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兴·原道·意境——论虚云诗歌的艺术特征 |
 
托兴·原道·意境——论虚云诗歌的艺术特征 陈洁(北京理工大学) 内容摘要:虚云是近代著名的诗僧,其诗歌的艺术特征主要表现为三点,其一,重“托兴”、“缘情”而非“言志”、“正得失”,避免了禅诗容易犯的“主题先行”的毛病,其二,诗作虽然重性情,却又以佛理禅意为主旨,在客观上起到了原道、弘法的社会功效,其三,艺术手段高明,诗歌的整体意境超然脱俗,尤其体现在炼字之精妙和能避五俗。 关键词:虚云 诗歌 托兴 原道 意境 在中国近代佛教史上,虚云是与弘一、苏曼殊齐名的诗僧,诗名甚至在“洞庭波送一僧来”的八指头陀寄禅(敬安)之上。虚云和尚作诗,并非偶尔为之,而是费心研习,也颇有会心,曾自称“生平性癖拙于诗,每遇诗人又学诗”(《赠性慧上人》[[1]])、“诗苦未谙工与拙”(《因护法居士过访夜话》)、“四壁萧然独有诗”(《鸡山大王庙》),并劝人“细读寒山百首诗”(《在缅甸仰光赠高万邦居士》)。 虚云一生创作的诗歌和偈赞,据《虚云和尚法汇》的收录,有三百九十首之多,以七言居多,间有五言、三言、四言等。被誉为“诗思飘然总不群”[[2]],王世昭在《记虚云和尚及其诗》中也说,“虚云和尚诗上品甚多,颇难遍录。”总之,虚云诗歌的艺术特征,颇值得探讨。 一 中国的诗论,一贯有“言志”和“缘情”的对立。王闿运曾说:“古之诗以正得失,今之诗以养性情,虽仍诗名,其用异矣”、“古以教谏为本,专为人做,今以托兴为本,乃为己做。”[[3]] “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4]]可谓是中国最早的文论,尤其经过儒家“诗教”的提倡之后,强调诗歌的道德伦理教化功能,孔子论诗便主张“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主流观念认为“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先王以是经夫妻、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5]]。但是另一方面,《毛诗序》也说“情动于中而行于言”、“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虽然还是以情为“变风”,而且强调要“发乎情、止乎礼义”,但毕竟提到了情感在诗歌创作中的作用,所谓“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6]]虽然还是以“正得失”为第一要义,但也没有偏废“动天地、感鬼神”的一面。 魏晋之后,随着社会风气和文化主流意识的变化,对于诗歌的起始与功用之认识也为之一变,第一次有了“诗赋欲丽”、“文以气为主”[[7]]、“诗缘情而绮靡”[[8]]一类的论调。文人们普遍认同“人禀七情,应物斯感”[[9]]才是文学创作的主要动机和根本目的。钟嵘更是直言:“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行诸舞咏。照烛三才,晖丽万有,灵祇待之以致飨,幽微藉之以昭告,动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诗。”“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於诗矣。故词人作者,罔不爱好。”[[10]]也就是说,诗歌更重要的不是理性的教化,而是真情实感的表达和抒发。 此后,“言志”和“缘情”便一直是中国诗歌文章创作的两大源泉。虽然孔颖达在《毛诗序正义》和《左传》昭公二十五年的正义中都说,志和情本不对立,“在己为情,情动为志,情、志一也”,但在诗歌创造和诗话中,“言志”和“缘情”终究还是重要的分野。 若以此论,则虚云和尚的诗歌,明显地属于托兴、缘情、主性情一路。