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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晓东:走近当代觉囊的法王 二十二、我不能离开上师 |
 
陈晓东:走近当代觉囊的法王 二十二、我不能离开上师
终于找到了健阳活佛。 他比我想象中的还年轻,粗粗一看,那张光润清朗的脸蛋上似乎还带着太多的孩子气;他的普通话比我想象中说得还流利,若光听他说话的声音语调,你根本猜不出说话者是个土生土长的藏族人。 在青藏高原上,能象多尔吉喇嘛和健阳活佛这样说一口流利汉语并熟悉佛学专用术语的藏族同胞,实在不多。我不禁拿他和多尔吉比。除了两人都能说一口普通话,他和多尔吉迥然不同。多尔吉壮实强悍,不仅身体象铜浇铁铸一般强壮,性格也很倔强,虽然他早已不再跟人打架斗殴,性格的棱角也早被多年出家修行磨得差不多了,但当他和汪居士就哪个佛理进行辩论时,那犀利的话锋仍让人体察到他内心中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健阳活佛则温文而雅,不仅略显文弱的中等身材跟多尔吉成一鲜明对比,尤其是他的言谈举止,很有一种从容不迫的绅士风度。而当他那双清澈似水的眼睛望着你时,你会觉得他的全身好象无形的光那般透明澄净。 健阳活佛全名阿旺·更噶健阳乐住,七十年代中期出生在青海东南部以“神山神水”享誉藏地的果洛州。父母皆从事教书育人的工作,在当地显然属于很有文化的家庭。小健阳刚出世时,家里出现种种端兆,这使他的母亲不能不有一种感觉:这孩子的来历很不一般。小健阳自小不用人教,就会念经拜佛,还喜欢穿僧侣式样的服装。他母亲爱子心切,就用黄色锦缎缝制了一套小僧服,把他打扮得象个小活佛。他天生富于怜悯心、同情心,家里的那台半导体收音机,有时播放某个电影故事,当剧中人物哭泣时,他根本不懂剧情,可听到哭声后,却会陪着掉泪。因为他的脑子聪颖异常,才四岁,就让他上学读书了。论年龄,他在班级里是最小的一个,论功课,却是全班最好的,教过他的老师都称赞他是一个“神童”。 小健阳五岁那年,国家的宗教政策有所放宽了,四川阿坝州壤塘县的藏哇寺依据前世活佛的遗言和云登桑布上师的观察,来到西北方向几百公里外的果洛州甘德县,寻找到小健阳的家里,认定他是赞谟活佛的转世灵童。据传赞谟活佛是宗喀巴大师的上首弟子贾曹杰的第十多世转世,转世到觉囊派里后,在修持上很有成就。藏哇寺第九任金刚上师阿旺·罗主扎巴对他十分敬重,曾向他学过经。 虽然舍不得,小健阳的双亲还是让藏哇寺今日被称为“二法王”的阿旺·晋美多杰把他们的爱子领走了。他母亲知道这是命中注定之事,从生下小健阳那一天起,她就有这种预感了…… 坐床、诵经、闭关、修法……小健阳从此在藏哇寺开始了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修行生活。在十几岁前,他已闭过两次关,每次闭关,为期三年。那么小的年纪,就要在黑洞洞的小屋里一呆三年,对现代人来说,似乎有点难以想象;小健阳却一点也不觉得苦,在云登桑布上师的直接指点下勤修苦练,三年时间,好象过得特别快,短短一刹,就从黑屋里走出来了,而他在闭关中看到的、得到的东西,那实在是太奇妙了太奇妙了…… 到十六岁时,原先照顾小健阳多年的经师秋尔让喇嘛离开壤塘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了,云登桑布上师就让健阳搬过来跟他住在一起。从年龄上的差距来说,上师完全可以当他的爷爷了,但从一老一少的相处来看,那是一种比父子亲情还要融洽的师徒情缘。在此之前,小健阳的生活来源是靠青海父母的供养来解决的,而从此之后,上师就负担起了这位弟子衣食住行的全部费用。按藏密的规矩,在家人供养出家人、弟子供养上师,是天经地义的义务,因此,云登桑布上师这样做是完全超越常规的大菩提行为。而在藏哇寺,得到云登桑布上师照顾的弟子远不止一个小健阳。小健阳何尝不懂这个道理,他知道自己唯有更加刻苦地修行,早证果,早成佛,方不辜负上师对自己的一片殷殷之心。 三四年前,在壤塘的历史上,头一次有一批汉人集中来这儿求法,天空中出现五阳同辉的壮丽景象,这实际上是一个时轮坛城的图形,它或许昭示了觉囊派由此跟汉地结下了殊胜的因缘。