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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美国人的中国“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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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美国人的中国“禅行”

  比尔·波特 著 叶质 译

  比尔·波特是美国当代著名汉学家、翻译家,从1972年起他一直生活在中国台湾和香港地区,经常在中国大陆旅行,寻找隐士文化的传统与历史踪迹。以一个美国人的眼光看中国,并把中国文化介绍给欧美各国。

  ——摘自南海出版社出版的《禅的行囊》一书

  寻找鹿野苑石窟

  收拾好行李,下楼退房的时候,值夜班的前台还在睡觉。六点刚过,三月初的大同依然笼罩在夜色之中,只有东方地平线上泛出微弱的曦光。开往五台山的班车七点半出发,但我有了一项临时计划。昨晚,我在旅馆房间里的一本旅游手册上看到,大同城北五公里处有一座鹿野苑石窟,又被称为“禅窟”。

  中国人说到禅,通常指的是入定冥想的禅修,而不是菩提达摩所开创的禅境。这并不奇怪,禅最初的含义就是入定。也许中国禅宗的创始人在此曾留下足迹?我的好奇并非全无根据。根据唐朝和尚道宣(596-667)留下的记录,菩提达摩于公元475年前后从印度南部渡海到达广州。在南中国当时的刘宋朝廷,他没有获得期望中的礼遇,于是一路向北行去。如果文献记载无误的话,五世纪晚期访问中国北方的达摩肯定来过大同,因为此时的大同正是占有整个北方的北魏王朝之首都。直到公元494年,鲜卑人才将都城迁至洛阳,达摩很可能也在那时随着他们一道去了洛阳。不管怎样,前往禅窟拜谒一番是必要的。

  旅馆门前的大街上阒无一人,等了二十分钟,终于驶过一辆出租车。司机虽然听说过鹿野苑石窟,但他从没去过。我们共同掌握的唯一线索是它在城北。于是,我们就沿着城外向北的大路开去。这是一条还没有完全修好的公路,一路上异常颠簸,而且路程显然远远不止手册上宣称的“五公里”——如果它不是谎报军情,那就是从市区最北的边界开始计算距离的。

  大约开了十公里,公路在小石子村外分出两条岔路,左边是铺好的公路,右边是土路,我们选了左边那条。路牌显示这条路通向新荣——天知道那是哪儿,连司机都没听说过这个地名。公路进入了一座山谷,并开始爬坡,我开始担心,照眼下的情形,别说找不着达摩用过的蒲团,连五台山的班车也赶不上了。又开了两公里,路边出现了一个不起眼的标志。停下车仔细观瞧,上写:鹿野苑禅窟。路标后面,就在山路转弯处上方的一道山崖上,立着一座小庙。

  司机告诉我,他之所以听说过这地方,是因为有朋友到这儿来上过香。与大多数经历过“文革”的中国人一样,司机本人仅有的宗教活动只包括逢年过节时给自己的祖宗上几炷香,烧点纸钱。对他来说,一个人跑这么远来烧香是件不可理喻的事情——干吗不在家烧呢?这是个好问题,但眼下没有时间深入探讨了。我感兴趣的是那座庙,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庙里的石窟。

  司机又说,他那些来过的朋友曾经告诉他,石窟在庙后面的山谷里,有的石窟里面有佛像,有的没有。我一面猜想着到底有佛像的石窟是禅窟,还是没有佛像的是,一面从背包里掏出闹钟(我没带手表,看时间和按时起床都得靠它)。已经6:50了。也就是说,出租车开到这里花了半小时。达摩也许会在这儿停留更长时间,但我必须撤了。我拿出GPS,记下此地的坐标,决定下次再来。回到车上,司机在坑洼的路面上一路狂奔,赶到长途车站时,才7:15,去五台山的大巴正在车场里停着。我额外给了司机一笔小费,然后跑到售票窗口,花六十二元钱买了张车票。还有几分钟时间,我又在路边的早点摊上买了张刚摊好还热乎的鸡蛋灌饼,这才跟着其他乘客一起上了车。

  司机还在热车,我走过去问他,为什么每天只有一班车去五台山。他告诉我说,从四月到十月是五台山的旅游旺季,那时候每天有四班车,而这会儿才三月。车上装着大概十名乘客,没有一个人是去五台山旅游的。我在车厢后部一人占了两排座位——一排给我自己,一排放行李。大巴的最后两排座位和中间的过道都埋在了堆积如山的纸箱下面,纸箱里装着素虾、素蟹、素干贝、素鲍鱼、素肝、素糖醋排骨……一切以豆制品和面筋制成的素斋美食应有尽有,它们都来自深圳的一家工厂,是为香客们准备的。