虚云作诗,相当一部分是合为事情而做,比如与朋友会面等,总是有情动于中,才发而为诗,如《还鼓山访古月师》: 卅载他乡客,一筇故国春。 寒烟笼细雨,疏竹伴幽人。 乍见疑为梦,谈深觉倍亲。 可堪良夜月,绪绪话前因。 又如《于蒲漂旅店遇唐猷生赴任腾冲年二十一岁吾乡人也夜话叙别》: 寂寂滇南道,何缘遇故知。 羡君为宦早,愧我学禅迟。 煮茗联新句,挑灯话旧诗。 一窗风月好,重聚又何时。 记录与友人会面、聊天、喝茶的情形,“疑为梦”的惊喜,“慕君”和“愧我”的感慨,不知何日重聚的怅惋,无不生机灵动。 “缘情”和“言志”之分,牵涉到创作论和文学思维论中一个重要的问题:“意在笔先”。柏拉图在“高尔吉亚篇”中指出,作家在开始创作时,首先要有一个中心思想,再为这个思想寻找合适的材料和形式。“意先象后”(沈德潜)“运意为先”(李重华)“题后有诗”(顾炎武)一类的论述固然有道理,但分寸把握不当,过于强调先行之意,便容易陷入“主题先行”的创造误区,造成概念大于形象的偏差。宋诗较之唐诗枯涩,就在于受宋明理学的影响,宋代诗作偏于理。宋代的严羽批评“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11]],针对的正是这个现象。 毋庸讳言,佛诗禅诗,便容易走入“主题先行”、“意在笔先”的一路。因为出家人已然对宇宙、人生有了正解、正见,不免愿意在诗作中表达。而佛教史上自来又有诗说佛理的传统,很多开示、灯录、语录、机锋、偈子,都是以诗歌韵句的形式出现。这就使得佛诗禅诗习惯于为理而作,忽略了情性和意向,部分禅诗佛诗读来诗意不足,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而虚云和尚的诗作之所以卓然不群,就在于其诗合为情为事而作,非为理而作。他深切明白“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12]]的道理,其很多作品, 无论是“几树寒鸦迷古道,一声羌笛动新愁。遗诗每诵心先碎,墓草成荒泪暗流。”(《寄禅和尚逝世经年雪中重过湘溪寺》)还是“一卧溪山数十秋,不知白发已盈头。诗能入骨情应碎,话到离群泪自流。”(《赠一全上人》)都充满了真情实感,表现得情真意切,令人动容。试举数例,以资说明,如《天台华顶茅庐久雨伴融镜法师夜坐》: 苦雨积薪微,寒灯夜不辉。湿云霾石室,划藓掩柴扉。 溪水湍无厌,人言听更稀。安心何所计,趺坐覆禅衣。 《别鼓山四十余载至光绪丁未岁襄莲公葬事始回山感赋》: 久与家山别,今来发已斑。院荒频易主,石瘦半成顽。 旧友不相识,幽禽自往还。思前还想后,不觉泪潸潸。 《送友行脚》 少负凌霄志,老为行脚翁。满腔云水调,一杖雪霜风。 翰墨传当代,声名动上公。住山如得意,为我寄征鸿。 《初春与友过村墅》 乘兴过山冈,不须载酒浆。崖花初解笑,岸柳渐生光。 雨细村烟合,风微树色凉。隔林惊犬吠,应识主人忙。 无不感物生情、触景起兴,其中最突出的例子是虚云有一系列的《山居》诗: 山居意何远, 放旷了无涯。 松根聊作枕, 睡起自烹茶。 山居道者家, 淡薄度岁华。 灶底烧青菜, 铛内煮黄牙。 山居无客到, 竹径锁烟霞。 门前清浅水, 风飘几片花。 山居饶野兴, 柱杖任横斜。 闲情消未尽, 过岭采藤花。 山居春独早, 甚处见梅花。 暗香侵鼻观, 窗外一枝斜。 稍得清幽处,头头总自然。一间茅草屋,半亩藕花田。 好鸟来青嶂,闲云挂碧巅。红尘飞不到,淡雅过神仙。 谁信山中乐,山中乐最多。松篁演梵呗,鸟语弄笙歌。 树上猿攀果,池中鸭戏荷。藉兹逃世俗,岁月任消磨。 不向名场立,山中梦亦微。身同云自在,心与世相违。 爱月疏松径,引泉绕竹扉。自然成妙处,岂肯羡轻肥。 山间无个事,不梦熟黄粱。性懒多愁暑,身轻不畏凉。 菊栽三径古,梅种一园香。自是营谋少,闲中滋味长。 草堂午睡醒,曳杖任逍遥。抚石看云起,栽松听水潮。 林深无过客,路险有来樵。一念纯真处,何愁虑不消。 人畏山居苦,宁非意昧赊。泥炉焚柏子,石鼎煮龙芽。 才采三秋菊,又看二月花。更怜今古月,夜夜伴山家。 山中行, 踏破岭头云。 回光照, 大地无寸尘。 山中住, 截断生死路。 睁眼看, 千圣也不顾。 山中坐, 终日只这个。 