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敦煌本《六祖坛经》读后管见 [台湾]潘重规 禅宗,是中国佛教史上影响最大的宗派,而《坛经》则是后世奉为禅宗惟一的经典,也是中国人所写佛教著作中惟一被尊称为经的典籍。《坛经》记录了禅宗创始人惠能的言论,代表了禅宗的基本观念,在中国思想史上同样占有崇高和重要的地位。 过去读《坛经》的人,大多数是以明藏本的《坛经》为惟—一通行的读本。到了近代,敦煌的写本发现了,日本的兴善寺本、大乘寺本出版了,《坛经》的研究才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谈到敦煌写本《坛经》,现藏伦敦不列颠图书馆,编号为斯五四七五,日本《大正新修大藏经》按原本不分章节校定,编入第48册。日本学者铃木贞太郎、公田连太郎分章节的校定本刊行后,并收入民国普惠大藏经。流通行世,逾数十年。此外尚存世的敦煌写本:一为北京图书馆藏八O二四号写本,首尾不全。一为敦煌市博物馆所藏任子宜本。一为旅顺博物馆原藏大谷光瑞本。大谷光瑞本现下落不明,但日本龙谷大学藏有照片。各本文字虽小有异同,却可能出自同一个底本。由于敦煌写本文字的书写习惯,与后世颇异,历来都认为是抄写的讹误。故宋仁宗至和三年(1056)吏部侍郎郎简法宝坛经序云:“六祖之说,余素敬之。患其为俗所增损,而文字鄙俚繁杂,殆不可考,会沙门契嵩作坛经赞,因谓嵩师曰:‘若能正之,吾为出财模印,以广其传。’更二载,嵩果得曹溪古本,校之,勒成三卷。”可见宋代人即视写本文字为鄙俚繁杂。直至现代,学者仍多持此种见解轻视写本。如近人任继愈教授敦煌坛经写本跋云:“敦煌本坛经错字别字,连篇累牍,说明传抄者的文化水平不高。”至于日本学者矢吹庆辉、铃木大拙、宇井伯寿、柳田圣山诸教授,莫不鄙视坛经写本,名之为“恶本”。宇井伯寿《第二禅宗史研究》(昭和十六年,岩波书店)卷首《坛经考》,历指敦煌写本偏旁之误(如打、掬作木,往作徍,代作伐等。)。此种看法,颇易对写本内涵,产生一种不信任感。因此许多研究敦煌学的学者,对着满目谬误的恶本,抱着鄙视浅劣抄手的心理很容易造成了误抄误认的过失。遇到读不通处,更常常自以为是,擅自改动。于是各逞臆说,造成了读敦煌写本的一大障碍。我经过长期涉猎敦煌写本之后,启发了我一个客观深入的看法。我认为语言文字,是心灵思想的符号。人人都有表达思想的欲望,人人都有创造语文的权利。所以荀子《正名篇》说:“名无固宜,约之以命。约定俗成谓之宜,异于约则谓之不宜。”荀子所谓名,即是文字。所谓约定,即民意所公认。所谓俗成,即大众所通用。许多敦煌写本中我们认为是讹误的文字,实在是当时约定俗成的文字。它们自成习惯,自有条理,它们是得到当时人的认同的。因此如果不通晓敦煌文字书写的习惯条理,就很难读通敦煌俗写文字。现存的敦煌卷子,一篇作品,往往有多个写本,可以互相校对,互相印证。我综合历年来研究所得,1980年8月,在台北中央研究院召集的汉学会议中,提出了一篇《敦煌卷子俗写文字与俗文学之研究》的论文(见《中央研究院国际汉学会议论文集》,1981年10月出版)。我把敦煌文字俗写的习惯,归纳成字形无定、偏旁无定、繁简无定、行草无定、通假无定、标点无定等等条例。字形无字,如人、人不分,雨、两不分,瓜、爪不分等;偏旁无定,如木、十、彳不分等;繁简无定,无佛作仫、含作舍等;行草无定,如风作主、门作勺等;通假无定,如是通事,须通虽等。标点符号亦和现代通行符号大不相同,如删除符号作“卜”等。这种种现象,正和辽代沙门行均编纂的《龙龛手鉴》完全相符。原来《龙龛手鉴》是根据宋以前写本编成的一部字书,所以人部的字和彳部不分,瓜部的字和爪部不分,木部的字和宁部不分。甚至同一个雨字,可以用作两,亦可以用作雨,并同收在雨部中。这种种状况,证明了敦煌写本使用的文字,正是当时通行的文字,而不是近代人眼中心中的恶本讹字。