
  有时猛坐磐陀石,
  午夜无云月一天。
  又谓:传闻湘中有一诗丐,诗亦甚超脱,如:
  有形都是假,
  无像执为真?
  悟到无生地,
  梅花满四邻。
  (按“执”疑为“孰”之误,原文如此)
  又如:
  灯火辉煌庆此宵,
  深夜儿女不相招。
  破蒲团上三更梦,
  那管明朝是岁朝。
  又如:
  一杖穿云到上方,
  湖光山色总茫茫。
  乾坤有我独挑担,
  明月清风何太忙?
  师谓:若此类诗,大抵皆为有道之士,隐于丐者,如无此意境,无此造诣,决非强学可及。又谓:昔日大陆,有人因学道,受师之戒,必须乞丐修苦行若干年,间亦有因信星命之说,遇不祥岁运,须离家作行乞若干时日者。此辈中人,皆视名利如遗,故无从考证之矣。唯读其诗,即见其胸襟,决非逼于衣食而沦落者。师又自称,昔日为学道学佛,亦常留意乞丐中人物,及懒残一类之苦行僧道。盖佛道中人,首薄名利虚荣,其道德愈高深,其素行亦愈隐晦,故自变形为乞丐,或为癫狂,以求避世之扰。唯知之者,则能识其于丛首之中。亦另有象徵,可资鉴别云云。
  师谓:幼时亲见故乡一苦行头陀,从未读书,后却能诗。盖出家后,勤苦修持,忽然悟道,诗文皆出口成章矣。
  师尚亿得其佳句云:
  枫径无霜樵叶冷,
  吟回明月满东窗。
  (按“樵”似为“蕉”之误)
  又如:
  寒潭清澈无鱼跃,
  犹向微波照影来。
  又谓:幼年曾从前山普传炼师学道,其人乃一渔夫出家者,素未读书,后却能文。其徒学愚道人,乃裁缝出家者,初亦不识一字,后则能诗,且有诗集行世。师曾亲见此辈僧道中数人,故谓学问之道,确须自静中悟得方可。盖静极慧生,天机勃发,此是一本活书云。

