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洁的中式服装,配一幅玳瑁眼镜。44岁的潘鲁生,保持着一种传统的儒雅风度,初见的印象,瘦削如老照片上的剪影。但他一开口,听者很难不被他吸引——他的谈吐之间,有一种生动的气势,充满激情。“文化生态的保护”、“新农村文化建设”、“文化的选择”等充满时代感的词语,频繁地闪现在对话中。“艺术家不是关起门来的想象家。”
二十多年来,他坚持深入农村的乡野调查,在最朴素最传统的生活中,寻找美的惊喜。这不仅是他的爱好,也成了他一生的事业。
在他的倡导下,中国出现了一个中国民艺的新学科。
惠山泥人
年味真的越来越淡了吗?
记 者:春节马上就要到了。但是,很多人却抱怨年味儿越来越淡了,尤其是在城市里,像吃年糕、祭祖这些习俗,都慢慢地消失了。
潘鲁生:对,年味越来越淡了,好多人有这样的看法。但是,想一想,我们的年味真的越来越淡了吗?
春节的表现形式有所变化,反差太大,使人们更容易去回忆、去怀旧。其实,这是农耕文明和现代文明相比所产生的强烈反差。近几年,过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春节的呼声又渐高,这本身也是一个好现象,说明春节仍扎根在人们心里。
许多人感觉现在年味淡了,主要是与过去的习俗比较而言,好像只有以前的过法才是过年。其实他们没有看到,我们现在过年,已经有了新的生活方式、新的习俗、新的风尚。
记 者:这种新的生活方式、新的习俗具体是指什么?
潘鲁生:比如春节旅游、电视文化、网络文明等,这都是新年的过法。
我听别人讲给我一件事,觉得挺有意思。说有一个人,觉得年年春节在家看“联欢晚会”,要不就是互相吃饭、拜年。过年那几天,天天如此,而且年年也如此。这一年,他心生厌倦,早早就报名参加了旅行团,出外去旅游了。一星期之后,他回来,也觉得没劲,说“过年不像个过年的样子”,这时他明白,原来“年” 还就得这么闹哄哄地过。
这个例子我觉得挺能说明问题,就是老百姓心中对“春节”的理解已经固定了。每个人形成这么一种“理解”也是经过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这就是传统,这就是民族心理。
这种过程是需要培养的,传统民俗是成百上千年积淀起来的。新的民俗才形成几年?它还需要一个过程,需要人们继承着传统,发展着时尚。
记 者:那是不是说,在现代化的新生活方式的冲击下,中国的传统民俗正在消亡?
潘鲁生:现在我们的生活方式受西方的影响很大。不过人们追求富裕,我感觉这是一个常理,任何事情的发展都是在追求一种美好的东西。原生态的东西不断被打破,重新建立一种新的传统,新的艺术,但根没丢,融合传承,这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魅力所在。
然而,如何建立这种新的生活方式是值得我们现代人深思的。我们现在正坚定不移地走向工业现代化,但同时所付出的代价将是,属于我们自己的传统人文个性逐渐消失。
这个过程中消失的不仅仅是物件,关键是一种传统,一种民族符号。
剪纸:金猪送福
民间美术是一种生活方式
走进潘鲁生的“民艺博物馆”,大到纺车,小到盘扣,近万件“符号”在这里被保存着。他笑着说:“过去别人都笑我说,你成天捡那些破烂干什么?现在,这些都成了民族的宝贝。”
记 者:这些都是您在民间采风的时候收集的吗?
潘鲁生:是的。有的在民间已经失传了,只能在这里找到。
记 者:二十多年前,正是中国敞开大门,接受外来文化的时候。在当时的潮流下,您作为一个青年学人,怎么会想到走到农村,搜集传统的、在当时看来是老土的民间手工艺品?