我们认清了这一事实,我们必须承认敦煌写本确是当时普遍通行的抄本,并非被后世轻视的所谓误本恶本。我们把这种错觉扫除后,再仔细观察这个伦敦所藏的坛经写本,便应该承认它是一个很质朴、很接近原本的早期抄本。这个抄本,据印顺法师说: 慧能在大梵寺“说摩诃般若波罗蜜法,授无相戒”。传说由弟子法海记录,为《坛经》的主体部分。这在慧能生前应该已经成立了。等到慧能入灭,于是慧能平日接引弟子的机缘,临终前后的情形,有弟子集录出来,附编于被称为《坛经》的大梵寺说法部分之后,也就泛称为《坛经》。这才完成了坛经的原型,可称为曹溪原本。我们根据印顺法师的法说来观察伦敦藏本,可以说是非常接近原本的。首先看伦敦藏本的题目,写作: 南宗顿教最上乘摩诃般若波罗蜜经 六祖惠能大师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一卷 兼受无相戒 弘法弟子法海集记《坛经》尊称为经,当然是出于当时人和后学者的推崇。为什么称为《坛经》?这是由于开法传禅的坛场而来。当时的开法,不是一般的说法,是与忏悔、发愿、归依、受戒等相结合的传授,这是称为“法坛”与“坛场”的理由,也就是被称为“坛经”“坛语”的原因。《坛经》一开始就说:“惠能大师于大梵寺讲堂中升高座,说摩诃般若波罗蜜法,受(敦煌俗写文字受、授不分,受即授。)无相戒。……刺史遂令门人僧法海集记,流行后代。”说的法是南宗顿教摩诃般若波罗蜜经的法。说法的人是六祖惠能。同时又授无相戒,所以说“兼授无相戒”。记录的人是弟子法海。写本的内容和写本的题目是互相吻合的。后来传刻的《坛经》,就把原来的题目改动了。由敦煌写本的题目看来,敦煌本是很接近原本的抄本。 其次,我们看敦煌写本末尾有一段题记,是抄写人说明抄写的来历。坛经开始便说:“刺史遂令门人僧法海集记,流行后代,与学道者承此宗旨,递相传授,有所依约,以为禀承,说此坛经。”又说:“大师往漕溪山,韶广二州行化四十余年。若论门人,僧之与俗,三五千人说不尽。若论宗旨,传授坛经,以此为依约;若不得坛经,即无禀受。须知去处、年、月、姓名,递相付嘱。无坛经禀承,非南宗弟子也。”六祖临终前,又嘱咐门人法海、志诚、法达、智常、志通、志彻、志道、法珍、法如、神会说:“汝等拾弟子近前,汝等不同余人,吾灭度后,汝各为一方头。”“十弟子!已后传法,递相教授,一卷坛经,不失本宗。不禀授坛经,非我宗旨。汝今得了,递代流行,得遇坛经者,如见吾亲授。拾僧得教授已,写为坛经,递代流行,得者必当见性。”“大师言:今日已后,递相传授,须有依约,莫失宗旨。”可见《坛经》是说法的记录,编成《坛经》后,便用作修行的课本。各为“一方头”的十弟子,当然持有写本,其他弟子门人亦应有传抄本。伦敦藏敦煌写本,似乎就是传钞本之一。我们看它末尾一段题记说: 此坛经,法海上座集。上座无常,付同学道涤, 道涤无常,付门人悟真。悟真在岭南漕溪山法兴寺, 见(同现)今传受此法。如付此法,须得上根之心,信 佛法,立大悲,持此经以为依承,于今不绝。和尚本 是韶州曲江县人也。如来入涅槃,法教流东土,共传 无住,即我心无住。此真菩萨,说真示,行实喻,唯教 大智人。是旨依,凡度誓修行,修行遭难不退,遇苦 能忍,福德深厚,方授此法。如根性不堪,材量不得, 虽求此法,建立不得者,不得妄付坛经。告诸同道 者,令知蜜意。据这段题记,这位抄写坛经的人,可能是和悟真同时的南宗弟子,亦许就是法海、道潆的门人。抄写时间,可能在六祖去世之后不超过30年的时间①。六祖灭度的时间是先天二年(713),这个写本的底本应是在740年前后,由这位南宗弟子抄录保存的。至于后人种种窜改的猜想,似乎都未必合于事实。因为《坛经》是六祖门下修行顿教法的依据,是学侣们共同禀受的课本,是师徒辈递相传钞的教材,这位岭南的南宗弟子,抄写了这部《坛经》,并记下这部《坛经》的来源,说明此《坛经》的集记人是上座法海,又说明法海和尚是韶州曲江人,以及法海和尚传付《坛经》的同学弟子。