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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门僧厨之厨艺和素食之妙味,曾令退翁有“非人世间之物的感受”与“出世之想”,可见佛门素食并非我们通常所认为的“苦行菜”、出家人修行的必修课。历史的进程到了二十一世纪,人类的饮食理念似乎同人类自身开了一个玩笑。我宁可认为,早期人们崇尚素食的原因无非有二,一是食物来源匮乏,尤其是肉食,二是宗教信仰,而后者多半也是源于前者,否则便无法解释豆腐、豆腐干偏要做成鸡鸭鱼肉的模样,且名之为素鸡、素腰花、素劗肉。及至后来,社会生产发展了,驯化家养的动物多了,即使佛门弟子食肉的也大有人在。再后来,人们解决了温饱,开始步入小康,以为小康生活就是天天有肉吃,结果吃出了“三高”,痛定思痛,将其归咎于肉食。环保人士、动物保护主义者、日益增加的居士香客的倡导,使得佛门素斋渐渐从山林走向都市,返朴归真,成为一种时尚。
今夏雨季的一天,因参加题为“春江花月夜”的诗歌讲坛,与朱自清故居东轩女士一见。她盛情邀请我去京华城中城内的滴水坊素食馆,品尝来自台湾的素食。滴水坊是台湾佛光山全球素食馆的连锁店,取“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之意,此为接引众生认识佛教的方便法门。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佛光山各分别院目前共有十七处类似的滴水坊,在大陆有四家,即宜兴大觉寺、苏州观前街、扬州京华城、扬州鉴真图书馆。星云大师是江都人,扬州独有两家,可见大师对故土的难舍之情。
进入滴水坊,玻璃的隔窗,长方形的餐桌,白色的餐椅靠背,素净而简约。因为来此用餐不得喝酒,故设置了不同的餐位区,可四人六人八人不等。每个区位后面长台上放着一些佛光山读物,如《人间福报》、《大觉通讯》、《人间佛教小丛书》等,顾客可以翻阅,也可以带走。
东轩点单后不久,服务员先给我们端上一小碗类似黑米八宝粥的开胃粥,味道很特别,虽只有几勺,但喝下后竟有了饿的感觉。刚丢下调羹,服务员就布好了几味小菜:咸酥鸡,取材面筋,素食荤做,无论看上去还是吃嘴里确能以假乱真。一方豆腐,盛在洁净的瓷盘里,上面覆以胡萝卜薄片刻成的玄鸟,旁边一细碟里备有调味酱。这种豆腐我从未吃过,有点像内酯豆腐,但很有劲道,蘸了酱吃,香味浓郁无以言说。东轩说,这是用花生做的。难怪。一盘凉拌黄瓜绿豆粉,清爽。
值得一提的是一盘蒟篛。服务员说了三遍,我都没听清楚,只得请她写下来。我是第一次看见这两个字,服务员告诉我这就是魔芋。魔芋是多年生草本植物,而放在我眼前的分明是鱿鱼卷一样的荤菜。同样的细碟里有调味酱,不同的是,酱中多了一小匙绿色芥末。吃的感觉就像鱿鱼卷一般有韧劲,加上芥末和酱,于清淡的素餐中欲罢不能,再要一盘,忘却其原本是出世之品,于是吃出了一番大气象,最后于泪水汹涌处,五脏六腑有了一番大通透。莫非禅宗的顿悟即在于此?
就在悟道成败一举时,服务员又端来四味点心:松饼,这在上岛咖啡中曾吃过;南瓜饼,虽然也是糯米粉做的,但不黏不腻,香酥可口;紫米糕,用紫米加香菇末蒸;香酥条。
吃到这里,真要仰天长叹:朝圣的路如此艰难,又如此容易。
这一餐,将素食主义演进的五个阶段一一吃过——豆腐时期、面筋时期、香菇时期、蒟蒻时期和大豆蛋白时期,运动横扫肠胃。
身旁是绿意盎然的植物,一边读着《佛光菜根谭》开示:“向前的世界虽然积极,背后的世界却更宽广,惟有看清这两个世界,才真正拥有整个世界”,一边品尝非凡的佛光素食,于口腹和精神的双重满足中,充满法喜地踏上归途。
与东轩穿过时尚走廊,走出京华城北门时,我问:“你车子呢?”东轩手朝南面一指说:“在反面。”相视而大笑,各自归去。
其实在扬州,素食从山林走进城市,百年前就有人开了先河。广陵路老店小觉林素食馆,起初是妙心庵住持觉林师太为僧尼及吃斋念佛的善男信女提供素菜素点的。佛经有云:“佛者名为觉,既自觉已能复觉他。”觉者之林,自然意蕴不凡。从门厅牌匾上的题款“光绪十三年”可推算,大概于一八八七年开张,与名闻遐迩的富春茶社同期。那时候,这条路叫左卫街,拐过去就是辕门桥(即如今的国庆路),清代李斗故居纻秋阁就在北侧不远处,他在此写下了扬州人津津乐道的《扬州画舫录》。在这样一个商业圈中,小觉林算是独树一帜。
小觉林店堂里禅味甚浓。中堂是一幅“皆大欢喜”的弥勒画像,两旁楹联为“百年觉林大佛笑,天虎喜颜客人到。”画与联都平庸无奇。西墙壁上挂一幅印沧老人李圣和题字:“吃饱方休,身外黄金无用物;过此莫去,世间白发不饶人。”其中哲理耐人寻味,为小觉林增添了诸多文化氛围。店堂里还挂着一些黑白老照片,共有十幅:瘦西湖、御码头、大明寺、高旻寺、左卫街、辕门桥、教场、福运门、东关古渡和古城墙,拍摄时间标明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虽无“四顾萧条”的《黍离》之悲,却聚焦了旧日扬州的落魄景象。
今日的宜居城市扬州已非昔比,但小觉林已然经营惨淡,极富特色的素菜已不能维持,不得已而开荤。门前戗牌菜单上开列了若干荤菜名目,并写有“荤素自便”的字样。问售货员:素菜馆怎么能卖荤菜?回答说:光卖素的赚不到多少钱。好在还有素油炸麻花,撑着百年老店破旧的门面。
小觉林隔壁的小家平麻花王店门口,也摆放着一块戗牌,上面印着《扬州日报》“百姓生活”一篇盛赞麻花的报道。据说店主原是小觉林的厨师,后来另起炉灶,但不管渊源如何,两店靠在一起,多了竞争,麻花自然会越做越好。每日下午,两家门前排起了长队,亦成老街上的一景。
在江都东郊长生庵里,我数次受藏弘法师留餐吃到的素食,如炒枸杞头、浆皮裹糯米香菇末、菊花脑皮子汤等,其味正是退翁所云“出世之想”,无以言说。至于母亲拿手的豆腐劗肉,每年春节吃了,则又多了俗世的温情。续尾即此,不敢再想,恐生出世之念。
凉拌蒟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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