潘鲁生:我感觉做事情关键是兴趣,心理的一种愉悦,也有一种无形的责任感。
去之前,我的想法是感受一下民间艺术,结果我的收获远远超出了这些。比方说民间美术,它不仅仅只是一种美术形态,其实是一种生活方式,是老百姓在衣、食、住、行、用各个领域中施展的能力和才华。
有的时候,在生活中老百姓会告诉你:“出门看看天,进门看看脸。”这就是一个对于自然的认识,对于人的认识,对于社会认识的过程。另外一点,就是对“ 物”的认识。看一个人,他首先看“德”;看一个物件要看它的“质”;看一件事情,首先要看一看“行”,这就是老百姓感觉特别深刻的。所以,他们的绘画也好,雕刻也好,手工艺也好,所有这些艺术创作非常天真,爱憎分明。我认为,这是一个艺术家一生都要去追求的。许多东西都是最本质的,现代艺术家应该去学这些。
对于民间艺术,刚开始是喜欢,后来由于这些喜欢使我渐渐产生了感情,再后来就是一种责任了。民艺研究可能是我一生的事业,这辈子不可能割舍了。
记者:您所说的责任,具体是指什么?
潘鲁生:我结交的农民朋友和民间艺人非常多,我们单位的传达室经常来电话说有民间艺人来找我。他们都是朴素的农民,跟他们交朋友多年了,自然也有了感情。
有一年,我们做一个课题——中国传统的纸扎艺术研究,回到我家乡鲁西南地区做调研,那段时间跟艺人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后来又把他们请到济南参加了一次大型展览,老艺人制作了大量精美的戏曲纸扎艺术品,展览也获得了成功。
第二年我再去看望这些艺人的时候,有两位已经去世了。
当时我心情非常伤感,遗憾的是人走了,但好多东西还没有来得及记录,还没来得及给他做一个完整的艺术档案。有时一个艺人的离去,带走的是一个艺术品类。这是最大的悲哀。
这促使我们在调研中,提出一个思路,就是抓紧时间给民间艺人建立艺术档案,把他们的技艺情况记录下来。让后人能认识他们,记住他们。我想这也是他们生命的价值,也是我们民族的文脉。
清 张明山(泥人张)《白蛇传》
一个新的思路
记 者:那是不是说留住民艺、留住传统生活方式,就是把它们记载在档案中,陈列在博物馆里?
潘鲁生:如果什么东西都靠进入博物馆来保护,我感觉这是保护的失败。
我有一个基本的观点:民间艺术回民间。就是说要把过去传统生活方式所创造的衣食住行的东西重新创造再回到现代生活。
当然这个过程需要改变一些格式,比如五斗橱可能被冰箱取代,很多东西的功能可能会发生变化。这里有一个问题,就是中国民间传统的东西怎么用?
一个非常好的途径就是用于旅游。我们知道江苏的周庄、山西的乔家大院,都是最好的典型。他们把这些民间艺术的载体作为旅游资源开发出来,推向现代生活。在这里,它的功能转换了,但它存在下来,并且发挥了新的作用。
另外,手工文化本身也很值得提倡。俗话说,“心灵手巧”,手工文化所代表的是一个民族,一种思维方式,一种审美境界。让小孩子在手工课上,做一些陶艺、或者捏面人、剪窗花,让孩子从小去感受、去体验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对孩子的成长也很有利。除了基础教育,在高等教育的课堂上开设书法、民艺鉴赏课,也是很有必要的。
市场也是一个很大的动力。前几年,有一阵“唐装热”,产生了一些定做、生产中式服装的商家,我看有一些运转的很好。我们民艺研究中心,正在策划开一间 “绣坊”,专门教女红。对于工作压力越来越大的白领女性,刺绣其实是一种很好的休闲方式,因为它能让人心静。可以一个月,绣那么一幅小画,挂在家里,也很时尚。
记 者:民族的、传统的一样可以很时尚,并且是最值得标榜的。
潘鲁生:对,没有任何一个民族拿别人的文化当自己的旗帜。
杨柳青年画 《福善吉庆》
人物简介:潘鲁生,山东工艺美术学院院长,创办了第一个中国民艺博物馆,著作有《中国民间美术全集"祭祀篇》(2册)、《民间文化生态调查》(6册)、《抢救民艺——潘鲁生民艺访谈录》、《中国民艺采风录》(10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