  去五台山的路上

  五台山是黄河以北最为著名的佛教名山,也是所有佛教徒朝圣之路上必不可少的一站,但三月显然不是理想的季节。大多数朝圣者选择在夏季造访,而石家庄、太原或者大同则是他们经停中转的主要驿站,五台山与这三座城市的距离都在二百公里之内。也就是说,我乘坐的这趟班车将在中午之前到达——但这只是在途中一切顺利的前提之下。

  开车后没多久,我注意到地板上有裂缝,透过裂缝可以直接看到车下的路面。还没出城,两条腿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我从背包里掏出羊毛袜套在脚上,总算聊胜于无。几分钟之后,车厢里传来一股燃烧橡胶的怪味,紧接着,靠窗的座位下面开始散发热量。看来是有人向司机投诉过了。然而好景不长,脚趾刚开始恢复知觉,暖气就消失了。接着,大巴开始不断抛锚,大概有六七次之多。每次抛锚停车,司机就把驾驶位旁边的发动机罩掀开,在变速箱或者连杆上拨弄几下,我看不太明白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司机修着他的车,我胡思乱想着我的往事。在中国,我从不担心汽车抛锚。中国司机能自己解决所有故障。我们这位一开始只是用螺丝刀鼓捣了两下,车就又能走了。后来情况越发严重,他也认真起来,拎着钳子、扳手和一股金属线消失在车轮下面。半小时之后,他钻了出来,跳进驾驶室,车子又继续盘旋在山路上,翻过一座又一座巨大枯黄的山峰向大同东南方向开去。

  开进第二道山脉的时候,我们在峡谷里看到了悬空寺。顾名思义,那是一座建在半空之中、悬崖之上的建筑。这里是所有前往山西的旅行团都会停留的景点,我自己就已经来过两次。尽管看起来像座寺庙,它的修建其实是出于军事目的:过去驻扎在附近的戍边军人常到此焚香祷告,祈求上天神灵保佑边疆安宁,免受游牧民族侵扰之苦。我们的车不是旅行团包车,因此并没有停下。从车窗向外看去,悬空寺的空中楼阁在晨曦中凌空危立,不似人间。

  继续向前,车子开进了一条隧道,悬空寺消失在黑暗中。从隧道另一端冒出来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座水库。冰冻的水面一片洁白,如同我在黄河源头见过的那些盐湖。冰面上没有轮胎印,也没有钓鱼或者滑冰的人,空寂的群山和肃杀的冰面之间一片苍凉。再往前行去,路边的田野中出现了几个挥着锄头,在去年残留的秸秆之间翻地的农夫,苍凉之气稍减。田边站着几头牛,眼睛正望着农夫,大概在猜想何时会轮到它们上场,开始新一年的劳作。我们还经过了一大群黑白相间的山羊,大概有五百只。羊肉是中国北方的无上美味。

  在七十公里界碑处,我们经过青瓷窑煤矿拥有的一座附属矿井。农闲时节,农民们会到矿上挣点外快,还有些倒霉蛋一年到头在这里挖煤。蜿蜒的山路终于把我们送出这道山脉,然后向西进入一条无比宽阔平坦的山谷,那一定是远古冰川运动的杰作。司机突然又把车停下了。他跳出驾驶室,在一个车轮上踹了两脚。那条车胎在慢撒气。但仍然不必担心——中国的道路两旁,哪怕是再荒凉的地方,补胎的小铺子也随处可见。果不其然,前方几百米外的一座土坯房门口挂着块牌子:补胎。

  司机找出千斤顶撬起车身,卸下轮胎,一路扶着它滚向土坯房,其他人都下了车,站在路边抽烟、放水或者活动着腿脚。我跟坐在我前面的一个男人聊了起来。这是个八十多岁的蒙古族老汉。在他干瘪的嘴里,我只发现了两颗牙齿。大概他每天只能就着稀粥吃点馒头了。他以为我是维族人,我以为他是藏族。互相搞清楚对方的身份之后,他告诉我,他认识五台山上一座庙里的喇嘛。每年春天,他都会去庙里修行一段时间,秋天再回大同去,如此坚持了七年。我跟他打听山上的住宿情况,他推荐了几家比较适合香客的旅馆。

