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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洲:三传圣教求法记 四、草根人类学家(三)唐蕃古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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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月洲:三传圣教求法记 四、草根人类学家(三)唐蕃古道(上)

  

        她的名字叫菱子,来自南方某省的农村,正在北京读自考,从法性寺回京,我和她结伴而行。在禅修的时候我们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她却给我很深的印象,这一路一边聊天,我一边在脑海里搜索,想传神出她给我的那种有趣的意象。听到她给我讲她小时候放牛的故事,我一下子明白了。

  “对,你给我的印象就是这个,一个小姑娘骑着大水牛背上,牧笛悠扬,柳丝轻拂,缓缓的走在田间……”

  我脑子里浮现出程十发的某个经典构图,她恰好是那个女主角,红扑扑的面颊,永远充满朝气。

  “你是说我像放牛的村姑啊!”她不好意思了,和我之前接触到的异性不同,她不太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失望的表情全写在脸上,她很在意我对她的看法。

  她不知道的是,在那个时候,相比都市里那些时尚的女孩,我对放牛娃的好感要更多一些。

  离燕大的开学还有个把月时间,我在琢磨着利用这个时间去个什么地方转转,也为将来的人类学研究做点铺垫,藏地似乎是首选。

  “你听说过文成公主吗?”我问菱子

  “知道啊,文成公主和松赞什么来着?”菱子的记忆机制似乎对超过三个字的名字有某种过滤装置。

  “松赞干布”

  “对,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历史课学过的。”

  “想不想看看文成公主的嫁妆?”

  “……”

  出了火车站,西宁还是老样子,晴朗的天空,干爽的空气,奔流不息的湟水河。我们找了一个条件处于招待所和酒店之间的地方住下了。这个西部城市平淡的外表下有着让我着迷的丰富:藏文化、汉文化和伊斯兰文化在这里交汇,而这已是多少个世纪历史变迁的沉淀和缩影了。

  如果我们将时光退回到文成公主的时代,这个地方依然是个精彩的舞台,只不过故事的主角有所不同:一方面是威名远播的大唐,一方面是跃跃欲试的吐蕃,还有在夹缝中勉力生存的吐谷浑。那时候西宁叫鄯城,属鄯州(治所在今乐都县),是唐王朝的边境,从这里向南的青海湖及以南一带,水草丰美的牧场上生活着吐谷浑的子民;再向南,海拔近一步上升,广袤苍凉的高原,是吐蕃人的地盘;而鄯城引人注目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它北面大量商旅和财富流动着的丝绸之路。

  菱子下车后感到疲惫,在宾馆里睡觉。我去买到杂多的汽车票,顺便在街上闲逛。因为到省内各个州县的公共交通只有长途汽车,汽车站一带藏族人比较多,逐渐成为藏人聚集的地方,街上来去的有生意人、牧民、也有僧侣,大多带有牧区那种散淡的气质。坐在一家藏餐馆里,喝着酥油茶,看着熙来攘往的人流,我琢磨着此行的主题。

  尽管现在的藏传佛教已经和藏民族密不可分,很多汉地居士对藏地都有向往之心。可是在文成公主入藏之前,吐蕃人对佛教的认知相当有限,似乎只有拉脱脱日年赞时从天而降的佛教经函被看作“神秘的圣物”受到供奉,但并没有人知道上面说的是什么。统一青藏高原诸部的松赞干布无疑对信仰和文化有很深的渴望,虽然墀尊公主已带来了泥婆罗的佛教和文化,松赞干布依然会在逻些城(拉萨)遥望长安,遥望曾经对他的先祖来说遥不可及的汉文明。

  为了娶到唐朝公主,松赞干布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首次求亲无果,听使臣说是因为吐谷浑的挑拨(大概是托词),大怒的松赞干布联合羊同把吐谷浑赶到青海湖以北,又攻陷党项、白羌等部,硬把吐蕃变成了大唐的邻国,一直打到大唐的松州城下来求亲。一面是厚币重礼,一面是二十万重兵,收礼则成好合,不收就要兵戎相见。开始唐朝对这位过于热切的求婚者并没太在意,松州都督韩威偷袭不成反而被打得大败,吐蕃在唐朝边境造成了很大麻烦。这时的太宗才开始重视,派出由侯君集、牛进达等高级将领指挥的集团部队前来应战,这才打败吐蕃,挽回了面子。松赞干布也由此开始忌惮大唐的军威,加之很多吐蕃将领对这种代价巨大的浪漫战争颇为反感,松赞干布遂遣史谢罪,再次请婚。这次太宗同意了他的请求。

