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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晓东:走近当代觉囊的法王 十五、闭关两觉母 |
 
陈晓东:走近当代觉囊的法王 十五、闭关两觉母
陪丹碧尊妹闭关的两个觉母,年龄都是二十三岁,出家都已好几年了,从上壤塘噶尔丹活佛那儿来的觉母,名叫赤诚·拉姆,原先在中壤塘藏哇寺呆在家里修行的,叫欧茨·旺姆。我请丹碧尊妹跟这两个藏尼姑说了几次,想拜访她俩,随便聊聊,可她们不肯,尤其是欧茨·旺姆,说她害怕跟陌生人讲话,要丹碧尊妹千万别把陌生人带到她屋里去。后来贺老师也帮我做说客。因为贺老师在这儿呆的时间比较长了,大家都知道他是国家干部到这儿来出家的,连云登桑布上师对他也很敬重,所以这儿的喇嘛乡民凡认识贺老师的,对他也都十分地尊重。贺老师果然面子大,又会说话,那两个觉母最后答应了,一起到贺老师的屋里来,大家见见面,随便聊几句。 这天上午,我先去乡里的小卖部买了些糖果饼干,然后直接到了贺老师的屋里。贺老师生起炉子,为客人准备茶水。把喇嘛绛乌砉请来了,他能说几句汉语,叫他当翻译。丹碧尊妹把两个觉母带来了,但是到了楼下,觉母扭扭捏捏地不肯上来,贺老师跑到楼梯口喊了一声,两位觉母才咯噔咯噔地上了楼。她俩都是中等个,都穿着酱红色藏袍,头上乌黑的头发已经长出,脖子上和手上都戴着佛珠。俩人的皮肤都不算黑,特别是欧茨·旺姆,脸蛋儿白里透红,比一般汉地姑娘的肤色还要白润健康呢。 贺老师热情地招待两位藏尼姑喝茶吃糖果,她俩吱吱咯咯地笑个不停,说了几句藏语,绛乌砉没翻译,从神态看,大概是说的客气话吧。我请她俩谈谈自己的经历,俩人推来推去,最后,还是上壤塘来的赤诚·拉姆先说。 “她十六岁的时候到西藏去了,十七岁的时候出家了。”绛乌砉等赤诚·拉姆说了一通后,把她的意思给翻译出来。“出门的时候,她身上没有钱,一路上,就靠‘卡佐卡佐’来要点钱,要点饭……”。 ‘卡佐’,是藏语,就是‘谢谢’的意思。在我眼前,仿佛看到了十六岁的赤诚·拉姆,孤身一人,身无分文,正在前往西藏拉萨的路上不停地走啊走……十六岁,用一部上海电影的片名来形容,正是“十六岁的花季”啊!十六岁,在这充满少女青春幻想的花季,十六岁的上海姑娘们,正在想些啥作些啥?也许,正坐在学校宽敞明亮的电化教室里击打着电脑的键盘?也许,正在华联超市里帮着妈妈把一件件用的吃的扔进购物手推车里?也许,正聚在哪个同学家装饰一新的客厅里切开红宝石蛋糕庆祝主人公的生日?也许,正放下一本琼瑶的《鸟朦胧月朦胧》而沉浸在对自己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的朦朦胧胧的憧憬中……可是,十六岁的赤诚·拉姆,她心中最大最大的愿望啊,就是要去朝圣她从小就听说的佛法圣地西藏拉萨,要拜倒在布达拉宫的殿堂里向佛祖献上她最虔诚的光明心…… 赤诚·拉姆的西藏之行,来回三个多月,她一路风餐雨宿,或步行,或搭车,条件之艰辛,自不待言,但是,除了旷无人烟的荒山瘠地,只要有帐篷的地方,总能要到一口糌粑和一碗茶水。这就是藏地,这就是经受了千年佛法熏陶的高原雪域,时至商品大潮的波涛席卷整个中华大地的今日,这里古风犹存,哪怕自己家里再穷,只要还有最后一袋青稞粉,就不会拒绝一个外乡人的乞食。前年我去色达时,一位在县国土城建局工作多年的黄英女士,曾这样对我说:藏人穷虽穷,却是真正的淳朴好客,哪怕你口袋里没有一分钱,跑遍整个色达也不会饿死。这话给我印象太深刻了。在今日上海这样的大城市里,经济之发展不可谓不迅猛矣,可你没钱试试看,没钱寸步难行!就靠着‘卡佐卡佐’,赤诚·拉姆圆了她自小萌生在心里的朝圣拉萨的梦。回来后,她对佛法生起更大的信心,第二年,经父母同意,她就在噶尔丹活佛那儿剃度出家了…… 我问赤诚·拉姆,上过学没有? 没有。绛乌砉翻译了赤诚·拉姆的回答。出家前她没上过一年学。