由题记叙说,可以看出抄写承传的经过。他私人抄写保存,作为清修的典范,岂容旁人窜改!有人说,与神会同时的南阳慧忠国师曾说:“吾比游方,多见此色,近尤盛矣。聚却三五百众,目视云汉,云是南方宗旨,把他坛经改换,添糅鄙谭,削除圣意,惑乱后徒,岂成言教!苦哉!吾宗丧矣!”可见《坛经》早有人窜改。不过,慧忠国师北国游方,见人改《坛经》是一回事;岭南弟子私人的抄本,不容旁人窜改,是另一回事。这一未经窜改的私人抄本,闷藏在敦煌石窟千年后,被人发现,它的接近原来的真实性,似乎是不容怀疑的。 我们再看,敦煌写本《坛经》一气写下,不分章节,和划分章节的后世刻本不同。这是由于刻本经后人科判润色,分出章节,修饰词句,又杂糅事迹,一再增改,与原本愈去愈远。惟宋初惠昕所编刻的《坛经》,其底本为唐代写本,改动亦较少。惠昕本分二卷十一门,编写的时间为宋太祖乾德五年(967)五月。铃木大拙昭和八年(1933)复制兴善寺藏本,号称为兴善寺本,前有手写的惠昕序文: 我六祖大师,广为学徒说见性法门,总令见性成 佛,目曰坛经,流传后学。古本文繁,披览之徒初忻 后厌。余以太岁丁卯,月在蕤宾,二十三日辛亥,于 思迎塔院分为两卷,凡十一门,贵接后来,同见佛性 者。兴圣寺本最后还保留了写本的附记云: 洎乎法海上座无常,以此坛经付嘱志道,志道付 彼岸,彼岸付悟真,悟真付圆会,递代相传付嘱,一切. 万法不离自性也。伦敦藏本、敦博馆藏任子宜本和惠昕所据的写本,都是溯源于上座法海。兴圣寺本凡五传,但没有说明是同学或是门人,却比敦煌本的悟真又多了一位圆会,应该是晚一二十年的抄本。两本的传授,不完全是师与弟子的传承,同门间亦可彼此传抄。所谓付者,只是付与同门或弟子传抄。并不一定如传衣之传,只此一衣,代代递传。所以敦煌、惠昕二本的传授次第,虽小有不同,但仍有其共同性,那就是都从编集坛经的上座法海而传到悟真。法海与悟真问,敦煌本是法海的同学道潆,兴圣寺本是志道与彼岸。志道亦是六祖十弟子之一,亦是法海的同学。可见早期的写本坛经,是同门间彼此研习的讲义。宋以后的刻本《坛经》,则是问世流通的出版著作。早期讲义,是听讲的笔录,随听随记,不分章节,文字亦较质朴,接近口语。流通问世的刻本,则力求读者悦目易晓,故章节分明,文辞亦多加修饰。内容情节,更是刻意增添。增添的情节,有的可能是当时的事实,有的是合情合理的描写,有的则是刻意的夸张,或荒诞的传说。刻本愈后,原本的真相改变愈多。因此敦煌写本只有12000字,惠昕根据写本改编后的刻本亦不过14000字,以后的明藏本竟增加到21000字。我们看敦煌写本,六祖说他往黄梅求法时,只有简单几句:“惠能闻说,宿业有缘,便即辞亲,往黄梅冯墓山礼拜五祖弘忍和尚。”惠昕本便补充了辞亲以前一段合情合理的叙述:“惠能闻说,宿业有缘,乃蒙一客取银十两,与惠能令充老母衣粮,教便往黄梅礼拜五祖。惠能安置母毕,便即辞亲。”又如神秀作偈,未得印可,五祖命再作一偈,构思不得时,敦煌本说:“秀上座去数日,作不得。有一童子于碓坊边过,唱诵此偈。”惠昕本作:“神秀作礼便出。又经数日,作偈不成。心中恍惚,神思不安,犹如梦中,行坐不乐。复经两日,有一童子于碓坊过,倡诵其偈。”中间刻意描写神秀失意不安情况,不似惠能说法口吻,显为惠昕本后加。又如六祖自言拜读神秀偈语,并自作一偈,请人题壁,敦煌本只说:“童子引能至南廊下,能即礼拜此偈。为不识字,请一人读,惠闻已即识大意。惠能亦作一偈,又请得一解书人于西间壁上题著。”到了惠昕本,便详细说出了读偈题偈人的姓名履历。它说:“童子便引惠能到南廊拜偈颂,为不识字,请一上人为读,若得闻之,愿生佛会。时有江州别驾姓张名日用,便高声读。惠能一闻,即识大意。因自言亦有一偈,望别驾书于壁上。别驾言:‘猖獠!汝亦作偈,其事希有。’惠能启别驾言:‘若学无上菩提,不得轻于初学。俗谚云: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没意智。