  在七世纪的亚洲,和唐朝联姻不仅仅意味着荣耀,也和文化引入、经济交流、安全保障等一系列问题相关,竞争颇为激烈。吐蕃人派出了机智老成的大相(宰相)噶尔·东赞域宋(又称禄东赞)出使才完成这使命。这充满玄机而又历尽艰难的求婚历程成为藏地很多传说的来源,比如颇有点益智故事性质的“五难婚史”。

  吐蕃人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是值得的,因为他们迎娶到的公主不仅在唐朝宗室之女中出类拔萃,即使放到整个汉民族的和亲历史中都是最优秀的。

  文成公主到达鄯州后会是怎样的心境呢,或许有些怅惘——毕竟这里已是故土最后的城镇了;另一方面,面对茫茫雪域中那个未知的世界,她有着异乎常人的从容和冷静,更多考虑的只是如何给那里带来福祉。早在长安城的时候,文成公主就通过藏使详细了解了藏地文化、农桑、医药、手工业等的现状,入藏之行是经过周密准备的。

  这位唐朝公主在藏地的文化中留下太多抹不去的痕迹。而我所感兴趣的是,在藏族文化中,这位汉族阿姊虽然来自大唐,可是似乎很难和现在的汉地人建立起什么联系;而另一方面,一般的汉族人也对这段历史漠不关心或知之甚少,哪怕那些对藏文化痴迷的密乘学习者也是如此。为什么,一个伟大女性和她的同行者建立起的文化纽带,那种已经深植入一个民族文化基因的内在因缘,本该成为两个民族情感交融源泉的因缘,对我们来说却如此陌生?千年岁月的变幻,大家彼此都改变太多了吧。说不清楚为什么会关注这段历史,重走这条古道,或许是想在两个民族之间找点温暖的话题吧……

  按照电话上的指引,找了半天才来到这间略显陈旧的酒店,敲开房门,老上师硕大的身躯显示在我们面前,我走上前去敬献哈达,想不到能在西宁遇到托美仁波切。

  托美仁波切是杂多县的一位格鲁派大德,在当地威望极高,地方上那些让当地领导束手无策的矛盾,他往往几句话就可以化解,即使那些最粗野的牧民都对他十分敬畏。不过接触多了之后,在我眼中,他更像某个童话中的老爷爷,有着夸张的相貌,顽皮的言语和孩子似的目光。

  “阿弥陀佛”,老上师被一些居士请到汉地转了一圈,刚刚回到西宁,给我来了一个汉地佛教的礼节。

  “阿弥陀佛”我笑着向他合十。

  上次见老上师是同善觉师一起的杂多之旅,五月的漫天大雪中,老上师坐在白色的大帐篷里,硕大威猛的外表一下子把我震慑住了。不过在他敞开的锦缎棉衣里我看到的却好像是美式橄榄球队员的服装——那种用来罩在钢铁盔甲外的运动衫成了他老人家的T恤——穿在他超过三百斤重的身体上刚刚合适。我有点忍不住想笑,他到对我们先笑了起来,帐篷里便充满了笑声,这种见面时的愉快贯穿了我和老上师相处的始终。

  这次我们来的时候,老上师正在那里看新闻节目。当天并没什么特别的新闻:政治时事、经济成果、外交会晤、暴雨造成了一场不算大的水灾和一分钟的花边逸事,简直就是这档新闻节目的标准样本,让人无法集中任何注意力。

  看完了老上师问我:“刚才水灾的是哪个地方?”

