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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慧能而悟 |
 
杨海文:通过慧能而悟 衣法传给了獦獠 公元661年,也可能是翌年,蕲州(今湖北境内)黄梅双峰山的东山寺,被一种既神秘又肃穆的气氛浓罩着。年届六十的弘忍大师,已经宣布要将历代祖师代代相传的衣法,传授给一个真正地领悟了佛法大理的人。当然,这个人也必须写作一首能够证明自己觉悟了的偈颂。 一千多门人仅仅议论了片刻,就心甘情愿地放弃了成为衣法传人的奢望。他们知道,每个人确实都有承接衣法的资格,但最有资格继承弘忍大师的法席的,只能是上座大师兄兼东山寺教授师的神秀。他们还想到,等神秀得法以后,跟着他好好学佛就行了,作不作偈的事大可不必费心。 神秀只比弘忍小四五岁。他从小遍览中国本土的经史著作,隋末出家为僧。46岁时,他邂逅了以坐禅为业的弘忍,感到自己找到了真正的老师。从此他跟随着弘忍,毫无怨言地做了六年杂役,然后被弘忍命为上座,并担任了寺众的教授师。 既然众望所归,也就不能辜负众望。经过反复思考,神秀写好了偈颂。他决定将偈颂呈送弘忍,但一走进佛堂,虚汗就遍布全身,心中也恍恍惚惚的。每次都这样,前后一共四天。仿佛预感到了某种意外会发生,但又不能不公布自己的偈颂。他想,还是半夜三更无人知晓的时候将它写在佛堂南廊的壁上吧。他想,如果弘忍见了说好,再出来承认不迟,如果不行,又还修什么道呢? 第二天,弘忍和画匠卢珍来到南廊。他们一眼就看见了墙上的这首偈颂:“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卢珍是被请来画禅宗五个祖师传授衣法的血脉图的。看到墙壁已被“占领”,他大概有点愣了,但弘忍顿时明白了一切。委婉地打发卢珍走了以后,弘忍将门人召集起来,令他们焚香敬礼,诵持此偈。 当一千多寺众还在对神秀的偈颂赞不绝口时,神秀已被弘忍召进堂内。弘忍对他说:“如果凡夫依你的偈颂修行,可以不堕落,但此偈终归没有悟见本性,尚在门外,未入门中。你还是另作一首偈颂吧。倘若真正契悟了无上菩提的解脱大法,我会将衣法传授给你的。” 现在,神秀正在自己素雅洁净的禅房中苦苦地思索。即使这时候他信步来到堆满柴草、粮食的碓房,个子瘦小的慧能也不会被他仔细打量的。他或许认识这个说话夹杂着南粤腔调的年轻人,但肯定不了解这个人。他也绝对料想不到这个人,将在他的一生中发生如此重大的作用。碓房与佛堂,毕竟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已经来到东山寺八个月。除了想念家中的老母,证获无上菩提的解脱大法就是慧能最关心的事。一字不识的慧能在碾米、砍柴时,还想起了自己是如何从偏远的南粤来到荆楚大地的。 ——慧能3岁时,父亲就死了。母亲含辛茹苦将他抚养成人,长大后他靠砍柴卖柴赡养母亲。公元661年,慧能24岁。这一年的这一天,他按要求将薪柴送入一座客店。已经收了柴钱,也正准备离去,但客人朗读《金刚经》的声音恍如一只有力的手,拽住了慧能刚要迈出的脚步。也就只是“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片言只语,竟然如同从遥远的旷野传来的呼唤,催促他坐下来继续倾听。越听,他越感受到了一种绝对纯明、完全自在的心灵境界。末了,客人说自己是从弘忍大师主持传教的东山寺才听受《金刚经》的。