若轻人,即有无量无边罪。’张日用言:‘汝但诵偈,吾为汝书于壁上,汝若得法,先须度吾,勿忘此言’。”又如六祖得传衣法后南归,敦煌本只说:“若住此间,有人害汝,汝即须速去。能得衣法,三更发去。五祖自送能于九江驿,登时便五祖处分:‘汝去努力,将法向南,三年勿弘此法。难起(去)在后,弘化善诱迷人,若得心开,与吾无别。’辞违已了,便发向南。”惠昕本便添了许多描写,说:“若住此间,有人害汝,汝须速去。惠能言:‘本是南中人,久不知此山路,如何得出江口?’五祖言:汝不须忧,吾自送汝。其时领得衣钵,三更便发南归。五祖相送,直至九江驿边,有一只船子。五祖把橹自摇。惠能言:‘请和尚坐,弟子合摇橹。’五祖言:‘只可是吾度汝,不可汝却度吾,无有是处。’惠能言:‘弟子迷时,和尚须度;今吾悟矣,过江摇橹,合是弟子度之。度名虽一用处不同。惠能生在边方,语又不正,蒙师教旨付法,今已得悟,即合自性自度。’五祖言:‘汝今好去,努力向南。五年勿说佛法。难起(去)已后,行化善诱迷人,若得心开,与吾无别。’辞违已了,便发向南。”惠昕本还有补缀事实,附注在一章之末,预备插入正文的情况。如敦煌本云:“惟有一僧,姓陈名惠顺,先是三品将军,性行粗恶,直至岭上来趁,把著惠能,即还法衣,又不肯取。‘我故远来求法,不要其衣。’能于岭上,便传法惠顺。惠顺得闻,言下心开。能使惠顺即却向北化人来。”惠昕本作:“惟一僧,俗姓陈,名惠明,先是四品将军,性行粗恶。直至大庾岭头,趁及惠能。便还衣钵,又不肯取。言我求法,不要其衣。惠能即于岭头,便传正法。惠明闻法,言下心开。惠能却令向北接人。惠能后至曹溪,又被恶人寻逐,乃于四会县避难。经五年,常在猎人中;虽有猎中,每与猎人说法。至高宗朝,到广州法性寺,值印宗法师讲涅槃经。时有风吹幡动,一僧云幡动,一僧言风动。惠能言:‘非幡动、风动,人心自动。’印宗闻之悚然。”惠昕本加叙些许情节之后,在悟法传衣门的末尾,又用小字双行记云:“祖谓明曰:‘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如何是上座本来面目?’明大悟。”这个附注,后来刻本坛经,便都改编成为正文了。像这类添加情节的文字,显然都是惠昕本为坛经做的补充。其他文字间的异同,由于敦煌写本文辞质朴,较近口语;刻本经后人润色,则较近文言。如敦煌本云:“使君问:‘法可不是西国第一祖达摩祖师宗旨?’大师言:‘是。”弟子见说达摩大师化梁武帝,帝问达摩:朕一生已来,造寺布施供养,有功德否?”’惠昕本作:“韦公曰:‘和尚所说,可不是达摩大师宗旨乎?’师曰:‘是。’公曰:‘弟子闻达摩初化梁武帝,帝问曰:‘朕一生造寺供僧,布施设斋,有何功德?”’惠昕本于“可不是达摩大师宗旨”下加一“乎”字,“大师言是”下加“公曰”二字。“弟子见说达摩”,改为“弟子闻达摩”。皆是润色口语,变成文言。又如敦煌本:“神秀师常见人说,惠能法疾直指路。”惠昕本作:“秀闻能师说法径疾,直指见性。”敦煌本:“汝等不同余人,吾灭度后,汝各为一方头。”惠昕本作:“汝等不同余人,吾灭度后,各为一方师。”把“见说”改为“闻”,把“头”改为“师”,很明显的,都是把口语改为文言。从最早的刻本来观察增改的情况,更可证明敦煌本确是现存行世的最早写本,亦是最接近原本的写本。 不料这个伦敦藏敦煌本《坛经》,亦即是最接近原本的《坛经》,问世不久,却被胡适之先生提出了神会伪造坛经的新见解,造成了震撼坛经的大问题。他的《荷泽大师神会传》(《胡适文存》第四集)云: 敦煌本《坛经》说:先天二年,慧能将死,与众僧 告别,法海等众僧闻已,涕泪悲泣,惟有神会不动,亦 不悲泣。六祖言:“神会小僧,却得善不善等,毁誉不 动,余者不得。……”最可注意的是慧能临终时预 言,——所谓“悬记”:上座法海向前言,“大师,大师 去后,衣法当付何人?”大师言,“法即付了,汝不须 问,吾灭后二十余年,邪法辽乱,惑我宗旨。