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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书法的最高境界是无态而具众美。 先秦金文、石鼓、瓦当、泥封、汉魏六朝的竹简、摩崖碑碣,大抵出于无名书家手笔,妙在无态,耐得反复咀嚼。达到这种火候极难。初习书法,虽然无态,是不知求态,仅有稚拙美。久写,渐成美态,大多胎息古人,无自己面目。或圆熟,或婉秀,或洒脱飘逸,或雄强遒韧,或熟后回生,或老拙返童趣。常常陶醉自己所长,无限度追求,偏爱成癖,僵在途中,频年踏步难前。或急于成家,生硬化合,冰炭同炉,两败俱伤,或故求异味,内涵不足,脱师过早,无翼高飞,以病态为美,都成不了大器。 达于雄劲,转为平淡,形愈简而意愈繁,超忧喜,无得失,忘名利,无法而万法生,落笔不设计,无矫饰,真我立于字外,含蓄自然中见性情,是谓无态。篆意、隶味、楷情、草韵、碑的骨骼,帖的肌肤筋脉,诸家的长处吸收脱尽原形,丰富了血液神气,超迈刚柔、张敛、肥瘦,千姿百态的山河,支撑一个民族几千年不断更新的人情、品德、书卷等等特征,投影于字的背后。写出天宇间众生皆有而唯独此人表达出来的感受,大我小我十分和谐,互不淹没,即是众美。老子说:“能婴儿乎?”字也一样。这不光是临池挥毫可以达到的水准,功夫远在于字外多方面的修养。 弘一法师有这样造诣,写成他那样的字要经大繁华、大悲忧,达于大平静、大欢欣。 欣赏大师书法,要阅历和创造思维,包括辛勤的艺术准备。 弘一法师俗家姓李,名叔同,别号二百以上。一八八零年九月二十日生于天津,父亲李筱楼是李鸿章同科进士。入吏部供职数载即回天津经营钱店及慈善事业,在叔同五岁时去世。 叔同幼年即随常云庄先生读书,十二岁始习篆书,三年间摹《宣王猎碣》五百字,复随唐敬严先生学习绘画篆刻,写《张猛龙碑》、《张迁碑》、《张黑女碑》,接着又写《爨宝子碑》及《龙门二十品》,出入变化,寻找自己的个性。在他三十九岁出家的那一年,除去《清颂碑》以外,全部碑帖都赠给了学生们。唐敬严先生的友人中,创办南开大学的严修,以及王守恂、周啸麟,都精于鉴赏,与叔同为忘年交,常常在一起研究书画,使他获益。稍后接受康有为《书镜》中提出的碑学,广搜拓片,眼界大开。刻印“南海康君是吾师”,虽指维新意识,还包含着一些学术思想,为此被当局怀疑为康党,也非偶然。 奉母南迁上海后不久,他进了蔡元培主持的南洋公学(交通大学前身),又与高邕之、乌目山僧宗仰、袁希濂等在福州路杨柳楼台故址组织成上海书画公会,每周与文友们在一起读书画挥毫,又出版《李庐印谱》,常常登台客串京戏,同诗妓李苹香、朱慧百唱和,过的是公子哥儿的文人生活。 二十六岁,母亲病故,改名李哀,留学日本,进上野美术学校习油画,又在音乐学校听课,讨了一位日本夫人,一九零七年粉墨登场演出《茶花女》,捐款救济淮河流域受灾同胞,为中国话剧运动的诞生尽到了历史的责任,获得日本观众佳评。 辛亥革命前夕,他在天津工业专门学校及直隶模范工业学校任教,书对联赠教育家杨白民先生:“独念海之大,原随天与行。”“白云停险岗,丹葩曜荫林。”刚健排 ,北碑本色。民国肇造,他又来到了上海,参加了南社,主编《太平洋报》附刊画报,与柳亚子、黄宾虹、陈师曾、苏曼殊友善。报纸停刊,即去杭州两级师范学校任教,兼南京高等师范学校美术教师,从事美育人才的培养,弟子中丰子恺、刘质平、吴梦非、李鸿梁等,都是著名艺术教育家。杭州的同事当中,经亨颐、马叙伦、夏丐尊均是学者。经、马二位还是书法名家,与叔同相处,鱼水尽欢。他创办《白阳》杂志,介绍英国文学,西方绘画及音乐,功在启蒙。 一九一八年出家于杭州虎跑寺,法名演音,号弘一,一代才人,归于黄卷,潜心研究佛学,弘扬律宗,在闽南、青岛等地讲学,此后的二十四年间除写过《清凉歌曲》及两次应酬性的音乐作品外,艺术活动限于书法。一九四二年九月四日在福建泉州圆寂。被佛教徒尊为“重兴南山律宗第十一代祖师”。 大师书法,大体上可分为三个阶段: 三十九岁之前写的字集于《李息翁临古法书》中,一九三 年纪念大师五十寿诞发行,印数少,六二年后辈集资翻印过三百册,由钱君稥先生设计,用蜡染布盒装,朴素大方。现已不易得到。前期书法,结体稍扁,章法紧凑,笔锋锐利,才气纵横,逸宕沉稳。他习字的次序是首篆、次隶、再楷、再行,后作草书。然衣冠举止仍是再现古哲风范,功底扎实,为独开流派打下坚实基础。 五十岁左右,字的结体由矮肥变为正方,骨骼挺劲,笔画稍瘦,起落严谨,放少敛多,跳出北碑影响,外部之美不如往昔,而淡雅冲和,与世无争,虔诚若行,流露笔端。行草温婉威严,长者风范。