  在我大脑的缓存区里,我勉强提取出了“广东省某某市”几个字。

  老上师记在了本子上,我才明白,他要在晚上的修法时为失去住所的可怜人们回向,丝毫不担心空间距离会影响祝福的效率。我开始为我刚才的麻木感到遗憾,我本来应该至少产生一点同情心的。

  之后我又陪老上师聊了一会儿天,内容多半涉及他这次汉地之行的经验。我听老上师的一个弟子说,居士们好心为老上师安排了体检和养生,结果不检查还好,一检查吓一跳,身体有这么多问题,按常理这样的人必须马上住院治疗,而且,治好的机会并不大。我们聊天的话语间,老上师传达出他对治疗和养生的看法:新奇而且无用——对于一个历尽沧桑的修行人来说,对身体的看法和现代社会多么不同啊。不过他仍然饶有趣味的接受了这些居士们好心的安排,好像开心的介入了一群孩子们的过家家游戏,安分的扮演着他们给他安排的角色。

  老上师还要几天才回杂多,而我们第二天一早就坐大巴车出发了。

  唐蕃古道的路线,在青海的一段,很大一部分是和我们的大巴车走的路线接近的。菱子第一次乘坐这样的长途卧铺车,再加上车子的条件比较凑合,破旧的被子有着说不清的味道,碰巧铺位又是最后一排,她起了一些烦恼。我便和她一路聊聊天,讲讲故事,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

  从西宁出来,车子先要向西沿着103省道到湟源,再沿着109国道向南,经日月山,和214国道汇合,之后便沿着214国道一路开往玉树。车窗外是植被稀疏的砂石山和山脚下零星的耕地,灰突突的色调使河湟故地的景致看起来有点荒凉,只有那一排排笔直的白杨倒是表达着一种令人愉悦的朝气。

  河湟地区在唐代也是各方关注的交点,不仅因为这里有优良的牧场,更因为其地理位置对丝绸之路和安西四镇有直接的影响。7世纪早期,这里是吐谷浑的天下。在吐蕃刚刚兴起的松赞干布时代,唐王朝对于吐谷浑要比吐蕃熟悉得多,所以在文成公主入蕃之前一年,吐谷浑可汗诺曷钵即得尚弘化公主。当文成公主从鄯城(西宁)出发经定戎(今湟源)翻越赤岭(今日月山)进入吐谷浑境内的时候,诺曷钵和弘化公主热情的接待了她和随行的盛大队伍,想必有着同样远嫁外番经历的姐妹们有很多的知心话要说吧。

  随着噶尔家族的军事扩张,吐谷浑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后来被东赞域宋灭国,诺曷钵和弘化公主只能逃到唐朝的凉州躲避,虽然唐王朝有意扶持吐谷浑复国以牵制吐蕃,但都无果而终,没有了夹在中间的吐谷浑,日月山成了唐朝和吐蕃的边界了。

  日月山的重要性因为另一位唐朝公主而显现。金城公主一生都在为吐蕃和她的祖国能和谐相处而不懈努力。可是吐蕃逐渐强大了,那些边将们都喜欢侵扰唐朝的边境来邀功,吐蕃和唐朝之间利益冲突和军事摩擦不断增多,金城公主的努力常常功亏一篑,甚至会被人利用。但她总是不厌其烦的和长安的皇帝哥哥说好话,当唐玄宗表示愿意和好的时候,她是那么高兴:

  “奴奴(公主自称)见舅甥平章书云,还依旧日重为和好,既奉如此进止,奴奴远同再生,下情不胜喜跃。”。

  她希望双方能把友好以誓文的形式固定下来:

  “奴奴降番,事缘和好,今乃骚动,实将不安和,矜怜奴奴,远在他国,皇帝兄亲署誓文,亦非常事,即得两国久长安稳。”

  情真意切,令人动容。实际上,金城公主经常派使者行走于唐蕃之间,传递和平的信息。最终唐蕃得以在赤岭会盟树碑,双方经济文化交流进入一个新的时代。

  金城公主出嫁吐蕃的时候年纪尚小,不会超过豆蔻年华,中宗很有点于心不忍,派出了盛大的队伍护送。一方是开元盛世的大唐,一方是不断扩大疆域的吐蕃,河湟和安西四镇的金戈铁马终归尘迹,这个娇贵公主的殷切诉说却越来越清晰,温婉中蕴含着浩然之气。金城公主和文成公主一样是虔诚的佛教徒,深深悲悯世间而不畏任何险境,那种乱世中的从容、那种对善法不可动摇的愿心,多半要来自信仰吧。