  金粟轩诗话(六)
  南怀瑾讲
  门人辑录


  常人言及有情与无情,多情与绝情的问题,大多含糊其词,难下定论。尤其与人谈禅,进而与和尚谈禅,自然情不自禁煞住话头,不敢高谈下去。不然,恐为和尚所笑,视为红尘中的俗物。或者,认为和尚根本不懂得情是何物,不值一谈。
  事实不然,无论是洋和尚或土和尚,高僧或俗僧,高士或下士,总是一个人。凡是人,总有人的气息,始终未免有情。真能修到太上忘情,也还是没有跳出情的圈子,只是各正性命,忘其所不敢不忘,忘其所不能不忘而已。
  上下亿万年,纵横大宇宙,凡有生命的存在,各种文字所记载的文献,无论是文学的、政治的、军事的、经济的,是经书,是正史,是笔记小说,一言以概之,统是一部人类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的情史记录而已。
  推而崇之,上自宗教教主的仙、佛、神、主,下到蠢动微生,无非有情。“无情何必生斯世,有好终须累此身”,恰是万古不易名言。仙佛神主,有仙佛神主的情;蠢动微生,有蠢动微生的情。所谓忠臣、孝子、节妇、义士,文学家或艺术家,诗人或学者,田妇或村夫,都是情有独钟,情有所寄,因而构成一幅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织锦图了。佛说“一切有情众生”一句,便是一卷无上密语,无上慧学。有情而能解脱,即为仙佛;永为情累,便是凡夫。
  由此可知释迦文佛舍王位不为而出家当和尚,其志在普渡众生,纵使穷尽未来时空的边际,还要“虚空有尽,我愿无穷。”岂非是多情之至,为大情种性。孔子一生“栖栖遑遑,如丧家之犬。”明知不能挽回劫运,但还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岂非是情多而不惜负累?柳下惠的“直道以事人,何须去父母之邦。”也无非是情之所钟。耶酥钉上了十字架,流下点点殷红的鲜血,仍无丝毫怨天尤人的愤懑,还说是为世人赎罪,也无非是至性至情的升华。穆罕默德一手拿剑,一手拿《可兰经》,来教化他的子民,当然是情存故国,心在天下。只有老子故作无情姿态,装着一付莫可奈何的样子,骑了一头青牛,西出函谷关,苍凉独步,向流沙而去,寄迹天涯,不知所终,恐也难免是“明朝匹马相思处,知隔千山与万山”的情怀吧!
  忘情人之所难,时隔数十年后,地为海山间阻,每当秋风凉夜,月下灯前,偶忆灵岩红叶,离堆波涛,便不禁怀念方外之友传西上人。上人现出家僧相,受业于欧阳竟无先生门下,精通唯识法相之学,驻锡青城,交游多天下名士学者,区区亦是其山中常客,平常往返忘形,早已不存其是僧是俗的分别。当时华西大学曾邀上人讲授禅学,终不首肯,后来经我辈力促,却坚持要开“情与爱的哲学”一课。以和尚而讲情与爱的哲学,实足耸人听闻,因此听众既无虚座,和尚也不空讲,大为叫座云云。惜我正行役重庆,并未及时临场,后来上人与我言及大要,相与抵掌大笑。
  古今文辞传习,有关于情的大作,多至不可胜数。例如众所周知的古诗十九首,诸葛亮的前后出师表与梁父吟,曹子建父子兄弟三人,与建安七子的诗文。又自唐代李世民以次的名作,与李白、杜甫、王维、刘禹锡、李商隐等一大群才情并茂的诗卷。乃至宋代岳飞的满江红与文天祥的正气歌、过零仃洋的名诗,与明代史可法与多尔衮往来的信札,无往不是真情流露的佳作,真是数说不尽,例举不完。甚至可说一部廿六史的兴衰成败,是非邪正的记录,也只是人类社会的一部情史而已。
  大情不说,且归人生境界情我的小境而言。人人都说宋代诗人陆放翁的爱国情操。有如: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次如:
  “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棉。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惘然。”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以及辛稼轩的:
  “饱饭闲游绕小溪,
  却将往事细寻思。
  有时思到难思处,
  拍碎阑干人不知。”
  都是用情深密,临老不渝情话真言。
  舍此以外,就手边方便,略检僧俗中有关情爱哲学的小品诗词,聊供把玩。
  鹧鸪天(宋.辛弃疾)
  “晚日寒鸦一片愁,
  柳塘新绿却温柔。
  若教眼底无离恨,
  不信人间有白头。
  肠已断,泪难收,
  相思重上小红楼。
  情知已被云山遮断,
  频倚阑干不自由。”

  “困不成眠奈夜何!
  情知归未转愁多。
  暗将往事思量遍,
  谁把多情恼乱他?
  些底事,误人哪!
  不成真个不思家?
  娇痴却妒香香睡,
  唤起醒松说梦些。”

  “趁得西风汗漫游,
  见他歌后怎生愁。
  事如芳草春长在,
  人似浮云影不留。
  眉黛敛,眼波流,
  十年薄幸说扬州。
  明朝短棹轻衫梦,
  只在溪南罨画楼。”

  “木落山高一夜霜,
  北风驱雁又离行。
  无言每觉情怀好,
  不饮能令兴味长。
  频聚散,试思量,
  为谁春草梦池塘。
  中年长作东山恨,
  莫遣离歌苦断肠。”

  忆江南(清.纳兰性德)
  “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摇落后,清吹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
  “挑灯坐,坐久忆年时,薄雾笼花娇欲泣,夜深微月下杨枝,催道太眠迟。憔悴去,此恨有谁知,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

  摊破浣纱溪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一霎灯前醉不醒,恨如春梦畏分明,淡月淡云窗外雨,一声声。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又听鹧鸪啼遍了,短长亭。”

  采桑子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浪淘沙
  “闷自剔残灯,暗雨空庭,潇潇已是不堪听,那更西风偏著意,做尽秋声。城柝已三更,欲睡还醒,薄寒中夜掩银屏。曾染戒香消俗念,怎又多情?”

