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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兰成著:禅是一枝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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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则 龙牙无西来意
  举:龙牙山证空和尚问翠微禅师: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微云:与我递禅杖来。牙递过禅杖与翠微,微接得便打。牙云:打即任打,要且无祖师西来意。牙又问临济:如何是祖师西来意?济云:与我取过蒲团来。牙取蒲团过与临济,济接得便打。牙云:打即任打,要且无祖师西来意。
  在出洋的船上,看看天,看看海,偶然也翻翻书,书里却有今人的一句话:没有名目的大志。想起昔年达摩也是坐船,所以先到建康。他是西来,而我今是西去,此意谁人能辨?他来是为佛教,我去是为儿女之情,可是大自然一般的是无私。要说有私,即达摩亦不是没有私意。
  达摩若是只为有意开悟东土众生而来,那他就是小了。他的应当是更有无名的大志。所以龙牙要说「没有祖师西来意」也可以说。但是亦不可执着于无意这一句。没有名目的大志动处、则生出名目,有名目即是有私意了,这私意是好的,无论是为开悟东土众生,或只为爱一人。翠岩拿禅板打来,是为要开这一窍。
  龙牙是当下晓得了。但他若因此即答:「是」,取了有私意,舍了没有名目的大志,则为更愚妄。又若把两者结成一个见解的体系,那亦是成了理论的死水,蓄不得鱼龙。所以龙牙却道是:「打即任打,要且无西来意」,拿未有名目的大志与有名目的私意来对扬,这纔是两者皆活了。
  大自然的未有名目的意志与息之动,有动处与动时。大自然的意志即息,息之动为横波,故有处,意志之动为纵波,故有时。达摩坐久思动,他的行处是来到东土的南梁北魏。而他此行的时节因缘,则是与梁武帝见面时的不相契,与在北魏遭毒杀。龙牙只道是「且无祖师西来意」,临济拿蒲团打他,是打响了达摩的行处与时节因缘。而龙牙亦乖,他不从顺的说「是」,他不取一舍一,变成偏废;亦不把未有名目的大志与动处并动时结成一个理论的体系,他对临济亦像对翠岩的强横,这纔是堪传授的好弟子。他道:「打即任打,要且无祖师西来意。」如此来对扬。便是因于动处与动时,而成了有名目的私意里,亦仍一寸寸都是未有名目的大志。
  于此,雪窦禅师的颂我只取他的二句:
  禅板蒲团不能用,远山无限碧层层。
  第二十一则 智门莲花荷叶
  举:僧问智门:「莲花未出水时如何?」智门云:「莲花。」僧云:「出水后如何?」智云:「荷叶。」
  莲花未出水时,如从静止的来看,它不是莲花,要从动的来看,则它将是莲花,亦可说已是莲花了。将是与已是皆是「是」,非「不是」。譬如女子虽未出嫁,但她已订了婚约,也就是人家的媳妇了。莲花未出水时就已有做莲花的约束。
  在电视上看见兔子的胚胎放映,起初都是一样的细胞,在急速的涡旋运动中成长,细胞就或为肌肤,或为骨骼,或为神经,或为内脏,或为眼睛的水晶体等,合起来就是一只兔子。要问一样的细胞何以变出这许多不同?又何以必定是二只兔子?不能单用遗传与因果来解说,而是那背后还有着大自然的意志通过生命,约束好要成为一只兔子,与莲花未出水时已约好了是莲花的道理一样。
  亦是这约束予人以对于神的信心。日本古事记里天孙降临,即是天照大神先以太阳与水稻之国大倭,约束了给他了。而革命者对于历史的信心亦是这约束。所以 国父孙先生从起头就有一个光明灿烂的中华民国的理想在眼前。
  而出水后却是荷叶。荷叶与莲花是一体之异,荷叶是莲花的排场,而且有了程序,是先有荷叶。中国的革命是莲花,而世界的形势则是荷叶。
  而雪窦的颂曰:
  莲花荷叶报君知 出水何如未出时
  江南江北问王老 一狐疑了一狐疑
  第一句莲花荷叶报君知就喜气扬扬,但是这件事太新鲜了,反而叫人难以相信。连这怀疑亦怀疑得新鲜。
  第二十二则 雪峰鳖鼻蛇
  举:雪峰禅师示聚云:南山有一条鳖鼻蛇,汝等诸人切须好看。长庆云:今日堂  中大有人丧身失命。僧举似玄沙禅师,玄沙云:须是棱兄始得。虽然如此,  我即不恁么。僧云:和尚作么生?玄沙云:用南北作什么。云门以柱杖撺向  雪峰面前作怕势。
  埃及的艳后克丽婀沛屈拉以金蛇饰臂,更见妖气。她自杀亦用毒蛇啮。我有个同学,她喜欢天打雷。我是喜欢虹霓的妖气。这同学来我家玩,见我在看碧岩录她也看,正是鳖鼻蛇的一则,她道:「不懂呀!但是禅宗的和尚亦妖气。你说我也打条金蛇来做臂饰好吗?我还喜欢它真会啮呢!我觉得若有一样东西我可以把性命都交给它纔好呢。你说呢?我说是凡百东西要险险的。」等她走后,我忽然想着她与雪峰的话不相识,但与鳖鼻蛇原已是相识的。
  雪峰说了南山有一条鳖鼻蛇,长庆即云:今日堂中大有人丧身失命。本来禅就是险险的,堂中学禅之人也有和女孩儿家一般以性命相试的吗?所以玄沙云:何必说南山,要说得那么远?还有云门禅师更奇,他以柱杖撺向雪峰面前,骇唬雪峰与诸众,要说蛇则我就是蛇,如此就是说我与蛇宾主易了位。要说「道」是险险的,则我就是道。
  云门的撺柱杖是艺术。看了舞乐、不知尚可有与舞乐完全不同的图画雕刻建筑与文章等。尚有武术亦美。而在此等之外,又尚有禅僧的拂子与一棒一杖的使用,亦皆可以是动的美术的造形,我以为美术史上皆应当列入。
  雪窦禅师的颂单说两点,一是说、蛇你不要以为是在南山,你且照看脚下。二是说:云门的柱杖撺得好看。
  我拿这则公案去问二哥,二哥我看他是快要削发落空门的了,焉知他说他不喜欢鳖鼻蛇,他道:「你轻嘴薄舌会说话,我现在疲倦躺着,你说一个汉高祖斩白蛇起义给我听听吧。」我嗤了一声,不理他。要说鳖鼻蛇,我也是不喜欢那古怪的名词的。而焉知我与二哥说话之间,却给三岁的小侄儿听得了,他正与同年龄的阿青在庭前玩,两个小孩也道:「鳖鼻蛇!」惊异的,面面相觑的笑起来。看了这个,我把还有其它禅僧用的古怪名词也都原谅了。
  第二十三则 保福长庆游山
  举:保福与长庆游山,福以手指云:这里便是妙峰顶。庆云:是则是,可惜许。  雪窦着语云:今日共这汉游山,图个甚么?复云:百千年后,不道无,只是  少。后举似镜清,清云:若不是孙公,便见髑髅遍野。
  长庆此言,使人想起晋朝的阮籍。阮籍尝登荥阳成皋间汉王与项羽当年的战场,太息曰:「时无英雄,遂使稚子成名。」对于历史上的事,我们原来是爱惜之不尽,而亦意有未足。我哥哥有句:
  人意烂漫,只向桃花开二分。
  便如中华民族有了五千年的历史,亦是像桃花的还只开了二分,像雪窦所说的:「百千年后,不道无,只是少。」便是佛法亦无多些子。便如孔子亦是像个男童,英雄美人你一当他是自家人,你不免要耽心他太老实不够能干。真是无多些子。
  我们于渔樵闲话里的天道人事咏歌之不尽,是历史的永生,而每回听完了都意有未足,则是历史之所以还要有新的章回。
  中国文明与印度的不同,我们有礼乐繁华的人世,然而文明的本质上亦还是无多些子。可是只为了这无多些子的事,曾经不止一回的起过战争与革命,每每伏尸百万,今幸得长庆禅师辨明端的,说一声「可惜许」,肯定了文明的价值,肯定了这无多些子即已是绝对的,那些为此而死的人便都不是冤屈的了。所以雪窦禅师颂曰:
  妙峰孤顶草离离 拈得分明付与谁
  不是孙公辨端的 髑髅着地几人知
  孙公是长庆禅师的俗姓。而「拈得分明付与谁」这句话最有意思,譬如我们读了红楼梦,就想要到处逢人都说它,彷佛是传道付法似的。而文明的传道付法亦真是像这样的。
  第二十四则 刘铁磨五台山会斋
  拳:尼刘铁磨到沩山,沩山禅师云:老(牛+孛)汝来也。磨云:来日五台山大会斋,  和尚还去么?沩山放身卧,磨便出去。
  五台山的斋会是三世十方无遮大会,湖南潭州去山西五台山不过三千里之遥,等于也在山门之内,况且又是在明天眼前,当然要去赴斋。但是此刻还早吧,不如且午睡一回儿。
  现代人单知社会,但文明是还有人世,人世是社会的无限面。若单是有限面的物质的集体组织,那是蚂蚁亦有社会,我们与之只有程度的不同而已。人世是处处有着无,故可与大自然为一,如鱼之在大海水中,不是被隔断的一区水之中。人生在人世,三世十方皆现前,如此所以汉文明可有天下一统。
  小时我骑在舅舅肩上去街上看灯市,大陆◎◎◎◎◎的前夕,苏州已经稀落了,亦正月还有灯市。弯到我舅舅家,是在僻巷,此地没有灯翠经过,连街上的锣鼓声亦不容易听到,惟家家门口挂一盏灯笼,篾竹丝编的透明油纸灯笼点的红烛,只觉是天下世界都在苏州城的灯节里。而便是明天从苏州去赴五台山当日的斋会,当然也来得及。
  而现在是惟物质主义的社会,没有人世的风景,故被有限的时间空间所隔断。这样想起来,五台山斋会的话真是太平时世的话了。这里且听雪窦禅师颂来:
  曾骑铁马入重城 敕下传闻六国清
  犹握金鞭问归客 夜深谁共御街行
  如今可是惟平剧里尚能有时间空间的自由自在。
  第二十五则 韶国师到这里不肯住
  举:天台山莲花峰韶国师拈柱杖示众云:古人到这里为什么不肯住?众无语。自代云:为他途路不得力。复云:毕竟如何?又自代云:楖枥横担不顾人,直入千峰万峰去。
  古人到这里为什么不肯住?用 国父的话「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来答最好。而现在很有人驾讶:革命不是已经成功了,还要革命?
