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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马祖参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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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祖道一(709——788),唐代著名禅师,是继惠能之后,大弘六祖禅法,开创洪州宗,力一代新风,被南岳怀让誉为“一人得吾心,善古今”的禅门巨匠。马祖道一,汉州什邡(今四川什邡市)人,幼年在本县罗汉寺出家,后依资州处寂和尚削发,又依渝州圆律师受戒。唐开元中,习禅定于南岳衡山,经怀让开示而悟道。马祖慧根独具,传法江西,门叶最为繁茂,禅风因马驹踏杀天下人”而大盛。马祖禅风与时俱进,尤贵创新,厉行改革,适应社会变迁,满足信众需求,在禅宗发展史上是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值得大书特书。唐人权德舆在《洪州开元寺石门山马祖塔碑铭》中,对马祖弘法之功,作了高度赞颂:

达摩心法,南为曹溪。顿门巍巍,振拔沉泥。禅法宏之,俾民不迷。九江西部,为一都会,亦尽戾止,元津横沛,慈哀摄护,为大发砺。五浊六触,翳然相蒙,真心道场,决之则通。随器受益,各见其功。真心无方,妙道不竭,顾兹幻梦,亦有生灭。微言密用,焕炳炳晰。过去诸佛,有修多罗,心能悟之,在一刹那,何以置哀,兹窣堵波。从权德舆的《塔铭》中,可以看出,马祖道一弘扬曹溪禅法的殊胜之功,集中体现在“真心道场,决之则通。随器受益,各见其功”上。马祖道一认为,人之本心即佛心,一悟即通彻;众生根机、器量有别,教化之方亦应多样、而不拘一格。前者因循惠能法门,后者独树“机锋”,“棒喝”之风,最能彰显马祖道一所创立的洪州宗的禅法特色。唐代蜀中又一高僧宗密(780——841),在其所撰写的《中华传心地禅门师资承袭图》中,对以马祖道一为代表的洪州宗法门,作了如下概述:

洪州意者,起心动念,弹指动目,所作所为,皆是佛性全体之用,更无别用。全体贪瞋痴,造善造恶,受乐受苦,此皆是佛性。如面作种种饮食,一一皆面。意以推求此身,四大骨肉,喉舌牙齿,眼耳手足,并不能自语言见闻动作。如一念命终,全身都未变坏,即便口不能语,眼不能见,故知能言语动作者,必是佛性。且四大骨肉,一一细推,都不解贪瞋烦恼,故知贪瞋烦恼,并是佛性。佛性体非一切差别种种,而能造作一切差别种种。体非种种者,谓此佛性,非圣非凡,非因非果,非善非恶,无色无相,根无住,乃至无佛无众生也。能作种种者,谓此性即体之用故,能凡能圣,能因能根,能善能恶,现色现相,能佛能众生,乃至能贪瞋等。若覆其体性,则毕竟不可见,如眼不自见眼等。若就其应用,即举动应为,一切皆是,更无别法而为能证所证。彼意准《楞伽经》云:“如来藏是善不善因,能遍兴造一切趣生,受苦乐,与因俱。”又,佛语心。经云:“或有佛刹,扬眉动睛,笑欠謦欬,或动摇等,皆是佛事。”既悟解之理,一切天真自然。故所修行理,宜顺此而乃不起心断恶,亦不起心修道。道即是心,不可将心还修于心;恶亦是心,不可将心还断于心。不断不造,任运自在,名为解脱人。无法可拘,无佛可作,犹如虚空,不增不减,何假添补?何以故?心性之外,更无一法可得故,故但任心即为修也。宗密对洪州宗禅法的概括,可以归纳为两点:众生一切行为,如“起心动念,弹指动目所作所为”,全是佛性的完整体现,世间诸法,全是佛性所为,离此佛性,则无世间诸法。诸法自有种种差别,而佛性清静,“不增不减”,永恒不变,有鉴于此,心无执著和刻意造作,“不断不造,任运自在”,“任心”即是修行。融世间法与出世间法为一体,使禅修与自然相即充满浓郁的生活气息,从而“一切皆真”。应该说,宗密的概述,抓住了马祖道一禅法的精髓和核心,是我们研究马祖道一禅法的重要依据和参照体系。现以权德舆和宗密的评论为津梁结合马祖道一及其弟子的论述,对马祖道一的禅法和主要特色作一管窥,以就教于方家。

