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文:季老走了,心灯依旧 |
 
季老走了。 听到这个消息,泪眼朦朦,脑海空空,只有一句话在闪烁:有你在,灯亮着。 据说,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间,季羡林先生清晨4点即起,季家的灯光经常是北大清晨的第一盏明灯。而今,哲人已萎,一灯如豆。走过未名湖畔,走过燕园那个素朴的小院,人们是否记得:此间曾着星星火? 相识宇内,季老关注我所关注的 我们这代人进大学求学的时间应与季老那代人重返大学执教的时间基本相等。两代人历尽劫波,相逢在历史重起身时,对社会、对世界、对人生的看法,便常有不谋而合之处。加之季老是历史学家、东方学家、思想家、佛学家,各种宗教之间的关系,特别是佛教和儒家、道教之间的激荡互动,历来就是季老关注的焦点。作为国家宗教局局长、中华宗教文化交流协会会长,我希望有机会造访季老。 在季老的弟子——北京大学湛如老师的协助下,我们怀着崇敬的心情,终于在三○一医院见到了季老。记得那天下午,阳光透过宽敞的玻璃窗洒进房间里,照在这位安详、智慧的长者身上。季老倚在沙发上,身后是一些可爱的小猫、小狗的玩具与照片,季老喜欢小动物是出了名的。已经从事十几年宗教工作的我,有许多话想向季老说,向他老人家请益。季老醉心于中国传统文化,这其中自然离不开对宗教问题,特别是对儒释道的关切。见到我这个宗教局长,他也似有许多话想询问我。于是,我们国内国外、天南海北,从佛教说到儒家,从印度讲到德国。 当谈到宗教的长期性问题时,季老非常郑重地说:“据我研究,说实话,国家和政党都消亡了,宗教也消亡不了。什么时候宗教可以彻底消亡呢,大概只有人的主观和客观世界完全统一的时候,但这又是不可能的。因此不管怎么说,对信和不信宗教的人,我们都要尊重。” 我向季老报告,中华宗教文化交流协会正在与中国佛教协会共同筹备首届世界佛教论坛。季老非常高兴,说这是中国佛教史上的一件划时代的大事,也是快速发展中的中国在社会生活领域中的一个重要的事件。后来,季老专门向大会发来贺辞:“合作、和谐、和平——祝世界佛教论坛圆满成功!”这个世界佛教论坛的主题是“和谐世界,从心开始”,我为此准备出版一本新书《从心开始的脚步》,请季老题词,季老仔细阅读了书稿的主要文章后欣然赠言:“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张载:民,吾同胞,物,吾与也。贺小文同志业精于勤的成果。”获此赠言,欢喜之余,也有几分诚惶诚恐,虽都是古圣先贤之言,但这其间蕴含着多少期许,是要我温故知新、见贤思齐啊。 2006年4月,首届世界佛教论坛隆重召开,37个国家和地区的1000多名佛教界、学术界、商界、政界等人士竞相参加,取得了空前的成功。 论坛结束,我想见季老的心情迫切。通过湛如老师的安排,约定在2006年6月6日去医院看望季老。那天下午,我详细向季老介绍了论坛召开的盛况和境内外的反响。听了我的介绍,季老感慨地说:“我今年95岁了,经历了一个世纪,中国现在是空前的大好局面,国内各民族团结,在国际事务上取得了一个又一个成功。佛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应该发挥作用。首届世界佛教论坛就是个良好的开端,你们做了一件好事,但还只是开头,要继续保持下去。你们任重而道远啊。”“要对佛教理论进行认真研究。此次论坛以‘和谐世界,从心开始’为主题非常好,我们国家各宗教之间是和谐的,你信你的,我信我的。大家都要为国家的发展、社会的和谐做贡献。” 当听说中国道教界正在筹备明年在西安和香港举办以“和谐世界,以道相通”为主题的“国际《道德经》论坛”时,季老也表示出了浓厚的兴趣。他说:“《道德经》是中国文化中很重要的一部经典,应该引起重视。道教是中国自己产生的宗教,佛教是后来传进来的。但我们好像一直对道教不是太重视,记得40年代末第一届全国政协刚成立时,大家讨论要不要选一个道士当政协委员,结果没有通过,过了很长时间才选上了一个。”他表示愿意为《道德经》论坛写几句话,并且希望《道德经》论坛在世界佛教论坛的经验基础上,办得更好。 跟随季老多年的李玉洁老师说,季老如此赞扬世界佛教论坛,赞扬“小文同志业精于勤”,并非随口而说,更非违心之论。