  禅宗的话与革命相应,与印度的佛教倒反有着距离。虽然金刚经有「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一句,但那是说的「不可向虚空里钉橛,权立化城」的意思,不是说还要到千峰万峰去。中国禅宗的宁是继承了庄子的「化」字,生生流转。
  我今住的房子墙上遮满翠蔓绿叶,直到屋顶,还爬上屋顶上天线架子的尽头,藤蔓先端的芽须与细叶尚余势未尽,在空中随风拂动。因这藤蔓,住宅的外观就雅了许多,夏天也阴凉。但是郭先生教了我这种藤蔓是叫爬墙虎,墙有多高爬多高。好狞猛的名字。我房里纱窗,是把遮得密密层层的蔓叶扯稀疏了些,像把满池的荇藻漾开一角纔看见了水底的青天白云来。
  这藤蔓就同答了韶国禅师的间:「古人到这里为什么不肯住?」它还要爬上去。苏轼十八岁与弟随父亲出四川,船发嘉州诗有一句「去意浩无边」,我最喜欢。藤爬有尽头处,船行有到岸时,也还是去意浩无边。生命的先端是诗经的一个「兴」字。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一一皆有阴阳,阳是始动,阴则随成之,而所成之先端又为新的阳始。纵使成了石头不再动了,亦还是有着动意的。万物连石头亦皆是到了这里不肯住,所以有神有势;如果到得这里住了,那石头亦会死了。
  韶国师示众云:古人到这里为什么不肯住?是为他途路不得力。数学的途路上遇到了无理数不能解决,就是不得力。物理学的途路上,以太的说法引出了电磁气场的理论,随后相对论却否定了以太的存在,然而到得今天又觉得以太的存在不是那么容易就可被否定。这都为学问的途路不得力。而且今天是觉得了用物理学的方法是到底亦不可能晓得核子现象的所以然之理的,要重新遗憾物理学途路的不得力。这就是到得这里要住亦住不得。
  人生可以一步步都是绝对的,而想起来每觉得都是错了。 国父领导革命,如惠州之役、黄花岗之役,都是不得力,便如辛亥起义亦不得力。其后途路上的北伐与对日本的抗战,皆历史上的天意是绝对的,而人事则不得力。所以要住亦住不得。为他途路不得力,是仁人的悲恻,再往前去是志士的决烈。
  错误原也并不是不好。自然之理、有正有错,是可比有阴有阳,阳始即是反,即是错,可说是动即得咎,可是它演绎而为阴正。英雄一路错误,美人亦是一路都错了,为时人所咎,天则成之以为历史。然而途路有多少不得力。但使我惊异的是、这样的自然之理,是今世纪的数学者与物理学者所体验得的、与实际的革命者所体验得的道理,如何禅僧没有这样的体验也能晓得?他是坐在黄河的源头,山上的一脉清泉处玩水。
  且听雪窦禅师颂曰:
  眼里尘沙耳里土 千峰万峰不肯住
  落花流水太茫茫 剔起眉毛何处去
  第二十六则 百丈奇特事
  举:僧问百丈禅师:如何是奇特事?丈云:独坐大雄拳。僧礼拜,丈便打。
  连礼拜也挨打,真是峻高得难近。表姊读了笑道:这不是像商鞅了?商鞍变法,国人说坏说好一概都不许。然而似则似,是则未是。我道:不如说禅僧像名剑,你听雪窦禅师的颂:「祖域交驰天马驹、化门舒卷不同途。电光石火存机变,堪笑人来捋虎须。」
  我表姊到威尼斯是为画画,这次我携了碧岩录的稿纸要在她这里住过一个暑假。我说你来画大雄峰,表姊道:画什么呀?大雄峰岂不是就在你心头。我说也要画个样儿纔可向世人作证。表姊想了想,取出她在巴黎买的一幅石刻板画来,是日本新人山田光造的红富士,山的轮廓单纯得笨笨的,全体土红色,极厚重雅朴的那种红。山腰里一轮银箔带水黄色的白日。表姊道:「这还像大雄峰,但是太阳坐在山腰,又哪儿好坐人呀?」
  但是如何就得独坐大雄峰了?要经过多少修行?印度佛教的经论里有十地修行与八十多种识,而中国的禅宗几乎全然不提这些。就独坐得大雄峰,则是因为出手就高。
  原来印度人的修行是回到根本上去,目标是一个与大自然冥合的悟识。为到达这个,要澄清许多妄识。这些妄识是从因缘来的。因缘有十二种交互配搭起来,识也就有八十多种了。把来清理解脱,要经过十种境地的修行。
  但是中国人不讲因缘,只讲阴阳,因缘是幻妄的,阴阳却非幻妄。而阴阳又只是一机的变化,这就把那八十种识云云来打消了。本来把识细分到八十多种,也是有些儿涉于玩弄形式逻辑,很用不着的。
  至于修行的阶段,儒家与老庄也都说是有的,如围碁且有九品,但与佛教的十地到底不同。因为十地云云是因于因缘与识而来,而中国的则只是当前一机。佛教虽说解脱过去现在未来,但他对于过去的因缘与识有很重的负担,所以有忏悔。而中国人的只是当前一机,纔真的开阔,于时间空间自由自在。所以禅宗也不讲什么十地,就来独坐大雄峰。
  我到的第二天,我哥哥也从法国来看我,嫂嫂没有同来。我哥哥当然是待我好的,他可以多留几天,关心我碧岩录弄不清楚,要我有不懂的地方问他。表姊一见他就笑道:「又来了个山下人了,大雄峰只许独坐,你却是两口儿,也和我们一样做做山下人家人吧。」
  哥哥也一笑,他道:大雄峰的名字我不怎么喜欢。你知道我们乡下猜谜谜子,儿童念:「高高山、低低山,高山头上一盆葱,一日批三遍。」谜底是箸筒里的筷子。我爱这说的高高山。我告诉你,有登阿苏山的两句诗:
  分明世上儿女语 到此都作天人声
  高高山上还许多俗人也游玩呢!你那是什么大雄峰?其实大雄峰也不是它的高,而是剑气难近。我认识一位先生,他为要求得对这时代的真正见解,几乎全断绝了与文人论客的往来,人家都说他是个难亲近的人。他是起步就已是高的了。一切都是个志气。而及至真的到了大雄峰上,也是上与星辰近,下与世间亲。我刚才念的两句诗就是那位先生的。他还有一首:
  四望嶂峦亦平平 不知身在顶上行
  英雄到处负恩义 惭愧道旁偶耕人
  我听了哥哥这番话心里觉得有一种难受。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疼借他。可是那百丈禅师他也知道自己对于凡世是个负心汉吗?他果然像雪窦颂里说的是匹千里驹,使人难近吗?