一、即心即佛非心非佛

自惠能倡导“菩提般若之知,世人本自有之”,“佛性常清静”,“直心是道场”,“直心是净土”(《坛经》校释,郭朋著),以来,佛性与众生心性相即不离,本为一体的观,已成禅门多数僧俗大众的共识。马祖道一在南岳衡山传法院习禅之时,经怀让禅师开示,顿悟此理。据《古尊宿语录卷第一,大监下一世(南岳怀让大慧禅师)》载:

马祖居南岳传法院,独处一庵,唯习坐禅,凡有来访者都不顾。师往彼亦不顾。师观其神宇有异,遂忆六祖谶,乃多方诱导之。一日将砖于庵前磨,道一亦不顾。时既久,乃问曰:“作什么?”师曰:“磨作镜”。道一云:“磨砖岂能成镜?”师云:“磨砖既不成镜,坐禅岂能成佛?”道一离座云:“如何即是?”师云:“譬牛驾车,车若不行,打牛即是?打车即是?”又云:“汝学坐?为学佛?若学坐禅,禅非坐卧;若学坐佛,即是杀佛;若执坐相,非达其理。”道一闻斯示诲,豁然开悟。

这一生动而富禅理的“磨砖”开悟的公案,在禅门广泛流传而脍炙人口。马祖道一从中“开悟”到佛非任何相状,乃是清净本心,若执著“坐相”,即与佛性相违,正如牛车不行,必须由驾车之人自任其责,打牛、打车都无用。由此可见,“明心,见性”,“自净其心”才是禅门悟道成佛之人。这段公案,正是惠能所说的“外离相曰禅,内不乱曰定……见自性自净,自修自作自性法身,自行佛行,自作自成佛道”(《坛经》校释,郭朋著)思想的艺术表现,亦是禅门机锋的先河。

马祖道一的禅学思想,不仅与惠能所传心法一脉相承,而且更有自己的独创见解。他明确地提出和阐发了“即心即佛”和“非心非佛”的思想,构成了洪州宗禅门旨趣的特色。马祖道一认为,众生之心与佛心本为一体,不可离心而求佛,亦不可离佛而求心,他说:

汝等诸人,各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达摩大师从南天竺国来,躬自中华,传上乘一心之法,令汝等开悟,又引《楞伽经》文,以印众生心地。恐汝颠倒,不自信此心这法各各有之,故《楞伽经》云,佛语心为宗,无门为法门。又云,夫求诸法者,应无所求,心外无别佛,佛外无别心。(《景德传灯录》卷6,《大正藏》第51卷)祖道一在此段教化之文中,一方面引用达摩和佛经原典,阐明佛性与众生心地本同一体,“佛语心为宗”;另一方面,又提出“心外无别佛,佛外无别心”的命题,反对离心而求法,离法而证心的任何析心、佛为二的偏执谬误。马祖道一的这一命题,不仅在中国禅宗发展史上,而且在整个中国哲学发展史上,都具有承上启下,继往开来的创新意义。这一命题,既是对南禅心、佛关系的深化与相融,又是吸取中国传统儒学的性善论和心性观,对外来佛学的“格义”,从而使之更具中土民族特色的结果,可以说,这一命题的提出,是马祖道一对佛学中国化的一大贡献。马祖道一的“即心即佛”,除佛典的思想渊源外,还直接与先秦儒学,特别是孟子的心性论相关。孟子力倡“性善”论,宣称“人皆可以为尧”,并明确指出:“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孟子·告子上》)。在孟子看来,作为“性善”的“仁义礼智”之心,乃是人之本心所固有,而非外在力量所强制纳入。这心、性合一的观念,实为马祖道一“即心即佛”命题的张本。马祖道一“即心即佛”命题还直接启迪了陆九渊、王守仁的心学思想。陆王心学,虽然以儒家道统思想自居,宣称其思想直接上承孟子,但他们都是“出入佛老,返求六经”的理学大师,撇开其儒学义理内核,其思维模式与禅学,尤其是马祖道一的思想,即是如出一辙的。陆九渊讲学,“常居方。每旦精舍鸣鼓,则乘山笑至。……首诲以收敛精神,涵养德性,虚心听讲……非徒讲经,每启发人之本心也”(《陆九渊集》卷36《年谱》),颇有高僧大德的风范,他主张“四端者,即此心也;天之所与我者,即此心也”,“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陆九渊集》卷11与李宰》)。这“即此心”,“心即理”的用语和内涵,与“即心即佛”之说,何其相似乃尔!因此,朱子称他“近禅”,全不为过。明代心学大师王守仁更是直接沿袭马祖的“即心即佛”,“心外无别佛”,“佛外无别心”的命题,大声疾呼“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传习录》上)?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这些提法为王守仁所津津乐道。若就思维模式,反对析心、理为二而言,马祖道一为代表的洪州宗禅学,的确是陆王心学重要的理论来源之一。