出家后,上师指派老喇嘛教她学藏文和其它文化知识。现在阅读藏文已无大的困难。 我问赤诚·拉姆,她对噶尔丹上师和云登桑布上师印象如何? 赤诚·拉姆说,她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上师都非常非常好,比爸爸妈妈待她还要好,别的,她说不上了。 是呀,上师好,比父母还好,这几乎是我遇见的年轻喇嘛们谈起上师时的共同感受。密宗特别注重师承,弟子若没得到师父的传承,仅凭一己之力,哪怕修持再刻苦,也难以证果,从这个意义上说,出家弟子既以修行怔果为人生最大目标,视上师胜过父母,并不为过。但是,我也相信,人的感情不是凭空产生的,那么多年轻喇嘛(当然也包括觉母在内)是那么发自内腑地挚爱自己的上师,就不只是一种宗教的虔诚,其重要原因,就在于上师不仅仅在佛法的修持上给了弟子宝贵的传承,同时还在日常生活与教育上给了弟子无微不至的关怀。佛教确实讲“六根清净”、“四大皆空”,哪怕亲人死了,也主张不必哭哭啼啼,但另一方面,在师徒之间的互敬互爱上,很多时候也是很充满人情味的。藏哇寺一个名叫松勒日的喇嘛,十四岁出家,今年三十岁,身体极壮实,黑铜色的肌肉如古罗马的雕塑一般雄武有力,拍电影是个不用化妆的武士形象。他向我谈起对云登桑布上师的感受时说:“父母只是给了我们一个肉身,而我们从小时起,云登桑布上师就教导我们应该如何做人,而且还教我们如何得到解脱,这一功德用世俗的语言是无法表达的。”小活佛卓马迦接着说:“我是从七岁起就在云登桑布上师身边长大的,在生活上,上师也真正胜过我的父母,至于在佛学上,今日走遍整个世界,也找不到象时轮金刚这样殊胜的法,而上师毫无保留地将这个法传授给我们,这一功德确确实实不可思量……”从阿坝来壤塘学法的扎西喇嘛对云登桑布上师充满了同样真挚深厚的感情:“上师不仅把那么殊胜的法毫无保留地教给了我们,还在我们没有吃没有穿的时候给我们吃给我们穿,从世俗的眼光来看,上师在壤塘,我们在阿坝,本来毫无关系,可是上师却对我们这么慈悲,今生今世我们报答不了上师的无量恩德啊……” 赤诚·拉姆讲完了,轮到欧茨·旺姆,依然有点腼腆。好在作为藏哇寺唯一的一个觉母,她的有些情况绛乌砉也知道,就给我作了大致的介绍。她跟赤诚·拉姆沾点亲,俩人是叔侄姐妹。她有个妈妈,有个妹妹,没有爸爸。只读过一年书,就不上学了,因为要帮妈妈放牛、挤奶。四年前出的家,是她自己要出家的。出家后跟藏哇寺的喇嘛学会了藏文。她的妹妹正在学校里读书,妈妈在牛场又要放牛又要挤奶忙不过来,有时她还回家去帮妈妈干点活。 说起上师,她也象赤诚·拉姆一样,说上师好。 问她上师好在哪里? “上师为我灌顶。”她说。“别的说不上来。” 问她出家后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每天早上起来,先坐经。”这儿所说的坐经,从形式上看颇类似于禅宗的打坐静修,不同之处,在打坐时多按上师的教授,默念一定的咒语和入于一定的观想。 “几点起来?” “天亮起来。” “六点钟?” “唔,大约五点钟。” “坐到几点?” “大约七点半。” “然后吃早饭?” “是的。” “吃什么?” “吃糌粑。” “上午呢?” “吃过早饭,先学习,然后再坐经。” “学什么?” “三远离。”三远离,意即身、口、意远离世间的一切享受,最终对世俗世界生起真正的出离心,在此基础上再进一步修持,易得证果。在觉囊派的教法中,这属于修行的入门功夫。 “午饭吃什么?还是糌粑?” “是的。” “下午呢?” “下午再坐经。” “一直坐到吃晚饭?” “是的。” “晚饭吃什么?” “糌粑。” “每天从早到晚都是吃糌粑?” “是的。” “晚饭以后呢?” “还是坐经。” “坐到几点?” “坐到天黑。” “然后睡觉?” “是的。” 坐经,糌粑,坐经,糌粑,坐经,糌粑,坐经……周而复始,年复一年……对一个现代人来说,你能想象吗?这几乎就是一个年轻女子全部的生活内容!可是,她的自我感觉好得很,她感到自己的生活充实得很。