  二十七则 云门体露金风
  举:僧问云门禅师:树凋叶落时如何?云门云:体露金风。
  美国的参议员高华德,提出现代三恶:一、社会保险。二、总雇佣劳动。三、膨胀经济。社会保险是使人的肌体与自然的风霜雨雪隔绝了。总雇佣劳动是使人的生活与广大的文化面隔绝了。膨胀经济是使人与物的素面隔绝了。现代人要从社会的过多保护与庞大机构、与生活上的过多物量解放,并且从过多艺术,过多的理论与经验解放出来,把身体显露于大自然的金风。
  文明生于人对于大自然的感。若是浴汤都不能以手试知温度,而必要用寒暑表来量,这就是人体与大自然隔绝,一切建设亦都成为不亲切,不能成为文明的了。从来贫寒之家的子弟多有志气,志气是生在薄衣俭食,肌体对于大自然的星月风露的感激。诗里有花时轻寒,暑气荷风,立秋与冬至,于人体皆感觉得亲,但是现代人住在冷暖气温度调节的室内,先就肌体与时令节气隔绝了。现在的人们也不看月亮。
  史上开国之人皆是体露金风。大英雄是贵气喜气他都有,而常不免衣食之忧。他与当代的志士们自然闻风相悦,而亦必定受到小人的侮辱。他是露出在大自然的意志与息里,所以感知历史的气运,会无因由的感知天幸。
  树凋叶落时如何?印度佛教的答该是「寂灭为乐」,而禅宗答:「体露金风」,那完全是中国的。旧约里也有太初洪水退落后方舟里出来的挪亚,他就是树凋叶落时体露金风,而新的世界是如此开始。
  第二十八则 百丈不为人说底法
  举:南泉参百丈涅盘和尚(百丈怀海禅师之法子百丈惟政禅师。)丈问:从上诸圣还有不为人说底法么?泉云:有。丈云:作么生是不为人说底法?泉云:  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丈云:说了也。泉云:某甲只恁么,和尚作么生  ?丈云:我又不是大善知识,争知有说有不说。泉云:某甲不会。丈云:我  太煞为你说了也。
  这说的玄妙,但是可以用造形来说。白居易琵琶行:「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情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此无声处即是从上诸圣还有不为人说底法。
  中国画也是有以不画处为画,妙处就在布白。没有画的处所,是要空白得有意思。且连有画的处所亦是有空白的,与空白的大海洋相通。大自然无一处没有息,有画处是把息画成了形,无画处是把息画成了气。是气韵之气。所以无画处也是画。所以不说底法亦是说的法。如百丈惟政禅师云:我太煞为你说了也。
  中国画于空白处亦有画,中国的舞,于没有动作处亦有舞意,这都是真要有本领,西洋人就不能够。譬如西洋画,是即使画面留出空白,亦不能生出意思的。中国东西的一切造形都是如此。所以中国的文学是世界上最好的文学,它写处是写,不写处亦是不着一句,而光景无穷。这用禅宗的话即是能说从上诸圣还有未为人说的法。
  其实,譬如文章的写法,不但不写处是妙写,便是实写处亦要是妙写。不可以为有两种手法,一种是表现空的,又一种是表现有的。所以祖师亦不是尚有不为人说的法,反过来说,祖师亦从来没有过为人说的法。这里雪窦禅师颂曰:
  祖师从来不为人,纳僧今古竞头走。
  明镜当台列像殊,一一面南看北斗。
  斗柄垂,无处讨,拈得鼻孔失却口。
  虽然如此,从镜子里看东西不得亲切,但是若知说空说色是同一手法者,则得亲切。
  第二十九则 大隋随他去也
  举:僧问大隋:「劫火洞然,大千俱坏,未审这个坏不坏?」隋云:「坏。」僧云:「恁么则随他去也?」隋云:「随他去也。」
  这话拿佛法来说,容易啰唆,如云:色坏空不坏?抑是色空俱坏?连圜悟亦说:「若道随他去,在什么处?若道不随他去,又作么生?」好不烦人。但把佛法的法字换作易经的易字,就极明白。法就是易,易就是成坏,怎能说不坏。民国以来,卫道之士是拣择什么东西不妨随它去坏,什么东西则坏不得。但哪有是这样的?天下事是美的恶的都随他去一齐坏,新出来的美与恶乃可以是一体之异,连恶亦好。
  民国初年上海的风气以为什么都坏了,焉知上海一般人家却自有中国的情意,妇女的衣着式样都变了,也还是中国的,反为见得明快与自然。这般庶民,在店里当伙计的男人们与在家里的媳妇们姑娘们,上有长辈,下有平辈、小辈,他们对于时髦东西也不是没有经过一番考较的。只是他们以欢喜与细心去考较,豁达而谦逊,不像卫道之士的小气。所以最好是随他们去。而于此乃更可知革命者的用心。
  革命者思前想后,对现前的东西作细心的、周遍的反省,远比一般人多珍重,但他白热的感情的燃烧都成了知性的光,要坏的东西就随它坏去。尤其像今日的世界现状,核兵器、产业公害、经济不景气,你要它不坏,即什么想法亦不能有,只有从坏字想起,纔有得想法。创世纪是从洪水开始,现在亦是要从坏灭的觉悟再来起头。
  第三十则 赵州大萝卜
  举:僧问赵州:承闻和尚亲见南泉,是否?州云:镇州出大萝卜头。
  答人问有三种方法,即是诗经的兴赋比。人家问一桩事情,你顺理成章的陈述下去,这就是赋的答法。人家问一个道理,你想了想,用个比喻来说明,这就是比的答法。这两种答,都是在问之后。但还有一种叫做兴的答法,是答在问前。
  例如诗经里有一首诗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假如有人问你:听说你在路上看见某家的新娘子抬过,是吗?倘使你答这是在何日何地,男家的排场如何、女家的嫁妆如何、如何等等,这就是赋的答法。又若你的答带上许多诙谐俏皮,把它形容得像老鼠嫁女,又像钟馗嫁妹,使人听得笑疼肚肠。于是又问:此时新娘子在花轿里是怎样的心理呢?你答、她像是在神前拔得了一支签在手,单知道是吉签,但是尚待领签语来对。也许念了签语还是费猜详。你这样比来比去,就是比的答法。
  而倘使人家问你有没有看见新娘子,你脱头脱脑的答说:「桃花」,这就是兴的答法了。人家问赵州:听说你见过南泉?他答:镇州出大萝卜头,就可比说桃花开得夭夭,是答在问前。人家问,是为想要晓得,答了却使你更胡涂。是一片春阳的胡涂么?
