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苏里:四手联弹,几千毛瑟? |
 
章诒和与贺卫方,两个外界怎么也联系不到一块去的知识分子,合奏出一本《四手联弹》。两个无论性别、年龄、身世、经历、所学……无一共同之处的人,联手奏出的是对人世饱含关切的和弦。 章诒和 贺卫方 章诒和、贺卫方合撰《四手联弹》,上月出了香港版,大陆版指日可待。与卫方邻居,近水楼台,先睹为快。 起点 去年春,卫方赴新疆石河子大学支教,两年。恰好章诒和2008~2009年间连续三次赴疆,寻回归自然感受。卫方将新疆各处游历所拍照片示章,引章大发兴趣,建议卫方“拿出你的照片”“合作一把,尝试写出一本有图有文……的小书来”。“小贺为人随和,一口应承下来”。“四手联弹”开始。弹着弹着,章诒和有感写新疆略显单调,视野狭窄,又向卫方发出邀约,——何不扩而展之,将近年两人游走域外所见所闻,所感所思,置于一架琴上,使乐章丰满而绵远?四手联弹之音,便由西域,声及世界。 “世俗,趣味,随意,是我们的宗旨。”章诒和说。她又补充道:无政治、思想和锋芒,“是图册的特色”。题目自选,互不干涉,偶有碰撞,交换看过,还是“你向东来我向西”,各笑各的。也难怪,彼此各面去之甚远,如何奏出好听的和弦?——这正是我打开书页前的问题。作者“自序”先释疑,我则存焉,试图听出弦外之音。 殊途 两位作者,无论性别、年龄、身世、经历、所学……无一共同之处。 尽管卫方称章诒和“愚姐”(章昵称小愚,自号守愚斎),但章“坐六望七”,应是贺的长辈。章生于重庆,祖籍安徽,1949年随父从香港辗转大陆,定居北京。贺1960年代生人,直到负笈重庆、北京求学前,大概都未走出过胶东半岛牟平,一个离海边只四公里、称姜格庄的“穷乡僻壤”。章父为国共两党早年故事的要角之一,曾先后为中共旅欧支部(德国分部)负责人,“北伐”、“南昌起义”负责人,1949年中共建政,出任交通部长。章是含着金勺出世,自小衣食无忧,父亲访德回来,带给她的是歌德和贝多芬的雕像。卫方家世未及考,从自述中看(“乡事偶拾”),应是农家子弟,少年时代娱乐之一,是跑到海边游水戏沙。章毕业于中国戏曲研究院,学的是戏剧理论。贺读西南政法学院、中国政法大学,学的是法律。章63年下放四川,70年遭难,获刑20年,79年无罪释放,丈夫却已因病离世。贺的履历一路平坦,从学堂到学堂,至今仍栖身学堂。 异趣 即使兴趣,两位作者也是各有所好。贺喜爱古典音乐,业余搞摄影,喜饮酒,好谈天。章不是不喜古典音乐,而是“不敢听,不忍听”,所以只听流行,尤喜迈克尔·杰克逊,与歌手陈琳私交甚笃,爱沙,喜羊,称死后托生一棵树。 两位作者有共同兴趣,比如读书,旅游。但我们从作品有关阅读的篇什中,除唐德刚、孔子(《论语》)外,让章感动的,是张岱(“若生在明清,就只嫁张岱”),张超英(“很后悔,没为他写一个字”),端木露西(“端木露西:蔚蓝中的一点暗淡”),汪兆铭(“衔石成痴绝,沧波万里愁”)……而贺,更多着意胡适、钱钟书、萨迪奇(“建筑的政治学”),甚至斯威夫特(“《格利佛游记》里的党争”)、卫三畏(“黑船上的汉学家”)……即使孔子,章受益于“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三军可以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而贺,留意的是孔子的学说和思想倾向,比如“信而好古”“子不语,怪力乱神”“六合之外,君子存而不论”“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两位作者对唐德刚的中国转型“过历史三峡”说,有着接近一致的感慨,但读唐的感受,章像“遭遇八级地震,全身血脉如翻江倒海,连续几天冲动得不能睡下”,她还买下多册,分送朋友,“他们和我一样,都惊了,也都快疯了”。而贺,读唐比章早,还是“内部发行”的“禁书”一般,因而有着“雪夜闭门读禁书”的无比快乐。章从唐著中,联想到吴晗、翦伯赞,有对吴的评价:“他以学术起家,未以学术为业;他成于政治,又死于政治。”而贺,读出的是唐的思想、创见和材料,甚至找到自己思考的问题的唐氏证据(页203)。