  挖虫草的季节已经过去,没有多少汉人去杂多,车上大部分都是藏民,妇女们的穿着有着玉树康巴的夸张——大块蜜蜡和珊瑚堆砌成令人炫目的头饰,不过因为是长途旅行,这种装饰被精简了,而且戴的大都是人造的替代品。菱子似乎对这旅行还没有完全适应过来,并没有觉得新奇,停车吃饭也不太有胃口,不过我们这样一路聊着,她的心情也就慢慢好了起来。

  车子开到了广大平坦的高原地带,几十公里都罕有转弯,一条笔直的公路向远方延伸,仿佛直入天际,远处是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雪山。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下起了小雨,草原上,夏季盛开的花儿沐浴着风雨,更加鲜艳可爱,偶然打开窗子,飘进来的空气清新极了。海拔不断升高,菱子和我都没有什么高原反应——事实上我们压根也没想过什么预防措施。

  共和这一段的路况尚好,车子开得很顺,一觉醒来已经是玛多了,上次没来得及去扎陵湖和鄂陵湖,这次看来又要错过了。松赞干布当年就是在这里(柏海)迎接文成公主的,那时这里是吐蕃和吐谷浑的边界。

  “然后他们在这度过幸福的蜜月,松赞干布特别的兴奋,带着文成公主在河源一带到处溜达:‘我们吐蕃多漂亮啊’,‘你看这湖水,多清澈啊’,‘你看那雪山’。”

  “你怎么说的那么肯定,好像你看见似的。”菱子对我说。

  这话的语气让我一怔,我倒不担心我演绎历史的分寸,我担心我刚才的话有点冒失,给她留下过度诠释的空间。

  松赞干布先回拉萨(逻些)准备去了,吐蕃的路况不太好,新娘子和她的大队人马得慢慢的在这古道上走着。

  车子开到通天河附近的时候,天色已很晚,路况越来越差,加上下雨和修路,车子排起了长龙,移动的非常缓慢。本来这个时间快要到杂多了,可现在连玉树还没到呢,估计到杂多要明天早上了,我在奔腾的江流声中沉沉睡去。

  我对路程的估计仍然过于乐观,我们到杂多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对于一个县级宾馆来说,杂多宾馆有点过于简陋了,大概是因为高原上物资匮乏吧。而且,服务员告诉我们,过一会儿就要停电了。我去提开水的时候,正在琢磨着明天怎么租车去扎青乡,一抬头看见了荣布师父。

  荣布师父是登嘎活佛的助手,我和这位年青的活佛有过一面之缘。活佛正在比扎青还要远的地方开法会,荣布师父到县上来采办点东西,明天一早回去,荣布师父邀请我顺路一起参加法会,我很高兴的同意了。

  杂多到法会的路不是太好,租来的吉普车有点上串下跳的感觉,车上的大喇叭放着当地歌手唱的民歌,伴着欢快的弦子,我们也此起彼伏,好像屁股挨着座位的时间并不比在空中的时间多。

  法会的位置在一个山谷中的平地上,溪流淙淙从旁边经过,景色不错。几十户牧民聚在这儿,搭起了一些帐篷,还能看到不断有骑着马带着狗的牧民合家赶来。我很惊奇,他们彼此相隔很远,又没有手机信号,大概只有互相转告才能得到通知,这太不容易了。

  活佛热情的接待了我们就忙着念经去了,我们自己四处转转,骑骑马、给牧民拍拍照。这些牧民平日散落在辽阔的天地间,见其他牧民的机会都不算多,更不要说见我们这些汉人了,见人少的最大好处是对人有一种特别的亲切,不需要言语的沟通,那代表接纳的澄澈眼神让人足够温暖,人口密度大的地方是感受不到的。

  文成公主来的时候,是不是也面对了这样澄澈的眼神呢?她被感动了吗?晚上凉风渐起,我躺在帐篷里,裹着棉被在想,一定是的吧,不然她怎么会没有任何保留,全身心的帮助这些素昧平生的人呢?两个民族,两种生活方式相遇的一开始,就已经彼此接纳了吧。