就是这次充满着缘分的偶遇,慧能下定了前往双峰山拜谒的决心。客人因此多给了十两银子,这样他母亲的生活也有了着落。 ——长途跋涉了一个月左右,慧能终于来到东山寺。面对这个穿着獦獠(指南方的少数民族)服装的少年,弘忍禁不住问他是什么地方人,来这里要求什么物什。慧能答曰:“我是岭南新州(今广东新兴)的百姓,远道前来礼拜和尚,不求他物,惟求作佛。”弘忍笑了笑又说,你是岭南人,又是獦獠,怎么能作佛?慧能又答:“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獦獠身与和尚不同,但佛性又有什么差别呢?” 神秀还在禅房里为新的偈颂绞尽脑汁。慧能初见弘忍时的这席极其妙悟的回答,他大概是不会去咀嚼的,即使只是几个月前的事。那么,弘忍与四祖道信大师初见之际的一番同样志趣奇逸的对白,现在他该想起了吧? ——道信问弘忍:“你姓什么?”7岁的弘忍答:“有姓,不过,我的姓不是通常的姓。”问:“那是什么姓?”答:“是佛性。”又问:“你难道没有姓吗?”只是孩子的弘忍说:“是的,因为自性空寂。” ——姓什么?佛性。没有姓,性空又无姓。空无非空无,空即无,无即空,空无无空无无空,自性清净即法性。这就是禅门宗风,所以,道信选择弘忍做了他的衣钵传人,弘忍后来成了禅宗的第五祖。 假如神秀想起了东山寺脍炙人口的这一往事,新的偈颂也许可以写得出来,当然,即使想起了,也未必写得出来。就是一个“渐”字,使得博综多闻、无所不通的教授师与最上大乘摩诃般若波罗蜜,亦即抵达彼岸的根本大智慧,永远相隔了起来。新的偈颂,他始终没有作出来。 菩提树,在东山寺是不能生长的。弘忍大师能够告诉人们怎样在菩提树下悟道成佛,对此今天慧能在碓房里干着杂活时,仍然如此地挚信。尽管他还不知道佛堂南廊的偈颂,甚至还没有进过佛堂。一切都不要紧,因为马上会有一个童子念着神秀的偈颂经过碓房。正如九个月前发生在岭南新州的奇遇一般,慧能的听觉再一次成全了他与佛的缘分,而且是决定性的。他一听就知此偈未明本性,于是央求童子带他来到佛堂南廊。在这里,江州别驾张日用为他念了一遍神秀的偈颂。然后,张日用将慧能即兴创作的偈颂写在了壁上:“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净(此句或为“本来无一物”),何处有(或“惹”)尘埃!” 在东山寺佛堂南廊的墙壁上,如今知识渊博的神秀写的偈颂与根本就不识字的慧能说的偈颂,并列在了一起。如果不读慧能的偈颂,人们想必说什么也不会明白“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没意智”的内在玄机。一读慧能的偈颂,人们就明白了不能以貌取人,不能轻侮来自南方以南的獦獠,人们更领略了“顿悟成佛”给人带来的心灵颤栗。 出人意料的是,闻讯赶来的弘忍却擦掉了慧能的偈颂,还说它也未见本性。既然大师这么说了,刚才还万分惊讶的人们,也就觉得慧能的偈颂不过如此乃尔。他们当然不知道弘忍这样做的良苦用心。六根不净的人佛门之内也是有的,所以,第二天夜里的三更时分,弘忍悄悄将慧能召入自己的密室,亲自为这个南方来的年轻人讲解了《金刚经》,把代代相传的法衣传给了慧能。 不用说,此时此刻,一从弘忍手中接过菩提达摩曾经穿过的法衣,慧能就合法地成了禅宗六祖。自古以来传授衣法都是很危险的,弘忍深知事情没有如此简单,于是连夜将慧能送到九江驿。江边正有一只小船,弘忍上船后就把橹自摇,说师父再渡弟子一次。慧能则说,弟子迷时应该师度,弟子悟了就须自度。