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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日苦多》显示杨宪益的不在乎与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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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宪益先生一生精力萃于译事(其他种种,都是“译余”),又是出了名的“散淡的人”,自家做文不多,结集出版者,仅是几部小书,较之洋洋数百万言的译文(大半还是中译英!)简直不成比例。眼前的这本《去日苦多》在他就要算是大部头了,虽说也只有十七八万字。文分三辑:“世事沧桑”、“译余散札”、“译余偶拾”。大多是此前未结集的文字,撇开打油诗不论,可说是“文体众备”:自传、回忆散篇,谈翻译的文章,中西交流之考据,还包括了一些应酬文字(应时的“时文”,推不掉的文债)——平生所写,从“白虎星照命”式到《宋代的养金鱼》式,大概都可归入其中的某一类吧?


  


   宪益先生从未宣布过金盆洗手,甚至也没有过“结束铅华”的段落,但近年来基本上是不动笔了。这一半是因为原本散淡——这书里就说,懒得写文章——更多则因2004年小中风以后,即欲有作也已有所不能了。今年4月末去北京出差,到后海小金丝胡同去看望杨先生,老人坐在沙发上,此时他已然又和病魔几度交手,最近的一次是发现颈淋巴癌入院治疗之后,全身而还,静静地坐在那里,是一种波澜不惊的安详。老人气色很好,间或还要抽上一根烟,只是腿脚已不能行动。告辞时他让护工拿过一本2006年山东画报重出的《译余偶拾》送给我,一笔一划题了字。听说小中风后他时时锻炼着,终于又可握笔,这题字就是证据了。但文章是再不写了,不能说文思俱废,因为写与不写,原本也就不在乎。以我想来,杨先生晚年最乐于动笔也最能传情达意的,应该是他的打油诗,但他写来也并不刻意,而且随写随扔,写过算完。《银翘集》从港版到大陆版,从搜罗到编排,都是假手于人,真是“雪上偶然留指爪,飞鸿那复计东西”。他对自家笔墨的不在乎,本书里《忆钱钟书兄》一篇提到的一桩轶事亦可见其一斑:1989年杨先生做《无题》,颈联为“有烟有酒吾愿足,无党无官一身轻”,钱钟书先生知道后,“忽然高起兴来,给我写了一封信,说他很欣赏我的句子,但觉得‘吾愿足’和‘一身轻’对得不够工稳,建议改为‘万事足’和‘一身轻’,问我如何。我看了笑一笑,就放在一边,也忘记了回他的信。”我翻了翻福建教育社版的《银翘集》,那一句还是“吾愿足”,倒未必是以为钱钟书先生改得不好,根本还是觉得工与不工,无所谓。
  
顺便说一句,杨先生写诗不着意推敲,写文章就更不会费神多加经营。尽管学贯中西,饱读诗书,他的文章却差不多真是“我手写我口”,不掉书袋不跩文,也不讲究起承转合。早年的《零墨新笺》、《零墨余笺》还比较“文”,时有文言字句,或者考据文字一般如此,但八十年代以后,即便性质大体相似的文章,也“白”得可以,没有半点斟词酌句的讲究。1996年出版的《译余偶拾》是旧文的汇集,序言里说:“新写的几篇都未收入此编,因为现在用的文体,同过去不大一致,放在一起,好像不大合适。”所谓“现在用的文体”概而言之可说就是“白”,与过去的“文”有别。

《去日苦多》杨宪益著青岛出版社出版

  
《去日苦多》中的文章,大都以“白”为特征,平白如话。平淡之中亦有高致,往往在不经意间得之。比如我读到钱先生“忽然高兴起来”数字,就不觉会心而笑:将来信商量解为钱先生的“忽然高兴”,未见半点自喜与得色,结合前边讲在牛津时钱先生不愿搭理人,与他高谈阔论塞维叶夫人书信旁若无人,加上来书内容,加上这点来信起于“忽然高兴”的揣度,倒将钟书先生的性情风采,道个正着。
  
   没有“名山事业”的想头,宪益先生对自己的文字不在乎,过去不在乎,现在就更不在乎,2006年《译余偶拾》旧文的编辑重刊虽然也是成于众手,毕竟还新写一序,《去日苦多》或是有生之年能见到的最后一书了,实在应该聊志数语以为交待,口述请人笔录总可以的,却也懒得管他了。这书甚至也不是他自己起意要出。就像近几年出的几种译著一样,问到头上,宪益先生的态度必是在可与不可之间:“出它干什么?”或,“出就出呗”——似是两样,其间的差异,说没有也就没有,反正根底里是不在乎。
  
   不过至少,书名是杨先生自己起的。不管在乎与否,这个,别人办不了,也想不到。给集子命名,古来就有切题的,有不切题的;不切题的,或以明志,或以自况,或以自嘲,什么样的都有,“去日苦多”与书中内容并无直接关系,只能说是著者现时心境的一种写照。或者千言万语,有此四字,也尽在其中了。著一“苦”字,透露的是宪益先生不在乎中似又有在乎。他在乎的是什么呢?“去日”之中令他留恋的又是什么?
  