  菱子坐在一边发呆,大概没有野外宿营的经验,一路颠簸下来又不能洗澡,有点不适应吧,我当时只是这样以为。

  第二天我们告别登嘎活佛,去蒋白活佛的家里做客。上次和善觉师一起来杂多,蒋白活佛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五十多岁的年纪,平日里满面风霜,看起来和一个牧民没有多少区别,外来的年轻活佛在高谈阔论的时候,他只是在一个较低的位子上静静听着,什么也没有说。开始我以为蒋白活佛是偏处牧区一隅,没有见过世面的缘故,可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一位做环保的藏族朋友告诉我,因为多年来保护神山喇嘛诺拉和三江源地区的环境,很多国内外的环保组织都对这位朴实的活佛敬爱有加,按说他有着别的活佛羡慕的对外“因缘“,可除了早年出去了一次,他这些年甚至根本没有离开过藏地。

  哪怕对善觉师这个从未见过面的汉地法师,他也像对待上师一样恭敬(这大概是出于在家人恭敬出家人的传统),以至于一开始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个活佛。善觉师和我坐在屋檐下和他聊天,聊起现在很多年轻的活佛都急于在汉地开始弘法利生的广大事业,蒋白活佛咂咂嘴说:“他们啥也都敢做,我想都不敢想”。

  善觉师后来对我说,真正的修行人就应该这样,这位上一世的僧格法王亲自送座的活佛,如此低调平实,也让我非常佩服。

  见蒋白活佛也总是非常轻松愉快的,我拿出哈达敬献给他,他还有些意外,但还是愉快地把哈达放在我的脖子上。和蒋白活佛见面并没有什么佛法要谈,和见一个远房大叔差不多,他的老伴、女儿和两个较小的儿子也在屋里,我拿出给他们带的礼物,虽然并不值什么钱,他们都很高兴。

  活佛的这位女儿是觉姆,但并非等同于汉地受戒的出家人的概念,只是个女性的修行人。她留在家里,平日里也诵经修行,同时帮助家里干活。印象很深的是她的歌声,上次大雪初霁的时候,正在放牛的觉姆姐姐在山坡上扬起鞭子,只一句山歌就把我唱得眼泪稀里哗啦的——太久没有听到这样纯净的声音了。

  两个小男孩正是贪玩的年龄,在屋里屋外跑来跑去。我们跟着觉姆姐姐去放牛,菱子这次倒是很开心,非要我给这个牛和那个牛照相。“我要拿回去给我爸爸看看,我爸爸一辈子就喜欢牛,让他看看西藏的牦牛什么样。”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找到了共同的话题。

  第二天我们向活佛告别的时候,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前来拜访,目光有些发怔,活佛对他交待了几句话,他就下去了。活佛说,这是我们乡里的贫困户,我给他找了些活干。在藏地,很多老百姓对活佛由信赖到依赖,做一个称职的活佛并不容易。

  外面的吉普车到了,活佛送我们上车,他随手塞给司机一百块钱,我们连忙阻止。

  “你们学生没有钱,能来看我我很高兴了。”活佛用他粗糙的大手拦住了我,我没再坚持,就像一个晚辈接受长辈的爱护那样。我们有点不舍的离开了扎青。

  其实根据比较细致的考证,文成公主的大队人马很可能就是经过现在的扎青和扎曲河上游地区,从査午拉山口翻越唐古拉山到达藏北草原的。不过以我们的时间和精力,雇马走上个把月不太现实,所以只能折回杂多,再从囊谦进藏了。

  扎青一带的山色极为瑰丽,车子绕着山谷盘旋,远处层层叠叠尖耸的青色石山仿佛丛生于天界之上,近处的山谷披满绿色、充满生机;在路上不时还会遇到骑着摩托车的牧民和我们热情的打招呼。车子前面坐着司机和他的朋友,我和菱子坐在后面,同行的还有一位在县上读中学的小伙子,依旧是一路颠簸。

  这辆被组装过的吉普车有些过于简化,以至于看起来像个玩具,控制面板上只有几个大洞,唯一还过得去的就是放本地民歌的录音机和大喇叭——唉,这里的吉普车可以没有方向盘,但绝不会少了大喇叭。车子爬一个高坡的时候,副驾驶座位的那个人转过来对我说:“油不够了,你们得下去,到山顶再上车。”

  什么?这是途中最高的一个坡,海拔大概不会低于5000米,怎么爬啊。

  “到了山顶以后怎么办?”