弘忍听了很高兴,知道佛法的流行指日可待。他同时交待慧能,时机不成熟就不要急于传法,而且法衣以后不要再往下传。 三天后,弘忍告诉众人——衣法已经南下。果不其然,竟有数百人日夜兼程,追赶着慧能,企图夺回法衣。不知道这是不是神秀指使的?做过三品将军(或说四品)的惠明跑得最快,他在大庾岭赶上了慧能。慧能扔下法衣,躲了起来。令人惊诧的是,轻柔的一件法衣,惠明怎么拿也提掇不动。他明白了法衣由慧能承授确是天意,于是怀着忏悔的心情喊道:“我为法来,不为衣来。”慧能这才走出草丛,盘坐石上,对惠明说:“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惠明当下彻悟,成了慧能的第一个学法弟子。 正是惠明,巧妙地将接踵而来的追赶者挡了回去。然后,他也回北方去了。慧能,终于肩负着初祖菩提达摩、二祖慧可、三祖僧璨、四祖道信、五祖弘忍都穿过的法衣,回到了自己的故乡。要到什么时候,慧能才能真正合法地披上这件袈裟呢?后来的路还很漫长,后面的故事也同样生动。 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而是心动 走下逶迤缠绵的大庾岭,是韶州(今广东韶关)的地界。一代名刹曹溪宝林寺的废墟,静静地被南华山的碧翠掩映着。慧能在此稍事休整,就按照临别之际弘忍的嘱咐——选择地名有“会”或“怀”的地方隐居,来到了四会。他这才彻底摆脱了仍然不断南下抢夺法衣的东山寺众。 四会的猎人待慧能不错。让他守网,而他却怜恤生命,将网中猎物全放了,猎人们也不怪他。他不吃鲜美的猎物之肉,只将蔬菜放入肉锅中煮了吃,猎人们也就让他吃自己喜欢吃的“肉边菜”。慧能一直没有公开自己的身份,但不时也向猎人们宣说些许佛理。 在四会一晃就是十四五年,慧能已经39岁。他暗想弘法传教的时机差不多了,于是怀揣着据说是佛祖释迦牟尼遗物的那件法衣,来到殿宇雄伟、烟火鼎盛的广州法性寺(今光孝寺)。 这一天,公元676年正月初八,同样是慧能一生中至关重要的一天。它是由诸多的因缘和合而成的。首先,这一天正巧法性寺寺主印宗法师开讲《涅槃经》,慧能也混在弟子间听讲。其次,恰好时有风吹幡动,印宗询间众人究竟是风动还是幡动。一个僧人说是风在动,另一个说是幡在动,许多人也为此争得有点面红耳赤。还有,就是慧能见此情形,朗朗说道:“既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而是仁者的心在动。” 恍如空谷足音,慧能的回答深深地震憾了印宗法师。他合上了《涅槃经》,想起了《金刚经》说的“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这一空无观念谁又能像座下这个中年人理解得如此透彻,而且居然能够随机指点呢?早就听说黄梅衣法南下,但多年来继承弘忍法席的人却销声匿迹,印宗想,莫非就是眼前这个人?这些都是刹那间想到的,现在印宗已经毫不犹豫地邀请这个人到佛堂一叙。 一问果然是弘忍大师的法嗣慧能,印宗不禁肃然起敬。面对慧能出示的衣钵,也就是作为嫡传凭据的袈裟和钵盂,印宗接着问起了弘忍所传的佛法。 慧能答道:“弘忍大师其实没有指点什么特殊的秘法,只讲要认识自己本来具有佛性。他还要我不讲禅定和解脱,因为这是二法,不是佛法,佛法是不二之法。譬如您今天执讲的《涅槃经》,就是专门阐述不二之法的。分别善与不善是常人的习惯,但佛性既非善,亦非不善,这即是不二。一般人可以将世界上的事物分为色、受、想、行、识五大类,以及欲、色、无色三界,智慧的人认为一切事物的本性是没有差别的。