狂草、飞白,摇曳多姿的抒情色彩非他所长,饿狮掸笼的愤怒之气与他一向绝缘。 中期写的佛经不下二十部,大都装帧成册,有少数影印件传世,原作成了凤毛麟角。其中刺血写的经文,比较板实,因用功过度,体力大亏,幸得印光法师驰书劝他调养,视力才得到好转。 晚年的字火气消尽,用他自己的说法是:“朽人之字所示者,平淡、恬静、冲逸之致也。”字形变得狭长,结构运笔都很疏松,脱掉旧貌,他个人强调书法如佛法,“是法非思量分别之所能解。”而我们看到的却是光风霁月,涤荡俗念的宁静淡远,不求工而至工,浑然一体,妙迹难寻,镜底昙花,超脱中含着不能超凡入圣的至情,一片童趣与高度修养相结合的博大深邃。化百练钢成绕指柔。美学境地不同了,是进步还是变得乏味少力,不同的欣赏者见仁见智,却没有人能否定他的存在。 一九三一年三月一日,鲁迅在日记中写道:“从内山君乞得弘一上人书一纸。”“乞”字用得何等谦恭?那件墨迹写了“戒定慧”三个大字,“戒”指防身之恶,“定”指静心不散乱,与儒家“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相通,“慧”指去惑证理,共同构成佛教三学。署名“支那沙门昙窻书。”下盖印章“弘一”,引首章是跏趺佛像。惺惺惜惺惺!虽然两人思想相去甚远。 大师写的多种经书而外,还有小楷抄录的格言《灵峰宗论》中的警训。查《三国志·崔琰传》云:“盖闻盘于游田,《书》之所戒;鲁隐观鱼,《春秋》讥之。此周、孔之格言,二经之明义。”格言,即指导人们思想言行的至理名言。蕅益为弘公最钦仰的明代高僧,摘抄的开示,都经过书家的深思与实践,有所体会,反复精选,才录示后学的。小楷写得持重,爽利秀逸。点划起讫和大字一样考究,又是地道的小楷章法。显示心如澄海,虔敬坦诚,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的稳静美。有老僧说法,祖父摩顶的感召力,又不枯槁而陷入理念。大师关心未来,热爱后代,对前哲的人格力量充满信心,让我们感到深幸有一,无法有二的喜悦。从艺术上论,为文徵明、傅山去世后三百年来的一流好字,打破乌方匀亮的馆阁模式,气息高迈。 后期诸作,略有变形,不事修饰,不求意趣,质朴沉缓,镇定从容,尤其是单幅书法,更有无为无不为的老庄风味。无论他的佛学成就多高,在骨子里他永远是中国人。要摆脱烦恼,恰好说明忧患的强大,要超脱,恰好证明人情味的顽强。避下雨最好的地方是躺在塘里。写佛学著作、创作书法都是用寂寞战胜寂寞的持续努力。 在他四十七岁所写的《华严经十回向品初回向章》,心如秋水澄潭,中正肃穆,风采拙朴,冷却的深悲,率真简易,淡而腴,松而不散,老而弥秀,轻而不浮,逸而不枯,圆转处不求势,横竖止笔处不见力点,静得振作,了无倦容。笔画间的离合、伸屈、浓淡、徐疾、畅涩、向背、虚实、俯仰、开阖、干湿,纯任自然,笔笔被人格光芒点化。熔铸众体百家,皆似皆不似,另具多种美感,非一般鉴赏家可以发现和接受的。 他为质平先生写的大件,真书隶写,正书篆写,自六朝的叟离子上溯钟繇,出入《张猛龙》、《张黑女》、《天发神谶》,达于《石鼓文》。融汇贯通,肌肤丰润,以古人为镜,见自己性情。 在大量的书信中,偶然也谈到过书法,早岁说过“七分章法,三分书法。”后来又有此变动,“十四、五时常学篆书,皆依西洋画图案之原则,弱冠以后兹事遂废。今老矣,随意信手挥写,不复有相可得,宁复计其工拙耶?”又谓“朽人于写字时,竭力配置调和全纸面之形状,于常人所注意之字画、笔法、笔力、结构、神韵,乃至某碑某帖某派,皆一致摒除,决不用心揣摩,故朽人所写之字,作一图案观之则可矣。” 最后遗墨“悲欣交集”,脱净铅华,真气流衍,无滞无碍,达到他个人书法艺术的顶峰:忘人忘我,一片浑茫。此作是继王羲之《兰亭序》、颜鲁公《祭侄文稿》、杨凝式《韭花帖》、苏轼《寒食帖》之后,抒情书法的又一座高峰,在文化史上有纪念碑的意义。几十年苦功,二千年书法史上的积累,和具体情景的妙契无痕,才涌出的奇迹。大师晚年风格已推到极至,无法拓展。靠觉心定力和死亡的帮助,终于把平衡打破。他的一生若仅有此作亦足不朽。它最老最嫩,最实最虚,丰饶而单纯,原是随心所欲,忽而变得不全听驱使的腕指,留恋与解脱的悲欣,篆隶真草的风骨神态,生熟碰撞,巧拙对歌,乃至无巧拙生死,不空而空,空又不空,俯仰千秋,品类独特。 (本文是《弘一大师手书格言》序,该书将由线装书局于7月份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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