  车子栽进了路边积雪堆

  司机回来了。装好轮胎,我们继续西行,开进砂河镇,从满街的行人身边呼啸而过。每天有两趟从北京出发的列车经停砂河镇,卸下那些去五台山朝圣的香客和游人之后,继续开往终点站太原。1989年,我曾来过砂河,如今十几年过去了,镇上几乎看不出什么变化:一条大街从镇中穿过,镇上的一切都杂乱无章地堆在大街两边。有人向司机招手,但司机没有理会,继续向前开去。正常情况下,中国的巴士总是尽可能的拉客,也不管车上还有没有座位。现在碰上这么一位高傲的司机,让我感到很困惑。我自言自语地嘟囔了几句,被坐在前面的蒙古族老汉听到了,他转过头来为我解惑:在砂河镇坐车的人,只能坐砂河镇的车,这是这儿的规矩。

  司机循规蹈矩地开出了砂河,然后转而向南,沿着一条河往山里开去。道路在五台山北坡蜿蜒爬升,路旁开始出现积雪,河里的水变成了冰,再往前,路旁的积雪渐渐扩展到了已经结冰的路面上。每隔十几米就能看见一个沙土堆,大概是用来融雪的。也许本该接受老汉的好意,来上两口白酒的,我心想。就在这时,一辆微型越野车从山上冲了下来,将要会车的时候,它好像突然失去了控制,猛然转了一个二百七十度的弯,堪堪停在落差超过百米的悬崖边上。我们的司机为了躲避来车,也向道路内侧急打方向,一头栽进了路边的积雪堆里。

  所有人都下了车,聚在一起察看险情。越野车里也钻出四个和尚,三个年轻的和一个年长的,他们都穿着正式的黄色僧袍。和尚们自我介绍说是竹林寺的,老和尚和其中一个年轻和尚要去砂河镇赶火车。四个和尚一边察看事故现场,一边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开车的和尚钻进驾驶室,挂上倒挡,旁边的六七个人一起帮忙把车推回了路中间。另外三名和尚合掌行礼,向我们道谢,然后上了车,继续向五台山下开去。

  送走了僧人,回过头继续解决自己的问题——人们先试着把车往前推,可陷在雪里的车轮打着滑赖在原地不肯动。我们又把车轮下的雪挖开,垫上沙土,还是打滑。最后,司机挂上倒挡,所有人一起使劲把车往回推,终于动了。我们回到车上,继续赶路。越往上走,结冰的路面越多,车子开始明显出现侧滑。考虑到路边就是百米悬崖,没有人愿意继续待在车上了。所有人都重新回到路面上,跟在车后面步行,时不时还得推它两把。

  结冰路面终于消失了,我们的运气开始好转。没过多久,车子翻过山口,进入到冰消雪融的五台山南坡,路况相当不错。一路蜿蜒而下,到了半山腰的五台山风景区售票处,车又停下了。门票七十五块。和尚、尼姑、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以及所有那些在五台山居住和工作的人都不用买票。而车上所有乘客都恰好符合这些免票条款,除了我。卖票的接过我手里的钱,热心地告诉我,再过不到两个月,进入旅游旺季,票价将会翻一倍。二十分钟以后,我们终于到达了坐落在五个“台”怀抱之中的台怀镇,其时已是下午三点多。

  顶着满天星光走回旅馆

  室外的空气非常寒冷,呼啸的风声更格外增添了寒意。镇上人迹寥寥,除了三五个匆匆走过的出家人,就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个还在坚持营业的当地生意人了。这时节即便有游客,此时多半也已乘车离开,或者钻进旅馆躲了起来。我谢过司机,向大街旁边的小巷里走去,去给自己找个地方落脚。不幸的是,看过的几家客栈都没有带浴缸的房间,而我实在是太想泡个热水澡了。最后,我放弃了在镇上寻找,往东过了一座桥,来到镇外。

  与台怀镇隔河相望的山脚下,盘踞着三层楼的金界山庄。这是个二星级的宾馆,拥有上百个房间,门市价四百块。我显然是今天上门的头一个客人,因此即使还价到一百六十块,他们也爽快地接受了。把行李放在房间,我转身出门回到镇上,在书店里买了两本关于五台山的书,又去邮局发了封信——邮局居然礼拜天也开门——然后在小巷子里找了个网吧,上网查了查邮件。

