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性原本人人俱全 |
 
由《庖丁解牛》可窥老庄之道修道摄生之一斑。 一、遣有证无,是老庄摄生之道的一贯目标 《庖丁解牛》出自《庄子·养生主》,篇幅不长,仅三百多字。但其中所寓含的养生之道和人生哲理,却给后人留下了震撼性的启迪。《养生主》是“老庄”之学唯一以“养生”命题的篇章,只不过今天人们对“养生”一词的理解与《养生主》的原意有所不同。所谓“生”,是指人的形体生命,是《老子》中的“有”。所谓“生主”,是指人的形体生命活动之主宰,是《老子》中的“无”,也就是人的本然之性。此性无形无名,无为无作,至真至灵;静则为性,动则为神,用则为智;为形名之主,智慧之宗,造化之源。所谓“养生主”,即是养此“主宰”,养此“真性”。此真性原本人人俱全,只因人心不能自守,劳心损神,强作妄为,致使真性深受伤害而消损。故《庄子》中另有《缮性》篇,其主旨即在于如何修治、缮复、保养被消损伤害了的真性,以使“复其初、致其明”。这个“复初致明”的过程,老子称之为“摄生”、“归根”、“复命”、“返朴”、“长生久视之道”等等,而庄子则称之为“养‘生主’”、“复其初”、“致其明”等等。其实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修道”,是出尘世而求解脱、由后天而返先天、舍万有而证虚无的过程。整个过程离不开以“超脱有形悟无形”为总原则。而《庖丁解牛》作为《养生主》的主体部分,恰恰以寓言的形式通篇都在阐发舍有证无的老庄摄生思想,精辟独到地阐明了这个原则。 经文开始,便以简练的笔墨描写了庖丁精湛娴熟的解牛技术,使文惠君赞叹不已。以此为引子,引出了庖丁用寓言的形式对修道养生思想的精辟阐述:“我所把握的,是超然于技术之上的‘道’。”言外之意,不是世人观念中的“技术”。盖因一切世间技术,都是心上的产物,是用来解决“有形”世界之事物的,其应用必在于以人心而应“有形”。也就是说,技术为心所使,用于万有,而不能遣有。而庖丁之境界已然超乎“有形”之上,是“以无厚而入有间”。须知,这“无厚”和“有间”都是“有”中之“无”,都是“形而上者”!《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这是每个修道摄生者冥悟炼养的根本原则!即使是最通常的静功炼养,也起码是必须灭心忘相,使我心处在“无”的状态下,回到原本无为无作的“无心”状态,才会出现先天造化之功的。一切“我知”、“我见”、“我识”,皆谓之“有心”,皆非我之原有,有心即非纯真自然,易生造作,难以静养。 不惟静功炼养如此,即使世间为人,在品德修养方面亦当遵循这个原则,也就是说,最高尚的品行所作的最高尚的善,是不会用心的,这也是老子“无为”思想的含意之一。不妨假设一个例子加以说明:一个幼童突然失脚,将要坠落悬崖,你恰在旁边一把将其抓住,使其免于坠崖。但在你将要施救的瞬间,你绝不可能有任何思考,更没想到“我要做善事”。这种未加思考的行为,用今天的称谓叫做“本能”。其实这本能就是“无为之心”,是“自然之心”,也就是“无心”状态,老子所说的“上仁”也是这个意思。然而,倘若你在施救之前先用心思考一番,执着于“我要救人,我要行善”,然后再伸手施救,那么其结果会怎样?将不待言而可喻。所以老子曰:“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这就是说,不论是世外修道炼养,还是世间为人处事,当心性升华到至真、至朴、至善、至美之时,必是无心,谓之“无为之心”。此心不知美之为美,不知善之为善,不知仁之为仁。不美之美,方为至美;不善之善,方为至善;不仁之仁,方为至仁。出乎自然,达乎天理,合乎大道。但人们平时是惯于使心用念、巧作伪行的,一切丑陋皆由此而衍生,但虽丑却仍然称仁、称德、称美,故老子称之为“下仁”、“下德”、“斯恶已”,故不可言“至”,皆因这种所用之心念局限于“形而下者”的境界,必被“万有”所累赘。 庖丁又说:“我最初学解牛时,所见者无非是有形、有相、有名、有状的牛而已。