碎蒲团, 没教话儿堕。 山中卧, 骑驴骑马过。 主人翁, 无梦也烁破。 正是“遵四时之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13]],“岁有其物,物有其容”,而虚云和尚则“情以物迁,辞以情发”,诗情文意,感物而生,摇荡性情,行诸笔端,读来令人动容,真正做到了“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14]]“诗有六义,其四为兴。兴者,因事发(揣-手),托物寓意,随时成咏……异于风雅,亦以自发情性,与人无干,虽足以风上化下,而非为人作,或亦情赋景,要取自适,与风雅绝异,与骚赋同名”[[15]]虚云和尚的诗作,正是这样“要取自适”“与骚赋同名”的佳作。 虚云无时无刻不留意于诗作,甚至遭劫时也不例外。丁亥冬月朔,他“陪林鸿超居士至南华礼祖毕,初三日回云门,由韶乘车”,中途遇到强盗土匪,“迫众下车,跪地俯首,不准仰视”,然后将众人财物“洗劫一空,即衣裤鞋袜稍好者即令剥去”。虚云因为是出家人的缘故,被土匪命令站在路边,“未加劫掠”。他虽然幸免,但“时当严寒,风雪彻骨”,他眼见被掠的同车人赤身裸体,“不忍漠视。即脱卸衣物及包衣分众,遮其羞冷。”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能慨然写下《遇盗说偈三首》在“打开包袱分僧衣”之余思索“良民何以变为盗,主者治者须分明”,并发出“水过石激古所叹,天寒露重鹤有声”的叹息。这便是“诗歌合为时而作”的精神。 二 虽然说“诗者,吟咏情性也。”[[16]],但实际上,中国古代诗论的情性说仍然是以“情以理化”、“以类相召”等观念为内在支撑的。这是中国诗论的根本出发点,情性之生发要行诸诗篇,最终还是要归于大义和大道,所以刘勰虽然提倡“神思”,“神以象通,情变所孕”,但也不偏废“心以理应”,并直言“辞之搜易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17]]。曹魏时期的文论家桓范也说:“作者不尚其辞丽,而贵其存道也。不好其巧慧,而恶其伤义也。”[[18]] 虚云和尚的诗作之妙,就在于一方面是缘情托兴而发,起于性情之吟咏,所以情真意切、不显枯槁晦涩,另一方面,又不废大道和大义,还是“原道”之作。虚云作为一代高僧,诗作中处处流露出浓厚的禅趣佛境,却又理由象生、形立道存,使得诗意和佛理不但不彼此伤害,反而能相得益彰,相映成趣。 无论是“修心修道无如悟,谈妙谈玄总是闲”(《赠五台山显通寺智慧师》),还是“山僧独愧无多供,故遣飞花伴客游”(《喜胡宗虞居士至山》),抑或“半间茅屋一闲僧,破衲如蓑碎补云。雨后每栽松柏树,月前常读贝多文。”(《隐居九华山狮子茅蓬》),把一个老僧的生活写得活灵活现,禅佛尽在其中矣。正所谓“诗有词、理、意兴。南朝人尚词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汉魏之诗词理意兴无迹可求。”[[19]]虚云的诗作,便是“尚意兴而理在其中”,原道之作,却有辞章、有意兴、有形象、有情感,浑然不显枯涩古板。“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20]]虚云的原道之作,正是尝试着能入其内又出其外,试举两例说明:《过崆峒山》: 凿破云根一径通,禅栖远在碧霞中。 岩穿雪窍千峰冷,月到禅心五蕴空。 《驻云移石偶题》 最爱寂寥好,亘古忘岁年。随缘犹不变,不变亦随缘。 微妙心珠用,圆融性外天。云移此拳石,已在混茫前。 从这两首诗来看,无论是意境、辞章还是内含的哲思,都充满浓厚的禅意佛理,但这些禅意佛理,都是在写景和记录日常生活中自然流露出来的,如行云流水,不着痕迹,所以充满了诗境。不是刻意为了传播佛理,却在客观上实现了“原道”的作用。 虚云的原道之作甚多,部分是应友人、居士、同道们的恳请所做,如《示林光前宽耀居士》(“人人念佛皆成佛,动静闲忙莫变差。念到一心不乱处,众生家是法王家。”)、《赠性净同参》(天地亦吾庐,心容若太虚。有山能载物,无水不安居。