马祖道一在提出“即心即佛”之后,对“心”这一概念,也进行了独具特色的阐幽发微。惠能在《坛经》中,引《净名经》语,提出“直心是道场”,“直心是净土”的观点,这可以看成即心即佛”思想的雏型。但何谓“直心”,《坛经》却语焉不详。马祖道一将此“直心”诠释为“平常心”,并指出“平常心是道”,他说:

道不用修,但莫污染。何为污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趣向,皆是污染。若欲直会其道,平常心是道。谓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经云:非凡夫行、非圣贤行,只是菩萨行。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道即是法界,乃至河沙妙用,不出法界。

(《景德传灯录》卷28,《大正藏》第51卷, 440页上)

马祖道一所说的“平常心”,是对“直心”或“真心”的新解,明确指出“平常心”是“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超越一切分别而无任何执著的纯任自然的本心,平常心”没有任何“机心”与刻意追求,完全凭天然、本能的日常活动,即“行住坐卧,应机接物”而体现出来,只有经验事实的陈述而无任何二元对立的价值判断。马祖道一关于“平常心”的界定,既与惠能所说的“于一切时中,行、住、坐、卧,常行直心是……于一切法,无有执著”(《坛经》校释,郭鹏著)的思想一脉相承,又与庄子所说的“道”“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庄子·知北游》)的“吊诡”之说,有异曲同工之妙。可以说,马祖道一的“平常心是道”的命题,既是六祖禅学宗风的激扬,又是对道家思想进行文化整合的结果,为禅宗生活化、入世化奠定了理论基石。

马祖道一在提出“即心即佛”这一命题的同时,又提出一个与此相反的命题——“非心非佛”:

问:“和尚为甚么说即心即佛?”师曰:“为止小儿啼。”曰:“啼止时如何?”师曰:“非心非佛。”曰:“除此二种人来,如何指示?”师曰:“向伊道:不是物。”曰:“忽遇其中人来时如何?”师曰:“且教伊体会大道。”

(《古尊宿语录》卷第1,上册,第5页)马祖道一与学佛之人的这一段对话,饶有禅机与趣味,颇耐人导味。马祖道一认为,对渴望学佛,而又无门可入之人,其焦急,彷徨,有如“啼叫不住”的“小儿”,必须立即与他指点迷津,破除其向外追逐的痴迷,应向他点破:“即心即佛”,不可外其心而求佛;但学人明此理之后,即“啼止时”,又不可对“即心即佛”文句执著,应“以心传心,不立文字”,忘言绝象,“体会大道”,进入无拘无缚,自由自在的更高境界,那就必须以“非心非佛”为津樑而使境界升华。这就是马祖道一所说的“对迷,说悟”——“即心即佛”;“本既无迷,悟亦不立”——“非心非佛”(《古尊宿语录》卷第1,上册,第4页)。换言之,讲“即心即佛”,是对治“小儿啼”的“药方”。谈“非心非佛”,是病去药除的结果,病已去而仍服药,非但无利反而有害,去一偏执而又生一偏执也。马祖道一有鉴于此,同讲一正一反之命题,即是般若中观“非有非无”妙旨的活用,又是因材施教,渐悟至顿悟的飞跃。

马祖道一所说的“即心即佛”与“非心非佛”,其思维模式与玄学名士王弼(226——249)的“得意忘象”,“得象忘言”是相通而无碍的。王弼用言简意赅的辞句,鞭辟入里地阐发了自己的言意观:

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犹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也。

(《周易略例·明象》《王弼集校释》下册,第605页)