三年后再解牛,所见之牛就不惟‘形名’意义上的牛了”,言外之意,已初步悟识到“无形”之处。“而现在再解牛,全然‘不以目视’,而是‘以神遇’”,也就是完全超然于一切有形之上、超然于一切技术之外、而迳达“形而上者”的无形境界了。这是庖丁经过精修苦练所达到的境界——“以无厚而入有间”的“神遇”功夫,是《养生主》全篇的核心主旨,其寓意在于:通过修道摄生,而缮复真性,返朴归真,回归至“物我无碍、物我无伤、无己无物”的境界。其实这都是用寓言的形式来阐发老子“大象无形”之道要和“视之不见”之境界的。 可以说,《庖丁解牛》通篇都是用寓言的形式围绕着“神遇”这一核心主旨来全面论述“返朴”、“复初”、“舍有形而证无形”这一修道养生理念的。我们不妨再对照原文中的一些要点,对其中所论述的修道养生理念作个简略而全面的分晰。 首先,修道养生不可妄作妄为,必须依据天然之理,来因循“物”和“我”的本然之性,顺应“物”和“我”的自然之道,以使“物我无碍”。其次,务要注意,在修道养生过程中每遇艰难险阻,切宜收心镇定,勿令此心越轨;要息止眼睛之“识作”,谨慎我相之“行作”,冥神观照,而把握运刀之细微,以使“物我无伤”。诚如老子形容“道者”之言:“……微妙玄通,深不可识……豫兮,若冬之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若冰之将释。”。再其次,只待感官的“识觉”和“触觉”遗忘之后,其“神”方可逍遥无碍、自然灵通,故常言“修道常知止,知止神无碍”。又老子曰:“知止不殆”。知止而后“神行”,这样,才能有望舍有证无,以“无己之体”冥通于万物之间,而游刃有余。此“无厚”,即喻指“无己”,《逍遥游》曰:“至人无己”。此外,鉴于“得道容易守道难”之诫,文中还对达到神遇境界之后所要注意的,作了如下重要提醒:“神”当用则用之,不当用则藏之,切宜涵敛谨慎,不可彰扬于四方,不可得意于志满。正如老子有云:“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同样,人之“利器”亦不可以示人,或“不可轻示于人”。刃端之“无厚”,即喻指“神”,是真正的“利器”,善藏善用,皆为“无己”之功。所以庖丁不用时则“善刀而藏之”。 除此之外,文中还作了另一方面的设喻:“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短短数语,以三个庖人的用刀之法和牛刀损益情况,便将“昧理累物的世间境界”和“无己无物的虚无境界”的层次特点,展现得淋漓尽致。 前二人解牛之法,均以“目视”另加“技术”。但由于此二人聪明程度不同,巧拙有别,所以同是一把牛刀,其损伤的结果却是迥然相异,其实这是喻指世间境界中的两类人:第一类是常人或愚昧之人,极易被外物所伤。因为他们日常中不仅习惯于以有形对有形,而且更糟糕的是习惯于俗云“硬碰硬”,恃牛刀刚硬锋利而硬砍硬劈,故刀刃常常被蹦出豁子而不断磨损,以致早早报废,这是典型的强作妄为。其意喻指世间愚昧之人,常常自恃其能而横冲盲撞,导致伤身损性,故往往难能享尽天年,而不免于夭枉。故老子曰:“不知常,妄作凶”。第二类是巧人、聪明人,能做到稍免于大害之伤。因为他们虽然也是以物对物,以形对形,但尚能巧用牛刀刚硬锋利之特性,也就是用其切割方面的优势,循着筋骨纹络结构而谨慎用刀,因而避免了“硬碰硬”所带来的严重损伤,故能延长牛刀使用寿命。其意喻指世间聪明之人,能做到不强于盲作妄为,庶可相对保身延年。然而只是延年而已,仍旧不能长久。以上这两类人,均未超于形物之外,均是以物应物,以形对形,故仍不免于物累,不免于有损,不免于夭折。大千世界之所以世事多纷繁、人生多困顿,皆缘于此!这是昧理累物的世间境界之特点。 而第三个庖人,也就是庖丁的解牛之法就高妙得多了:超乎技术之上而不以目视,以刀刃之“无厚”而游于骨节之“有间”,是典型的以无物应无物,无形而应无形。故能历十九年之久,解数千牛之多,其牛刀仍新如初发。这是喻指世外修道养生已达上乘者,已然无己无相,无物无累,行持于无为之途,履证于自然之路,超然于万物之表,游放于虚无之间。