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稀疏的头发,过时的军用棉大衣和大头鞋。要不是鼻梁上那副深度近视镜,特别是镜片后那双明澈而睿智的眼睛,谁也不会将他和大学教授、著名书法家等耀眼的头衔联系起来。吴鸿清,中央广播电视大学文法学院教授,《中国古代玺印大典》主编,教育部高等学校高职高专文化类专业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
而他现在做的,是在一个农村小学办“伏羲班”。
他在北京“盯”上大西北一个偏远的地方,在那个地方用极其执著的方法进行教育探索,已引起国内外越来越多人的关注。
“钱学森之问”和“童子功”
“素质教育喊了好几年,越喊越响,学生的书包越来越重,作业越来越多,睡眠越来越少。没有休息,没有快乐,披星戴月,辛辛苦苦学几年,没学到多少终生受益的东西,太冤了!一些重要竞赛中,中国学生的汉语水平竟赶不上外国学生。”
吴鸿清创办伏羲班的原因,是他看到了希望和现实的距离。
“为什么方方面面对教育不满意,却无能为力……教师的人生价值在于能够为国家、为民族培养出人才。为什么我们的学校培养不出人才,问题首先出在启蒙教育上。没有好的苗子,怎能培育出参天大树?无数事实证明,中国传统教育曾经为中华民族培养出杰出的人才,启蒙教育有很成功的经验,我们应该汲取、继承,让它在现代社会重放光芒。‘钱学森之问’不是个理论问题,而是需要用实践来证明的问题。”
他说着,透过窗户凝视空朦的远山,像回答我,更像自言自语。
当许多人还在茫然时,吴鸿清默默上路了。他要用学生综合素质全面发展的事实来打开一条教育突围的路子。吴鸿清说:“如果说这是一个目标的话,我最初的动机只是想通过努力来证明经典并不过时,传统启蒙教育方式并不过时,用‘童子功’的方式同样能培养出类拔萃的人才。”
2006年5月,吴鸿清带着三名志愿者从北京来到羲皇故里——甘肃省甘谷县,在土桥小学办一个教学改革实验班——伏羲班。当地领导问:有什么要求?“只有一个:实验期间不参加学校的统一考试。除此之外,不会给地方增加一分钱负担。”他说。
7月,吴鸿清第二次来到甘谷,在土桥村召开部分家长座谈会。原担心招生有困难,没想到家长们当场报名,生怕知道的人多了报不上。8月中旬,吴鸿清第三次来到甘谷,安顿好住宿,就一头扎进土桥小学。斑驳的墙皮上到处是“屋漏痕”,裸露的房顶不时掉土,吴鸿清和老师们动手吊顶棚、修门窗、做书架、做写字用的案子。有人问:“你为什么不买?”他说:“钱是朋友资助的,每一分都要花在该花的地方,能省就要省。”
教孩子终生受益的本领——“做人”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永远不会忘记张建清老人对伏羲班的支持。”
吴鸿清给我讲过一个老人的故事。
大学教授到农村小学,这在当地成了新闻。他要干什么?是来挣钱,还是作秀、忽悠?人们默默地观察着。
吴鸿清带着志愿者每天早晨6点多到学校,中午就在办公室把凳子拼起来休息一会儿。夏天,大雨后道路泥泞,吴鸿清拎着鞋,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村口走到学校。冬天,学生尿裤子,他不顾腥臊,耐心地为学生烘烤裤子。村民们感动了。张建清等几位老人主动来到学校,俯身铺地砖,上房换新瓦,整修校舍、操场。2008年夏,张建清老人逝世,吴鸿清冒着酷暑,用了几天时间,为老人书刻一通碑。
吴鸿清不求人们一下子就理解他,他相信行动,相信传统和经典的力量。这个当年中山大学中文系的高才生、曾经多次出国出境讲学的书法家,亲自为学生写字头,用油印机印描红纸,手把手教学生写毛笔字。年过半百的他,和学生一起做游戏。为了培养孩子们良好的生活习惯,周末他常把学生带到自己租借的屋子里,同吃同住。夏天太热了,他就睡在地板上。伏羲班的学生免除了一切费用,还不时能收到老师送的营养品。而吴鸿清的生活,简单到连一个农民家庭都不如的地步。外面有客人来需要招待,饭菜总是极简单,最后吃剩的,他连汤带水打包带回来自己下一顿吃。描红字帖裁下来的纸边,别人练字用过的废纸,甚至连涮笔的水他都要收起来,自己用来练字。伏羲班的学生正是从他们的老师身上学会了做人,学会了节俭,学会了平等对待每一个人。