这个没有差别的本性就是佛性。” 当然知道慧能引用并发挥了《涅槃经》中佛对高贵德王菩萨的教诲:善根有二,一是常定,二是无常,佛性既非常、亦非无常,所以不断善根,即成不二。这段话以前何止读过三五十遍,但此时此刻,印宗觉得自己过去讲经“犹如瓦砾”,慧能的议论则“犹如真金”。绝对不像蕲州黄梅东山寺为数不少的沽名钓誉者,一代高僧印宗法师却在至今还不是正式和尚的慧能面前自叹弗如。他还决心从此师事慧能,对慧能执弟子礼。 就在一百七十多年前印度和尚智药栽种的这株菩提树下,正月十五,印宗为慧能完成了落发仪式。二月初八,智光律师主持为慧能授具足戒。已经承接东山寺衣法十多年的慧能,终于正式出家了。这一天也是慧能的生日,整整39岁。 无数的人在茫茫人世中,默默无言但又深怀自尊。他们每一个人都盼着听见一声回响,盼着发现一个给自己内心的证明。现在,他们,包括已成为弟子的印宗,就深情地凝望着盘坐菩提下、手执《金刚经》的六祖慧能,跟随他独创的一种完全中国化的思想向前行进着。 它就是禅,有血有肉的禅。不是深山古寺里的敛襟枯坐、闭目冥想,而是大千世界的水流花开、鱼跃鸢飞。比海还宽的是天,比天更广的是禅。禅,是春花,是秋月,是盛夏的云,是冬夜的雪,是新绿透窗纱时春虫的颤鸣,是映射碧波了无痕的娟娟新月,是桃花潭水般的万斛深情,是身心脱落时的饥餐困眠。无数的人未受污染时的纯真人性,就是慧能正在宣讲着的——禅。 被禅征服的人越来越多。法性寺已经容纳不了东山法门和它虔敬的信徒,慧能想起了曹溪宝林寺。隋末的战火使它变成一堆废墟,但不二之法的佛性难道就不能使它重新屹立于南华山的苍松翠柏之间吗?公元677年春天,慧能和他的弟子数百人,将禅宗的重镇转移到了这里。 宝林寺后来成了安顿慧能肉身的所在地。不过,中国禅宗最主要的经典《坛经》,则缘于慧能在韶州城内大梵寺讲了一天法。出面邀请的是时任韶州刺史的韦璩,僧尼道俗上千人(也有说是上万人)聆听了这次说法。第一个将这一天的开法情况整理编成《坛经》一书的,是慧能的及门弟子法海。 法海的《坛经》本只有一万二千多字。它也就是近代发现的“敦煌写本”,书名长达32个字,叫做《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六祖慧能大师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以后,陆续出现了唐代僧人惠昕的改编本《六祖坛经》、未署编撰人的《六祖大师法宝坛经曹溪原本》、元朝僧人宗宝的改编本《六祖大师法宝坛经》。字数也多了起来,第一个本子一万四千多字,后两本都是二万多字。宗宝的改编本目前最通行。 印顺法师在《中国禅宗史》第6章第1节中说:“现存的《坛经》,应分别为二部分:一、(原始的)《坛经》——《坛经主体》,是大梵寺开法的记录。二、《坛经附录》,是六祖平时与弟子的问答,临终付嘱,以及临终及身后的情形。二者性质不同,集录也有先后的差别。在《坛经》的研究上,这是应该分别处理的。” 悦禅的人是不能不读读《坛经》的,所以也有必要知道怎么会有一本《坛经》扣在了“不立文字”的慧能头上,它在历史上为什么还有着几个不同的版本。尤其应当知道,在佛教的地盘上,“经”本来专指佛的说法,很神圣,很权威,但中国僧人的语录也有被奉之为“经”的,它就是《坛经》,而且独此一例。 不要以为曹溪的宝林寺拥有了十万学徒,慧能的六祖地位就会被整个东山法门认同。神秀和他的弟子,如今在北方已经形成了更大的势力。