  荷叶杯
  “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多情终古似无情,莫问醉耶醒!未是,看来如雾。朝暮,将息好花天。为伊指点再来缘,疏雨洗遗钿。”

  强欢(清.王次回)
  悲来填臆强为欢,
  不觉花间有泪弹。
  阅世已知寒暖变,
  逢人真觉笑啼难。

  归途自叹
  画屏人去锦鳞稀,
  愁见啼红染客衣。
  纵使到家仍是客,
  迢迢乡路为谁归?

  无题(清.魏子安)
  多情自古空余恨,
  好梦由来最易醒。
  岂是拈花难解脱,
  可怜飞絮太飘零。
  香巢乍结鸳鸯社,
  新句犹书翡翠屏。
  不为别离肠已断,
  泪痕也满旧衫青。

  无题(清.刘鹗)
  情天欲海是风波,
  渺渺无边是爱河。
  化作园中功德水,
  一齐都种曼陀罗。
  (按《老残游记》作“情天欲海足风波,渺渺无边是爱河。引作园中功德水,一齐都种曼陀罗。”)


  清初有才女程飞仙者,解析才情的名言说:“自古以来,有有法之天下,有有情之天下。唐诗云:‘不与王侯与词客,知轻富贵重清才。’才之可爱,甚于富贵。由情之相感,欢在神魂矣。因而为句云:‘绿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

  又云:“如来住世时,无非为无情众生,说有情法耳!世人以贪、嗔、痴为有情,高者学佛而著于佛,学仙而僻于仙,犹之贪与痴也。”因而有感怀诗:
  花飞不哭哭开前,无始空花尽可怜。为眷春光也怡逸,泪江香海有情天。

  又云:
  富贵贫贱,强弱智愚,天之道平也。而不平莫甚于人之心,贫者妒富,贱者妒贵,弱妒强,而愚妒智,卒不能违乎天,名既毁而实亦丧焉,善妒者适自病也。
  至于如五祖所说:
  有情来下种,
  因地果还生。
  无情既无种,
  无性亦无生。

  以及雪窦禅师的:
  居士门高渴(谒)未期,
  且偎岩石最相宜。
  太湖三万六千顷,
  月在波心说向谁?
  恰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的高僧禅话,是禅?是情?总归解脱。