“伏羲班教的是学生,抓的是师德。中国传统教育有两个核心,一个是经典的教材,一个是为师者的人格风范。没有以身作则,榜样先行,培养德才兼备的人照样是一个问题。”吴鸿清说。“2008年我父亲逝世,伏羲班学生家长知道后,不仅发唁电,还自发组织起来,设灵堂遥祭。”说到这儿,吴鸿清眼圈红了。
甘谷,羲皇故里,吴鸿清将他的实验班命名为伏羲班,就是要像人文始祖伏羲一样,穿越蒙昧,寻找一条培养高素质人才的道路。伏羲班以课程和语文教材改革为核心,书法、武术是每天的必修课,语文有《弟子规》、《千字文》、《论语》等主干教材。吴鸿清说:“当前启蒙教育、基础教育的问题固然很多,但第一个问题是教材和课程设置的问题。《大学》中说:‘知所先后,则近乎道矣。’说素质教育,首先要看看课程和教材有多少素质含量。如果课程设置不合理,教材内涵不足,就像劣质奶粉一样,谁也没办法养育出健康活泼的孩子。伏羲班就是要用事实说话,看看启蒙教育、基础教育阶段让孩子学什么、怎么学才能使他们终生受益。事实证明,中国古代‘千淘万漉’筛选出来的启蒙教育的课程和教材,就是素质含量高、营养丰富、适合孩子的‘食品’,是祖宗留下的宝贝,是不过时的。”
为了证明课程、教材是第一位的,伏羲班的教学实验坚持常态的原则,不搞特殊化。学生不选,教师不挑,所有课程都由当地老师讲授。在老师们的努力下,伏羲班的教学实验日益显示出与众不同的效果,学生的综合素质让人们刮目相看。2008年和2010年,伏羲班两次到天水市伏羲庙拜祭人文始祖,学生们的经典朗诵、器乐演奏和书法、武术表演让围观的群众大为惊讶,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们根本不相信在甘谷农村竟然有这样一群能文能武,多才多艺的学生。伏羲班学生的书法作品选送市上展览,评委们根本不相信是七八岁儿童的作品,非要让亲自到现场写不可。看着稚气未褪的儿童凝神悬腕,笔走龙蛇,无不交口称赞。2010年,教育部举行全国学生规范字书写大赛,伏羲班张亚慧获二等奖,张昕雅、姚亚梅获三等奖。
吴鸿清对记者说:“字写漂亮了是看得见的效果,但开书法课的目的不是为了教学生把字写漂亮。书法课是素质课,通过学书法可以培养学生的毅力、定力、眼力、脑力、手力,可以启智育德,审美养心,学生在综合素质方面的收获是难以想象的。今天的素质教育还是空喊,而古人用学书法就把素质教育落到了实处。这就是古人的高明之处。现在进入了电脑写字的时代,但电脑是个双刃剑,很多学生打字速度非常快,可提笔写字,实在难看。如果染上‘游戏瘾’、‘网瘾’,人脑就会被电脑吞噬了。现在小学虽设有写字、体育课,但一些学校为了追求升学率,这些课常常被‘正课’占用了。这种现象如果不改变,用不了多少年,就会出现很多能认字但不会写字的半文盲。伏羲班学生的武术,更是亮点中的亮点,看着学生在操场上鸭步、空翻、耍刀、舞剑、练功夫扇,家长无不动容。每逢学校有活动,最抢眼、最招人喜欢的绝对是伏羲班的学生。”
伏羲班三年级的学生已经学完了《弟子规》、《三字经》、《千字文》、《学对歌诀》、《论语》等教材,经典作品的背诵量绝对超过一个初三的毕业生,而其熟悉和牢固程度,远非初三学生能比。什么是方法,这就是方法;什么是奇迹,这就是奇迹。少儿时代背诵的作用之大,相当于真正的窖藏,经过岁月的发酵,真可以说取之不竭,用之不尽。至于从小锻炼出一副强健的身体、坚韧从容的性格,更是受用终生。
伏羲班有音乐课、美工课,美工作品成了参观嘉宾珍爱的收藏品。竖笛、葫芦丝的演奏,虽然稚嫩,也足以令人三月不知肉味儿。伏羲班的英语准备六年级集中课时学习。吴鸿清认为,伏羲班立足传统,更会面向未来,面向全球,英语不在于开得早,关键在于教学效果。作为中国人,首先要把母语学好。
学区统考名列前茅:“素质”用“应试”证明
“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有礼貌的学生!”
