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父母洗脚 |
 
4月的华中科技大学进入了真正的春天。在这个春天里,该校能源与动力工程学院2003级的学生夏琰感到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某种微妙的变化——自信和快乐。 夏琰觉得这种变化和寒假里的一项作业有关。在这个寒假里,能源与动力工程学院2003级的四百多名新生被要求完成一份家庭作业:回家给父母洗一次脚。夏琰完成了她的作业。“太别扭了”,为母亲洗了脚的夏琰这样描述她开始时的感受。不只夏琰有这样的感觉,反应最强烈的是那些男生们。“大男人干这李总是不好意思的”,说话的男生低头垂目的样子,充分注释了他的“羞涩”感受。“当我在班上传达顾老师布置的作业时,班里突然静了几十秒,接着大家就窃笑起来。”曾任一班之长、现任年级团干部的徐亚威回忆,当时大家的感觉一是出乎意料,二是难以接受,觉得这个作业太形式化,太不符合中国人的感情表达方式了。 “回家给父母洗一次脚”的要求,随着顾馨江老师发给每位学生父母的一封信和四百多名回家过年的学生,进入了城市、农村的家庭。年级辅导老师、作业酌布置者顾馨江老师告诉记者:有一半的同学完成了作业。“寒假作业做了吗?”返校的学生之间有这样的一句问话,但回答一般只有“做了”或者“没有”。 “没什么可交流的。不管是洗了的还是没洗的,大部分人觉得那种感觉不太正常,蛮别扭的。”夏琰说。 尽管大家都在沉默,但“洗脚作业”还是触动了内心一些微妙的东西。在一饮主题团会上,诉说的闸门因为某种气氛而打开。“很多同学说到自己的家庭和父母的时候都哭了。”团干部徐亚威说。 洗和不洗就是不一样 “他们真的是很害羞的那种。”黑龙江女孩孙微这样形容她的父母。同样,孙微和父母表达感情的方式也是很“害羞”的。“我一直想给他们洗一次脚,从放假回家的第一天起我就惦记着这件事,但就是开不了口。”直到那封信的到达。信到家时已经是大年初二。看到信,父母的第一反应是推辞。 “晚上9点的时候我又提出来了,我说‘妈妈,你看这是学校留的作业,我必须完成,我得给你洗一次’,她就同意了。”孙微打来水,母女之间突然什么话也没有了,电视独自响着。妈妈的脚放入水中,孙微的一双手碰到妈妈的皮肤。那一瞬间,孙微触到了妈妈脚上粗糙的老皮,“我妈妈年轻的时候很漂亮,现在的妈妈真的老了很多。” 孙微说她很久没有和妈妈这么近地接触过了。她从高中开始就住校,学校离家远,一个月难得回家一次,高三时回去的就更少,回家也只是问父母要钱或拿点日用品。 脚洗了大约10分钟,母女俩没有说一句话。“我当时使劲低着头,没敢看我妈,我怕我会哭。我当时想了很多以前的事,母子连心,我想我妈妈肯定也想了很多。” “我觉得父母为我们付出的真的很多。我爸爸特别喜欢吃臭豆腐,但我就是闻不了那个味道,所以我在家时,他再想吃也没吃过一口。洗脚那天,我爸不在家,后来我就走了。我当时就想,以后一定要给他补洗一次。” 这个当年高考时发誓东北三省所有大学都不上、一定要离家远点的女孩,忽然觉得有一种和父母亲近的需要:“我返校的时候,他们来送我,我看着他们,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了。” 夏琰说,洗过一次觉得好多了,下一次回家再洗的时候,就会觉得舒服很多。她认为,对父母表达爱的方式很多,这只是其中一种,而且是需要特意去做的那种,和父母多交流也是一件挺不错的事。尽管如此,夏琰在给妈妈洗脚的时候也没敢抬头,她怕自己感情失控。上初中时,老师布置过一个作业:回家对父母说“我爱你”,“当时我觉得怪怪的,我们平时从不这样表达感情。”憋了很久,夏琰终于在一天晚上突然对正看电视的妈妈说:“妈妈,我爱你。”爸爸、妈妈吓了一跳,马上说:“我们也爱你。” “我突然大哭起来,有一种火山爆发的感觉。他们也觉得很突然,很感动。” 可能是不习惯这样的感情表达,或者害怕突如其来的感情冲击,夏琰的爸爸在夏琰给她妈妈洗脚的时候,飞也似的“逃”到床上。