忙著修栏药,闲来不读书。未知方寸里,可得契真如。”)、《寿德恒禅人》(“有人问我山居事,花自芳菲水自潺。”)等,有些偈子和诗作,则直接阐释佛理,如《参禅偈十二首》(“参禅不是玄,体会究根源。心外原无法,那云天外天”等)和《心印偈》: 这个微妙义,圣凡本来同。所说不同者,麻外错求绳。 心已法法通,雨后山色浓。了知境缘幻,涅槃生死融。 尤其是《和陈真如居士》 山重重又水重重,透出重重重见功。 重重妙义重重意,不管东南西北风。 理重重复事重重,方位原无西与东。 遍界不藏真实义,真如如是妙无穷。 直接化用佛家俗语,却巧用叠字,文从字顺,读来铿锵错落,深具音韵之美,有佛旨又有诗趣,可谓妙文。此外还有“魔也如如佛也如”(《与李协和居士》)、“无染无污气自清,水月镜花皆幻相。”(《赠江孔殷居士》)“见深见浅由他见,水是水兮波是波。”(《论色空无二偈赠张学智》)等妙句。可见好诗文虽然忌讳板着面孔讲大道理,背后却需要道理的支持“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21]] 虚云的“原道”之作中,最有趣最成功的或许是《鼓山佛学院学生请题牧牛颂》,组诗共十一首,从“拨草寻牛”、“蓦然见迹”到“逐步见牛”、“得牛贯鼻”,从“牧护调驯”、“骑牛归家”到“念牛存人”、“人牛双忘”,将一个禅修过程形象而精妙地描述出来,直至最终“返本还元”、“入廛垂手”。读来有情趣、有哲理、有禅趣、有生活,实在是难得的情理俱全的佳作。 当然,因为年龄、阅历、创作经验的不同,虚云的不同时期创作的诗作,也有高低优劣之别。其早期的“原道诗”代表作是《皮袋歌》(“皮袋歌,歌皮袋。空劫之前难名状,威音过后成挂碍。三百六十筋连体,八万四千毛孔在。分三才,合四大,撑天拄地何气概。知因果,辨时代,鉴古通今犹蒙昧,只因迷著幻形态。累父母,恋妻子,空逞无明留孽债”等)应该说,略显直白,有清浅之趣,而稍寡诗意。而同样是“原道”之作,“最爱僧房闲坐处,一窗明月半帘风”(《题槟榔屿极乐寺妙莲师翁手建》)就比早期的作品“非是三关俱透过,何能火里种莲香”(《燕京赠清一和尚》)要“无迹可寻”,更显高明。同样,“履声惊鸟梦,松籁发禅吟。一览洞庭水,澄清天地心。”(《游君山》)、“松高容鹤卧,洞古被云埋。”(《法界寺怀古》)也比“水与心俱定,清光日夜留。有渠容月影,无尔识源头。”(《陕西太白山镜池》)、 “无心谁得悟,有鼻孰能穿”(《屈文六居士请偈语》)、“本来无有相,一动便纷纭。”(《示天性》)更近化境。 大体说来,虚云自作的诗比他应人之请而做的偈子要好,独居所做比唱诵应酬之作更佳。按住严羽的评价,“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22]]虚云的很多“原道诗”无疑都属于上乘之作,既有浓厚的佛理禅意,又无迹可寻,通透玲珑。 三 禅诗的创作,一怕哲学化,二怕大白话。前者干枯乏味,后者则显浅陋。须得禅意也浓,诗意也浓,才是上乘之作。诗歌须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虽然说“无所感则无诗”,但是“有所感而不能微妙则不成诗”[[23]]。所以,诗歌能否感悟微妙,并精微地表达出来,是很重要的。 司徒空认为“韵味”是诗歌最重要的特征。强调韵味要“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才能“不着一字,尽得风流”[[24]]可见“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25]]虚云和尚的诗作便意境纷繁、灵动、丰富。借用王国维的话,有造境,而且“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26]],如“半窗竹色留青影,一枕松声吼怒涛。”(《赠觉乘上人》),“坐断千山茅屋月,唤回大地洞中春。”(《怀普陀顶山文质和尚》),又如《紫溪寺》: 紫顶云深处,清幽路转频。 岩花寒照月,修竹翠侵人。 石磬沈朝雨,狂龙徙远津。 