这是无己无物的虚无境界之特点。 所以,遣有证无,是老庄摄生之道的根本目标。 二、“物莫之伤”是老庄摄生之道的“无己”之功 由上可知,《庖丁解牛》虽然仅三百多字,却完整地论述了老庄之道的摄生理论。修道养生到此火候,便是《庄子·逍遥游》中“莫之夭阏”、“至人无己”、“物莫之伤”、“物无害者”的境界了。这是至达“无为”之功的“仙人”、“圣人”、“神人”、“真人”、“至人”、“大智者”、“善摄生者”的境界。老庄对此种境界均有颇多论述,而庄子的论述则更多,仅在《逍遥游》中便有如下四处。 其一,跳出尘网,顿弃世缘;穷天地之造化,悟大道之清虚;虽居众下之卑,却是大气磅礴,这便是向道之人、大志之士“出世”的特点。因常人费解,故有鲲鹏之喻。所以《逍遥游》开篇便呈现出一个世间不有之大物,气贯宏宇、绝云凌汉,上达九万里之高而横空出世——冥域育鲲,鲲鱼化鹏,鹏鸟怒而飞,举磅礴之大势,上高远之境界,顿然超脱世间之险恶,而后图南。这便是《逍遥游》中鹏鸟的冲天之举!其实这是用寓言形式喻指原本一个世间常人,经过根性的孕育、心性的启化、意识的猛醒、天性的暴发,于是毅然决然,绝尘遗世而艰难起步,升华高远境界,超脱世间一切伤害和阻碍的全过程。自古以来一切得道仙真圣众,都必是经历了这一过程的。所以,《逍遥游》这样叙述主要是强调:只有通过出世修道,达到高远境界,才能超脱世间的一切伤害和阻碍,如原文:“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那么,为什么非要超脱世间的“伤害”和“阻碍”呢?因为这是返朴归真的关键所在!不能超脱“有形”之累,必被外物所伤,终是有生有灭,非为大道。蚊蝇、雀鸟、乃至于鸿鹄、老鹰,皆因“不高”,而不能超脱来自于世间外物的重重伤害和阻碍,而无以到达“南冥”这阳明清虚之乡。惟有大鹏,移境化形,凌汉绝空,超然于一切有形之上,方能忘己忘物,真正超脱重重伤害、阻碍等一切世间的险恶,故有“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之喻,以明“物莫之伤”之要义。 其实,在《庖丁解牛》中,也是用寓言的形式把“伤害”和“阻碍”定论为修道必须超脱的“有形之累”。请看:族庖用硬砍硬劈的方法,牛刀容易蹦刃而造成伤害,所以使用一月就要报废而不得不更换——这是“伤害”。而良庖用切割之法,虽然减少了一些伤害,但仍是以物对物,以形对形,仍会因为阻力和障碍而造成消损,只不过是一年一换,报废得迟一些罢了——这是“阻碍”。如果说这些伤害和阻碍都叫做“患”,那么造成这些患的根本原因在于:族庖和良庖都是以刀为刀、以牛为牛、以物为物,均未超脱“有形之累”,也就是“身内有己,身外有物”,故如老子所云:“吾所以有大患,为吾有身。”。而庖丁却能以有形刀刃之“无厚”,入有形骨节之“有间”,可谓“身内无我,身外无物”,极尽形物之外,遂能免于“患”。是故老子还说:“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是知:只有超脱了阻碍和伤害等一切世间险恶,才能免于患,才是修道摄生之关键所在。 其二,“至人无己”是《逍遥游》三层境界中的最高境界。所谓“无己”,即老子“无身”的境界。无己之体,至清至虚;合天地自然之道,掌阴阳造化之权,庥被群生,施功无形。故原文说:“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所谓天地之正,指天地的自然之本来,实指“自然之道”。所谓“六气之辩”,实指“阴阳”的造成化之功。万物之所以有生有灭,其原因是不能免于阴阳之造化陶熔。那么“无己”的功夫是怎么来的呢?天地显迹于万物,故以万物为体;万物肇生于天地,故以天地为宗。所以,天地与包括人在内的万物,具有相同的自然之性,即常言“本然之性”。此“性”无形无名,至灵至通。人若能经过修道摄生而复明“本然之性”,便是返朴复初,与道合真,自能超脱阴阳的造化陶熔,超然于万有之上,此即“无己”“无物”之功。