这奇怪吗?其实并不奇怪。你若对佛教密宗的义理稍稍有所了解,你就会知道,当一个人的修持已达到一定阶段时,打坐,入于某种境地,时间会过得特别快,人的感觉会特别舒畅,相比之下,世俗的诸多享乐,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等等,不仅远远及不上这种舒畅的感觉,甚至只会令人感到烦躁。而且,周而复始,年复一年,看似是在简单的重复、循环,其实不然,随着修持达到的阶段不断提高,他(她)的智慧、潜能得到越来越深层次的开发,他(她)对自身及外部世界的本质了解和感受也变得越来越透彻,他(她)从修持中得到的喜乐也越来越强烈,一旦有所突破,也就是说,一旦得到新的证悟,那就是上了个新台阶,离完全的大彻大悟及大喜大乐也就更靠近了一步……若你真的达到了大彻大悟的境地,那你也就当世成佛了。这正是历来修行者孜孜以求的目标。在释迦牟尼时代,即佛教中所谓的“正法时代”,当世修成佛者何止成千上万,现在所说的释迦牟尼的五百弟子,那只是有名可考者是也。但在被二千五百年前就预言为“末法时代”的今天,因为时势的变化,再要当世修成正果,可就没那么容易了。不过,象觉囊派这样一代代传承下来的时轮金刚大法,因其法的纯洁性和延续的完整性,或许又较多地向现代人揭示了佛法真正的本质和内涵所在? 我又问欧茨·旺姆:赤诚·拉姆十几岁就去过了西藏,你去过哪些地方啊? 欧茨·旺姆的回答,真叫人难以置信:她出生至今,居然连七十里外的县城都没到过!她记忆中唯一的一次远足,是她小时候母亲曾带她去过一所经塔,那座经塔离中壤塘有几十里地。偶尔,她去牛场帮家里放放牛,牛场离这儿有十几里,她大多骑马去。除了牛场,除了小时候去过一次的那座经塔,她再没到过任何其它地方了! 现代社会,随着交通工具的改进和普及,人类赖以生存的地球世界变小了,乘上飞机,几个小时就可从成都飞到几千里外的北京或拉萨,而眼前这位二十多岁的女子,别说是成都北京,连几十公里外的小小壤塘县城,至今对她仍是一个未知的世界。 我想起在县招待所遇到的一个小伙子——张仁君,十九岁,四川青川人,大学毕业,按父亲的意愿进了地矿勘察部门工作,他父亲是个老地质工作者,不久前在高原上因生病来不及救治而死,年仅四十几岁。他自己是地质队的吉普车送来县医院看阑尾炎的,正好住我隔壁房间。他告诉我,他那个分队驻在壤塘阿斯玛一带勘察开采黄金,当地藏民极淳朴厚道,但生活环境也极狭窄封闭,别说从来没见过他们带去的勘探机器,连高压锅都没见过,他们送给当地老乡的酱油,有人说是“毒药”,扔了,送给老乡的味精,说是“石粉”,怕吃了肚子疼,不敢吃。有的老人,一辈子只听说有个“南木达”而没去过。其实,“南木达”是壤塘县里的一个镇,距勘察队所在的阿斯玛仅十几公里! 看来,象欧茨姑娘和阿斯玛的那个老人那样,几十年都在一个半径不超过几十里的圆圈里面生活,在壤塘未必只是一个两个呢。 我和贺老师都邀请欧茨·旺姆今后有机会到上海啊武汉啊这些大城市去玩玩。话说到现在,已没有了先前的拘谨,她笑着说有机会她当然也喜欢到城市里去耍。她已会说“耍”这个字眼,在四川话里,“耍”就是玩的意思。而且,我发觉这个腼腆单纯的藏尼姑虽然从小没见过外面的世面,但她的脑子绝对不笨,她是不会把酱油和味精当毒药和石粉的,往往我的一句话刚说出口,还没经绛乌砉翻译成藏语,从她的神态和她的嗯嗯啊啊中,就可看出她已经大致上明白我的意思了。 对她本人来说,她也不为自己至今没去过县城而觉得有什么遗憾。出家四载,她已在常年不懈的修持中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另一个新世界的曙光,这个新世界不可思议妙不可言,她正朝着新世界的日光不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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