  “都是下坡了。”那个人得意的回答我。

  以他的汉语水平,我没办法和他沟通这么溜车下去的危险性,想想在前天的法会上,登嘎活佛给牧民的吉普车做加持就知道了——这种事儿他们都交给活佛了。看着他的眼神,我认为至少在他的意识世界里,这么做没什么不合适的,我们就下车了。

  5000米处爬山还真不是闹着玩的,我那时还有走遍西南助学锻炼出来的体力,可是爬到山顶已经是有些不支了,大口喘着气。那个学生也上来了,虽然也有点累,但是没有气喘嘘嘘。

  “你的马子爬不动了吧?”他问我。

  我向下看了看,菱子在路程一半处一点点的移动,她的身体状况并不令人担心。

  “你刚才说什么?”我问他

  “你的马子好像累了。”那个学生重复回答我。

  由于缺氧,我对“马子”这个词反应了2秒钟才明白他大概是香港黑帮录像看多了,这里大部分地方收不到电视节目,买来电视也只能看录像。在少数民族地区走的多了,我发现有两件东西最能代表目前阶段汉文化的先进性:打麻将和香港录像;因为他们输出最有效率,无论多么偏远的地方,无论和当地文化多么不搭调,你都能见到这两样东西,真他妈的邪门了。

  我站在山顶,深深吸了口气。

  公主阿姐啊,您带过去的是什么啊?

  群山无语。

  在县城吃过午饭,我们开始找车,我打算先去玉树(结古镇),顺便看看文成公主庙,然后再去囊谦。可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一辆车,饭店的四川老板娘说,可能要等明天早上吧。

  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一辆越野车停在我们身边,托美活佛的侄子从驾驶室探出头来。

  “上车吧。”他笑呵呵的对我们说。

  不过我们的目的地不是结古,而是托美活佛的大帐篷。牧区的夏天,人们都喜欢到风景好的地方扎个帐篷住,只有天冷了才不得不躲到屋子里。托美活佛的帐篷位于公路边的一处山坡上,居高临下,视野很开阔。

  托美活佛正安安稳稳的坐在大帐里,看我们来了很高兴,给我们大块的肉干吃。菱子严格素食,我也对这东西有点吃不消。活佛又给我们一人一大碗酸奶,牧区的牦牛酸奶浓香爽口,像豆腐似的大块而不散,就是有点太酸了,我们加了很多糖才吃得舒服。

  这个帐篷里能看到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从精致的藏地工艺品到最时尚的数码产品都有,甚至还挂着一把老式猎枪,虽然活佛是不会用它打猎的。还有两只长得很奇怪说不上什么品种的小狗围着我们转来转去,这些东西都不知道是哪些牧民和汉地居士供养的,老活佛的露营生活真是happy啊。

  这时候天上下起了大雨,两只小狗不再乱窜,被绑到了柱子上。菱子和我都放不下去结古的念头,并不能如老上师一样安享这幸福时光。老上师看我们有点心不在焉,问我们是不是想走了?

  我们回答是,不过这么大的雨,更加不可能碰到车子了。

  老上师没有说什么,瞪着大眼睛望着面前的虚空,我们也沉默,看着铺天盖地的雨幕,听着雨声。

  过了一会儿,雨越下越大,已经大得看不清公路了。

  老上师忽然转过身来对我们笑了笑,对他的侄子说:

  “车子来了,快去路边拦一下。”

  噶玛央定是个很愉快的人,他的车子有点特别,别人都是把佛像贴在车窗,或者挂在车内的后视镜上,他竟然在驾驶位的车棚上做了一个佛龛,把护法神整个罩在自己头上,不用说,彻底安全了。