  出了网吧,开始到处找饭馆。大街上走过来两名比丘尼,一来二去,跟我聊了起来。年纪大一点的比丘尼告诉我,她们来自中国最著名的尼众学院:五台山普寿寺。至于吃饭的地方,她们推荐了山西饭店,并且主动为我引路。到了饭店,两名比丘尼陪我一起坐了下来。她们已经吃过饭了,但并不介意跟我聊天。我于是拿起菜单,为自己点了一盘蒜蓉菠菜、一盘洋葱木耳炒土豆。

  我问两位比丘尼:五台山上冬天如此寒冷,夏天又挤满了游客,为什么要在这儿修行?她们回答说,冷不是问题,多穿些衣服就好了;而游客从来不去她们的寺院,那里相当清静,是个修行的好地方。但这些其实都不重要,让她们选择五台山的最根本原因,是因为这儿是文殊菩萨的道场。我问她们是否见过大智文殊菩萨本人,她们说不仅见过,还见过两次呢。她们还见过五台山著名的佛光。我问佛光和北极光有何不同,她们解释说,佛光更明亮些,而且它们主要出现在五台山的五座峰顶,尤其是南台。

  吃完饭结账,花了二十七块,就五台山而言,价钱算是相当公道。我在饭馆门口和比丘尼道了别,目送两人穿过大街,消失在对面的一条巷子里。普寿寺在山上,但她们明天一早要搭长途车下山,所以今晚就在镇上的一座小庙里过夜。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西边天际泛起一抹紫色。我顶着满天星光走回了旅馆。

  踏雪上北台

  五台山之名其来有自:耸立在台怀镇周围的那五座主峰看起来并不险峻,所以被称为“台”而不是“峰”。每座“台”上都已经修了直通台顶的公路,但眼下天寒地冻,司机说只有东台和南台可以开车上去,而我想去的却是北台。北台不仅是五台中海拔最高的,而且憨山德清禅师(1546-1623)年轻时曾在那儿住过八年。德清的诗文是我最早接触的禅宗文献之一,因此他不可避免地在我个人的禅宗英雄谱里占据着重要位置。司机说,他可以把我送到离台顶还差一个钟头脚程的半山腰,然后报出了他的要价:一千元人民币。我砍价到三百元,他无论如何不肯降了。这个价钱仍然高得离谱,但我也想不出别的招了。

  我们沿着昨天的来时路开出了台怀镇,一路上山,接近山口的时候,又开始碰到结冰路面,这时司机打开了车上的一个电子装置,里面传出“南无阿弥陀佛”的诵经声。过了结冰路面,他立刻关掉了,显然是不愿意浪费佛祖的保佑。到了山口,我们拐上一条岔路,沿着山脊向西开去。刚开出几十米,路面就被厚厚的积雪完全覆盖。我下了车,想试探一下深浅,结果还没走几步积雪就齐了腰,又费力往前蹬了好久,积雪的深度仍然高过膝盖,但我不想如此轻易放弃。和那些在这积雪盈野的山巅修行过的高僧大德们所付出的努力相比,这点困难实在不算什么。我让司机在原地等我一会儿,一小时——最多两小时。一起来保护我的警察待在车上没下来,他肯定觉得我走不出多远就会投降。

  我在雪中蹒跚前行,终于发现了一条兽道,那儿的积雪才没脚踝。五台山已经被划定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山里的野生动物享受着不受打扰的待遇。雪面上到处都能看见它们的踪迹,大一点的兽道像是野山羊踩出来的,小一点的可能是野兔。沿着兽道走了几百米,我来到一处突出的山崖,站在高处,已经可以望见对面的北台。此处海拔超过两千八百米,雪中的艰难跋涉开始让我感觉头晕了。我决定就此打住。

  面朝德清过去的道场,眼前群山苍茫。我向北台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修行者以及一切修行众生恭身行礼,心中默诵着憨山德清大师晚年时写下的一首禅诗:

  雪满乾坤万象新,

  白银世界里藏身。

  坐来顿入光明藏,

  此处从来绝点尘。

  在五台山参禅的八年时间里,德清已与北台融为一体。他把北台的别名憨山用做自己的别号,从此以“憨山德清’之名行世。北台最初被称为憨山是元朝时的事:蒙古人以自己祖居之地的同名圣山为五台山的最高峰命名,取的是怀念故土之意。

  在庭院里供了三炷香

  回到车上,司机主动表示要送我去南台,而且不另收费用,以此来弥补未能带我上北台的遗憾。但我告诉他,我一点儿也不遗憾。我已经做了想做的事,一个台已足够。下得山来,越野车沿原路开回镇上,在显通寺的山门外,我下了车。