   我知道他肯定在乎酒。因想起1997年趁上北京开会之便,第一次到友谊宾馆外国专家楼拜访杨先生,早就听说他嗜酒如命,“酒仙”、“当代刘伶”之名不胫而走,便带了瓶郎酒登门。杨先生见了说:“我这儿酒有的是啊。”就领我参观他的酒,比人高的老式木柜,打开来,从上到下全是酒,一瓶挨一瓶,中外并蓄,高下杂陈,上至陈年茅台XO,下至尖庄二锅头。于是就喝酒,干喝,玻璃茶杯倒上大半杯,花生米也没有。洋人喝烈性酒例无佐酒之物,杨先生或者是在英国养成的习惯也未可知,其实不拘中式西式,有酒喝才是关键。那天晚上坐在那里,看杨先生一手举杯,一手擒烟,不紧不慢地喝,不紧不慢地说,说到游湘西时的一次醉酒,做当时颓然之状,动作也还是不紧不慢。不经意间,大概有半斤酒下肚,当时看他高兴,自己也喝得开,事后想想,八十高龄的老人,我这样的陪酒法,委实有点孟浪。我当然知道杨先生一生坎坷,牢狱之灾、丧子之痛,还有拍案而起后的种种……也许就因为知道这些,即令他面上一无愁苦之色,我还是没来由地感得他的波澜不惊之中有一种忧思,他的平静,可以称作“安详的创楚”吗?
  
   几年前手术之后,医生明令禁酒,杨先生的酒杯从此束之高阁。“酒仙”而不能饮酒,其苦可知。况且杨先生的杯中物,牵连实多,固然也有过“白日放歌”式的豪情(据说杨先生早先是很喜欢与朋友一起唱歌的),酒之更重要的功能则在“解忧”,是故“世运苟不济,且尽手中杯”,“何以解有,惟有杜康”这样的诗句时常往来胸中。像这书里说到的,吴祖光先生邀集好友,要编一部《解忧集》,宪益先生最初的反应是送上一首打油诗,像是拆台,有句云:“歪风邪气几时休,一醉何能解百忧?”“我笑先生真好事,如何也卖野人头?”戏谑之辞,不能当真,最后还是给老朋友补台,以一篇《从〈解忧集〉的书名出处说起》的短文应命,文中就曹操《短歌行》稍做考辨,所谓“百忧”者,自然表过不提。不提不等于不存在,打油诗里就常有,打油也是解忧——谁能遣此?还可打油。
  
   而心有所忧,还是因为有大的在乎在。听说过好多有关杨宪益的轶事,都可为他的“不在乎”做注;然而当真什么都不在乎,就不会有抗战时的携洋媳妇回来赴国难,更不会有八十年代末的冲冠一怒,拍案而起。冲动往往是要付出代价的,不是有句常被戏说的电影台词吗:冲动是魔鬼。这样的冲动,在杨先生,或许是平生仅见。散淡之人,哪来许多冲动?而就此一回,见出的正是赤子之心。杨先生却也不后悔。不后悔可以做成一个定格,它并写两面,同时提示了杨先生的在乎与不在乎。
  
   当然这是扯远了,回到书上我在想,这里收集的新篇也写在好几年之前了,真正的“新作”,就是封面上这“去日苦多”四字,腰封上“‘少时了了大未必佳,中年昏昏老年知耻’。我的遭遇与许多老年知识分子也大致一样”这两句都是从杨先生的句子,与现今新书腰封上惯见的“联袂推荐”之类全然别是一调,不知是他所命,还是编辑所为,反正可以看作别样的“集句”,恰好做书名的注脚。
  
   “去日苦多”,惊回首人生百年,想当年杨先生携妻万里归来,眼中的国家满目疮痍,胸中却必有“世界是我们的”之豪情,曾几何时,世界已经是“你们的”,更或者是“他们的”了。这由不得人不发一浩叹。在生命的余年,杨先生仍有所待,但自知不是英雄,冲冠一怒之后,复归于凡人的平淡,等不到的,也就不等了,后辈的人应以“来日方长”亦只显轻飘。但还可以有凡人的心愿:九十三岁的杨先生此时在医院里,以衰年病躯对病魔做最后的抵抗,早先他就说了,母亲去世时是九十四岁,我也那时走吧,于愿已足——“白虎星照命”或属迷信,这不是。是一个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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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救三道苦。惟愿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在世富贵全,往生极乐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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