公元700年九六高龄的神秀还被武则天诏请入京,复位后的唐中宗对他也很宠重。他们成了禅宗北宗,他们对慧能的禅宗南宗是有点看不起的。慧能死后,幸亏得意弟子神会孤军北上,舌战北宗,最终使南宗获得了正统地位。 慧能的名声当然也传进了朝廷。武则天和唐中宗也都曾诏请慧能晋京,而他宁愿保持弘忍以来山林佛教的特色。慧能一生的足迹主要烙印在广东、湖北的土地上,但整个唐朝的版图和人民都能感受到他的心灵的颤动。完全可以说,他点燃的这盏禅灯不是为了粉饰长安、洛阳巍峨的宫殿,而是旨在温暖千千万万叹息着的生灵。他比智顗和玄奘都站得要高,更比法藏的人格高尚。禅宗的声势会盖过天台宗、唯识宗、华严宗,只是迟早的事情。 公元713年八月初三,慧能在故宅基础上建成的国恩寺涅槃圆寂,春秋七十有六。为了争夺慧能的真身,新州国恩寺、广州法性寺、韶州宝林寺最后达成协议,焚香祈祷,“香烟指处,师所归焉”。结果袅娜的香烟直指宝林寺,——究竟是袅娜的香烟在指向南华山,还是和煦的风将香烟吹向了曹溪,抑或慧能永远活着的心选择了自己的归宿呢? 宝林寺就是今天位于广东韶关曲江的南华寺。也许六祖殿内,慧能的肉身塑像一千多年来只能俯瞰着前来礼拜他的人们,但在六祖殿外,他以他的良知一直和无数的人们真诚、平等地叙说着。殿外的世界,无疑比殿内的空间要广阔得多。 禅——众生瞬间抵达彼岸的大智慧 为什么释迦牟尼一接过大梵天王敬献的金色波罗蜜花,突然变得默默无语呢?参加灵鹫山法会的无数人,都面面相觑。惟有摩诃迦叶,面对拈花的佛祖,若有所悟似地发出了会心的微笑。 心心相印,绝对是很难的一件事。“当你看云时,我觉得你很近很近;当你看我时,我觉得你很远很远。”所以,传法的信物,也就是一衣一钵,只有迦叶能够承接。释迦牟尼当众宣布:“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 不管这个传说是否真实,它确实惟妙惟肖地刻画了慧能意义上的禅。不过,倘若没有慧能,四众弟子大概还得首先静其思虑,清除各种私心杂念,然后静中思虑,即于静中专注一境。禅学之“禅”,全称禅那,有“静虑”、“思维修”两层涵意。前者属“止”(定),后者属“观”(慧)。仅仅遨游在禅那的世界中,也许未必深知佛祖拈花、迦叶微笑这一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譬如天台宗的智顗。 也是因为有了慧能,菩提达摩的传说才获得了全新的意义。他和预言170年后肉身菩萨慧能将在广州法性寺的菩提树下落发为僧的智药一样,都是印度和尚。这个南天竺国的高僧,也是从海路经岭南深入中国内地的。 ——第一个传说与四次舍身寺院的梁武帝萧衍有关。远方来的和尚会念经,梁武帝当然要问:“什么是圣谛第一义理?”达摩说:“廓然无圣。”又问:“既然廓然无圣,那么,现在与我说话的人是谁?”答:“我不认识。”这样的回答,梁武帝显然是不喜欢的。达摩则认为,眼前这个帝王根本没有领悟禅的真谛。于是,达摩来到蒿山少林寺,面壁而坐,终日默然,长达九个年头。 ——第二个传说描绘了达摩通过“二入四行说”这个标准去传授心法的场景。道副说:依我所见,禅虽然不执著文字,但文字毕竟是求道的工具,因此不应舍弃文字。法号总持的比丘尼说:我获得的见解,好比禅如庆喜之见东方妙喜世界,一见便不再见。道育说:地、火、水、风四大皆空,色、受、想、行、识五蕴非有,我认为世界宇宙不存一法。最后,慧可走出弟子行列,向达摩行了一个礼,又站回原位不发一语。“道副你只得到了我的皮,总持你只得到了我的肉,道育你只得到了我的骨”,达摩的眼光转向了慧可,“ 只有你得到了我的髓”。 “藉教悟宗”并没有错,但毕竟离禅宗“直截心源”的境界太远。达摩与慧可却是以心传心的,正如灵山法会上的拈花微笑。精神不能没有源头,源头必须流出潺潺的活水。只有活水,才能浇灌盛开在土地上的金色波罗蜜花。所以在《坛经》中,初祖达摩说:“吾本来唐国,传教救迷情,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二祖慧可说:“本来缘有地,从地种花生,当本元无地,花从何处生。”三祖僧璨说:“花种虽因地,地上种花生,花种无生性,于地亦无生。”四祖道信说:“花种有生性,因地种花生,先缘不和合,一切尽无生。”五祖弘忍说:“有情来下种,无情花即生,无情又无种,心地亦无生。”六祖慧能说:“心地含情种,法雨即花生,自悟花情种,菩提果自成。” 禅宗的偈颂我们最好一边凝望一边体会,但偈颂的境界也许还是有着高下之分。六个祖师的偈颂我们都已读过,但总计120个字的六首偈颂,想必五个字就可浓缩,它就是慧能的“法雨即花生”。 佛法如雨。是斜风中飘飘洒洒的细雨,抑或伴随着电闪雷鸣而来的倾盆大雨呢?不管是什么雨,反正金色波罗蜜花只要一和雨的线头相接,就已绽开在人们的心头。这不正是众里寻她千百度的“顿悟成佛”么? 人们之所以沉沦生死,流转轮回,就因为他们罪业深重。他们之所以罪业深重,又是由于有着各种烦恼。由烦恼而造业,由造业而招感生死苦果,于是就六道(天、人、阿修罗、地狱、饿鬼、兽生)轮回,无有出期。要想从生死轮回中解脱出来,那么,走向彼岸世界的根本方法就是断除烦恼,而这又得依靠智慧,智慧又得从禅定引发。——过程成了一切,什么时候过程将有一个尽头呢? 换句话说,不了解慧能以前的禅学之禅走着依慧入定的道路,我们就难以明白什么是禅宗之禅,慧能究竟领导了一场怎样的佛教革新运动。至少现在,慧能已将“顿悟即成佛”、“法雨即花生”写在自己的旗帜上。就是一个“顿”字,不同于过去人们把玩的“渐”字。既不是依慧入定,也不是止观双修,在慧能这里,定慧是不一不二的,定即慧,慧即定。它看起来也许不再老实憨厚,却是如此简截明了,直指人心。 “密纳发的猫头鹰要等黄昏到了,才会起飞。”(黑格尔语)还记得南朝初期的竺道生吧,其实鸠摩罗什这个得意门生早已说过,“渐信”实现不了见性成佛的目的,惟有“顿悟”才能明察诸法现象背后的佛性本体。总结一个时代的哲学必须在那个时代的轮廓清晰呈现了才有可能,这是历史的常规。所以,竺道生被遗忘了,人们只记住了慧能。 我们或许仍须铭记竺道生。不仅因为他挚信顿悟可以成佛,而且因为他以一个中国人的睿智与胸襟发明了“一阐提人皆得成佛”。当时大本《涅槃经》还没有翻译出来,人们当然不认为贪欲成性、作恶多端的人也能够证成佛果。竺道生被照本宣科的人们赶出了南京。 竺道生的坎坷经历,还应该使我们想起玄奘。据说当年在印度的佛教最高学府那烂陀寺求法时,他曾劝说寺主戒贤修改一阐提迦永远进入不了天国这一教义。享受天国幸福的门票,怎么连十恶不赦的一阐提迦也能拿到呢?戒贤拒绝了玄奘的提议,译而不作的玄奘后来也只好抱残守缺。长安与那烂陀寺的距离,就是因此才显得遥远的。更为遥远的距离,于是横亘在名相繁复的法相唯识宗与中国人的心灵之间。 慧能显然比竺道生幸运,比玄奘勇敢。他现在告诉我们,也包括甚至犯过滔天罪行的一阐提人:“凡夫即佛,烦恼即菩提。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前念著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佛和众生的区别,只是一念之差。