具此功者,方能运导阴阳,统御万有,能“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故能不被外物所伤。 其三,姑射神人,绝超物外,“乘云气、御飞龙”,心合天地,体证虚无,日所用者,诚如飞鸟巢于森林,不过一枝而已,岂在于森林之广茂;又若鼹鼠饮于河川,不过满腹而已,无暇于河川之浩瀚。故虽有天地之大,万物之众,概不能羁身成累!此等神人,其盛德之大,能统御散乱万物而为一体,能平治天下于大乱之时。“得天下”这世间最大的名利尚不能成为累赘,又岂能著意于外物!不著外物,又岂能被外物所伤! 其四,大凡被外物所伤者,皆因贪求、迷恋外物,张扬、妄显身相;我心即物,物即我心;贵物荣身,障迷自性。所以,终被荣辱、功利、是非、得失所役使、所伤害。这便是“有己”之害,又焉能免于外物所伤!而《逍遥游》最后部分所描述的那棵大樗(大树),虽昭然暴露于工匠频繁往来的世间险恶之地,却能安然无恙,皆因“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无所可用”。所谓“无所可用”,即无所用其形、无所用其身、无所用其心、无所用其智。亦即不以物形为物形,不以我身为我身,不以荣辱为荣辱,不以功利为功利,不以巧智为总明,不以“有相”为“真我”。一言蔽之,不以世之所用为用。世之所用者,物形也,有相也、我身也、巧智也。此等物形、有相、我身、巧智之用者,至非“无极大道”,而是“生灭之道”。然大樗能藏其“内真”而善其内养,陋其外形而晦其外用;内相无为而无不为,外相无用而无可用;遂以丑陋之外相而成就本然之真性。此乃内证之功、外丑之妙,是另一种“无己”之境界,故能免于世间妄用之险、不夭工匠斤斧之害。所以原文谓之“物无害者”、居“无何有之乡”。其实这仍是用寓言的形式喻指“达道、体道、抱道、守道”者,深居罔罟重重、杀机四伏的世间险恶之地,却能以“匿相”之功而保其身,以“无己”之功而全其性。恰如庖丁之牛刀,刀身是“有己”,无所可用,当“匿相”。所用者,乃刃端锐利“无厚”之处,是“无己”。此“无己”不用则已,用则必为“大用”、“至用”,并可“无伤”。 综上可知,若有“无己”之功,何患外物伤害?故言:“物莫之伤”是老庄摄生之道的“无己”之功。 三、“无死地”是老庄摄生之道的“应物”境界 “无死地”是老子对修道摄生已达上乘境界者的形容。“应物”,是道家“道备我身而外应”的应世法宝。经言“真常应物”、“真常须应物”。“真常”是摄生所达到的无己、无身、无物、不生不灭的境界。“真常应物”,即是说“真常”自能“应物”;或者说,是否“真常”,须以“应物”之法鉴之。如老子之言:“和光同尘”,同尘而不染尘始可称无尘。所以,检验“真常”的法宝即是“应物”,应物过程中能“物莫之伤”即是真常,亦即“无死地”。 我们不妨再回过来看《庖丁解牛》—— 庖丁之牛刀,是有形之物,然而冥悟其刀刃极尽之处,却是“无厚”;骨节之严密,是有形之碍,然而冥悟其缝隙精微之处,却是“有间”;进刀之法度,赖有形之身,然而冥至“不以目视而以神遇”之功,却是“无己”之体。那么,以此“无己”之体,操此“无厚”之刀,解此“有间”之牛,怎能不行止自如,而游刃有余呢!又怎能损伤着自己呢!所以,方能历十九年之久,解数千牛之多,而牛刀丝毫无损,锋利如初。说到这里,我们对老子所言“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的修道养生论述大概就不难理解了吧! 所谓“以其无死地”,是指摄生之功夫境界达到“神遇”地步之人,自能物无所累、物无所碍、物莫能伤,即便是入于刀枪之兵阵,亦如入于群盲之中。刀枪再密,却总有缝隙虚间。入此缝隙虚间之中,自能“不被甲兵”。这等“刀枪兵阵之缝隙虚间”,即是“生地”。行此“生地”之域,即是“无死地”。正如以“无厚”之刀刃,入于“有间”之骨节,实际是喻指“无己之体”而冥通于万物之虚间,必能出入自如、进退无碍、物我相忘、游刃有余矣。 如果说庖丁的用刀境界是喻指世外真人“无死地”,那么豪无疑问,“族庖”、“良庖”的用刀之法便是喻指世间妄作之人“有死地”了。