  词,又称诗余,或长短句,是中国文学史上占了相当分量的一项成就。一般人往往把唐诗宋词并列,乃因为宋代的词和唐代的诗一样,都曾在文学史上大放异彩。不过,实际上词的形式并非是起源于宋代的。传说唐朝大诗人李白的菩萨蛮、忆秦娥二阙,是百代词曲之祖。而在词学上第一个获得成就的人,便是晚唐的诗人温庭筠。因此词形成于唐,进化于五代,而大盛于宋,是完全正确的说法。
  词是乐府歌曲的产儿,和时下流行的校园民歌有些类似。缘于唐朝时候民间乐坊十分风行,但是乐工并不是很有学问的人,所作的歌词俚俗不雅,因此往往喜欢取文人的诗来协乐歌唱。当时盛行的是整齐的五七言诗,有时并不能应音乐节拍的需要,于是就有一些好乐的诗人,和希望自己作品广为流传的诗人,依曲拍填成一些长短句的歌辞,供乐坊中人吟唱。久而久之,这种风气越来越盛行,到了大历、长庆年间,竟连那些著名的大诗人,如白居易、元稹、刘禹锡、韦应物、李贺、李益等,也将作品交给伶人妓女们去唱了。文人和乐工的关系日益密切,喜欢填词的人也越来越多,于是就奠定了词在文学上的地位,而造成了数百年的发达。
  有些人以为词牌是词的名称,这是不对的。因为词牌和词的内容,通常是没有关连的。所谓词牌,代表的只是词的曲调和格式而已,因此同一词牌的作品,不同朝代不同作者的加起来,总有好几百阕之多。这好比大家都喜爱唱《梅花》这首歌,于是喜好填词的人,就可以按照《梅花》的曲调和字数的多寡,以及所押的韵,自己填些词来唱。于是《梅花》的曲虽一样,而词却有很多种的唱法了。
  另外词牌的字数并没有一定的限制,不过一般看到的都是三个字,好比《浣溪沙》、《念奴娇》、《江城子》、《忆江南》、《如梦令》等,也有四个字的,如《八声甘州》,五个字的,如《新燕过妆楼》,最长的是七个字的《凤凰台上忆吹箫》,最短的是两个字的《暗香》、《疏影》。尽管词的字数稍有不同,但优美高雅,却是一致的。有些多愁善感或喜好文学的人,有时会作些小词来抒情写意一番。这种创作的精神固然十分可嘉,但是也不可忽略了,填词是有一定的规矩的。首先,作者要选择词牌,换句话说,就是要选好词的曲调和格式,然后再按字数的多寡、句子的长短,以及平仄、押韵,来把词填出来。因此写词不叫“作词”而叫“填词”,就因为曲调和格式是固定的,作者只是把词填上去而已。当然,别出心裁、另创新声,也未尝不可的。在遣字用句方面,通俗一些,甚至完全用白话文,也是一种很好的尝试,但是不可俚俗,不可乏味,和词意的完整连贯,是必需要注意的。
  许多人认为学填词比学作诗难,也有些人认为正好相反。其实诗的字数固定,不是五言就是七言,比较难发挥,同时在平仄上也比较讲究。而词是长短句,平仄可以通用之处也较多,但是词的韵为了要协乐,就比诗来的严格多了。因此两者是互有难易,不分上下。总之,诗词都是以情感作为灵魂,而且须要勤练不辍才能创造出好作品的,因此难易,也只不过在个人的努力上罢了。
  从唐朝到现在,词的作者不可胜数,作品更是浩若烟海,因此欣赏词,应当有所选择。有一部书叫做《词林纪事》,里面收录了各朝各代具有代表性的作者及其作品。作者都附有小传,作品也有后人的各种评论,因此对于喜好词和学习词的人来说,是很可以一读的,只可惜这部书并不容易买到(按上海古籍出版社近年已出版《词林纪事合编》)。另外有一部词选叫做《花间集》,颇能表现词的特色,所选录的词,也都脍炙人口,值得一读。至于个别的作者,因为各有特色,像李后主的沉郁、苏轼的豪放、柳永的细腻和辛弃疾的悲凉等,如何去选择阅读,就看个人的喜好了。 
  若说诗与词是中华文化的精华之一,这句话一点也不过分。因为唯有造形独特的方块字,才能用以作出排列整齐的诗与词;也唯有变化无穷的声韵,才能用以作出吟咏有味的诗与词。诗词凝结了中国字与声的最大优点,也凝结了中国人最丰富的智慧与感情,这一点,是我们每一个中国人都不能不知道的啊!