有人出 来,不惜身命,第佛教是非,竖立宗旨,即是吾正法, 衣不合传。……”此一段今本皆无,仅见于敦煌写本 《坛经》,此是《坛经》最古之本,其书成于神会或神会一派之手笔,故此一段暗指神会在开元、天宝之间“不惜身命,第佛教是非,竖立宗旨”的一段故事。……二十余年后建立宗旨的预言是神会一派造出来的,此说有宗密为证。宗密在《禅门师资承袭图》里说:传末又云:“和尚将入涅槃,默受密语于神会,语云:从上已来,相承准的,只付一人。内传法印,以印自心,外传袈裟,标定宗旨。然我为此衣,几失身命。达摩大师悬记云:至六代之后,命如悬绝。即汝是也。是以此衣宜留镇山。汝机缘在北,即须过岭。二十年外,当弘此法,广度众生。”这是一证。宗密又引此传云:“和尚临终,门人行滔、超俗、法海等问和尚法何所付。和尚云:所付嘱者,二十年外,于北地弘扬。”又问谁人。答云:“欲若知者,六庾岭上,以网取之。”(原注:相传云:岭上者,高也。荷泽姓高,故密示耳。)这是二证。(重规案:宗密记荷泽得法传受事迹,与《坛经》颇相近,只能说宗密说本于《坛经》,不能指为《坛经》是伪造的证据。《坛经》本非伪造,如何可轻易说,“凡此皆可证《坛经》是出于神会或神会一派的手笔”。)凡此皆可证《坛经》是出于神会或神会一派的手笔。(重规案:柳宗元《曹溪第六组赐谥大鉴禅师碑》云:“中宗闻名,使幸臣再征不能致,取其言以为心术,其说具在,今布天下,凡言禅皆本曹溪。”中宗使臣传言之际,度当亦以《坛经》进呈,故云“其说具在,今布天下”,天下共闻的《坛经》,神会如何能够伪造?)敦煌写本《坛经》留此一段二十年悬记,使我们因此可以考知《坛经》的来历,真是中国佛教的绝重要史料。……今据巴黎所藏敦煌写本之《南宗定是非论》及《神会语录》第三残卷所记,滑台大云寺定南宗宗旨的事,大致如下。唐开元二十二年正月十五日,神会在滑台大云寺演说菩提达摩南宗的历史,说:“达摩…传一领袈裟以为法信,授与惠可,惠可传僧璨,璨传道信,道信传弘忍,弘忍传惠能,六代相承连绵不绝。”他说:“神会今设无遮大会,兼庄严道场,不为功德,为天下学道者定宗旨,为天下学道者辨是非。”他说:秀禅师在日,指第六代传法袈裟在韶州,口不自称为第六代。今普寂禅师自称第七代,妄竖和尚为第六代,所以不许。”他又说:久视年中,则天召秀和尚入内,临发之时,秀和尚对诸道俗说:“韶州有大善智识,元是东山忍大师付嘱,佛法尽在彼处。”这都是大胆的挑战。其时慧能与神秀都久已死了,死人无可对证,故神会之说无人可否证。(重规案:六祖密受弘忍衣法,乃神秀口说。《全唐文》卷十七载《中宗召曹溪惠能入京御札》云:“朕请安、秀二师宫中供养,万几之暇,每究一乘,二师并推让云:南方有能禅师,密受忍大师衣法,可就彼问。今遣内侍薛简驰诏迎请,愿师慈念,速赴上京。”这是神秀说六祖密受衣法的坚证。王维《六祖能禅师碑铭》亦说:“(忍大师)临终,遂密授以祖师袈裟。”这些清楚翔实的记录,充分证明了《坛经》所载六祖自述得衣法的经过,绝非虚构。即使神秀复生,他亦会承认而不会否认。胡先生动辄说《坛经》是神会伪造,六祖根本没有传受弘忍衣法等等空话,眼前摆着的事实,不知胡先生如何否认得了。”)但他又更进一步,说传法袈裟在慧能处,普寂的同学广济曾于景龙三年十一月到韶州去偷此法衣。此时普寂尚生存,但此等事也无人可以否证,只好听神会自由捏造了。(重规案:普寂尚生存,如何说“无人可以否证?”同学偷法衣,如何可以不辨白?神秀是“两京法主,三帝国师”,普寂是神秀嫡胤,信众无数,有的是“宿将重臣”,“贤王爱主”,为什么要听神会自由捏造?)当时座下有崇远法师,人称为“山东远”起来质问道:“普寂禅师名字盖国,天下知闻,众口共传,不可思议。如此相非斥岂不与身命有雠?”神会侃侃地答道:我自料简是非,定其宗旨。我今谓弘扬大乘,建立正法,令一切众生知闻,岂惜身命?”这种气概,这种搏狮子的手段,都可以震动一时人的心魄,故滑台定宗旨的大会确有“先声夺人”的大胜利。