  显通寺是五台山上历史最久的寺庙。我在镇上书店里买到的一本书里讲述了它的来历:公元64年,汉明帝梦中见一金人,向落日飞去。次日,与群臣计议一番之后,皇帝决定派使团出西域查访金人下落。三年后,使团从西方带回了两名天竺僧侣——摄摩腾和竺法兰,随之而来的还有驮着经卷和金色佛像的白马。皇帝将二僧安置在都城洛阳西门外供外国使节居停的鸿胪寺。后来,这里就成为中国的第一座佛教寺院:白马寺。

  和朝圣信徒一起来到五台山的,还有导游的扩音喇叭和旅行社的大巴。在各处“景点”,导游们喋喋不休地向好奇的游客灌输着寺庙的来历和奇闻轶事。五台山已经不再是一座纯粹的朝圣中心。尽管僧人众多,并且每天都在增加。但绝大多数中国人还是以他们从小学习的唯物主义态度来看待宗教。如果你问他们,他们会说自己没有任何宗教信仰,并且乐于承认这一点:他们是游客,而不是朝圣者。但寺院里的僧人还是不加分别地欢迎他们的到来,期待着时间也许能改变这些曾经受过伤害,如今变得无比现实的大众。

  我特意选择了旅游旺季开始之前的三月来到五台山,但仍然没能完全躲开游人。一群从太原来的游客跟着导游穿行在显通寺里。我尾随游客们来到了显通寺北面灵鹫峰上的菩萨顶,在文殊殿里顶礼过文殊菩萨像,然后走出大殿,在庭院里供了三炷香:第一炷给我的老师寿冶和尚,第二炷给憨山德清,第三炷给虚云和尚。

  虚云是中国近现代最著名的禅师,也是我心目中的另一位禅宗英雄。他还有另一个名字:德清,与憨山德清一样。有人说虚云和尚的前生就是憨山德清大师。

  1882年,在朝礼过观世音菩萨的道场普陀山之后,虚云发愿北上五台山朝圣,希望以此举为其父母的来生积累福报。他从普陀山启程,花了两年时间,用三步一拜的方式走完了两千公里的全程。走进河南境内时,已是第二年冬天,由于天降大雪,饥寒交迫,他身染重病,几乎死在了路上,是文殊师利菩萨两次将他救活过来,甚至还帮他担负了一阵行李。多年后,虚云和尚回顾往事时说,这次朝台他历尽艰难,然而令得心生欢喜,并终于了悟文殊师利菩萨所说之法。

  文殊菩萨讲解般若波罗蜜多法门的经典不下十部,但是禅宗早期大师们参研和引用最多的当属《文殊师利所说般若波罗蜜经》。在这部经里,文殊菩萨对佛陀说:

  世尊,如是修般若波罗蜜,则不舍凡夫法,亦不取圣贤法。何以故?般若波罗蜜不见有法可取可舍。如是修般若波罗蜜,亦不见涅槃可乐,生死可厌。何以故?不见生死,况复厌离,不见涅槃,何况乐著。如是修般若波罗蜜,不见垢恼可舍,亦不见功德可取,于一切法,心不增减。何以故?不见法界有增减故。世尊,若能如是,是名修般若波罗蜜。

  文殊菩萨的教法正是寿冶、憨山德清和虚云追寻的道路。禅即由此中来。那也是我追寻的道路。我坐在文殊殿外的阳光下,看着三炷香变成青烟消散在寒冷的空气中。

  入门师父寿冶

  离开台怀镇,往大同方向开上不到两公里就是碧山寺。上五台山朝圣的僧人大多在此挂单。它始建于四世纪末,但后世重修过多次。我走进古代的山门,径直向客堂走去。去年我曾来过碧山寺,因此认得寺院的方丈,可他眼下不在寺里。午斋时间已过,知客僧把我带去前院的客房,进了一个六人间。六张床里靠窗的那张正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下。大概是上午在雪地里跋涉累着了,我在煦暖的阳光里酣睡了两个小时。

  醒来后我去客堂看了看,方丈还没回来。信步出了寺院,我沿着一条几乎难以辨认的小径向山上走去,跨过冰冻的溪流,爬上一面陡坡,再穿过一片稀疏的落叶树林。小径的终点立着五座墓塔。去年造访碧山寺的时候,恰是寿冶和尚的诞辰,方丈曾带我来过这里。墓塔是碧山寺的方丈主持修建的,最右边那座装着寿冶和尚的遗骨。