夏琰没能给爸爸洗成。 “洗了以后你会发现它不是一个作业那么简单,洗和没洗绝对是不一样的。 也许有人会说这是一种形式,但如果他们真正为父母洗一次,他们就不会这样说了。”完成作业的同学如是说。 洗脚太做作了 另外一些洗了脚的同学并没把这事看得那么重。尹俊俊说,回到家的第一天就和妈妈说了,第二天父亲先让他洗了,洗了之后发现很舒服,就每天都让他洗。父亲是个体户,看到儿子懂得孝敬父母很高兴。尹俊俊的妈妈平时和儿子无话不谈,觉得洗个脚也没什么。 而没有完成洗脚作业的同学有的说是忘记了:有的说是父母认为没有必要,自己也就没有坚持;有的是自己和父母都觉得不好意思。来自湖南岳阳的傅维炎说,没给父母洗脚,是觉得洗脚太做作,太形式化了。自己粗枝大叶的,不会因为洗次脚就和父母的感情增进多少。 有的同学说,自己无论如何也过不了这个坎儿,将来挣钱了,可以给父母买很多好吃的,可以照顾他们,但洗脚这种事他们做不出来。 江苏连云港的张家灿反对用这种方式和父母沟通。他说,这个作业他是故意不做的,而且下次还不会做。因为它太刻意了,对父母的爱不该通过这种强制的方式来表达。 和张家灿同宿舍的两个男生都赞同他的观点。 “如果到了给父母洗脚时才发现对父母的爱,那这个人就白活了。”张家灿告诉记者,他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懂得父母的不容易。父母是做水产生意的,每天披星戴月,特别辛苦,寒假张家灿每天都去摊位上给父母帮忙。 “对父母的爱应该在平常的小事中体现。”这位个头有1.90米的小伙子说。 张家灿说,他和父母应该能够体会对方的情感。他每个周六都给家里打电话,电话总是响了一两声就通了,他明白那是妈妈守在电话旁等他。 农村的和城里的 和同学的访谈进行到十多位时,一条规律似乎就显现出来:来自农村的学生比城里的学生更难完成作业。让农村的孩子与父母表达或交流情感似乎有点奢侈,或者说,上了大学会使孩子和父母产生更多隔阂。 来自安徽太和农村的刘栋材没完成作业,因为他一直想找个只有他和父亲在家的时间,觉得只有这样他才能说出口,但家里兄弟姐妹太多,一直找不到这样的机会。 父亲在他的印象里是威严的:“小时候没少挨打,所以我从来就不敢和他沟通。” “对我爸来说,最好的孝顺就是学习好,将来能有出息。我爸希望我们走出农村,所以拼命地让我们上学。” 刘栋材家里还有三个兄妹在读高中,两个在读初中,大哥去年考得不好,今年仍在复读。刘栋材家是临近几个村惟一一个所有孩子都在上学的家庭,而且所有的孩子都在远离父母的异地读书。家里十多亩地,劳力只有父母两个,“他们一年到头都很忙”。 刘栋材有点后悔没有给父亲洗脚。 他高中的时候就开始借钱读书。他现在读大学完全靠贷款支撑,第一学期贷了五千多元。平时父亲不让他往家里打电话,怕花钱,但父亲上学期突然来了一趟学校,走时留下一句话:“你的成绩单是对我最好的孝敬。” 来自湖北房县的席炎炎给当农民的父亲洗了脚。三五分钟草草洗完之后,父亲说“谢谢”。“谢谢”,是这对父子间绝少使用的词。 “当时我流泪了,觉得很久没有和他那么亲近了。”席炎炎说,“我爸学历低,人也比较严肃,我和他说不到一块儿。我尽量避免回家,放假我总是最晚离开学校,又最早回来。今年我年初五就回校了。” 席炎炎十多岁丧母,从初中开始就一直住校,“觉得家里容不下我”,无论什么事,高兴的还是烦恼的,第一个想告诉的决不会是父亲,“我和我爸没有共同语言”。 尽管席炎炎说今年“五一”和暑假都不打算回家,但他其实还是很想爸爸的,也知道爸爸很想他。“上中学回家时,我爸总会给我做很多好吃的,但两个人总也热闹不起来,实在不行我就用当时的国内外大事来打破僵局,但他对这个也不太感兴趣,他和我说农村的事,我也没兴趣。”教育似乎彻底改变了这对父子的关系。 席炎炎说家里常年只有父亲一个人,很孤单,但他还是不想改变和父亲的关系,因为两人都习惯了。 “如果顾老师让我们再给父母洗一次脚,我还会给他洗;但要是不布置,我不会主动去洗。”