先声夺人者,只是先取攻势,叫人不得不取守势。神会此时已是六十七岁的老师,(重规案:普寂此时年八十三,比神会更为老师。)我们想像一个眉发皓然的老和尚,在这庄严道场上,登师子座,大声疾呼,攻击当时“势力连天”的普寂大师,直指神秀门下“师承是傍,法门是渐”(宗密承袭图中语),这种大胆的挑战当然能使满座的人震惊生信。即使有少数怀疑的人,他们对于神秀一门的正统地位的信心也遂不能不动摇了。所以滑台之会是北宗消灭的先声,也是中国佛教史上的一大革命。圭传说他“龙鳞虎尾,殉命忘躯”,神会这一回真可说是“批龙鳞,履虎尾”的南宗急先锋了。……他的势力在这一千二百年中始终没有隐没。因为后世后奉为禅宗惟一经典的《六祖坛经》,便是神会的杰作。《坛经》存在一日,便是神会的思想存在一日。我在上文已指出《坛经》最古本中有“吾灭后二十余年,……有人出来,不惜身命,第佛教是非,竖立宗旨”的悬记,可为此经是神会或神会一派所作的铁证。神会在开元二十二年在滑台定宗旨,正是慧能死后二十一年。这是最明显的证据。《坛经》古本中无有怀让、行思的事,而单独提出神会得道,“余者不得”,这也是很明显的证据。此外还有更无可疑的证据吗?我说,有的。韦处厚(死于828)作《兴福寺大义禅师碑铭》(《全唐文》七一五),有一段很重要的史料:“在高祖时有道信叶昌运,在太宗时有弘忍示元珠,在高宗时有惠能筌月指。自脉散丝分,或遁秦,或居洛,或之吴,或在楚。秦者曰秀,以方便显。(适按,此指神秀之五方便,略见宗密《圆觉大疏钞》卷三下五方便,原书有敦煌写本,藏巴黎。)普寂其胤也。洛者曰会,会总持之印,独曜莹珠。习徒迷真,橘枳变体,竟成檀经传宗,优劣详矣。吴者曰融,也牛头闻,径山其裔也。楚者曰道一,以大乘摄,大师其党也。”大义是道一门下,死于818年,其时神会已死五十八年。韦处厚明说《坛经》(《坛经》)是神会门下的‘习徒’所作。(传宗不知是否‘显宗记’?)可见此书出于神会一派,是当时大家知道的事实!但究竟《坛经》是否神会本人所作呢?我说,是的。至少《坛经》的重要部分是神会作的。如果不是神会作的。便是神会的弟子采取他的语录里的材料作成的。但后一说不如前一说的近情理,因为《坛经》中确有很精到的部分,不是门下小师所能造作的。我信《坛经》的主要部分是神会所作,我的根据完全是考据学所谓内证。《坛经》中有许多部分和新发现的 《神会语录》相同,这是最重要的证据。我们可以略 举几个例证。(例一)定慧等[《坛经》敦煌本)善知 识,我此法门以定慧为本。第一勿迷言慧定别。定 慧体一不二。即定是慧体,即慧是定用。即慧之时 定在慧,即定之时慧在定。善知识,此义即是定慧 等。[《坛经》明藏本]善知识,我此法门以定慧为本。 大众勿迷言定慧别,定慧一体不是二。定是慧体,慧 是定用。即慧之时定在慧,即定之时慧在定。若识 此义,即是定慧等学。[《神会语录》)即定之时是慧 体,即慧之时是定用。即定之明不异慧,即慧之时不 异定。即定之时却是慧,即慧之时即是定。何以故? 性自如故。即是定慧等学。(第一卷)(例二)坐禅 ……(例三)辟当时的禅学。……(例四)论金刚经 ……(例五)无念……以上所引,都是挑选的最明显 的例子,我们比较这些例子,不但内容相同,并且文 字也都很相同,这不是很重要的证据吗?……如果 我们的考证不大错,那么,神会的思想影响可说是存 在《坛经》里。总括胡先生的主张,他认为神秀与慧能同做过弘忍的弟子,当日既无袈裟传法的事,也没有“旁”“嫡”的分别。“师承是旁的口号,不过是争法统时一种方便而有力的武器。”(《胡适文存》第四集《楞伽宗考》,226-234页)在胡先生的心目中,神会为了争法统,捏造出五祖传衣法、命慧能为六代祖的事实。又伪造一部《坛经》,作为自己得受悬记的凭证。这一位轰轰烈烈,不惜身命,为师门争正义,为佛法明是非的烈士高僧,被胡先生考证后,竟成了一个捏造事实,假造文书,死争名位的卑鄙小人。