  「桃之夭夭」与「之子于归」也可以说是没有关系。民谣有先是一声长长的「啊!」唱得很高很远,而什么字义也没有,光是个发声,有一个世界要开始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也等于发声的意思,只是已有语义了,可以说是发意。但发声与发意都不规定下文的内容,像风吹花开,这就是兴。它能不规定开花的内容,不是比喻,亦非暗示,本文尚全然是未知,而只是个开始。与本文不相干的一个开始。那发声是兴在风,而发意则是兴在于风与花之际,但都不即是说到了花。中国的童谣与民歌里就多有像这样的发句。好文章都要如此。不但起句,便是写到中间亦随处有看似不相干的句子出来,文章就别有摇曳风姿。这通于做人的道理,亦通于一切做学问的道理。若文字与科学皆只是现象的记录,人的生涯都可以被情报学来处理,从头到末只是一本言归正传,没有不相干的字句,这样煞风景的社会,没有「兴」,就要以「前卫」来作代替品了。
  偕表姊及哥哥去听意大利的前卫音乐,愈是新作愈奇奇怪怪,出人不意。同来路上在出租车谈论这个,表姊忽道:「你那赵州的说话就像前卫,叫人难懂。若是禅宗的和尚出来,前卫的小子们就都要请他来带头了。」说着,三人都笑起来。天下最好的东西往往与最坏的东西相似。禅宗与前卫,一个是无心,一个是刻意,赵州的是好玩,前卫的是活得无趣了,刻意要造作有趣。
  禅宗与前卫,两者完全是异质,禅僧倒是像小孩,一岁半到二岁的男孩。佛没有小孩气,禅宗的小孩气是黄老的。而佛是像十五六岁人的端正。
  且看雪窦禅师对此则的颂:
  镇州出大萝卜,天下纳孙取则。
  只知自古自今,争辨鹄白乌黑。
  贼贼!纳僧鼻孔曾拈得。
  兴的答法就是机。古人说盗天地造化之机者谓之贼。人家不从机字上头去领会,却来纷纷议论与考证大萝卜的说话,赵州只在一旁暗笑,觉得好玩。他好坏呵!而那批笨牛亦真会鼻孔都被他拴住了,看了叫人好气的。
  第31则 麻谷振锡遶床
  举:麻谷持锡到章敬寺怀晖禅师处,遶禅床三匝,振锡一下,卓然而立。韦敬云  :是是。(雪窦禅师着语云:错。)麻谷又到南泉禅师处,遶禅床三匝,振锡一下,卓然而立,泉云:不是,不是。(雪窦着语云:错。)麻谷当时云  :章敬道是,和尚为什么道不是?泉云:章敬即是。是汝不是。此是风力所转,终成败坏。
  五四运动打破旧礼教,说要丢弃线装书,说要赛先生与德先生,当时的蔡元培与胡适如果去问章敬寺怀晖禅师,他一定说:「是、是。」旁边若有雪窦禅师插嘴说:「错。」他的也不是反对之意,而是说:错亦是好的。
  国父联俄容共,有人拿来说话的,亦国父自是,是说的人不是。今天的文化人还在遵守五四时代的说话,你要是去问南泉禅师,他一定要说:「不是、不是。」那末,当年胡适他们都不是么?胡适他们没有不是,你的才不是。此时雪窦若从旁再来插嘴,他又要说:「错。」此错彼错。但是此错错得没有风头。今天不但遵守五四时代的说话的文化人是可鄙,便是追恨当年五四运动的学者亦不可喜。依南泉禅师的说法,这些都是风力所转,终成败坏。
  碧岩录此则,有特可注目之处,是禅宗提出了是与非的问题,与印度佛教的不同。原来的佛经里讲是非皆幻,与是非不二。禅宗却说有是有错。佛教否定动,中国的禅宗则肯定动,是与错是从行动而来。是与错是生于行动的机端,所谓风力所成。若脱离此机端,即无论是与错,皆归于败坏。此层道理,在文学里最可以看出。
  又如女人的相貌,是要有秀气。虽是平平凡凡的相貌,细看时有一股秀气逼来,她就是美人了。无论男女,行动处是要有风头,做学问也是。如胡适当年就有一股风头。像搓麻将,风头顺时你打错牌也会和,风头不顺,你牌打得都是,也不会和。
  但打牌真是风力所转,终成败坏,所以久赌必输。像美国在风头上时,其对外政策好多无知与错误,也通了过去,他今没有了风头,就成无趣了。汤恩比着书里的许多古文明国便都是这样的风力所转,终成败坏。
  也有终不败坏的吗?有。万物或成或坏,但是风力自身不坏。亦即是机不坏。是故可有圣贤的万古高风不歇。机永远是在未有物与有物之际。印度佛教的是涅盘不坏,寂灭为乐,中国禅宗的却是机不坏,生生为乐。
  所以也不是没有是与错。涅盘冥绝是非,机却是生是生非。这里就另有一个境界,雪窦禅师颂曰:
  此错彼错,切忌拈却。    四海浪平,百川潮落。
  古策风高十二门,门门有路非萧索。非萧索,作者好求无病药。
  第三十二则 临济佛法大意
  举:定上座问临济禅师:如何是佛法大意?济下禅床擒住,与一掌便托开。定伫立。旁僧云:定上座何不礼拜。定方礼拜,忽然大悟。
  临济的佛法是生龙活虎之姿。这擒住,打一掌,便托开,是中国武术的极致。擒住是阳,打一掌是阴,托开又是阳,三手实含有阴阳变化之机。中国武术特别讲究拏法,即是擒住。西洋人则是先把野兽打死了,然后去捡来。这是旧石器人的遗习。旧石器人的渔猎,渔用渔叉,猎用石斧石簇,皆是先把对方打死了,没有擒住的,擒住是新石器人的智慧,发明渔网鸟网与兽阱,把来活捉,这才是由渔猎入了畜牧了。但后世主流派西洋人的祖先,多是出身北欧的旧石器人,侵入古文明国,靠掠夺与摹仿,虽也用起渔网鸟网与兽阱,但因不是自己的发明,终也不懂得擒住的道理。他们的拳斗就有打无拏。他们见了异民族就用打来征服。中国却讲擒,擒贼先擒王,诸葛亮七擒孟获,遂使南蛮悦服了。汉通西域亦是擒住人心。
  擒住也是讲的抓住机会。草木惟有靠机会,春天来了它就繁荣,秋天到了它就凋落。西洋人的历史,也是像这样的靠机会。所以都只是一年生草。靠机会即机会是主,人是宾;而抓机会则人是主,机会是宾。能抓机会则可以随机变转,而得长生,如中国历史的悠久不坠。临济禅师说「临济宾主历然」,与擒住是同一句说话。
  其次是打。一记里要具生杀二机。如一棒打杀亦是打,打豆子、一连枷打开豆荚亦是打,打钟打出声音来亦是打。西洋人的打只是抗斗与征服,中国人说打天下,却是像打铁一般的打出江山来。是打开历史。西游记里孙行者一路使棒打将去,打出一班山神土地来,多有热闹。以此中国的音乐亦是打乐器比西洋的发达,打锣打鼓打钟都比西洋人打得好,又有西洋所没有的击磬,击筑,击缶。打亦是与对手言语,所以中国武术的对打,手脚的爽利与招式之多,皆非西洋所可及。平剧里阵前对打可以把枪抛来踢去当玩耍。
  再其次就是托开了。
  中国对日本抗战,搦住他使他不得脱身,就是拏,就是擒住。抗战本来是被动的,缠住他不放,却换了主动,这里就有个宾主互换。而于是给了他一个世界性的决定的打击。而然后是托开,蒋委员长广播对日本以德报怨。因这「便托开」纔可有新的开始。而如第一次世界大战协约国打败德国后,加他以天文数字的赔款,则是不知托开,成了张爱玲小说里说的两个尸首背对背栓着、沉到底。
  擒住是机会来找人,你把它捉住。人去找机会,很难得找到。机会来找人就容易,所谓运气来时要推也推不开,但你必要先是被动的,尽大地是波浪,一浪推一浪都是运气。即历史上的机会是无限的,你只有应,不能找,所谓不为主而为宾。而及至应上了,你就是江山之主了。
  雪窦禅师颂曰:
  断际全城继后踪 持来何必在从容
  巨灵抬手无多子 分破华山千万里
  第三十三则 陈尚书看资福
  举:陈操尚书看资福院智远禅师,资福见来,便画一圆相。操云:弟子恁么来,早是不着便,何况更画一圆相。福便掩却方丈门。(雪窦禅师云:陈操只具一只眼。)
  和尚爱画圆相,是画一圆圈,大概是饭碗这么大,或用墨笔画在一张纸上,或扇面上,而也有是用锡杖在地上画的,又有只用手势画在空中的。在于佛教,圆相原是代表涅盘的意思,如云:「我皆令入于无余涅盘而灭度之。」但禅宗的圆相则是大自然的浑沌自体,亦即是机之海,万物皆入于机海,皆出于机海。
  陈操与白居易是同时人,他做贵官,却来资福寺看智远禅师,这已有晚唐岁月的好。禅师画一圆相。而陈操的云云,你却不可把他看做老实人,以为他真是说的:出来看禅师一趟不方便,更哪里禁得禅师拿圆相来试他,是在告饶了。殊不知今天他的意思是:他这样不容易地来看禅师,这已是个奇迹,何况师画一圆相更是个奇迹,单是这样,今天资福寺的一会已风光无穷,哪里还着得问答。
  陈操说毕,禅师便掩却方丈门。陈操话虽说得好,他可是真的到了此境界的吗?他多半是未悟得。关出这样一个现世的人在门外,让世界去迷惘也好。
  雪窦禅师颂曰:
  分付海山无事客,钓鳌时下一圈孪。
  但是那鳌鱼看见圆相的影子,把尾巴一掉游了过去了。而面前却是陈操立在资福寺方丈室外,阶下池中鲤鱼在药栏影里悠然不动。
  第三十四则 仰山问近离甚处
  举:仰山禅师问僧:近离甚处?僧云:庐山。山云:曾游五老峰么?僧云:不曾到。山云:阇黎不曾游山。云门禅师云:此语皆为慈悲之故,有落草之谈。
  你游庐山,就要上到五老峰。你没有上到五老峰,算得什么游庐山。问:上去是上去,到不得可如何?答:一样是好。李白的蜀道难:「西当太白有鸟道」就是想要上去而到不得。有万古到不得的高山吗?有。李白诗里的太白山,是比宇宙火箭所能到达的月亮与火星还更高。五老峰也应当是绝对的高。宇宙火箭到不得,但是诗可以到得。
  你要到五老峰吗?你拉弓必拉足,举步必踏实。用一张纸包东西也必定包得的角周正,凡做什么都必定要做到家,像赶骆驼的绳鞭打一下必定打得空气响彻,像数学上的发见,必是没有一点疑义,这就是到了五老峰了。
  给说这些,皆为慈悲之故。但这些都是险绝,水浒里如林冲等人便为要做到忠义,而落草为寇。
  在威尼斯有一位日本女学生姓长田,常来我表姊处,因为两人都学画,谈得来。一天她手执一封电报喜气满面的说给我表姊听,她的哥哥开释回家了。她哥哥单名一个章字,是浪人,前年吃浪人官司下狱,刑期二年,因他在服刑役中成绩优异,可得缩短五个月,提早于今年二月获释。恰值狱卒对同监的一犯人用暴力,她哥哥从旁抱不平要向法庭起诉。狱署遂对他留难,要他取消起诉则可早释,许多朋友劝他取消,他不肯,他不做这样有首无尾之人。还是起诉。所以到五月里才出狱回家。像他这样做人为彻,就是要游山必到五老峰之人。而浪人的事又是落草之谈。
  英雄走的路是,日常平地皆绝顶。
  且听雪窦禅师颂曰:
  出草入草,谁解寻讨?