四山归暮霭,物候一时新。 以及《春雨弥漫不止》: 久雨正初春,郊原四顾新。 寒山增秀色,古磴绝纤尘。 柳欲将舒眼,花痴未展唇。 惟余阶畔草,足下尚依人。 有写境,而且“所写之境”“邻于理想”,如“梅花早布人间信,葭管时飞琴上灰。”(《梅开在冬至后一日》)、“长天万里无云夜,月过竹林说向谁。”(《题画竹》)等,又《陕西保鸡铁佛寺》: 行尽森林里,一寺白云边。 松古如龙活,岩巉疑虎眠。 经声清彻耳,寒气晓侵天。 试问庞眉叟,来山住几年。 有“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如“薰风拂拂过山家,为入松阴路转斜。临水不闻鱼戏藻,到门犹见鸟衔花。”(《大觉寺小憩》)、 “独坐池边玩月明,。群蛙阁阁说无生”(《池边独坐》)、“人居平楚浑如醉,烟到深山尽是云。”(《黄山遥望平楚人烟二首之二》)、“半似疏云半似雨,糢糊山色有无看。”(《终南山翠嶂晴岚三首之一》)、“瘦骨自怜寒雨夜,栖鸟犹解望晴晖。”(《湾甸土司景绍文专人送袈裟至山问道答以诗》),又如《因护法居士过访夜话》; 楖欐横担不问家,春归草色渐芳华。 当窗喜见梅添雪,搔首方知鬓上花。 诗苦未谙工与拙,山空那计路偏赊。 霜钟叩击松间梦,竹外风移翠影加。 和《暹罗龙莲寺养病》: 自入龙莲养病痾,风光恰似老维摩。 束腰尚乏三条篾,补衲还余半亩荷。 竹簟无尘清梦少,蕉窗有兴夜吟多。 明朝若得青莲约,缓步深山问鸟窠。 更多的则是“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如“冉冉残云筛露冷,潺潺流水出山叉”(《秋深阅藏有感》)、“树锁寒烟天欲雨,霜飞红叶日临秋”(《秋日同友游云台山》)“松径苔深禅院静,枝头叶密鸟声喧。”(《访大兴寺归元大师》)、“冷然万法影痕过”(《止水》)等,又如《鼓山雨后晚眺》: 雨醉山初醒,寒光入座微。 荒烟依树白,落日染山绯。 樵唱采薪返,渔歌罢钓归。 疏钟云外响,惊起鹤横飞。 以及《普陀山奇峰宿雨二首》: 峭壁奇峰一抹烟,淡云微雨浸遥天。 隔林石涧添幽咽,似答山僧不二禅。 西风飒飒雨蒙蒙,室冷禅枯意自同。 蓦地一声来枕畔,闲情吹落万山中。 虚云的诗作最难得是,是信手拈来,达到了我显我隐、收放自如的境界。比如《庐山午夜松风四首》,其中两首 满庭白露邑幽兰,淡叶疏花香半残。 冷月孤悬人寂寂,松风吹彻夜涛寒。 禅心静寂白云中,秋水春山未许同。 惟有松风吹别调,夜深素月已蒙蒙。 是无我之境,另外两首 山空籁寂念无萦,绕室松涛彻耳鸣。 自是丰干饶舌惯,常教夜半说无生。 阵阵松风泛海涛,声声天乐奏云璈。 道人夜半清双耳,独起添香月正高。 则是有我之境。虚云和尚的诗歌很注意炼字和炼句,往往着一字而全章生辉,成一句而意向立显。“佛言放下著,岂独手中花。”(《题寸香斋》)化用佛教的典故,清新鲜活,“半塘陶令柳,十里谢公亭。”(《甘肃道上阴雾》)又借用古人常用的典故,自然流畅。用“俗”典而能别有新意,殊为难得。 禅诗难做,原因之一是数量太多,历代诗僧甚多,士大夫们也惯于以禅入诗,导致禅诗多俗言俗语,使得禅诗要脱窠臼成为难事。而偏偏“学诗先除五俗:一曰俗体,二曰俗意,三曰俗句,四曰俗字,五曰俗韵。”[[27]]这就对禅诗的写作和推陈出新提出了很高的要求。 “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28]]虚云便是如此“豪杰之士”,他作诗诗体灵活,不拘小节,如《题兴云寺诸老和尚像赞》全文主体为四言,最好结句却换做七言两句“咦,且道个中事若何,眉毛八字横眼上。”这一类的例子很多,《皮袋歌》就是其一。更突出的例子如《马观源居士索偈偶拈》: 也不携琴。也不带鹤。啸傲烟霞。洒洒落落。有时经行毗庐顶。有时坐卧弥勒阁。说甚么七百甲子。说甚么千年仙客。空可量。风可捉。苦行头陀莫测度。 山可移。地可缩。无心道者难思索。一念万年非促延。万年一念无剥复。 或作舟航。或为略杓。大通虽富贵。释迦岂寂寞。呵呵。 也不携琴。也不带鹤。随处烟霞供洒落。 偶拈而成,俗字、雅字混用如句,三、四、五、七言杂落,而切换自如、自有格局,不显凌乱,可谓别具一格,不用俗体。 