章激赏的,是唐作“史学之中,还有文学”。贺偏爱的,是唐“文白夹杂”的文体,“堆雪乱山,落珠玉盘”的生花妙笔…… 就说旅游吧。贺到日本,访的是国会大厦,注意的是大厦主厅四角四缺一的“没有雕像的底座”(另三角底座上的人物,是坂垣退助、大隈重信、伊藤博文),由此联想到吉田茂的《激荡的百年史》,和吉田对“中华主义”的议论(页87)。游日本著名古迹,贺感兴趣的是“姬路城”,在兵库县,一听便知与军事有关,并由此发现日本家族延续下来的家徽传统,对照西方人起源很早的纹章(族徽)制度,联系中国之缺,进而有感而发:“依我猜测,家族的独立性难以见容于专制统治”,是中国无此(家徽)制度更重要的原因。章访东瀛,樱花、和纸、煎茶、神社、金阁寺、浮世绘,一样不缺,切早一月便订好座位,在有名的“京都四条南座”剧场,观看阪东玉三郎的《牡丹亭》,如醉如痴,流连忘返,感慨阪东玉三郎对《牡丹亭》“心存虔肃”——“当艺人对传统文化的虔悚完全凝聚于心,敬诚和崇拜也就成了自觉。”……走德国,贺看的是建筑,有政治(权力)与建筑的精妙议论(“建筑的政治学”),想圆的是亲临柏林爱乐乐团演奏厅赏乐之梦,最后只能“经过”(“经过‘柏林爱乐’”),但不妨“显摆”他是柏林爱乐发烧友的雅兴。章游德国,访问洪堡大学,几是惟一愿望,全因乃父早年留学德国,就读的正是洪堡前身柏林大学哲学系,睹物思人,早已物是人非!“从德国归来,洪堡就成了我心中不断浮现和反复咀嚼的主题。”她写到洪堡的历史,以及规制,她说:国家支持洪堡以财物,但却不干涉其教育学术,因而成就了它“为科学而生活”的校风,并成为西方国家大学纷纷效仿的榜样。(页101) 同归 章诒和,江湖唤作“大姐”,我随俗。她是我钦佩的作家。至今还记得六年前售卖、阅读《往事并不如烟》的情景。2004年元月至今六年多,大陆出版她作品,只《伶人往事》一部,还酿成持续不算短的风波一场。六年间,读过她个别发在《南方周末》的篇章。此外,便是几部域外版作品,像是有《顺长江,水流残月》、《这样事和谁细讲》等。我们很少见面。印象中,她的作品与她外貌,有些距离,与其举止,亦不可同日而语。她的作品,描写细腻,但时常有铿锵作响之声;议论刀刻一般,给人惊骇之感。卫方不同。他是我尊敬的朋友。我们熟悉二十年,同龄,但为我学长,他还是我多年顾客——卫方的好品德之一,是成人之美,所以他常讲“万圣”是他书房,“醒客”是他客厅。他是国内著名的法学家和法学教育家,也是鼎鼎有名的公共知识分子。卫方是这个时代少见的谦谦君子,从他外貌举止,绝想不到他还是海内外出了名的演说家。他有专著(《司法的理念与制度》),有文集(《具体法制》等等),还有译著(《法律与革命》)。他最好读的,还是学术随笔,比如《运送正义的方式》、《超越比利牛斯山》等等。 当我手握《四手联弹》时,有惊诧,有期待,也有一探究竟的好奇。一个早晨,卷缩在沙发里,窗外半阴半晴,温度、光线、气氛,正合适。四五个小时,一口气读下来,直到俩人四手弹奏的最后一个音符。如果这是一场音乐会,我只四个字:不虚此行。 掩卷想我文前的那个疑问——猜不止我一人有此疑问。“世俗,趣味,随意”,说实在,我满篇嗅到的,除少许趣味(这个很重要,非常符合俩人日常生活情趣指向。)与这六字方针关系不大。章大姐说作品特色是“无政治、思想和锋芒”,怎么看,都好像相反。中国大陆学人(无论作家还是学者),还有无关政治的言说?——这不是你想与不想的问题。作品中,即便狭义的政治,章贺牵扯的,也不止一篇。思想和锋芒,我倒觉得是作品的真正特色,也是四手联弹得以奏出和弦的根本要素之一。否则这一曲曲歌诗,如何听得?! 其实,思想和锋芒,也仅仅是外在特色。每个篇什饱含的对人、对国的关切,才是坚硬无比的核心。章大姐因其经历和阅历,字里行间,透出更多的“阴郁”乃至“绝望”,所以,她写羊时,要“孝顺”羊,因为羊比人强;写树,希望死后转世成一棵树,甚至转成什么都行,就是不想做人。卫方要明亮一些,无论写到人、物还是事,总留下想像(希望)空间——我很能理解他的姿态,否则,我们活着还有什么理由呢?哎,章大姐何尝输给卫方!她要是真的阴郁和绝望,还能时时不忘挥舞她那岂止抵得上三千毛瑟的纤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