之所以“有死地”,是因为世间到处都存在着各种阻碍和伤害,这正是为什么要出世修道的主观原因之一,也是老庄摄生之道首先要解决的关键问题。庄子在《山木》中的“螳螂捕蝉”之喻,以及在《人间世》等篇章中所论述的,实际上都是用寓言的形式,喻指人们因自性不明,而只知巧用“我心”、妄显“我相”以图得意,却不知这得意的背后总有险恶和伤害!或者说人世间总如刀枪兵阵一般,处处伏藏着罔罟,遍地充满着杀机!在这环境之中,如果“有己”,必被外物所伤。所以主观上,出世修道的第一功用,是铸就“无己”之体,得“神遇”之境界,以达到能在各种险恶的罔罟、杀机之中游刃有余,而不被外物所伤——这标志着“度己”之功已臻完成。如此,才能在客观上有资格实施出世修道的“向化”之功用:度世度人,利济群品,这便是“入世应物”。 可以看出,“应物”必以“无死地”的真常境界为前提,而“无死地”又是以“修道摄生”为前提。换言之,不“善摄生者”,即不能“无死地”;不能“无死地”,即不能“应物”。所以老庄摄生之道,是超脱万有的世外功夫,是舍有证无的返朴之法。其最高境界是达到内相无为而无不为,外相无用而无可用,也就是《逍遥游》最后一节所表达的宗旨:“无为之至为”、“无用之至用”,诚如老子所言:“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通常,人们只知道以“顺心”、“适欲”的价值观,分辨有形之物是金银还是粪土,进而由此判定其“利”,却不知道以“寡欲”、“冥心”、“参悟”之法,冥通物中之“无”才是真正的“至用”,更不知道“有形之利”害身,“无形之用”全性。所以,往往人们总是执著于“名利、荣辱、是非”这“我身之有”,而成累成患,却少有人冥悟“本然”、“我性”这“我身之无”而返朴寻真。千古以降,“无形之用”成全了多少仙真圣贤之辈,“有形之利”绊倒了多少英雄豪霸之流! 是知,若有无己之功,必达无物之境,方有无物之用。以此“应物”,自然无己无物而“物莫之伤”,故“无死地”。所以“无死地”是老庄摄生之道的“应物”境界。 四、心尘外垢,是老庄摄生之道的障碍,是被物所伤的根原 世事之纷繁,人生之困顿,千古难免!究其原因,只在于一个“心”字。世间的一切不和谐,也都是因为人“心”在作怪!因此,心常打扫则清朗通畅,通畅则明,明则生善;心常贪多则阻滞淤塞,淤塞则暗,暗则生恶。人心之初,原本至朴纯真,灵通无碍,朗照空明,不知美之为美而至美无瑕,不知善之为善而至善无伪,此之谓“初心”。故《三字经》曰:“人之初,性本善”。然境缘相化、世情相染,心随物转,久转性移,于是“初心”即成“巧心”。巧心之弊在于好贪:好贪身外之财货,好贪功名之荣显,好贪虚伪之浮华,好贪空幻之诸相。为达此目的,便勿论是虚名还是货利,也勿论是有用还是无用,只管贪敛,多多益善!遂使一个空灵明通的天朴之心严重超载而不堪重负,以致于心中尘垢泛滥,阻滞淤塞,再也不能朗照通明,而只晓得执物、恋物、迷物、昧物,终日里被境缘所役、被万物所伤,被身外之荣利牵着鼻子转来转去,虽暗昧却自以为明。因而惯以妄驰心机为聪明,盲撞逞强为能事,虚伪彰扬为荣显,苟得所欲为享受;悖逆天然之理,习成妄作之性;以欲适欲,众欲横流;执心弄巧,机巧横飞。正因为有如此种种“心中尘垢”,所以才直接导致了常被外物所役、所碍、所伤、所害,却永不自知,所以就累、就忙、就迷、就惑。因此,世事自然纷繁,人生自然困顿,万物之间自然会产生诸多的不和谐。从这个意义上讲,几乎没有多少人能免于外物所伤,只是所伤程度不同而已。 所以,老庄摄生之道最重要也是最首要的,就是要全面抵御、彻底清除各式各样的“心尘外垢”。这在道家修道养生术语里叫做“降心化性”。所谓“降心”,即降伏妄动之“我心”,以免又染新的“身外尘垢”,而后去旧。所谓“化性”,即渐渐清除、损去“非我本来所有”的“心中尘垢”,以发现“我之本来”,即“本然之性”,亦曰“无为”之性。老子所云:“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即此意。换言之,老庄摄生之道的主要内容,是损去“非我本来所有”的一切“心中尘垢”,以复明“本然之性”,重现“真我”,与道合真。