为了六祖传衣,《坛经》弘法,甚至为了神会的殉道精神,我们不能不对胡先生说法,加以辨白。 根据胡先生提出神会伪作《坛经》的证据,最重要的有四桩:一是《坛经》有神会“定佛教是非”的悬记;二是《坛经》无怀让、行思的事,而单独提出神会得道,余者不得;三是韦处厚《大义禅师碑铭》明说《坛经》是神会门下的习徒所作;四是《坛经》中有许多部分和新发现的《神会语录》相同。现在分别加以观察。 一、胡氏认为敦煌本《坛经》有“神会定佛教是非”的悬记,因此断定《坛经》是神会所伪造。此一判断,应该建立在“凡有悬记预言的典籍皆属伪造”的前提下,方能成立。况且《坛经》所记,是否悬记预言,仍须审慎认定。今细察敦煌本《坛经》所记六祖言行,类皆平实,无丝毫卖弄神通之处。如敦煌本《坛经》中记神秀命门人伺听六祖说法意旨、后出宗宝本《坛经》云:“志诚禀命至曹溪,随众参请,不言来处。时祖师告众曰:今有盗法之人,潜在此会。志诚即出礼拜,具陈其事。师曰:汝从玉泉来,应是细作。”六祖显然是一个卖弄神通,夸示能够先知的人。但伦敦藏敦煌本《坛经》则是志诚聆法后,自认从玉泉寺来偷听时,六祖才幽默地说:“汝从彼来,应是细作。”冲融豁达的胸襟,令人千载下仍然存在着光风霁月的感觉。六祖南归,行至大庾岭,陈僧追来,六祖即还衣法。陈僧自言只为求法,不为争夺衣钵而来。宗宝本《坛经》却说:“趁及惠能,惠能掷下衣钵于石上云:此衣表信,可力争耶?能隐草莽中,惠明至,提掇不动,乃唤云:行者行者,我为法来,不为衣来。惠能遂出。”惠能如果没有神通,衣钵何至提掇不动。神会如果伪造悬记预言,便应该多方渲染,如同后出《坛经》的描写。但全部敦煌本《坛经》,没有丝毫描写六祖卖弄神通能够先知之处。六祖临终之时,上座法海追问大师去后,衣法当付何人。大师说“依祖师意旨,衣不合传”。以下所谓“悬记”的一番话,可能也只是六祖就事作答,六祖是岭南人,有语音种种的限制,行化仅在南方。神秀在北方大弘渐教,六祖素有所闻(神秀弟子志诚南来曹溪听法,必然有所陈述)。神会是六祖晚年最得意弟子,六祖称赞他“得善不善等,毁誉不动”。临终前,可能秘密传法与神会,并勖励他北归后弘扬南宗顿法。正如五祖夜至三更时,唤惠能至堂内,其夜受法,人尽不知。所以六祖临终前,法海问大师去后,衣法当付何人?大师言:“法即付了,汝不须问。吾灭后二十余年,邪法辽乱,惑我宗旨。有人出来,不惜身命,定佛教是非,即是吾正法,衣不合传。”宗密《禅门师资承袭图》云:“和尚(六祖)将人涅架,默授密语于神会,语云:从上已来,相承准的,只付一人,内传法印,以印自心。汝机缘在北,即须过岭,二十年外,当弘此法,广渡众生。”宗密的话,似乎颇近事实。六祖推测情事,预料20年后,神会因阐扬南宗顿法,必与神秀弟子大判是非,这是就事论事的衡量,谈不上是“悬记”、“先知”。至于六祖能否先知,这是谁都不敢断言的。不过根据敦煌本抄者的题记,这番话确是六祖门下的广东弟子法海记集,道潦、悟真等传抄的《坛经》原文。广东人景仰惠能,称之为“生佛”、“肉身菩萨”,神会如何能窜改广东弟子护持世守的最重视的抄本。如果说世间一定有神会伪造的《坛经》,那亦决不是伦敦藏敦煌本的《坛经》。 二、《坛经》无怀让、行思的事,而单独提出神会得道,余者不得。胡先生认为这也是神会伪造《坛经》的证据。其实,《坛经》所记弟子的事迹,都局限于六祖晚年随侍左右的弟子,并非如《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将孔子全部有成就的弟子一一列举。而在六祖将死与众僧告别时,法海众僧涕泪悲泣,惟有神会不动,亦不悲泣,这亦是当时实事。六祖言:“神会小僧却得善不善等,毁誉不动,余者不得。”这在当时十僧中,神会是北方人,年辈较晚,而修行成绩最高。十僧排名,上座法海是第一,是随侍六祖最早最久的岭南弟子,而神会第十居末,六祖又称他为神会小僧。这都是伦敦本《坛经》真实的记录,而在后出《坛经》就把神会名次提升为第四了。