  白云重重,红日杲杲,左顾无暇,右盼已老。
  君不见寒山子,行太早,十年归不得,忘却来时道。
  而对此我也有一诗,是三年前随六哥游日本京都,遂至嵯峨野落柿舍,晤保田先生时之作。落柿舍是江户时代俳人芭蕉的第一弟子去来的旧宅,保田先生是今时日本诗人。诗曰:
  古今藏信疑 去来一倏忽
  秋雨落柿舍 眼前人奇绝
  第三十五则 文殊前三三
  举:杭州无着文喜禅师游五台山,中路荒僻处文殊化一寺接他宿,遂问无着近离  甚处?答南方。又问南方佛法如何?答:末法比丘,少奉戒律。问多少众?  答或三百,或五百。于是无着问文殊:此间如何住持?文殊云:凡圣同居,  龙蛇混杂。问多少众,文殊云:前三三,后三三。
  五台山佛寺接近塞外风烟,与洛阳佛寺、江南的佛寺又自不同。文殊化一寺与无着对谈南方佛法与五台山佛法,单这故事,已够我想象三国志演义与精忠岳传中才可有的闲笔。雪窦颂云:「千峰盘屈色如蓝,谁谓文殊是对谈」就能传出这幅风景。
  南方的佛寺,众或三百或五百,末法比丘,少奉戒律。现在我们来想象那是五代的时候,就对他们也可有在批评以上的宽容了。而与之相对照的五台山佛寺,则单是「凡圣同居,龙蛇混杂」这两句,就传出平剧里杨五郎与辽战败削发为僧的是此地。做了僧,他闻山下金鼓之声,望见辽兵追杀一员宋将,亦还是又蓦地陡起了英雄胆。
  佛寺为闲意妙义之地,当以六朝时庐山慧远寺为首。佛寺为世俗随喜,香火胜因之地,当以北魏时洛阳的诸寺为首。以佛寺为遁入空门,当以五台山为首。此皆异于印度的佛寺,而为中国所独有者。中国人不把佛教看做否定人生,而是开拓了人生的边际。而禅宗则是佛理的完全汉文章化了,后来就宁是有在人世里的佛寺,而无佛教了。
  无着问文殊:五台山多少众?文殊答前三三,后三三。就是中国人的知性的喜乐好玩。中国人爱以不确定的数字来说确定的数,又以确定的数字来说不确定的数,好比是斗聪明,猜枚枚子,而这原来是发见事理与数理的极致。
  我观赏表姊作画,有水彩画的写生与油画的临摹威尼斯壁绘,但我对她说,我难忘的还是小时候看邻家阿黄姊姊描花。阿黄姊姊没有读过书,她手执一枝描花笔用水粉描在鞋面布上,是海棠花,先描好一只鞋面,把来端详了,又描起一只鞋面,自己比来看看。她是看的自己描的花,她的神情却那样的端正。她描了几枝花呢?使我想起文殊的前三三,后三三。
  林冲使棒,你看他丢开解数,也好像是前三三,后三三。至如史上的三皇五帝,前两晋,西晋东晋,后两宋,北宋南宋,数字虽有参差,但历史如花枝,你若问发的多少枝,就答一个前三三,后三三,那喜乐就是对的了。你若不用这个数字,又可用什么数字来答?文殊的这个数字是包括历史上已知的数与未知的数的答法。自 国父领导辛亥起义以来。我们今天要来◎◎◎◎又可有多少革命同志呢?也借用得雪窦禅师的颂:
  堪笑清凉多少众 前三三与后三三
  第三十六则 长沙一日游山
  举:长沙景岑招贤禅师一日游山,归至门首,首座问:和尚什么处去来?沙云:  游山来。首座云:到什么处来?沙云:始随芳草去,又逐落花来。座云:大似春意?沙云:也胜秋露滴芙蕖。(雪窦着语云:谢答话。)
  往时读此则。惟感赏始随芳草去二句之美。今晨醒来在枕上再看一遍,豁然地明白了此则实分三问答。
  第一问:「和尚什么处去来?」是就事问。答:「游山来。」是离事答。
  第二问:「到什么处来?」是空间问。答:「始随芳草去,又逐落花来。」是超空间答。
  第三问:「大似春意?」是时间问。答:「也胜秋露滴芙蕖(亦似秋意)。」是超时间答。
  答不是问题的结论,而是问题的打开,所以答要于题若即若离。而且动作与时空本来是一体,故可以问空间而答以动作,问动作而答以时间,一似答非所问。又则动与时空皆是生在无与有之际,故三者皆自有其超越。
  讲思想是要以色显空,但空不可能因色而尽显,所以极好的说法是像──
  「桃花几处隐红楼」
  理是在于掩映隐现之间。长沙的「始随芳草去」即有像这样的美,而在掩映隐现之间历然地把你所问的都来答了。所以雪窦曰:谢答话。
  且听雪窦禅师颂曰:
  大地绝纤埃 何人眼不开
  ──是说法有掩映隐现,但是悟境可以绝对明彻──
  始随芳草去 又逐落花来      ──引长沙本句──
  羸鹤翘寒水 狂猿啸古台      ──此二句恐人不知长沙的也胜秋露云云。是与大似春意相对,犹云亦似秋露,而误解为春意胜秋露。故雪窦加重寒水古台,以明长沙正是以秋答春。
  长沙无限意。 咄!      ──「无限意」是说法在于掩映隐现之际。「咄!」是雪窦的会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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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七则 盘山三界无法
  举:盘山宝积禅师垂语云:三界无法,何处求心?
  此二句是佛教教义的根本处的问题。佛经里一直没有把来说清楚过。有法有心,是世界古文明国人所共同承认的。便如释迦,他虽云实无一法可说,一面仍是说:法不一不二,法不待证,法无去来,法无生灭增减垢净,亦即意味着法还是有的。其后论师用因明来论证「法」不可得,乃云:三界无法。比起来,释迦的最有一种浑朴的好。法不是可以因明论证,而是要以觉。而论师的是限于以因明论证。论师亦从打坐的修行,悟得法的始境;然而他们以因明的论证,仍不得不否定法。
  但释迦的法也不免疏缺。因为印度人虽知有空色,而不知有阴阳。印度人惟曰因缘,然而因缘是幻妄。释迦破之,而承认因缘之外有法。论师继之,更把因缘破尽了。而不以为此外尚可有法。玄奘游学印度,正当论师时代的晚期,他乃弥缝释迦的有法与论师的无法,结合两说,提出了一个「万法唯识」的主题。玄奘以为虽然十二因缘皆是妄识,但是八识并非皆妄。所以法还是有,但法是与阿赖耶识为一。玄奘的唯识论是对印度佛教的一个革命。
  但是阴阳这一关不通过,法的问题毕竟亦难圆满解答。到了中国的禅宗,以机说法,机不是依于因缘,这样就一下子解除了从来佛教的对因缘的困惑。而肯定有万物之机,亦就是极明确地肯定了法了。这里盘山禅师说的「三界无法」,不是印度佛教所说的有没有法,而只是一个廓然豁然的意思。所以雪窦禅师颂此则:「白云为盖,流泉作琴」,当然是三界有法。
  这法,依照现代一位先知者的用语,就是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一、大自然的意志与息法则。二、阴阳法则。三、绝对时空与相对时空统一法则。四、因果性与非因果性统一法则。五、循环法则。禅宗虽然没有知道得这样明白,但那未觉亦有未觉的好。
  再说何处求心?世界古文明国皆知有心。心非心脏,而是大自然的意志中心。此意志是未有名目的意志。万物皆有其中心。亦即是万物皆有生,皆有心。虽如水石,亦是有生的,只是有生而未有命。水石亦有心,是能感的,只是未有识。而如动植物则有生又有命。命是细胞之有核,所以人有丹田。丹田称为命门,位置在脐下。息在丹田,而意志则在心。心的位置在于人体的最中心,相当于心脏处,但不是心脏。人有感有识。识在于全体,而总于脑。感亦在于全体,而总于心。脑是有而心则是无,惟无可以制有,是心在主使脑的活动。
  丹田与心皆非可以生理解剖求得,但丹田是武术练气功者可以击腹示人。唱平剧的嗓子也是从丹田出来的。皆是证明。惟有心的所在无法证明。但心是有的,则可得证明。我与水石都能相感,此是因为我与水石皆有心。八识的前五识是在眼耳鼻舌身,第六是意识,在脑。第七末那识,是在丹田。第八阿赖耶识则是在于心了。识亦即是感。八感的前五感是在眼耳鼻舌身的神经。第六感是在脑神经,第七感则在丹田,不需神经,第八感在心,当然更不需神经。
  中国人又说魂魄,印度人说的末那识即是魄,阿赖耶识即是魂,日本古事记说奇魂幸魂,奇魂即是魄,幸魂即是魂。魄宿于丹田,魂宿于心。丹田是阴,而心则是阳。心的最简明的证明,还是汉文明的文心与诗心。
  所似何处求心,并非说无心。雪窦颂此别的全文共六句:
  三界无法,何处求心?