  金粟轩诗话(七)
  南怀瑾讲
  门人辑录


  对于文章和诗词一类的文学作品,古人已有雕虫小技,不足道也的观念。其实,那是文人门自谦的话,相反的,又有“文章华国”,“文以载道”等推崇的定评。因此大诗人杜甫,便有“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的名句。但无论人们对诗词文学本身的价值作如何看法,它却实实在在的表达出一个人的性格、人品、思想和情感,丝毫不得隐藏,也无法躲闪。
  历史上的人物,才华洋溢如曹操父子,在其作品中,处处流露了他们孤寂悲凉的情态,犹如他们毕生事业的器局,始终不能臻于博大悠久。
  相传为黄巢出家当和尚的伪诗,一点也没有得道高僧的气息,只是充满了杀气和贼味。又如在大陆传诵一时的毛泽东的《沁园春》,虽然经过柳亚子的修改,仔细读来,结局仍是一派凄凉。
  近人王国维,谈论诗词文学,以文学的境界为品评标准,似乎言之成理。其实,无论好作品与坏作品,一著文字相,必然有境界,只是境界有美好与鄙俚的差别而已。至于透过文字所表达的器局和气象,毕竟不是文字技巧所能笼罩。


  黄巢的诗
  昔人野史记载,黄巢兵败,并未被杀,却逃去当和尚,剃了须发,法名道价。后来在西京龙门寺,自号翠微禅师。最后又住进雪窦寺,所以又称雪窦禅师。(雪窦寺在浙江宁波四明山中,历代时出高僧,都以雪窦为名。黄巢并非禅宗正脉的雪窦重显禅师,不可误认。)又说他死在宋初开宝时期,年龄已过八十。史实不符,都是假造的说法。
  《挥尘录》记载他的诗:
  “三十年前草上飞,
  铁衣抛却著僧衣。
  天津桥上无人问,
  独倚危楼看落晖。”
  读来确有英雄晚年,一派落寞的意味。但“三十年前草上飞”一句,始终不脱绿林气息,非常有趣。可是在《宾退录》上记载,这首诗是好事的后人从元稹(微之)赠智度禅师两首诗中偷改过来的。在元微之的诗集中,便存有原作:
  “四十年前马上飞,
  功名藏尽拥禅衣。
  石榴园下擒生处,
  独自闲行独自归。”

  “三陷思明三突围,
  铁衣抛尽衲禅衣。
  天津桥上无人识,
  闲凭栏干望落晖。”
  这两首原诗,与依此凑改而成,假托是黄巢的那首诗,同样是二十八个字的作品,但器度气象,就完全不同了。由此,我们同时可以体会,无论新旧文学,都需要器识和气魄,才能构成好的作品。


  完颜亮的诗
  金朝末代的完颜亮,桀敖跋扈,气吞山河。有一手的好书法,也好作诗填词。当他初封为歧王而兼平章政事的时期,诗词中,已经语意倔强,透露著不甘人下的意味。如出使道驿《咏竹》的一首:
  “孤驿潇萧竹一丛,
  不同凡卉媚春风。
  我心正与君相似,
  只待云梢拂碧空。”
  又《书壁述怀》:
  “蛟龙潜匿隐沧波,
  且与虾蟆作混和。
  等得一朝头角就,
  撼摇霹雳震山河。”
  又《过汝阴》:
  “门掩黄昏染绿苔,
  那回踪迹半尘埃。
  空亭日暮乌争噪,
  幽径草深人未来。

  数仞假山当户牖,
  一池春水绕楼台。
  繁华不识兴亡地,
  犹倚栏干次第开。”
  又词,《中秋待月不至》(鹊桥仙):
  “停杯不举,停歌不发,
  等候银蟾出海。
  不知何处片云来,
  作许大通天障碍。
  虬髯捻断,星眸睁裂,
  惟恨剑锋不快,
  一挥截断紫云腰,
  仔细看嫦娥体态。”
  后来他读到宋朝词人柳永的名作,便使画工绘制杭州临安的都市图,以及西湖景色,此时即已蓄意南侵。题诗一首:
  “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第二年,便起兵南下两淮,填词《喜迁莺》一阕,遍赐部下:
  “旌麾初举,正駃騠力健,嘶风江渚。射虎将军,落雕都尉,绣帽锦袍翘楚。怒磔戟剑须争夺,卷地一声鼙鼓。笑谈顷,指长江,齐楚六师飞渡。
  此去无自堕,金印如斗,独在功名取。断锁机谋,垂鞭方略,人事本无今古。试展卧龙韬略,果见成功旦暮。问江左,想云霓,望切玄黄迎路。”
  这些,也都是历史人物的名作,他有境界吗?当然有。但不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一样的情调而已。所以说,凡是文字的结构,不论好或坏,境界都是有的,但器度和气象的差别,就迥然不同了。完颜亮的诗词,果然充满了侵略者气吞山河的意味。而在他的字里行间,却透出他的事业和文学,都未能成功的气息。正如毛泽东的《沁园春》一样,仍然属于历史上失败一流人物的作品。

