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中华的文需涵咏玩味的功夫 |
  周汝昌,1918年生于天津,燕京大学西语系本科、中文系研究院毕业,先后任教于华西大学、四川大学外文系,1954年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现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顾问。他是著名红学家、古典文学研究家、书法家和诗人。他评注的《范成大诗选》、《杨万里选集》和《书法艺术答问》为学林推重;1953年出版的《红楼梦新证》被誉为“红学方面一部划时代的最重要的著作”。此后又出版了《红楼梦与中华文化》、《红楼夺目红》、《曹雪芹传》、《红楼小讲》、《定是红楼梦里人》、《红楼十二层》、《石头记会真》等二十多部红学著作。1954年双耳失聪,1974年因用眼过度,两眼近乎失明,仅靠右眼0.01的视力治学至今。
记者:您说自己身上的“矛盾”很多,也很大。大学读的是西语系,教书教外文系,可是真心喜爱的还是中华文化传统的文学艺术,文物衣冠,社会伦理道德的精神,民族审美的意境等等,为什么? 周汝昌:有些批评家说汉语文“不科学”、“不准确”、“太模糊”———所以比不上概念清楚、逻辑周密的西语好。我说,这种评比是既不晓西方,又昧于汉语,全是盲论。中华民族有自己的仰观俯察、感受体会,有自己的价值观、美学观,更有自己的表现才华与方式———它有浓郁的诗质在,不单是1+1=2之类。在我看来,汉字汉文有一种大美至美。就拿诗来说,中华诗是情思美、声韵永、文采彰、境界高的综合与升华,是以魅力最大,涵咏无穷,其上品真不愧是透肝沁脾,生香满颊。 读雪芹的书(其实包括读中华的文),最需要的是这种涵咏玩味的功夫。这是中华文化的一大特色。这儿总离不开修养、陶冶、涵咏、玩味———即功夫的层次与品位。我的研红心得是,雪芹之书,貌似小说,实为诗作。他的小说,本质是一篇很长的诗———中华民族式的抒情诗,里面有诗的观察,诗的体会,诗的感受,诗的表达,诗的境界、气质、韵味。 记者:您一再强调要有涵咏玩味的功夫,这个功夫怎么培养? 周汝昌:治学不易,要有才、学、识、德、勇、毅、果、静、谦……也要有悟。悟有顿、渐之分:顿是一见即晓,当下即悟;渐就是涵咏玩味,积功既久,忽一旦开窍,洞彻光明。 现在大家都说传统文化出现了断层,要补课,这是对的,关键是怎么补?用灌输的方法、填鸭的方法教学生,肯定不行,要培养、诱发学生的兴趣。中国文化中的宝贝东西太多了,文学艺术、嘉言懿行都有精彩处。比如,一个弟子问孔子:老师,你教的东西太丰富了,你送我一个字做座右铭好吗?孔子说:其恕乎?这完全是商量的口气,翻译成白话就是:这个恕字怎么样啊?接下来对恕又做了这样的解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此循循善诱,你说孔子伟大不伟大?大家都知道“水落石出”这个成语是比喻真相大白,却很少有人知道它出自北宋大文豪苏轼的《后赤壁赋》,原是写景的:“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当年毛泽东用“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两句诗评价中国与阿尔巴尼亚两国之间的友谊,引的是“初唐四杰”之一王勃的诗,很贴切。这就是门径,要让学生自己有钻研的兴趣,慢慢地,他才会摸到传统文化的门。 以我的体验,中国文化和艺术最忌一个字:死,最宝贵的是:活。要教活学生,就要教他们这种涵咏玩味的功夫,不是照本宣科,不是读死书。 记者:您说自己平生下功夫最多的是诗词、书法、英文、红学,红学排在了最末位。但无可否认,您在诗词、书法上的造诣,对您的研红起了极大的推动作用。现在的红学队伍,人数远比以前壮大,新成果却没有多少,这和研究人员的知识结构是否有关系? 周汝昌:肯定有关系。我前面说过,读雪芹的书,要有涵咏玩味的功夫。这不是说要像《红楼梦》里写的那样开诗社,做诗,而是说,整个《红楼梦》是一个诗的境界,它的表现手法是诗,而不是讲故事。研究《红楼梦》,我不讲情节、故事、人物性格,而是包含我对中华文化的理解。我既不把《红楼梦》叫做什么政治小说、言情小说、历史小说、性理小说等等之类,而独称之为“文化小说”,是因为这部书里仪态万方地体现了我们中华文化的光彩和境界。 对现在的红学界,我模模糊糊的印象是比较沉闷,没有新见解新突破。但我是一个乐观者。这个沉闷是一个过渡时期,哪一个契机、因缘到了,红学会有一个新气象。 记者:您评曹雪芹是“大慧若痴”,您痴红六十年,进而把握中华文化情与理谐、天人合一的精髓所在,可否也算是一个大慧若痴之人? 周汝昌:曹雪芹完成《红楼梦》的时候才三十多岁,但他有大智慧,他的知识库那么丰富,我只能称他是特殊的天才。用一般的情理、一般的形式逻辑,研究不了红楼梦。一般人理解《红楼梦》是一部反理教的小说,其实不然。在伦理社会关系上,曹雪芹承认理是适可而必要的;而在独处自便之境中,他则将“情”诗化起来,艺术化起来。曹雪芹被称为情痴,或者叫情圣,此痴,非本义“不慧”之谓,相反,那正是大慧若痴,如同大智若愚之理。在曹雪芹的世界里,情与理并不构成绝对矛盾冲突,甚且有时是相辅相成的关系。情,即“天”是也。理,即“人”是也。情与理谐,是即“天人合一”的大道理,亦即中华文化的最大特色与精髓所在。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发过这样的慨叹:“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我自号“解味道人”,意为懂得些许“味道”的人,并非“道人”、“居士”之义也。我说过,第一流的学者有自己的事业,不会去研究《红楼梦》,我不是第一流的学者,差得远,最多三四流。说是第一流,那叫骗人。但我也有股痴劲,曾有一诗言志:“梦解红楼日月长,奇情异彩细参商。零笺碎墨皆堪念,中有微怀一瓣香。” 【周汝昌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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