  白云为盖,流水作琴。
  一曲两曲无人会,    雨过夜塘秋水深。
  那说的还是有法有心,有一种繁华。
  第三十八则 风穴铁牛机
  举:风穴延昭禅师在郢州衙内,上堂云:祖师心印,状似铁牛之机,去即印住,  住即印破。只如不去不住,印即是?不印即是?时有庐陂长老出问,某甲有  铁牛之机,请师不搭印。穴云:惯钓鲸鲵澄巨浸,却嗟跬步骤泥沙。陂伫思  。穴喝云:长老何不进语?陂拟议,穴打一拂子。穴云:还记得话头吗?阪  拟开口,穴又打一拂子。牧主云:佛法与王法一般。穴云:见个什么道理?  牧主云:当断不断,返招其乱。穴便下座。
  先时看过一篇小说,讲印度的一个王子学道归来,还要通过师父给他的试验。他师父化为善恶二身,命他斩恶活善,他迷于辨别,不忍下手,而时机已过,他遂被师父一剑斩了。此王子是与其错杀善人,宁可自己被杀,以此而得成道。但是有一读者投笔批评,说那是婆罗门的哲理,倘是汉民族的刘邦,他会当机立断,一刀砍去,斩对了是天幸,斩错了也是天意。这纔是历史的响亮。
  风穴禅师问:只如不去不住,印即是?不印即是?答案当然印是。印对了是天幸,印错了是天意。没有得可以拟思的。所以庐陂拟思该印?不印?连被师喝,连被打两拂子。还是那牧主晓得说「佛法与王法一般」的严,死生在于一发之机。牧主是当时的地方长官主开这个法会的。禅师因又考他一考:你见个什么?他答: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禅师遂下座,因为今天的问答已不虚过,庐陂虽不行,但至少旁边有一人是悟得了。
  且听雪窦禅师颂来:
  擒得卢陂跨铁牛 三玄戈甲未轻酬
  楚王城畔朝宗水 喝下曾令水倒流
  是非成毁系于一发之际,是可以一声号令,拔赵帜易汉帜,大风吹历史的洪波,使之改变流向的。
  第三十九则 云门金毛狮子
  举:僧问云门禅师:如何是清净法身?门云:花药栏。僧云:便恁么去时如何?  门云:金毛狮子。
  记得是司空图的诗有:「僧院药栏静」,我却想给他添上一句:日午花影正。此时旁边走过一个来礼佛的女孩子,她就是清静法身。殿门上雕刻有狮子捧绣球,阶陛上立着一只小花犬响亮的吠得两声三声。这一切只因为是在佛地。倘若下去到了人寰,该是一声霹雳,皆成强风急雨吧?
  云门禅师说的就是这样的境界。我的也许是误会,但历史上的大事往往误会倒是正解。情人的说话,即每每误会成了正解。英雄是冤屈了人家亦像林黛玉的冤屈了贾宝玉,这里有着一种天地不仁的锋芒。
  原来清净法身即是满蓄着危险的。红楼梦里写大观园裹暑天晌午纔过,贾宝玉一人走向园中,只见树阴匝地,蝉声噪耳,凤姐王夫人她们都在歇午觉,各处都悄悄的。只见守候在廊下的几个小丫头也都前仰后合的在打盹。这就是佛说的清净国土么?中国是说仙境,是好得叫人胡涂。而贾宝玉却冒冒失失的去连场闯祸,先是他惹得王夫人扬手打了金钏儿一记耳括子,他跑了出来,还有闲情去隔着花阴,看一个女孩儿家痴痴在地上用枝划字,以致被骤雨淋湿了一身,跑回怡红院打门又踢了龚人。
  贾宝玉的闯祸都是好的。红楼梦写的这一段情景,可说亦是写的究极的自然静极思反,生出造山造海运动,与仙人的在天上闯祸被逐下凡,开启了世界的历史,即皆可比清静法身恁么去时,却出来了金毛狮子。
  所以雪窦禅师颂云:
  花药栏,莫颟顸,星在秤兮不在盘(贾宝玉是清净法身的秤上之星)。    便恁么,太无端,金毛狮子大家看。
  好精神抖擞的金毛狮子。像一只小犬的可爱。
  第四十则 南泉一枝花
  举:陆亘大夫与南泉禅师语次,陆云:肇法师道,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  ,也甚奇怪。南泉指庭前花,召大夫云:时人见此一枝花,如梦相似。
  英雄美人都是万民的亲人,所以是冤家,在一淘时便这样那样都不对,要凌辱他,不在一淘时,又别人不想只想他。史上的英雄美人都是千载后被人想他也想不完。他在时是世人对他,像对一枝花,如梦相似。
  「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是说理的话,不如诗经里写美人:「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英雄美人你何以见了他当下觉得亲?因为你见了他就是见了天地万物,而且就是见了你自己。你对于这个自己可不知要怎样纔好。如此就懊恼起来了。这不是在梦中吗?你要敲打出响声来听听,你要咬你自己的手臂看痛与不痛。这就是屈原的何以遭放逐,王昭君的何以不得不出塞了。
  屈原的遭放逐与王昭君的出塞,虽是一佞人郑尚一画工毛延寿所为,其实也是众人的意思。这样想来,便是犹大与祭司长们也可以被原谅,因为群众也叫喊说要钉死耶稣。这都是天的意思,因为要如此纔成全了历史。
  因为倘使不这样,就不给英雄美人以最高表现的机会。像苏东坡亦然,他是被调黄州,被调惠州与海南岛,他的文章纔像一枝好花的满开了。这里超过了人事的成败,超过了人世的恩仇。所以苏东坡对让谗谪他的章惇不但不限,反为有一种关切。时人见此一枝花,如梦相似,时人对于孔子,对于苏格拉底,都是如此。
  时人对于刘邦,也是让他常常打败仗,要这样纔觉得亲。对于韩信,也是让他受折辱,乃至功成后被吕后所杀,要这样纔是世人觉得与他亲。所以刘邦与韩信打得了天下,那天下也是亲的。
  雪窦禅师的颂便单道这个亲字:
  闻见觉知非一一 山河不在镜中观
  霜天月落夜将半 谁共澄潭照影寒
  我也有赠画师诗:
  太平时,真山真水。恁飘泊,梦里景物,醒眼人意。却如嵇生,说声无哀喜。但画笔絜静端理,便胜却相思千载。
  第四十一则 赵州投明须到
  举:赵州从谂禅师问投子山大同禅师:大死底人却活时如何?投子云:不许夜行  ,投明须到。
  笑话有秀才受聘为塾师。第一天东家办请师酒,出联题要试试先生的肚才,曰:「池中鲤鱼跳」。先生对以「天上雁鹅飞」。东家却说是不对,遂被免归。其弟是一个不识字农夫,代兄前往,东家也要试过,出题仍是「池中鲤鱼跳」。则对以「红酱拿来烧!」东家大喜,遂被聘为塾师一年。但这弟弟实是比他哥哥对的好。赵州出题:大死底人却活时如何?投子禅师说:他却活了吗?那末叫他即刻就来我这里。这便是看见鲤鱼就把来红烧一类的答法。
  若是印度佛教,问大死底人却活时如何?他必答云:悟得无生理(无生忍的妙理)。这虽然也好,但是不及投子的答有历史之机,如汉高祖起义时,夜行见白蛇当路,他就拔剑斩之而过。历史之机是革命的行动之机。
  原来大死一番的话就是禅宗的。譬如平剧吊嗓子,要吊到嗓子哑了,然后再生出新的嗓子来,就可比度过一番生死劫。而也有是倒嗓子之后不能生出新的嗓子的。又譬如临到大危险时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禅僧多年修行,忽一旦悟得了,当时的心境如丧考批,此则又是如死如生,雪窦所谓「活中有眼还同死」了。印度佛教没有这种修行途中的大死一番。所以赵州也是以此鉴试投子。