  至于词人柳永的名作《望海潮》则真个充满了纯文学的美,恰如杭州西湖的山水一样,有说不尽的妩媚。难怪有人说,就因为柳永的一首词而引起完颜亮南侵的贪欲了。
  “东南形胜,江湖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幙,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金粟轩诗话(八)
  南怀瑾讲
  门人辑录


  吴僧月洲,喜作诗,名士沈石田(按明代著名画家沈周,字启南,号石田,晚号白石翁)想请他题画,便故意骗他说:这里有一位名妓,特地请你来观赏。月洲立即赶来,到了,才知道上当。便在沈石田菜边蝴蝶图上题了一首诗:
  桃花结子菜生苔,
  细雨蛙声出草莱。
  一段春光都不见,
  却教蝴蝶误飞来。

  唐宋以来的一般僧服,多着黑衣。到了元朝文宗时代,因为特别重视欣笑隐和尚,文宗便御赐黄衣。后来他的徒弟们便都着黄色僧衣了,因此萨天锡便有赠欣笑隐的诗:“客过钟鸣饭,僧披御赐衣。”到了明初,制定参禅僧的衣黑色,讲经僧的衣红色,应请诵经拜忏的僧衣葱白色。因此欧阳原元有题僧画墨菊诗:
  苾蒭元是黑衣郎,
  当代深仁始赐黄。
  今日黄花翻泼墨,
  本来面目见馨香。

  明代永乐的南征,都由师僧姚广孝的策画,事成,封为少师。有一次,姚少师领敕命,到四川云台观悬旙,路过苏州,暂时驻杖寒山寺。临时到松林中施食,独自一个人穿了一双便鞋,一边施食,一边慢慢走去。恰好碰到苏州的县宰曹二尹带着官差喝道而来。姚少师一路经行而去,并不回避,因此惹怒了曹二尹,叫官差把他抓来,打了他二十皮鞭,少师默然挨打,也不分辩。旁边有人认识他的,告诉曹二尹说:他便是当今的国师姚少师。曹二尹一听吓坏了,赶紧爬下来叩头请罪。少师当下写了一首诗给他,又默然回到寒山寺里去了。
  出使南来坐画船,
  袈裟犹带御炉烟。
  无端撞着曹二尹,
  二十皮鞭了宿缘。

  明代王阳明偶游僧寺,看到一间僧房封锁的很严密,便动了疑心,要求和尚打开门看个清楚。和尚对他说,房里有一位老僧入定,已经五十年,上代交付,不可随便开关。王阳明却坚持要开门一看,和尚强不过他,只好开关。果然看到一个和尚肉身坐在龛中入定,面色俨然如生,而且活像王阳明自己的相貌。他看了心中如有所悟,觉得这个和尚,就是他的前生。抬头四面一看,墙壁还留有一首诗:
  五十年前王守仁,
  开门即是闭门人。
  精灵剥后还归复,
  始信禅门不坏身。
  王阳明怅然若失,便出钱吩咐寺僧为这坐龛圆寂的和尚肉身建塔。