此后,上师若去汉地,就把健阳带在身边,并要他学习汉人的语言。没有什么老师来专门教他,就凭着他跟汉人十分有限的交往,他一句一句听,一句一句学,两三个月后,居然可以跟汉人马马乎乎地进行沟通了,那时,要翻译佛学上的专门术语,还是十分困难的,他把佛学中人所共知的“三宝(佛、法、僧)”,翻译成“三个非常宝贵的东西”,引起了一阵轰堂大笑。可是,三四年后的今天,他不仅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他对佛学语汇的熟练应用,就连几位多年从事藏汉翻译的专业人员也难跟他相匹!这真是佛法中所称的“波罗蜜”——即真正的大智慧啊!若非般若波罗蜜,若非多年闭关苦修极大开发了修行者的潜能,这样的境地对常人而言真是想都不敢想啊。 随着壤塘觉囊派渐渐对外界揭开了它神秘的面纱,有些有缘从国外来拜见觉囊法王的宾客,有人除了邀请法王在方便时去国外弘法,往往更乐于请健阳活佛去他们那里驻锡,邀请信来了一封又一封,道理很简单,语言容易沟通,审批也更易通过。不过,每一次这样的机会,健阳活佛都放弃了。“我不能离开上师,上师目前也不希望我离开他。”他很简洁地告诉我。他已经看到汉地跟藏地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他也可以想象国外跟国内更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去国外,肯定可以得到许多国内得不到的东西,但在上师有生之年,他目前还没考虑过去国外的事。以后,若有时间,他也许会到外面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但从根本上说,以无分别念的眼光来看,不管高原平地,不管国内国外,一切都是虚幻,一切都如梦如幻……说到这里,他那双明澈如镜的眼睛放射出的眸光变得深邃了…… 我问健阳活佛:“你能用最通俗的语言,把觉囊派的‘他空见’解说一下麽?”“他空见”是觉囊派有别于藏密其它教派的主要教义,但书本上的解释大多不甚了了,往往叫人看了也还是不甚了了。 “‘他空见’远离戏论,要用世俗的语言来描述,什么也讲不了,哪怕大概地讲一讲,也讲不了。”健阳活佛十分明确地回答。“它不仅是超越人类,也是超越三界的,要用人类的心去想,没法想,用人类的口去讲,没法讲。但一定要用世俗的语言来讲的话,那个东西确实是有的,现在它也有,我们修行的过程中它也有,修行得到果位的时候也有。它是基、道、果不减不增,是永远存在的,对它来讲,世俗那些肮脏的虚幻的东西,是不存在的,是空的,世俗是‘自空’,也即是‘他空’。” 我问他:“‘他空’与‘自空’的根本区别在哪里?”此时我脑子里闪过一念,从哲学的角度上看,它是不是有点类似于德国哲学家黑格尔说的那种“绝对精神”、“终极真理”? “它的自性是空的,本有的真理对它也是空的,它自己本质不复存在,只是一个虚幻的假象,所以称为自空;胜义的真理,那个不能用言语来表述的东西,它的本质是有的,相对那个世俗的虚幻的空,它是有的,所以不是自空。用世俗的‘空’来理解那个超越人类超越三界的东西,遂谓之‘他空’。” 我又问,能说得更加简单明了一些麽? “这已经是一种最最简单明了的解释。”他说。“要详细讲,哪怕一颗葡萄也能讲出‘他空’,但这个理论深奥得不得了,一般人就更没法懂了。但用‘他空’的理论来解析世俗的东西,其实是最最透彻的。这个理论的见地高,你修行的次第自然也高,修行的根源自然也高。你打坐,最起码,面对的景象就不一般,也高了,人的层次地位自然也高了。所以它大乘小乘明显地就分别出来了。前面讲的有的理论,它修的是很浅的东西,很平平淡淡的东西。‘他空见’的高就高在这个地方,它超越了‘有二’的相,所以又是‘中观’,称为‘中观他空见’。举个例子吧,一头驴,你不能要求它想象人的思维是怎么回事,你也不能要求它想象人吃食物的品味是怎么样的。同样,它吃草很香,人吃草不香,但我们在它的躯壳里面,也许是很好吃的。象那样,我们是人,佛的果位究竟怎么样,我们也是不知的,无法用言语去讲。所以,‘他空’,层次的分别是很明显的,是最根本最究竟的真理,在理论里面也是最高尚的。拿因明来讲,以因明为基础开始,它的层次自然是高的,看得非常透彻,讲得非常明了,完全是超越人类的,要证的是人类没有的东西,不可想象的东西,而不是我们心里都可体会的、都可思考的、讲了都可以听得懂的东西。” 