王弼认为,言由象而生,象由意而起,所以言、象是达意之工具,“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但言、象作为达意工具,乃是有形之个别,而“意”是无形境界之一般。由言、象而达意之后,不能执著言、象,必须“忘言,忘象”,才能全面、准确、深刻地领会“意”;不受具体言、象的束缚。这如同“蹄、筌”仅是捕兔、捕鱼的工具,一旦兔、鱼到手,那就无须再专注于“蹄、筌”。马祖道一的“即心即佛”与“非心非”的命题,可以说是马祖道一援道入佛,将王弼言意观引入禅门教化之机的典型范例。“即心即佛”,是以文字相为喻,阐发那本不可以言喻的“心、佛”之意,使根机尚浅的众生摆脱向外之偏执而直悟“本自有之”的真心;“非心非佛”,是惟恐众生痴迷,又沉溺于文字相中,不悟佛法之大意,故又以否定之语句扫除其执著“空见”的妄念。可以说,前句犹如言象,后句犹如真意,无言象不可达意,执言象,不可明意。无“即心即佛”之语,不了佛性根本,执即心即佛”之语,又生“空见”之偏,故“非心非佛”,乃是去除偏执之病,“以心传心,不立文字”,直达佛心的“棒喝”警句,犹如“得鱼忘筌”,“得兔忘蹄”一般、前句与后句,看似相反,实则相成,殊途同归,都是领悟“心即佛,佛即心”的不二法门。马祖道一的这一机权大用,为元代道士牧常晁所窥破,他说:

或曰:“佛教有曰即心即佛,又曰非心非佛,其言得无反乎?”答曰:“即心即佛是得鱼得兔也;非心非佛是忘筌忘蹄也。”(《玄宗直指万法同归》卷4,《正统道藏》第40册)

马祖道一的这一机权大用,其高足弟子亦是心领社会,并受到马祖道一的赞赏。大梅常禅师(752——839)参禅悟道的公案,就非常有趣而生动地再现了马祖道一的“机”和大用:梅法常禅师初参,问:“如何是佛?”师曰:“即心是佛”。法常当即大悟。后法常住山,师乃令僧问曰:“和尚见马大师得个甚么?便住此山?”常曰:“大师向我道:‘即心是佛’,我便向这里住。”僧曰:“大师近日佛法又别。”常曰:“作么生?”僧曰:“又道非心非佛。”常曰:“这老汉惑乱人心,未有了时。任他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即佛。”其僧回举似师,师曰:“梅子熟也。”(《景德传灯录》卷7,《大正藏》第51卷,254页下)

大梅法常禅师参见马祖,马祖向他讲“即心即佛”,他立即省悟,便到浙江余姚大梅山独自修行,当马祖派人去考验他的悟性,并又讲了“非心非佛”时,他斩钉截铁地说:“我只管即心即佛”。马祖一听此语,知道他已领悟禅机,便大加赞赏,由衷地说道:“梅子熟也”!为什么马祖对不理会“非心非佛”的法常,并说了“这老汉惑乱人未有了时”这样大不敬之语的大梅禅师,不但不怒,反而特别赞赏呢?这是因为法常已领会马祖的意图,“即心即佛”是洪州宗修持的宗旨、出发点和归宿,而“非心非佛”乃是去除文字执著,“得意忘象”的机权大用,“体会大道”的权宜方便之门,“即心即佛”是根本,“非心非佛”是机锋,割裂二者是偏执,不一不二是中道。

马祖对恪守“即心即佛”宗旨的法常大加赞赏,对领会“非心非佛”机权的智藏、怀海也同样称道。厐居士问马祖:“如何是佛?”马祖答道:“即心是佛”。厐居士仍穷追不舍地发问:“离四句,绝百非,请师直指西来意”。马祖知他悟性低,根机浅,叫他去问怀海和智藏。他问智藏,智藏以手指头说:“我今日头痛,不能为汝说得,汝去问海兄。”而怀海却对他说:“我到这里却不会。”马祖道一听到智藏、怀海的回答,立即说道“藏头白,海头黑”。(《古尊宿语录》卷第1,上册,第4页)。这段公案颇为费然,其实洞察马祖“即心即佛”与“非心非佛”的奥秘旨趣,马祖的称道即一目了解。对于“即心即佛的”大意,智藏、怀海都不回答,智藏称“头痛”,“不能为汝说”,怀海称“却不会”。马祖认为,二僧不用语言文字阐发“即心即佛”,已离文字相,但智藏讲“不能为汝说”,而怀海只称“却不会”说,这“不能”与“不会”,仅一字之别,正好反映了二僧对“非心非佛”领悟的高低,“不能”,指“即心即佛”是任何语言不能表述的真谛,只能默察体悟,,绝言忘象,进入“非心非佛”境界,方可悟得;而“不会”是指“即心即佛”很难寻找恰当用语去阐发,尚未完全否定文字相,所以马祖称智藏“头白”(成熟),而怀海“头黑”(幼稚)。

马祖道一讲“即心即佛”与“非心非佛”,最终目的是要禅众“独超物外”,去除任何执著与偏见。马祖道一利用赏月之机,对智藏、怀海、普愿进行教化,从中窥测三人的根机与境界:

一夕,西堂,百丈、南泉随侍玩月次。师问:“正恁么时如何?”堂曰:“正好供养”。丈曰:“正好修行”。泉拂袖便行。师曰:“经归藏,禅归海,唯有普愿独超物外。”

(《古尊宿语录》卷第1,上册,第5页)皓月当空,银辉遍地,马祖道一师待四人眺望长天,赏月论道。马祖道一问他们:当此良辰美景,正好作什么?智藏回答:“正好供”。怀海讲“正好修行”。而普愿一言不发,“拂袖便行”。针对三人的言行,马祖得出了“经归藏,禅归海,唯有普原独超物外”的结论与评价。三人都将“碧海清天”的一轮圆月作为佛法的象征,智藏认为应当“供养”(读经礼佛);怀海认为应当“修行”(参禅静坐);普愿认为应当离一切相(文字相,坐禅相),既不“供养”,又不“修行”,任心自在,无拘无束,“独超物外”,这和马祖所说的“向伊道,不是物”,“我早不合道”的神韵是合拍的,所以受到马祖的高度评价,认为他的慧根超越智藏与怀海。马祖道一师徒“赏月论道”公案,与孔子同弟子“各言其”的风雅颇为神似。孔子针对子路“可使有勇,且知方”的治国目标,冉求“比及三年,可使足民”的为政理念,公西赤“愿为小相”的礼仪修养,都不给予最高评价,唯有曾皙所描绘的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论语·先进》)的“沂水春风之乐”的境界大加赞赏,情不自禁地说道:“吾与点也”!由此可见,马祖道一的随缘施教与孔子的“各言其志”,就其追求超然物外的旨趣而言,是心有灵犀,一点即通的。马祖道一的禅风深深地浸透了儒门气息。

二、万法心生立处即真

马祖道一在阐明心、佛不一不二的关系之后,反对求法之人向外追逐、迷失本心,但并不否认万法与心的联系,更不离万法而修行,强调“万法皆从心生”,出世间与世间诸法与心是相依而立,待缘而有,不可割裂的,人们的一切行为,“行往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景德传灯录》卷28,《大正藏》第51卷,440页上)若要领悟禅门大旨,“明心见性”,“体会大道”,必须不离不舍万法,从万法上磨炼、体悟,从而达到“触类是道”,“立处即真”的境界,即禅门修行,不执万法又不舍万法。

马祖道一激扬惠能“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的义旨,认为一切法(指宇宙间一切事物及其现象)都是由心而生。他说:“一切法皆是心法,一切名皆是心名。万法皆从心生,法之根本”(《景德传灯录》卷第28,《大正藏》第51卷, 440页上)。马祖道一在阐述心与万法的关系时,不是简单沿袭禅宗固有的提法论证,而是对佛门其他宗派,如唯识宗,华严宗的思想进行有机整合,提出了自己别具一格的看法。尤其是华严宗“理事无碍”的命题,更是马祖心、法一体的思想渊源和随机妙用。他旁征博引,侃侃而谈:

识心达本,故号沙门。名等义等,一切诸法皆等,纯一无杂。……若立真如,尽是真如:若立理,一切法尽是理;若立事,一切法尽是事。举一千从理事无别,皆是妙用更无别理。皆由心之廻转。譬如月影有若干,真月无若干;诸源水有若干,水性无若干;森罗万象有若干,虚空无若干;说道理有若干,无碍慧无若干。种种成立,皆由一心也。建立亦得,扫荡亦得,尽是妙用,妙用尽是自家,非离真而有立处。立处即真,尽是自家体。

(《景德传灯录》卷28,《大正藏》第51卷, 440页上)

马祖道一运用华严宗“一多相即”,“理事无碍”的妙旨,对本心与万法的关系,作了精彩的淋漓尽致的阐发。他认为,“真月”为一,月影为多;水性为一,源水为多;虚空为一,森罗万象为多;佛智为一,道理为多。这一与多是相即相入,体用无二,圆融无碍的。这“一”指真心(理),而“多”指万法(事、色),既然二者不即不离,那么,“一”融于“多”,而多必显一,一切万法“皆由一心”,万法多样,圽是真心显现,“皆由心之回转”,心与万法,一与多自然融通,“一即一切,一切即一”,那么“非立真而有立处,立处即真”便是题中应有之义。这“真”,乃指真心、本心,“处”指一切诸法。马祖道一这种观点,是巧借僧肇《不真空论》中的名句,并与华严宗“理事无碍”的思想妙合而成的结果,令人耳目一新。