现实苦难世界和彼岸安乐佛土的距离,只有一纸之隔。即使你曾经杀过人放过火,你也不要悲观失望,但是,你必须从现在起就放下屠刀,这样你才能立地成佛。 在国恩寺涅槃圆寂的前夕,慧能留下了三首偈颂。一首说:“迷即佛众生,悟即众生佛;愚痴佛众生,智慧众生佛。”一首说:“心险佛众生,平等众生佛,一生心若险,佛在众生中。”又一首说:“一念吾若平,即众生自佛,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自若无佛心,向何处求佛?”慧能就要远离自己的故乡了,但他为无数的人指示了心灵之乡。有了心乡,即使还在路上,人们也不会觉得路途的遥远。 之所以“佛在众生中”,是因为“我心自有佛”。人人都具有佛性,当然不是说人人随地都能成佛。所以,“我此法门,从上已(以)来,顿渐皆立无念为宗”,“ 无念法者,见一切法,不著一切法”。看到美色不感动悦目,心中不受外界的任何影响,就是“无念”,也就是“无妄念”。 从迷到悟,从愚痴到智慧,从心险到平等,从佛众生到众生佛,自然以无念为宗,但又不是要你坐枯禅。你或行或住或坐或卧都可以,哪怕担水劈柴也同样可以达到禅的境界。更不是要你寻章摘句,皓首穷经。以前“如来禅”要依据佛祖所讲的讲义去修习,而慧能的“祖师禅”不藉教悟宗,不依慧入定,不立文字,是师资授受的“教外别传”。 “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禅宗的这十六字纲领我们早已熟悉。它要说的,就是敦煌本《坛经》长长的书名中的那七个字——“摩诃般若波罗蜜”吗?慧能说:“‘摩诃般若波罗蜜’者,西国梵语,唐言‘大智慧彼岸到’。”摩诃般若波罗蜜,就是众生瞬间抵达彼岸世界的根本大智慧,而它就是禅。 关怀所有的心灵,即使他曾经失足。不要求、而且坚决反对你掉书袋,只期盼你紧紧扣住自己的心灵,在行走坐卧的本地风光中逼近你本来就有的善根。当你将该否弃的东西都加上括号以后,你就在刹那间完成了自我,实现了顿悟。不像禅学之禅那样要你费尽心机,慧能的禅宗之禅清新,简约,隽永。无数中国人的心灵,被它打动着。还有公元12世纪以后的日本人,以及今天越来越多的蓝眼睛、白皮肤的人,被它打动着。 也只有知道、经历了很多东西,禅宗才会使我们彼此熟悉或陌生的心灵,在摩诃迦叶般的微笑、慧可般的行礼中,同时沉默。如果首先没有拜谒慧能、《坛经》、禅宗,“摩诃般若波罗蜜”怎么会直指今天的我们呢?哲学、哲学史还是必须学习的,就为了迎接这一沉默如金的终极体验。它从来是不立文字的,它泯灭了真理究竟是你说的还是我说的,它也不再存在国界,所以,你和我、我们和你们才会共同拥有、也只拥有一颗心。 (2008年11月1日摘自《心灵之邀 ——中国古典哲学漫笔》【安徽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台湾先智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2年版】并整合之,提交2008年11月于暨南大学、广东四会贞山六祖寺举办的“佛教与中印文化交流学术研讨会暨中印比较研究所成立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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