对健阳活佛以驴子作的比喻,我觉得太妙了。是的,你不能要求驴子来想象人的思维是怎么回事,同样的道理,当你在佛的果位面前类似于驴子的水平时,你怎么可能想象出佛的境界来呢?不过,人毕竟不是驴子,因为人若懂得了这个道理,并按一定的方法进行修持,就有可能逐渐提高自己的层次,就有可能越来越接近佛的果位乃至成佛。而驴子,它不会懂得这个道理,它也不会修行,因此它一辈子只能是一头驴子,不能上升到人的地位。佛经上说“人身难得”、“佛法难闻”,大概也包含着这层意思吧? 我又问:“要修证到什么程度才能体会到‘它’?” “体会,是永远存在的,”健阳活佛说,“但在你修行的过程中,你会渐渐地见到它的面目,会一个层次一个层次地见到它,直到究竟,但它自身是不增不减的,你是以自己的层次和地位来认知它。” “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我问,“随着你修证的层次越来越高,你对它的认知程度也越来越深,越来越接近它的本来面目?” “是的,”健阳活佛回答,“要真正懂得‘他空见’,必须修行,除此之外,没有其它的道路。什么‘学习’啊、‘精通’啊,不象学开汽车那样容易,你只要了解并掌握了开车技术,你就能开车了,不是的,不是那样简单的,必须靠自己去修行,才能得到‘果’。具体修行的方法,觉囊派有详细的、系统的讲解和传承。从教理上说,与禅宗的修行理论比较相似;而密乘的修行方法,果位的修持方法,则完全是超越其它一切道的,是真正的无上之道。” 【在此,我要插上一段。跟健阳活佛这次见面交谈后过了近一年,我又去了一次壤塘。离开中壤塘乡时,健阳活佛稳稳地开着一辆新型的北京牌吉普车送我去县城。在车上随便聊,我问他什么时候学会开车的?他说,一年半前,他去成都接这辆车,把车开回壤塘,也就会开了。我仍问,你在哪学的?我以为,他大概也参加过成都哪个“驾驶学校”的培训吧?这种培训班主要面向今日新生的“白领”,现在各大城市多得很,两三个月一期,收上三四千元钱,培训毕业后再实习几个月,就可给你发个驾照了。他说,他拿到车子后,请个会开车的跟他说了一下,刹车啊、油门啊,还有几个仪表开关怎么用,他试了一下,挺容易,就把车开回壤塘来了。他说得轻描淡写,也不象开玩笑的样子。我大吃一惊!从成都到壤塘,六百公里山路,路况很差,长途班车要开两天才能到。别说没来过青藏高原的驾驶员一般都不敢贸贸然把车开上来,就是常跑山路的老司机,遇到坑坑洼洼又紧贴悬崖的蹩脚路段,也丝毫大意不得,车子翻下山沟的惨剧,每年都会发生数起。可是,一个从没开过车的人,居然学都没怎么学,更别说什么实习不实习啦,就把车子开到这令不少老驾驶员也望而生畏的山路上来了!怪不得一年前他跟我谈“他空见”时,轻飘飘一句话,会拿学开车来做反向比较。那时他拿到哈尔滨焦居士送给他的北京吉普才几个月吧,对他来说,学开车确实太简单太容易了!不过,他不把学开车当回事,也不觉得把车开上青藏高原有什么了不得,我却不能不更佩服他绝顶的聪明和才智,真正的大智慧,真正的般若波罗蜜啊!】 俗话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听了健阳活佛对“他空见”的解释,我不敢说已经弄明白了多少,但比以前确实象是明白了一些,至少,不再象刚读有关书本(其实我能找到的这样的书也没几本)上的解说时如堕云里雾里那般茫茫然不着边际了。要真正理解“他空见”,以我辈凡夫俗子的凡胎肉眼,自然还是望尘莫及的。我当然也希望能通过修行从驴子般的愚昧上升到有所彻有所悟的境地。但是,在汉地红尘滚滚、钱雾漫漫的今日世界里,能找得到一块象藏哇寺闭关房这样宁静的一小片净土吗? 我还没开口,健阳活佛似乎看出了我心中的疑惑,以鼓励的目光看着我说:“最重要的是,要修心,修一颗菩提心,只要心存菩提,不管所处的环境多喧嚣噪杂,也可修有所成,不能修成佛,起码修成个好人,这对当今世界,对自己的今世后世,也是很好很好的了……” 不能修成佛,起码修成个好人。健阳活佛的这句话说得太好太好了。这句话象一根巨大的棒槌,久久撞击着我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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