  且听雪窦禅师颂来:
  活中有眼还同死 药忌何须凿作家
  古佛尚言曾未到 不知谁解撒尘沙
  我表姊说她在日本东京留学时,一次曾在电车上昏了过去。经过御茶水驿时。她站在拥挤的乘客中,自己也不知是怎样倒了下去的。及至醒来。已被人扶在座席上。电车仍在驶行,她心里很静,彷佛前面是雨后阴阴的湖水与树林的景致,在于死与生的边际的、绝对的安静与新鲜。她道:「这样的幻觉继续五分钟之久,等电车通过四谷驿时,总恢复了正气,想看姨妈家在等我吃夜饭。」
  我听了只觉她说的「死与生的边际的安静与新鲜」非常好。比佛经说的「生灭灭已、寂灭为乐」更可爱。赵州禅师也是爱的这个风景吧?这风景是活眼中有死,死眼中有活。他以此来鉴投子禅师,若投子答的是佛经里的无生妙理云云,那就是话不投机了。而若投子答的是死生边际的安静与新鲜云云,那可是又犯了答与问的重复。两者都是犯了药忌。焉知投子答的琅是「投明须到」,这正可比在电车中昏倒的表姊却活时,不可能久住在死生边际的那幻景,而是要急急回家去吃夜饭。
  数学与物理学多是犯的答与问重复,所以单靠数学与物理学不能创造文明。诗则能不重复,因为诗可以兴。又。历史上的人物有王者之师与王者。王者之师譬如张良,他是答的第一问。而王者则譬如刘邦,他尚未答那第一问,而已在创造了第二问:投明须到。
  「生灭灭已,寂灭为乐」,是涅盘的境界。涅盘是回到究极的自然,古佛可以到得。其次「死与生的边际的安静与新鲜」也可以到得,但是不可能久住。又其次的「投明须到」,则是要做的事此刻尚在途中,所以古佛尚言未曾到。
  如果是回到了究极的自然。那当然可以是廓尔忘言。不但尘沙之言,金玉之言亦着不得。但「投明须到」,是从究极的自然出来,则一路要撒尘沙、棒喝、竖拂子、天下起兵、革新政治与产业的制度,如此等等,都不可免,只是要做得好。所以颂云:不知谁解撒尘沙。
  第四十二则 庞居士好雪片片
  举:襄州居士庞蕴辞药山惟俨禅师,山命十人禅客相送至门首,居士指空中雪云  :好雪片片,不落别处。时有全禅客云:落在什么处?居士打一掌。全云:  居士也不得草草。居士云:汝怎么称禅客,阎老子未放汝在。全云:居士作么生?居士又打一掌,云:眼见如盲,口说如哑。(雪窦禅师别云:初问处但握雪团便打。)
  写大雪无过于水浒。林冲在大军草料场,看那天空时,单是纷纷扬扬下起一场大雪来,傍晚时那雪更下得紧了。现在庞居士走到门口也是这样的大雪。他指空中雪云:好雪片片,不落别处。
  大雪都落在林冲的灾难。但此地不是大军草料场,庞居士所立处是山河大地皆如来法身,好雪片片,不落别处。英雄看天下事皆不是他人的事,是自己的事。历史如钱塘江潮头来时,江风海气拍拍,只是吹他的衣裙戏顽。
  那禅客问:不落别处,然则落在甚处?是落在山前山后?是落在这里门首?这是问得处所太实了,不懂得法身,所以他挨了打。今时学者研究历史上的人物时,把时代环境云云看得太落实,便也该打。
  那禅客还问:我说的不对。然则把你的说来听听。这一问可是使庞居士也为难了。他若答法身遍满,但是也有边际吗?法无边际,法身则是有边际的,但不是处所的边际,而是法身在自无生有的边际。然则好雪片片也落在边际上吗?理论到此是一个新的缺口。
  于是他又打一掌。这一掌是打开,且只看这好雪片片吧。在说法的缺口上有好雪片片,不像是看的雪,亦且开口不得。所以说「眼见如盲,口说如哑」。这不是骂那禅客,倒是居士自己对此境界的惺忪人意。而雪窦禅师一叫打掷雪球,
  则回到了现实的好景致。
  历史上的英雄美人对于现实都是这样的惺忪人意。
  且听雪窦禅师颂来:
  雪团打,雪团打,庞老机关没可把。
  天上人间不自知,眼里耳里绝潇洒。
  ──潇洒绝,碧眼胡僧难辨别。
  这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里,也有天地之始,无雪的去处吗?
  第四十三则 洞山无寒暑处
  举:僧问洞山良价禅师:寒暑到来时如何回避?洞山云:何不向无寒暑去?僧问
  如何是无寒暑处?洞山云:寒时寒杀阇黎,热时热杀阇黎。
  碧岩录于此则,是以洞山禅师下五位回互正偏接人来解答。五位同互正偏是:正中偏、偏中正、正中来、偏中至、兼中到。坐标一改变,即高低大小寒暑亦都随之而改变。冰可以为火,火可以不热。禅宗的此坐标说上承老庄。(老子说:高下相形,庄子说:盖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穷也。)亦若干通于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而且与核子现象的凡非可逆者皆可逆,是同一原理。禅宗是主要以此来说明一个机字。寒暑亦是机边上的事。寒暑其实只是像月中兔子的影子照在玉阶上。
  所以雪窦禅颂师云:
  垂手还同万仞崖 正偏何必在安排
  琉璃古殿照明月 忍俊韩卢空上阶
  韩卢是名犬,它追月中兔影空紧张。
  人世的寒暑无过于恋爱,这也有无寒暑的去处吗?而且也不在乎回互正偏五位。一日清晨与宜蕙坐在山边,讲说如何是太上忘情。宜蕙道:红楼梦里太上忘情不是妙玉,而是贾宝玉与林黛玉及晴雯。瑶池西王母那里,金童玉女相见,如梨花对桃花,不落爱情。不该一动心,被罚投生尘世为人,这回是来彻底的恋爱,但是两人相对的一刻,会觉得尘世一切问题都没有,依然是金童玉女那心境。
  一部红楼梦的伟大,即在贾宝玉与林黛玉及晴雯的痴情,有太上忘情为境。
  一部红楼梦,不是琉璃古殿阶上的月中兔影,而是太虚幻境离恨天一块顽石上鑴的字迹。日本的源氏物语没有此境。金瓶梅更没有。歌德的浮士德亦没有此境。
  汉民族是在革命战争的死生地亦会有太上忘情,如在大寒酷暑而无寒暑。
  第四十四则 禾山解打鼓
  举:吉州禾山无殷禅师垂语云:习学谓之闻,绝学谓之邻。过此二者,是谓真过  。僧出问:如何是真过?山云:解打鼓。又问:如何是真谛?山云:解打鼓  。又问:即心即佛即不问,如何是非心非佛?山云:解打鼓。又问向上人来  时如何?山云:解打鼓。
  此僧如何不问:什么是解打鼓?若问,禾山将不会答是真过,或非心非佛等。
  大凡禅师举一事一物,多只是取的一个兴字,并非以它为比喻来说意义。解打鼓就是一个兴字。我表姊不喜欢威尼斯教堂的钟声,那不能与杭州西湖凤林寺的钟声相比。西洋的钟声单是召集的通知,不如中国的钟声是一个思省。在晨辉与幕霭里。表姊道:「但是我更喜爱鼓。鼓不是为思省,也不是为召集,而是叫人兴起。日本神社的神乐,先是打大鼓,那大鼓的鼓面总比大圆台面还大,你听它蓬蓬蓬的打起来,而年青的巫女就在那鼓声裹一手执扇障面。由左陛而登,趋向神前拜殿上,二人或四人两边分站了,一齐向神前俯伏,于是乐官把笙吹起来,而就在那笙声里巫女立起身开始了舞。舞时的乐律是大鼓与笙,乐官歌唱,都是祥瑞喜气,海宴河清。」