  《七修类稿》载元代一僧的两首诗:
  百丈岩头挂草鞋,
  流行住止任安排。
  老僧脚底从来阔,
  未必骷髅就此埋。

  残年节礼送纷纷,
  尽是豪门与富门。
  惟有老僧阶下雪,
  始终不见草鞋痕。

  《草木子》载南宋贾似道当国时,一日漫游西湖,有一个西川和尚,看到他并不回避,反而徘徊不去。贾似道问他要作什么?和尚说:作诗。贾便指着湖中的渔翁,要他作诗,并以限用天字韵。和尚便应声写了一首诗:
  蓝里无鱼少酒钱,
  酒家门外系渔船。
  几回欲脱蓑衣当,
  又恐明朝是雨天。

  明代承天寺有僧名岫闲,自刻卖闲诗,请各方唱和。宪副李滋(号如谷),便写了一首诃斥他的诗:
  老秃何人敢说闲,
  八旬行脚古来传。
  磨砖碓米僧家事,
  施鸟添香度日缘。
  闲自已偷谁敢买,
  卖干天遣定追还。
  痴呆可卖闲难卖,
  鬼斧神枪不汝怜。

  朱元璋当了皇帝,政纲重严重猛,有一天,要到和尚庙去玩玩,但禁止侍从人员入寺,独自一人进去。看到寺院的墙壁上画了一布袋和尚,墨迹还没有晾干,旁边还题一首诗偈:
  大千世界浩茫茫,
  收拾都来一袋装。
  毕竟有收还有散,
  放宽些子又何妨?
  他看了,立即命令侍从的人进去搜索,原来是空无一人的古寺而已。

  明初禅僧谦牧,常住小有山中,各方都景仰他的道行高风。朱元璋本来就认识他,当了皇帝以后,亲自作诗要召他到南京来:
  寄语山中老秃牛,
  何劳辛苦恋东洲。
  南方有片闲田地,
  鞭打绳牵不转头。
  谦牧禅师接到朱皇帝的亲笔诗,仍然不肯出山,只回答他一首诗:
  老牛力尽已多年,
  顶破蹄穿只爱眠。
  震旦城中粮草足,
  主人何用苦加鞭。
  朱元璋看了,总算肯放过他,一笑了事。

  昔日有人题诗称赞山顶一僧庵云:
  高山顶上一间屋,
  老僧半间龙半间。
  半夜龙飞行雨去,
  归来翻笑老僧闲。
  (按韦居安《梅磵诗话》卷上载僧显万诗云“万松岭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三更云去逐行雨,回头却羡老僧闲。”又《五灯会元》卷第十七及《续传灯录》卷第十六载归宗志芝庵主偈云:“千峰顶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昨夜云随风雨去,到头不似老僧闲。”)

  明桃源陈朗溪,有题漳江寺诗,用意恰恰相反,他的诗:
  吟遍三千洞,
  来眠四大床。
  白云钟鼓外,
  翻笑老僧忙。

  南宋时,杭州灵隐寺僧元肇,法号淮海。寺有古松大数十围,与月波亭相对。史相弥远忽遣人来砍伐大松,要作建宅材料。淮海不得已,作了一首诗:
  大夫去作栋梁材,
  无复清阴覆绿苔。
  惆怅月波亭上望,
  夜深惟见鹤归来。

  同时阎贵妃的父亲阎良臣,要修建香火功德院,也想在灵隐三天竺砍伐松树作建材。淮海不得已,又作了一首诗:
  不为栽松种茯苓,
  只缘山色四时青。
  老僧不会移将去,
  留与西湖作画屏。
  淮海的两首诗,当时便受人重视,宋理宗也看到了,便命令停止砍伐。

  又灵隐山中旧有久已衰败的寺基,有一权势人家,相信风水,想侵占寺基来做坟墓,淮海又作了一首诗:
  一带空山已有年,
  不须惆怅起颓砖。
  路旁多少麒麟冢,
  转眼无人送纸钱。
  淮海的这首诗,却使权势豪门看了,都不敢再起贪心,显见文字的威灵,有时也不可轻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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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救三道苦。惟愿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在世富贵全,往生极乐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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