  昨天雨中乘车和他交谈得很愉快,我们决定第二天一早还用他的车,不过从结古刚出来就碰到点麻烦。十几辆小面包车被查牌照的人员堵在了公路边的空地上。一车车的藏民从里面下来,司机们的脸上都有些沮丧,因为那时候这里的小面包车很少有上牌照的。查的人当然也知道稽查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但这至少为他们提供了一些经济来源。

  莫非缘起有什么不合适,我心里有点嘀咕,本来早上想去嘉纳玛尼堆的,随便去结古寺见见认识的堪布和扎巴,后来想想这次主要是文成公主的因缘,就决定直接去文成公主庙了。

  噶玛央定倒是很镇定,他笑嘻嘻的下去转了一圈,和这个聊聊,那个聊聊,回来之后让我们坐好,他发动面包车,缓缓的移动,好像要去排队等候处罚,可是等上了公路,一脚油门直奔结古方向开去,稽查人员有限,又没有思想准备,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溜之大吉。

  “我们回结古?”

  “不,我们去文成公主庙。”噶玛央定肯定的对我说。

  沿着公路开了不到一公里,他又一打方向盘,一头扎向公路边的一条小路,沿着山坡又向文成公主庙的方向开去,这小路的路况对于面包车来说有点难度太大了。噶玛央定娴熟的驾驭着这辆小面包,在满是石子儿的小路上疾驰,轮子卷起来的石子儿打在车身上,噼里啪啦的响。这小路和大路基本平行,直线距离只有几十米,只不过在山坡上,稽查人员再想拦怕是来不及了。

  噶玛央定头顶的护法神加持,我们突破封锁,重新回到了大路上。

  整个山谷空旷无人,两边的山坡被数以万计悬挂起的风马旗整个包裹起来,山风吹着风马在我们头顶呼啦啦的响,我们来到贝纳沟的时候,仿佛进入了某个时空通道的入口。

  推开大殿的房门,迎面是大日如来和八大菩萨的摩崖石刻,高大的佛像如此近距离一下子出现在面前,有点让人不知所措。不事精雕细琢,却雍容华贵之极,没错,扑面而来的大唐气韵,一千三百年,隔着酥油味我也嗅得到。

  献上哈达,礼拜供养之后,我抬头仰视这佛像,想让感知贴近公主阿姐的时代,头脑却一片空白。我便和管理香灯的小沙弥聊了起来,原来这里是属于旺秋寺所辖的一个分院,旺秋仁波切的名字我早有耳闻,想不到在这里碰到他的寺院,而我更没想到的是,几年后我会在印度得到他珍贵的教诲。小沙弥又向我逐一介绍历代僧格法王和其他圣者的圣迹,除了偶尔有一两个藏民走进来礼拜,这里很安静。

  关于文成公主,当地历来有很多传说,但过去并不被重视,直到近些年,通过此处和附近摩崖石刻的研究,学术界才逐渐明白这些石刻和大唐的内在联系。不过究竟当时的情形是怎样的,现在已经很难想象了。小沙弥刚刚派到这个分院来,对这周围也不太熟悉,不过还是愿意陪我们到后山转一转,参礼一些圣迹。我们以顺时针的方向刚刚开始爬了一小段,不知从哪里来的一个藏民走了过来,小沙弥看来对他并不陌生,对我们说:“导游来了。”

  我们没想到的是,导游居然是个哑巴;而我们更加没有想到的是,哑巴确实是最完美的导游。

  他手舞足蹈、依依呀呀,兴奋的指着这、指着那,很容易就带我们进入了一种奇幻的境地,整个山不再沉默,而是和他融为一体,不停的向我们演示和诉说。岩石表面的手印上,我们看得到上一世僧格法王的顽皮;而从一个并不起眼的石头上的小洞里,他让我去倾听文成公主大队人马经过时的喧嚣。

  那时的感受太棒了,在我正想和他好好聊聊的时候(和哑巴聊天想法似乎有点奇怪,但我确实是那么想的),他却蹦蹦跳跳的转过前面的岩石,从我们眼前消失了。我半天回不过味儿来,好像自己都不确定刚才是不是真的出现了这么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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