席炎炎说。 来自城市的学生就和父母亲亲近很多。不少学生告诉记者,他们和父母无话不谈。如果觉得有些事父母会不同意,他们一般采取的策略是软磨硬泡、慢慢同化或者干脆不说。 城里的孩子和父母关系的亲密程度,似乎更多地取决于家庭成员的性格、文化背景。已快20岁的这些大学生们,不少人在家里还和父母撒娇。一位同学说他不好好吃饭,都上高一了,妈妈还常常把饭端到他跟前,“就差亲自喂了”。一位家住武汉的男生,到现在还让妈妈钻进被窝帮他挠痒痒。一位来自贵州的女同学说她出门上学父母像丢了魂似的,每天不知道做什么好。 而农村家庭的学生更多地承受着生活的重压,显得懂事成熟。他们大多数从初中开始就在县中学寄宿,很多人七八年没怎么和父母接触,对父母“敬”更多于“亲”。 “洗脚”与人格教育空档 辅导员顾馨江洗脚的想法来自一则广告:一位母亲每晚给老人洗脚,感染了自己的孩子。当然,受感染的还有顾馨江。2001年的一个晚上,他坚持给父母洗了脚,那时候他刚刚大学毕业。 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次他突然回家,发现父母的餐桌上只有一碟小萝卜、一碟小白菜。他突然体会到父母供他上大学的不易,心中有一种愧疚,也有一种责任感。那次洗脚是一次报答,但他也从中找到了一种“成人”的感觉。 “人老脚先老,我给父母洗脚才发现他们确实老了,自己应该挑起家里的重担了。我想让学生们也能感受到父母脚的粗糙,从而有所触动。” 顾老师认为,目前的应试教育有一个很大的空档,缺乏对学生品格、成人意识、责任感、自我设计意识的培养与塑造。 夏琰的母亲任淑玲说,孩子上高中的时候,基本上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父母对她的要求就是学习。“这也不能怪孩子,是学习压力的问题。”这位母亲说。 任女士承认,夏琰上高中的时候,自己把她管得特别严,好让她一条道奔高考。母女关系一度非常紧张,曾经“冷战”达一个星期之久,每天做好饭摆上桌,夏琰就出来吃,吃完了一推碗就走,谁也不理谁。 但高考成绩优秀的夏琰却在大学第一学期出了问题:学习跟不上.同学关系紧张,情绪焦虑,心理极不稳定。任女士认为,这是因为以前忙于高考,孩子根本无暇学习与人交往和应付社会的技巧。 刘栋材的父亲刘炯对孩子的逼迫更近于“残酷”,要求6个孩子都必须考前三名。孩子不听话,他就用家里包着铁皮的棍子打。 刘炯说孩子们都挺懂事,上高中时人家的孩子一学期花三四千元,自己的四个孩子还花不到一千。四个人在县城租了个十几平方米的房子,平时吃的粮食、青菜都从家里带,红薯叶子炒炒就是一个菜。刘炯认为,农村孩子的路只有高考,除了成绩之外,其他的都顾不上了。 新生在入校时都被要求做了心理调查,调查反映大学生的心理问题比较严重。学生普遍觉得活得比较累,不适应大学教学方式,与同学、老师沟通上存在障碍,有严重的失落感。 顾老师说,对有问题的学生,学校的心理咨询机构能起的作用很有限,只能指出某某学生有心理问题,但不提供具体的解决方法。 他认为,学生父母在中国的大学教育中是不应该缺席的。他举国外学校在学生毕业典礼时邀请父母参加的做法为例,强调父母在孩子教育中的终身性。他希望更多地和家长们联系,让孩子和父母情感互动,参与到大学教育中来。在学院四百多名学生中,有60%的家庭供养大学生极为艰难,在这种状况下,让孩子体察父母的艰辛,能够促使其树立成人意识和责任感,而成人意识和责任感正是学习的动力。 学院负责学生工作的副书记陈仁明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多次提到“马加爵”这个名字。他说让他感到惊讶的是现在大学生的封闭和冷漠,认为这种冷漠情绪对培养高素质人才是很不利的。他觉得,洗脚本是一份很正常的作业,在学生当中引起这么大反响并在社会上引起不小的关注,本身就说明了某种不正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