  寿冶是最初带我学习佛法的入门师父。我们结识于美国,那时我还在哥伦比亚大学读研究生。“watermelon”(西瓜)是他认识的唯一一个英文单词,而我的中文也好不了多少。但这并不妨碍他启发我亲近佛法,进入到这个由佛、法、僧三宝组成的世界中去。

  那时我对寿冶的来历一无所知。过了很久之后,当我在台湾和大陆旅行时跟人提起和谈论他,才开始慢慢知道他的过去。寿冶在清朝末年出生于大运河边的港口城市无锡,他是家中五个孩子里面最小的,父亲是个小生意人,还没等到他成年便已去世。十二岁时,寿冶被送到上海的铁匠铺里做学徒。那时,他开始对武术感兴趣,还为此专门打造了一根五十斤重的铁棍,每天勤练不辍。二十岁他从铁匠铺不告而别,在上海普济寺跟随德松法师出了家。德松把他带到杭州剃度,又去南京宝华寺受戒。之后,师徒二人去了五台山朝礼文殊菩萨。几年之后,寿冶又独自回到五台山,挂单在碧山寺,并自建一座小茅篷,过了一段山中修行的生活。

  山中修行的意义对于修行者来说,就如研究生院之于世俗世界中人。修行者首先需要在寺院、道观或者儒家的书院里跟随师父学习,而在此之后,如果他们想发展自己的法门,就会选择入山修行。当然,这种独立的学习可以在任何远离尘嚣的环境中进行,不一定非在山中,也可以隐身于大泽,或者沙漠之中。入山的根本目的是隐居独处。并非所有人都适合独处,但对于那些希望超越教法的字面含义,进入真正领悟的修行者来说,独处是必不可少的。在中国,所有选择隐居修行的人,其目的都不是抛弃其他人,而是通过隐居修行来获得救助他人的方法和能力——自助,而后能助人。在过去两千年里,五台山的冰天雪地比中国其他任何山峰都更受修行者欢迎,这当然并不是因为它的风景格外宜人,而是因为它能带给修行者强大的力量。

  在南台隐修了一年之后,寿冶曾短暂地回过一次上海,去接掌德松传给他的普济寺方丈之位,旋即又回到五台山,住在距离碧山寺不远的广济茅篷。广济茅篷的住持海禅在1888年出家之前,是中国最负盛名的武术大师之一。自幼习武的寿冶与海禅甚为投机,于是随他继续学习武术。习练了几个月少林功夫和西藏功夫之后,寿冶决定还是独自修行,于是在附近又建了一座茅篷,闭关参研《华严经》。

  1949年,寿冶选择了离开,去了香港,他相信大陆的宗教政策重新开放只是早晚问题。1970年,他接受邀请前往纽约。第二年秋天,在纽约城外北郊的一座寺庙里,我和他相识了。根据碧山寺的记录,寿冶的血书《华严经》已于“文革”中被毁,另外三份墨书抄经也同时遭劫。然而,在纽约郊外的那次禅七期间,寿冶却从佛坛背后的一个小柜子里拿出了他的血书《华严经》给我看。我完全被惊呆了。他是我平生遇见的第一个和尚,其风度令我深深折服。第二天,我就决定在寿冶门下皈依三宝。

  寿冶始终没有学会英语,因此他的弟子大多数是纽约地区的华侨。后来我听说他喜欢上了鸽子,并常在郊外坐车兜风。“文革”结束以后,寿冶回过几次中国。后来我在许多佛教名山都见过他留下的书法。2001年,他在纽约圆寂,享寿九十四岁。他走的那夜是农历三月十五,月圆之夜,听说五台山上下了大雪。是山在想念他了。我也是。

  我在寿冶的墓塔前坐着,直到日影西斜。墓塔周围的山林开始变暗,提醒我该回寺里去了。我点了几炷香,向我的老师顶礼。西瓜上市的季节还没到,我只能在塔前给他留下几块饼干。我一直后悔没能面谢师父的教诲,他指点我的不仅是经书里的佛法,更是身体力行的佛法,这足以令我受用终生。转身离去的时候,我注意到几只正觊觎着塔前饼干的喜鹊。墓塔周围还有野绵羊留下的足迹。显然,这儿的访客不只我一个,我留给师父的小礼物想必要由这些家伙来享用了。但这又何妨。取予间的因果,岂是因我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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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救三道苦。惟愿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在世富贵全,往生极乐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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