因为了解季老的人都知道,季老一贯的脾气是“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如1998年,在一次江泽民同志听取知识分子意见的会上,大家都谈了意见,都有掌声。季老本不想讲话,但泽民同志点名请他讲,他一开口就提了三条意见,坦诚尖锐。一是说你们领导重工轻理更轻文,这样怎么提高人民的基本素质,不要忘记中华民族最大的特点就是富有人文气息。二是要注意改善知识分子的工作条件,条件太差,怎么留得住人才。但也要注意另一种倾向。过去讲“大学”主要是要有好的“大教授”;现在讲“大学”却变成了讲“大楼”,大楼越多,成绩越大,完全错了。许多老教授的办公室只有8平方米,在斗室中做了30年的学问。现在有些学者仅一张办公桌就有两三米长,却没见做出什么学问。三是要讲和谐。不和谐,什么都发展不了。季老讲完后,大家都愣住了,会场一片沉静。还是江泽民同志讲话,首先肯定了季老的三条意见,说要引起高度重视,要重视中国的人文传统,还说自己的孙子都在背古文,于是全场掌声如雷。 听到李老师向客人介绍这些往事,季老点头微笑。那天,我们的谈话远远超出了医生允许的时长,但想说的要说的还有太多太多,真是相见恨晚。 我向季老倾诉,作为国家宗教事务局的局长,白天总有忙不完的“宗教事务”,需要马不停蹄地“走、干、讲”;但“宗教无小事”,哪一件重要的“事务”不需要理论思维、不需要政治考量、不渗透文化内涵?于是,晚上还得挤时间“读、写、想”。“白天走干讲,晚上读写想”,夜以继日的所思所虑、所言所行,无非就是两件事:宗教问题“怎么看”,“怎么办”?但是“走干讲”难免走得有弯路,干得有错事,讲得有废话;“读写想”也难免读而不通其理,写而不得其要,想而不得其解。热心于“怎么看”,却经常因“看”不清“吃糊涂亏”;努力于“怎么办”,有时倒不经意间“办”好了,“占糊涂便宜”。这位一生都在做学问的国学泰斗点头一笑,挥笔写下八字赠我:“良好开端,任重道远——赠叶小文同志,时年九十有五”。 在这位“时年九十有五”的智慧老人面前,我那点“白天走干讲,晚上读写想”的坚持和苦衷,不过是“良好开端”啊。季老分明是在鼓励我,任重道远,必须坚持不懈。只要孜孜以求于“怎么看”,锲而不舍于“怎么办”,津津乐道于“走干讲”,念兹在兹于“读写想”;只要心无旁骛,意无杂念,就能以勤补拙,日有所进。毕竟天道酬勤、业精于勤,这是通理、是常数、是规律。 神交化外,我推崇季老所推崇的 相识之后,我与季老之间便多一份关注。我随时关注着季老又出了什么书说了什么话,季老则不着痕迹地关注着我做些什么想些什么。这一时期,我们见面不多,神交甚深。 我曾有鲁莽之想:国际道德经论坛如季老能与会,那就太完美了。但虑及季老身体,未敢造次,于是提出给季老录像,在论坛上播放。季老欣然应允。 论坛召开时,季老的录像在会上“热播”,反响甚好。季老说:“中国文化的精髓是什么?据我的看法,就是我们现在讲的‘和谐’。自古以来,中国就主张‘和谐’,‘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时至今天,我们又提出和谐这一伟大的概念,这是我们中华民族送给世界的一个伟大的礼物,希望全世界能够接受我们这个‘和谐’的概念,那么,我们这个地球村就可以安静许多。” 道家和道教的精神是什么呢?季老说:“我很喜欢陶渊明的四句诗,实际上这也是我人生的座右铭,即:‘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我觉得这首诗中就充分展现了道家和道教的精神,这就是顺其自然的思想。依我的看法,陶渊明骨子里更像是道家的。我觉得‘顺其自然’最有道理,不能去征服自然,自然不能征服,只能天人合一。要跟自然讲交情、讲平等,讲互相尊重,不要讲征服,谁征服谁,都是不对的。” 我经常回味季老的这番话。前不久,给人民日报海外版的“望海楼”专栏写了篇《全球变暖,我们咋办》:“有道是‘天变不足畏’,可今日之‘天变’——全球气候变化,已在广泛深刻地影响和危害人类的根本利益。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今无善举,后患无穷。” 记得我在接受新华社记者采访时曾有过一番关于“双重紧张导致双重焦虑,如何用双和模式化解”的谈话。