我们不能把真实的记录,硬指为是作伪的证据。 三、胡先生指韦处厚《大义禅师碑铭》明说《坛经》是神会门下的“习徒”所作。胡先生说法前文已具引出。胡先生引韦碑“在高祖时有道信叶昌运,在太宗时,有弘忍示元珠,在高宗时,有惠能筌月指”前,节去了韦碑极重要的几句话:“应身无数,天竺降其一;禅祖有六,圣唐得其三。”这分明是说禅宗六祖,一祖达摩是天竺人,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六祖惠能都是唐朝人,显得唐朝禅宗之盛。至于二祖惠可、三祖僧璨是唐代以前人,因此省略不提。这几句话说明了禅宗确实有六祖,六祖确实是惠能。胡先生偏说六祖传衣法是捏造的事实。韦碑说“竟成《坛经》传宗”,胡先生却歪曲误解为神会门徒制作《坛经》。我们细看韦碑的本文。韦碑叙述六祖以后禅宗分布的情况,神秀、普寂是一枝,神会是一枝,更明白看出神秀没有获得祖位,身份和神会平列,显然六祖惠能是“嫡”,神秀是“傍”。而在神秀之下,普寂是神秀的传人,故云“普寂其胤也”。神会自得甚高深,所以说“得总持之印,独曜莹珠”;但是从他学习的门徒,往往迷失真谛,如逾淮之橘,竟变成了徒具形式的《坛经》传宗”。“坛经传宗”,是六祖传法方式的一个词头,印顺法师说: 在《坛经》的敦煌本中,发现了明确的解说,如 说,“大师言十弟子!已后传法,递相教授一卷坛经, 不失本宗,不禀授坛经,非我宗旨。如今得了,递代 流行。得遇坛经者,如见吾亲授。”……在传法同时, 要传一卷《坛经》。《坛经》不只代表慧能的宗旨,又 是作为师弟间授受的依约(依据、信约),凭《坛经》的 传授,以证明为南宗的《坛经》,是被“传”被“付”的, 是传授南宗宗旨的“依约”,这就是“坛经传宗”。(见 印顺法师《中国禅宗史》页247至249。)这一解释是很正确的。胡先生把“坛经传宗”解释为《坛经》及《传宗》两部书名,而把成字解释为“撰成”、“撰作”的意义,显然是错误的解释,完全是胡先生臆见构成的空中楼阁。 四、《坛经》中有许多部分和新发现的《神会语录》相同。胡先生认为这是神会伪造《坛经》的最重要的证据。其实,神会是六祖的人室弟子,得六祖的真传,他不惜身命,拼死力争的就是要竖立六祖南宗顿教的教义。他的语录和《坛经》相同,正是他根据《坛经》来宣扬师说的证据。如何能说是伪造《坛经》的重要证据呢? 统观胡先生的新说,理论、证据,均不能使人信服。但中外的学者,受胡先生的影响,亦有认为伦敦本《坛经》有后来窜入的部分。我的看法是,无论是否有神会伪造或后人窜改的《坛经》,它都与伦敦藏敦煌石窟的《坛经》没有关系,因为敦煌本《坛经》是六祖弟子上座法海所集记,交由他的同学、门人传钞保存。他们珍护信守,作为修持的凭依,不但自己不敢窜改,更不会容许别人窜改。六祖临终吩咐十弟子说:“十弟子!已后传法,递相教授一卷坛经,不失本宗。不禀授坛经,非我宗旨,如今得了,递代流行。得遇坛经者,如见吾亲授。”“拾僧得教授已,写为坛经,递代流行,得者必当见性。”可见《坛经》虽未公开传播,却在同门间相互切磋。如有人伪造窜造,岂不遭同门群起围攻。伦敦藏本《坛经》出自广东人法海门下所传钞,断断没有给神会伪造的理由。如果说世间确有神会伪造或他人窜改的《坛经》,那亦决不是伦敦所藏的交代得十分清楚的广东僧人传钞的《坛经》。例如惠昕本《坛经》亦是广东僧人所传钞,但它落在后人手中,被后人改编增窜,刊刻问世。而伦敦藏本《坛经》,封闭在莫高窟中,千年后被人无意发现,所以它能够完完整整保存它的本来面目。我在读《坛经》时,脑海中时时激荡着胡先生伪造窜改的种种浮议。是非混淆,内心至感痛苦。明知识见浅短,岂敢妄测高深。但管窥所及,不一倾吐,寸心终觉不安,用是略举所见,以求正并世通人,当享读者。 (原载《敦煌吐鲁番学研究论集》书目文献出版社1996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