参观大象山时,伏羲班学生彬彬有礼的举止让导游大为感慨。
伏羲班严格遵守《弟子规》。学生在村里尊老爱幼,对老师、对家长、对所有人都很有礼貌,他们的行为,影响和感染了周围一大批人。
在甘谷,素不相识的人,一听说是伏羲班的老师,马上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2008年,新的伏羲班开课,学生来自全县各地,有的家长租房、借房,陪孩子上学;县城一些家长不惜每天包车往返四次接送孩子到村里上学,看起来很辛苦,可家长和学生非常喜欢。
伏羲班学生的书包是轻的,轻得用塑料袋就可以提起来;伏羲班学生的作业是少的,少得家长有些担心。学习传统的课程和教材能不能和现行教育接轨?很多人一直有这样的疑问。伏羲班学生的书法、武术名声在外,语文课学的又是传统教材,有人误以为伏羲班只是特长班,文化课都不行。这样的说法吹到了伏羲班家长的耳朵里,不免加重了一些家长的担心。
为了让家长放心,从而让教学实验能够顺利进行,吴鸿清作出惊人的决定:伏羲班四年级的学生期末参加全学区统考。许多考试的内容伏羲班没学过,能考好吗?如果考不好,对伏羲班的教学实验来说,那将是灭顶之灾。
关心伏羲班的人都为吴鸿清捏着一把汗。
考试成绩出来了,伏羲班的数学平均分全学区第一,语文全学片第一,和同年级普通班比,数学、语文成绩都是第一! 老师们笑了,家长们踏实了,吴鸿清也笑了。要知道,这是一次不对等的考试,考的仅仅是普通班的课程,如果普通班也考伏羲班的课程,那差异不难想象。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2010年学前实验班招生,家长报名的热情踊跃绝对超乎想象,全县各地的许多家长带着孩子来了,甚至邻县的一位画家把“半个家”搬到了土桥村,为的就是让孩子进入伏羲班学习。
吴鸿清得到了什么?这是许多人心中的一个疑问。除了一种成功的喜悦,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他,物质和精神上的付出上百倍地超出这种“成功的喜悦”。不难想象,要不是办伏羲班,作为经常在电视上讲课的教授和书法家,他在北京该是怎样一种幸福裕如的生活。
现在,这一切和他无关,而且让他背上沉重的良心债,在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压力下艰难跋涉。一家人一年难得见上几次。年近九十的母亲,他无法尽孝;妻子体弱,也无法照顾。作为大学同学,妻子理解丈夫在西北艰苦环境中实验的意义;作为一个优秀知识分子,她同样知道自己肩上所承载的对于民族的责任。她经常给伏羲班寄书,帮助联系教育专家指导伏羲班的教学实验。2008年9月她查出有恙,怕影响丈夫的工作,一直瞒着他,直到临手术才不得不告诉他。妻子的身体还没恢复,而吴鸿清,放不下伏羲班的教学实验,放不下西北农村那些天真可爱的孩子,不得不含泪告别需要丈夫陪伴的妻子,回到甘谷,回到伏羲班,继续他艰难而意义深远的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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