马祖道一还利用唯识宗“三界唯心,万法唯识”的命题,对“心”与“色”(一切诸法)的关系作进一步敷演。他在向大众传法时说道:“故三界唯心,森罗万象,一法之所印。凡所见色,皆是见心。心不自心,因色故有。汝但随时言说,即事即理,都无所碍。菩提道果,亦复如是。于心所生,即名为色。知色空故,生即不生”(《五灯会元》上册《江西马祖道一禅师,第——129页》)。马祖道一在阐扬“凡所见色,皆是见心”时,又强调“心不自心,因色故有”,这就是说,虽然色由心生,心为色之本,但“心”亦不可离“色”,而是因色而有的,心、色不仅是体与用,一与多,源与流的关系,而且也是“此有故彼有,此无故彼无‘的相依共存的关系。在洞察此理之后,那么“即事即理”,“即心即佛”,心、佛、理、事名殊而实同的上乘佛法,领悟而贯通一体了。

以马祖一为代表的洪州宗,根据其禅学思想,特别是心与色,心与万法的关系,注重“立处即真”,或者说:“起心动念,弹指动目,所作所为,皆是佛性全体之用,更无别用”,“朝暮分别动作,一切皆真”(宗密《中华传心地禅门师资承袭图》第2)。这一思想,被宗密认为只注重心体的“随缘用”,而不知心体的“自性用”,将“随缘用”的妄念与“自性用”的正念混为一谈,视为一切皆真。宗密是这样评论洪州宗的心性观:

问:洪州以能语言动作等,显于心性,即当显教,即是其用,何所阙耶?

答:真心本体有二种用:一者自性本用,二者随缘应用。犹如铜镜,铜之质是自性体,铜之明是自性用,明所现影,是随缘用。影即对缘方现,现有千差,明即自性常明,明唯一味。以喻心常寂,是自性体,心常知,是自性用。此能语言能分别动作等,是随缘应用。今洪州指示能语言等,但是随缘用,阙自性用也。

(《中华传心地禅门师资承袭图》第3)宗密从荷泽宗的立场出发,对禅宗各派的思想进行评判和批评,认为荷泽禅是禅宗最高境界,“是释迦降世,达摩远来之本意也”,而其他各宗,如北宗、洪州宗、牛头宗无圽有偏颇,或主“一切皆妄”,或主“一切皆真”,或主“一切皆无”,唯有荷泽宗才从心性体用的角度,正确处理了心与万法的真妄关系。宗密以“铜镜”喻心”(佛性);以“铜之质是自性体”喻“心本体”;以“铜之明是自性用”喻心常寂“心常知”、“佛性常清静”;“明所现影,是随缘用”“心体”因缘而生万法、诸般色相。宗密看来,洪州宗讲“触类是道”,“立处即真”,只看到“心体”随缘而产生的万法(“能语言能分别动作等”,而未看到来“心体”自性常明,“心常知”而不执著“假有”万法的“自性用”,用宗密的话说,那“但是随缘用,阙自性用也”。宗密对洪州宗的批评,如果仅指洪州宗某些门人而言,也许有其针对性和依据,但就马祖道一的心性观而言,未必就一矢中的。马祖道一虽然没有明确划分心体的“自性用”和“随缘用”,但他依据《起信论》“心,真如门;心生灭门”的“一心,开二门”的观点,同样以“明镜”为喻,发了自己的禅门心性观。他说:“心生灭义,心真如义。心真如者,譬如明镜照像。镜喻于心,像喻诸法。若心取法即涉外,因缘即是生灭义。不取诸法即是真如义”) (《景德传灯录》卷第28,440页)。马祖道一认为心如“明镜”,这实际上是承认了心体常明而清静,但心体有“真如心”和“生灭心”之别。“真如心”是心之本性、自体,常用而不执妄相;“生灭心”是“心取法”,即本心自迷而执取外境妄相;“真如心”是“不取诸法”,即本心自悟而不执外境妄相,简言之,“真如心”与“生灭心”之别,就在于是否“取法”,“取法”即生灭,“不取法”即真如。此处的“真如心”相当于宗密的“自性用”,“生灭心”相当于宗密的“随缘用”,就其思维缜密程度而言,宗密显然高于马祖,但据此而说马祖“阙自性用”,那就失之偏颇,言过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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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救三道苦。惟愿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在世富贵全,往生极乐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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