我认为,当今社会,“双重紧张”表现在快速发展引起人与自然关系的紧张,以及人与人关系的紧张。“双重紧张”必将导致社会失范的焦虑和文明冲突的焦虑。化解“双重紧张”和“双重焦虑”,需要“双和模式”——对内致力构建“和谐社会”,对外呼吁共建“和谐世界”。内和而必求外顺,内和而必致外和,“和为贵”就不仅是中国,也应成为世界的追求。这一“双和模式”由中国提出,乃是基于中国经济崛起的同时,正在萌动中的中国文化崛起的端倪初露;基于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逻辑。中国应该对人类有较大的贡献。 季老看到了这篇稿子,颇为赞同。我们再次见面时,他谈到这点,并提升为“人与人和谐,人与自然和谐,人内心和谐”这“三大和谐”。2006年8月6日,在温家宝总理为他祝贺95岁生日时,季老谈起了他这“三大和谐”理念。温总理倾听并赞赏。人们发现,当年召开的中共十六届六中全会明确提出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并鲜明地提出要“发挥宗教在促进社会和谐方面的积极作用”。 吸纳季老滋养,我对“文化的回归与超越”这一命题做了一系列的探索。我认为,传统是民族的本,每一个辉煌的文明,都有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作支撑,都离不开先人的智慧与哲理的学习传承。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也离不开对优秀文化传统的继承发展。现代化呼唤时代精神,民族复兴呼唤民族精神。时代精神要在全民族中张扬,民族精神就要从传统文化的深厚积淀中重铸。我们继承历史,面向未来,立足中国,面向世界;不会食古不化、抱残守缺。对传统文化的继承,是为着创新和超越。对我的一管浅见,季老予以肯定。 今年5月8日,我在人民日报海外版的“望海楼”专栏发表《迎接新时代的文艺复兴》一文,进一步探究这一课题,文中加入我与季老沟通后形成的一些理念:如果说文艺复兴使“人”从神的束缚中被解放出来,解放了的“人”又过度膨胀了。今天我们看到的是,“人”对自然过度开发,环境污染破坏;“人”对社会为所欲为,单边主义和恐怖主义的争斗越演越烈;“人”对“人”损人利己、尔虞我诈,次贷危机引爆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机,造成全球范围的经济衰退和恐慌;那么,时代就呼唤着一场新的文艺复兴,必须把过度膨胀的人还原为一个“和谐”的人,必须建设一个人与自然和谐、人与社会和谐、人与人和谐的新的“和谐世界”。 文章发表后,我想约一个季老合适我也合适的时间去看他,再次与他从容交谈。 也许是现代人脚步太匆忙,也许是现代社会节奏太匆迫,坐下来,静下来,执手相谈,竟成奢望! 季老走了,他要我“坚持不懈”的叮嘱,竟成绝响! 可怜流年夺季老,我失知己,国失大师!神伤之际,我泪潸然。 对于季老一生的评价,2006年感动中国的颁奖词或许能囊括一二:智者乐,仁者寿,长者随心所欲。一介布衣,言有物,行有格,贫贱不移,宠辱不惊。学问铸成大地的风景,他把心汇入传统,把心留在东方——季羡林,最难时也不丢掉良知。 重思这段话,默默吟诵颂季老的《泰山颂》,心底最深处有种力量缓缓升起: 巍巍岱宗,众山之巅。雄踞神州,上接九天。吞吐日月,呼吸云烟。阴阳变幻,气象万千。兴云化雨,泽被禹甸。齐青未了,养育黎元。鲁青未了,春满人间。星换斗移,河清海晏。人和政通,上下相安。风起水涌,处处新颜。暮春三月,杂花满山。十月深秋,层林红染。伊甸桃源,谁堪比肩。登高望岳,壮思绵绵。国之魂魄,民之肝胆。屹立东方,亿万斯年! 国之魂魄,民之肝胆。屹立东方,亿万斯年——在我心目中,这就是季老的真实写照。我愿意相信,在迎接新中国60华诞之际,这位东方老人将在泰山之巅,面对朝阳,朗声吟诵:齐青未了,养育黎元。鲁青未了,春满人间…… 今天,季老走了,他此生,四季经历98次荣枯,他的心,燃烧了98年。 季老,有你在,灯亮着。你走了,心灯依旧。 (写于7月11日季老走了的当天深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