话别友人却说“而今不下伤心泪,恐动啼鹃染血枝。”(《送友》),“雪冷灰寒又一年,梅花何事占春先。东风昨夜通消息,不是人间枯木禅。”(《大香山初春梅》)用春意勃勃的生机化解人间枯木禅,尤其是《秋夜万萧国良》: 少小相亲弟与昆,兰陵堂下乐天伦。 豪吟子美诗千首。狂饮青莲酒一樽。 漫道琴书难有托,终怜儿女未成婚。 醒来独见屋梁月。清韵悠悠绕梦魂。 出家人深秋与友人夜话,不论禅也不说佛,却叹儿女婚娶之事,别有新意,避免了俗意。 “采得一藤活似龙。半敲风雨半敲空。时来倒打天边月。长夜谁敲大地钟。”(《拄杖》)将老来拄杖写成敲大地钟,好不大气磅礴。“大地看来浑是药,遍医一切没根心。”(《春日偶拈于一茅精舍》)也从大地入手,意境开阔,“试问寒潭深几许,也将星斗个中悬。”(《太白山镜池碧水二首》)将倒影写得气贯斗牛,从而避免了俗句。 “山深石径紫苔封”(《终南山翠嶂晴岚三首之三》)以“紫”谓苔藓,是惊人之字,在常人意料之外,又在情理当中,“篝灯欲动寒花语”(《秋深于桐官山茅蓬与宗达大师夜话兼送别》)的“语”字、“棕拂微扬风荐爽,蒲团坐破月轮枯”的“荐”字,“竹击早将文字扫,葛藤已向识田枯”(《叠颂古水鸟树林常说法》)的“扫”字,都用得充满动感。“一席轻风卷旧愁”(《明月庵感怀》)和“试问春光何处栖”(《送春》),尤其是“启户窥新月,烹茶洗旧愁。”(《秋夜偕友坐岑楼》)以茶洗愁,炼字精当,用意新奇,全不用俗字。 此外,虚云的一些诗作也妙用险韵,刻意避免不用俗韵。这些都使得虚云的诗歌油然而生高远的境界,在经历了“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两重境界后,应该说,虚云的部分诗作已经达到了“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的第三重境界。 作者简介:陈洁,女,哲学博士,专业为中国佛教哲学,现任北京理工大学教师。 电话:010-80927690,13439199530 电子邮箱:chenwhite2000@yahoo.com.cn 通讯地址:100081,北京理工大学人文学院 [1] 本文所引虚云诗作皆出自《虚云和尚法汇》“诗歌偈赞”部分,文中只注明诗歌题目,不再重复标注出处。 [2] 长沙的陈继舜在虚云和尚113岁时,做《奉读虚云大师近作漫题其后即以赠之》,里面说“湘兰衡芷吐奇芬,诗思飘然总不群。无量寿真无量佛,懒残而后有虚云。”收录于《虚云和尚法汇》“诗歌偈赞”部分。 [3] 王闿运:《论诗法》,收录于《王志》卷二,见《中国历代文论选》(第四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04页。 [4] 《尚书·尧典》 [5] 《诗经·毛诗序》 [6] 同上。 [7] 曹丕:《典论·论文》 [8] 陆机:《文赋》 [9] 刘勰:《文心雕龙·明诗》 [10] 钟嵘:《诗品》 [11] 严羽:《沧浪诗话·诗辨》 [12] 严羽:《沧浪诗话·诗辨》 [13] 陆机:《文赋》 [14] 刘勰:《文心雕龙》 [15] 王闿运:《诗法一首示黄生》,见《中国历代文论选》(第四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07页。 [16] 严羽:《沧浪诗话·诗辨》 [17] 刘勰:《文心雕龙》 [18] 桓范:《序作》 [19] 严羽:《沧浪诗话·诗评》 [20] 王国维:《人间词话》 [21] 严羽:《沧浪诗话·诗辨》 [22] 严羽:《沧浪诗话·诗辨》 [23] 王闿运:《论诗法》,收录于《王志》卷二,见《中国历代文论选》(第四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04页。 [24] 司徒空:《二十四诗品》 [25] 王国维:《人间词话》 [26] 同上。 [27] 严羽:《沧浪诗话·诗法》 [28] 王国维:《人间词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