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朴初书学门径及风格浅谈 |
 
朴初老人早年的书法墨迹现在很难见到,关于早年学书的过程,老人回忆:“四十岁前没见过什么苏轼的墨迹。年轻时候多习二王和唐楷,之外平素比较喜欢孙过庭、董其昌、赵孟頫、米芾的行草。如果问我印象最深的墨迹是什么?那就是在上海(解放前)看到的梁同书的杜诗《秋兴·玉露凋伤枫树林》”。从这平易的回忆中,我们得知:一、朴老自研究书法伊始并未投某师某派门下,而是依靠自己的“勤学苦修”,直接从古代遗迹中汲取营养;二、朴老早年学书走的是“帖学”一路。 启功先生说过:“梁同书那幅中堂给开翁(朴老)的‘第一印象’刻骨铭心,可能对他后来的书写有潜移默化的影响”。梁同书(1723~1815年),字元颖,号山舟,晚号石翁,90岁后号新吾长翁,钱塘人。乾隆二十三年升任侍讲。清钱泳《履园丛话》中评其书法:“早年宗赵(孟頫)、董(其昌),惟自壮及老,笔笔自运,不屑依傍古人,故所书全无帖意,先生博学多文,尤工于书……盖先生以书见道也”。其“不屑依傍古人”、“博学多文”、“以书见道”分别体现了书法家的创造意识、学识修养、书学成就,而这三方面皆与朴老有相通之处。老人一向不喜论者将自己的书法误称为“苏体”,可见戛戛独造之精神;至如“博学多文”,老人堪为当代书家中之绝响者!所作诗词歌赋以千计,且精研佛法、通晓佛理,著述成秩,“博学多文”正可担当;20世纪20年代朴老任“中国佛教净业社”秘书,至30年代由园瑛法师荐为居士,这期间广泛研读佛经,以佛法与书法相参悟,故其书法能直指本性,更遑论“以书见道”了。近人徐珂《清稗类抄》谓梁氏书法:“兼数人之长,出入苏、米”,擅书擘窠大字(榜书)。朴老亦以榜书负盛名,从其体态端凝、气象渊深静穆、不蹈时习之处而言,除发端于东坡楷书,与对梁氏书法的研究与借鉴是不可分的。苏轼与米芾的书体有宋以后的书家几无不涉,而朴老用功之深、受益甚多者正为苏轼。 启功先生在《赵朴初诗词手迹选》后记中说:“朴翁擅八法,于古人好李泰和苏子瞻书,每日临池,未曾或辍……”李泰(618~652年)是唐太宗第四子,工书法。唐张怀瓘《书断》有载,传世墨迹罕见,对朴老影响之巨细,难以确言。而朴老之与苏轼(1037~1101年)的书体却有着密不可分的渊源。苏东坡的书法被推为“宋四家”之首:“少时规模徐会稽(浩),笔圆而姿媚有余;中岁喜临写颜尚书(真卿),真行造次为之,便欲穷本;晚年喜学李北海(邕),其豪劲似多之。”(黄庭坚《山谷题跋》)黄庭坚对东坡的认识理解可谓深透。朴老少时习二王及唐楷,盖亦不外乎上述兰亭、颜、柳、徐、李数种。然东坡以“笔圆而姿媚”胜,而朴老用笔劲辣,有真趣,行书有如此舒展洒脱的气概,证之古今亦无所逊。其要紧处更在于这古今两“居士”(东坡与朴老)所追求的书法艺术境界亦十分相近。如东坡云:“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次韵子由论书》),正可为朴老书法的审美特质下一注脚。朴老诗云:“门前流水尚能西,东坡所羡差堪及。”(《老年作书用退笔》)此闲适心境与东坡“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评草书》)的纯任自然之艺术风格何其异曲同工。至如东坡所谓“无意工拙”则是达到了书法艺术的理想境界。朴老云:“老年作书用退笔,不求研润存骨力”。试想笔不求“尖齐圆健”而用破败之笔,是何等“无意工拙”,而“无意工拙”便是不拘拘于形貌,所谓遗貌取神,洗尽铅华直指本源臻于至真、至美、至善之境。 以朴老之大智慧,对于传统书法的研究借鉴远不止上述两家,而是博采众长,取精用宏,除了回忆中提到的数家之外,于65岁之后还参习北碑,着意于《张猛龙》,可见其不断精进的治学观。一艺之成良工心苦,朴老最有心得:“学诗从艺须得自己努力善修,一曰积学读书,二曰勤作苦练,三曰广闻博见。”朴老研习书法正如蜂之酿蜜、蛹之化蛾终成一体。朴老在纪念弘一大师圆寂五十周年时说过一段话,可看作对人们误将自己的“赵体”看做“苏体”的一次申诉:“弘一书法是大师自己的造化,那是大师熔铸各家以后心血书就的精神瑰宝。有人一定要找出弘一书法的师祖,就像在书史长河中寻觅相同的石头,何苦呢?” 朴老书法大概有两种面貌:一为题写匾额的榜书,一为纸绢上所作之行草书。其榜书于端凝庄严处浸透着深韵,气象渊深静穆,用笔稳健舒展,字体右肩略耸,呈现振奋之势。而于纸绢上所作行草书,无论巨幅寸笺,皆自可观,看似平常流丽,实则包容广大。细按之,八法悉备,点画起讫分明,映带生姿,神完气足,骨肉停匀,筋脉相连,舒展大方,无丝毫侧媚之态;朴老用笔恪守中锋,外宕而内实,极耐品味,所谓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指此不谬。章法疏宕流畅,收放自如,极富书卷气,散淡天真处可追晋人,整饬谨严处类唐人,纵意恣肆处直逼宋人堂奥,而又纯乎自运,若强归于某家某派,终有臆测之嫌。朴老书法其象端严,其神温婉,一如其人。静心品味其妙处,真能牵人心魄,启人遐想之思、振奋之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