这便是道家传统的心性之学,即“日损”之道——由“日益”而至于“日损”,由“有为”以至于“无为”。 其实不惟老庄摄生之道如此,即便居于世间堂堂正正做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之理!“人之初,性本善”,然而如果这“本善”之性被心尘外垢所障蔽,自然会由“本善”而渐成“不善、不美、不真”,就会彻底远离本性、远离先天、远离大道。 汶川一震,举世为之震惊,同时,惊醒了多少世人!有人在灾中忽然猛醒,“良心”顿然发现,发现了真正的“我性”,闪烁出最善最美的光芒,遂使天下为之感动、为之赞叹!这足证人人都有个纯真善美的真性,只不过平时却被心尘外垢所深掩,所障蔽,而未得发现。那么我们不妨这样的反思一下:为何灾难来临之后才良心发现呢?能不能让这纯真善美的天良之心长期保持发光呢?所以在中国的传统教育中首重修身明德,修正心性;道家修道养生更是以降心化性、积功养德为先。其共同之处即在于从主观修身入手,早早避免“心尘外垢”的滋生,正如老子所言:“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倘若人们能以“学以致用”的态度来学习“老庄”,则必定多有可鉴之处。按照“老庄”修身之道的最低层次,那么在我们这个世界上,如果有更多的人能恬淡一下各种心尘外垢,如果有更多的人能知道修身养德是人生的重要课程,如果有更多的人能多一点清心,少一点贪心;多一点寡欲,少一点纵欲;多一点正念,少一点妄想;多一点直率,少一点虞诈;多一点诚朴,少一点欺心;多一点真实,少一点虚伪;多一点笃厚,少一点机巧;多一点慈怀,少一点不仁;多一点怜悯,少一点冷漠;多一点谨守,少一点张扬;多一点中和,少一点偏执;多一点涵养,少一点计较;多一点谦下,少一点凌人;多一点理解,少一点抱怨;多一点忍让,少一点逞强;多存一点大良智,少用一点小聪明……果能如此,那么人与人之间,家庭之间,邻里之间,群体之间,地域之间,种族之间,宗教之间,乃至邦国之间,以及整个人类社会,就必然会增加许多和谐! 五、结语 老庄摄生之道的最终目的是返朴、复初、与道合真、成为真人。真人的境界是“无己”、“无物”、“无碍“、“无伤”。那么,《庖丁解牛》的寓言之意恰恰是:刀刃之“无厚”即是“无己”,骨节之“有间”即是“无物”,“以无厚入有间,游刃必有余地矣”即是“无碍”,“刀刃若新发於硎”即是“无伤”。养“生主”即可“无己”,能冥物即可“无物”,无己无物自然“无碍”,能无碍自然“无伤”。“无伤”,即是“物莫之伤”、“物无害者”。境界到此,自然能“不遇兕虎”、“不被甲兵”、“吾身无患”,而“无死地”。道家传统典籍里面常常对修道功夫上所出现的“超人心”、“超世俗”的先天境界叫做“神通”,即此之谓也。所以,“物莫之伤”和“无死地”是道者的功夫,是真人的境界,能先知先觉,先见先闻,诚如《老子》所言,“不行而知,不见而名(明)”。其基本原理是:以无己之体而冥通于天地万物,与天地万物至契至融、渊默无殊,或者说以“我性”与天地万物的“自然之性”统而为一。此乃“天、人、万物”三者所共有的“本然之性”归一于自然之道,即“天人合一”。那么,知道了这个基本原理,就自然能够正确理解“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不为而成”、“无身”、“无患”这些道学上关于修道境界方面的重要问题了。不明了这些问题,或者说不正确理解和对待这些问题,那么,欲畅道学之瀚海,则必定“隔墙”了。 到此不难看出,“物莫之伤”、“无死地”绝非世间之法则,不可以世心去理解。所以老子、庄子笔下的圣人、真人,绝非世间巧智辩聪之人,而是常持摄生修身之道、通达天地自然之理的大智大慧之人。其旨在于:修身治国,治国修身;法源一贯,天理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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