  表姊道:「那笙吹动起来就使人兴,但笙吹动之前是打大鼓,鼓是众乐之先。我先头听那鼓声里巫女细步趋向拜殿,好像钱塘江潮头来时的有风吹动。完全被那势道所感动了。随着舞的进行,那夹在笙里的鼓声又一记二记,把江山都打着实了。是兴的东西,却又能这样着实。后来我还参加过日光东照宫奉祀第一代将军德川家康的三百五十年祭礼,神殿内有当年战国时代的阵大鼓,蓬蓬蓬!打得人的心都震了。历史上的事与现前的事,都被这鼓声打得真实不虚。」
  什么真过真谛?什么非心非佛?什么向上人来时如何接?亦岂不是都在这打鼓里。
  中国是朝廷与太庙讲钟鼓之声,钟声令人起悠深之思,而鼓声则是充实的存在与行动。说不尽汉唐宋明的往事,想不完的中华民国的前程,古来的圣贤之教与革命的立志。一代人若是闻风应节起舞,钟声便是风,鼓声便是节。而应节是应机。所以雪窦的颂里,说鼓声里有千钧弩之发机,曰:「雪峰老师会辊球,争似禾山解打鼓。」
  第四十五则 赵州一领布衫
  举:僧问赵州从谂禅师:万法归一,一归何处?州云:我在青州作一领布衫,重七斤。
  僧问一归何处?若答:一归于无,那就是不及格。为什么?万法归一,一归于无,那只是一句观念论的逻辑学的说话,一点意味亦没有。应当把它看做活的,譬如平剧演水漫金山,扬子江滚滚波澜里虾兵蟹将对天兵天将的战斗,是万法;而舞台上忽又归于白蛇青蛇二人,单独在紧急的锣鼓声里舞剑一场,有耀武,有思省。万法归一时,这「一」该是个有思省的,它怎肯又归于无呢?像孙悟空与妖魔战斗败下来了只剩一人,也是不能又回花果山去的了。是这样的一个顶天立地的「一」,它还要耀武扬威闯天下。而我这里却作得一领布衫重七斤,世界便是像这样的亲切都在。
  但是你晓得了这个意思就好,也不必执着于那领布衫,不妨抛了。所以雪窦禅师颂曰:
  缝制犹认旧针线 七斤衫重几人知
  如今抛向西湖里 千载清风付与谁
  (注:首句原作「编辟曾挨老古锥。」又「千载」传作「下载」,云有出典。)
  千载清风是付与西湖。杭州西湖有秋瑾墓。旁边又有武松墓。武松是山东人,当年想是穿过青州布衫的。
  第四十六则 镜清雨滴声
  举:越州镜清寺顺德禅师问僧:门外是什么声?僧云:雨滴声。清云:众生颠倒  ,迷己逐物。僧云:和尚作么生?清云:咱亦迷己。僧云:咱亦迷己如何?  清云:出身犹可易,脱体道应难。
  单看这一番说话不易懂得,要参看了镜清禅师的别的说话,纔得豁然。一日镜清禅师问僧:门外什么声?僧答:鹁鸠声。清云:「欲得不招无间业。莫谤如来正法轮。」鹁鸠声应当是好听,他却说是招了无间业。他不说鹁鸠声与山川草木皆是佛声,而说是谤。原来是,道之动就是反,一切法都是谤如来正法轮。这谤是好。鹁鸠声招的无间业也是好。无间业在佛经原作无间地狱之业,但在这里都成了好语。
  父母喜对人说自己的小孩多坏。亲戚中讨人喜欢的姑娘被叫「小众生」。林黛玉每每说话冤枉贾宝玉。这都是谤。日本奈良朝的女人最是活泼健康,万叶集里女人的歌多是对男子讲的反话。当局者若知此意,即会喜爱嘲谤,宣传可以聪明。文学家若知此意,亦不会说什么暴露丑恶的文学理论了。
  雨滴声也是谤如来,你不是喜爱那鹧鸪声清吗?雨滴声亦一样的好听。英雄的一生即多是反如来正法轮、反孔子孟子、反当时的众人。他连对自然亦反,因为自然即是反它自己的。所以有革天之命。
  英雄是与天地万物相游戏,像两个小孩玩在一起。总是恼了又好,好了又恼。而年纪大些的总让让年纪小的。所以众生谤如来,如来却不谤众生。林黛玉说话故意冤枉宝玉,宝玉却不会也来冤枉黛玉。英雄对天地圣贤与众人,总是因为他还小,所以说天骄,连天亦骄惯他。其实是他比谁都亲。
  林黛玉说话伤了宝玉,她自己也哭泣起来。她这便是逐物迷己。她对宝玉,如南泉说的「时人见此一枝花,如梦相似」,你怎么的亦不能与之恝然不相关。你对他有万古的思慕幽怨。这不是逐物吗?这不是迷己吗?
  镜清禅师日:「咱亦迷己」。他是在好听的鹧鸪声里迷了己?他是在雨滴声里逐物逐的哪个?
  雪窦颂曰:
  虚堂雨滴声,作者难应酬。
  若谓曾入流。依前还不会。
  会不会,南山北山雨沾霈。
  像这样的逐物迷己,你会得不会得呀?「会不会,南山北山雨沾霈。」真是好不壮阔,那大雨照得堂庑都明亮了。
  问:如何是出身犹可易?答:「银钏金钏来负水。」又问:如何是脱体道更难?曰:「为伊憔悴终不悔。」
  第四十七则 云门六不收
  举:僧问照州云门山光奉院文偃禅师:如何是法身?门云:六不收。
  老子说:「反者道之动」,法身都带有反的意味儿,所以孙悟空天上地下都不能收留他。孔子也是,唐明皇说他:
  夫子何为哉?栖栖一代中。
  孔子就是法身,他的栖栖没有个落脚处,就是云门说的「六不收」。
  六不收也是说法身不可被收在哪一类型。五祖宏忍大师一日云:
  释迦牟尼佛 下贱客作儿
  庭前柏树子 一二三四五
  这样的把释迦牟尼佛的妙相庄严来解放了,可以叫他拿扫帚簸箕,扫清山门内柏树下的地,这就开了后来吴道子画拾得的发想。便像这样,他也是真的释迦,真的妙相。
  生于佛境,山川草木皆是法身,连那几株柏树亦是法身。
  可是古来一班仙佛也使人想念。且听雪窦禅师颂曰:
  一二三、四五六 碧眼胡僧数不足
  少林谩道传神光 卷衣又说归天竺    天竺茫茫无处寻 夜来却对乳峰宿
  末一句还是有安顿,如孔子的在阙里,虽无时俗的名利。但是有在于人世的位分。林黛玉亦是她的处境未有个着落,像晴雯更是什么亦没有,然而两人的位分是在宝玉的心上,亦即是在大观园的风景里了。
  第四十八则 朗上座翻却茶铫
  举:王太傅入招庆寺煎茶。时慧朗上座与明招把铫,朗翻却茶铫,太傅见了,问  上座:茶炉下是什么?朗云:捧炉神。大傅云:既是捧炉神,为什么翻却茶  铫?朗云:仕官千日,失在一朝。太傅拂袖便去。明招云,朗上座吃却招庆  饭了,却去江外打野(手+埋)。朗云:和尚作么生?招云:非人得其使。雪窦  禅师云:当时但踏倒茶炉。
  历史上一着之失,即刻会天地对你不仁,慧朗说仕官千日,失在一朝,意思就是悟得了这个。就这次失败也不是白白的了。至于王太傅拂袖便去,则是堕甄不顾的意思。明招和尚说慧朗:你为什么不说内行话,却去说外行话什么仕官云云呢?慧朗反问:依你便怎样说?明招道:只说是一时人手不便,岂不是就可以化严重的事也为小事了么?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这样纔是兴旺人家的作风。
  慧朗的答与明招的答,都也是好答,可是雪窦禅师犹觉不满,他着语道:「当时只该把茶炉也踏倒了。」
  雪窦禅师的着语,是有汉高祖起兵亡秦的气魄。史记高祖本纪:「高祖以亭长为县送徒郦山,徒多道亡。」这就是位官千日,失在一朝。你的亭长是在干什么的?要受秦法的严重处分了。可是下文:「自度比至皆亡之,到丰西泽中止饮,夜乃解纵所送徒。日:公等皆去,吾亦从此逝矣。」这就是他的翻却茶铫,索性把茶炉也踏倒了。于是徒中壮士愿从者十余人,后来斩白蛇起义,开了汉朝四百年天下。
  雪窦禅师深惜慧朗与明招都只具一只眼,答得不够。从来大福都是大祸所变,为什么这两人都不敢舒展呢?若像刘邦,则我就是风雷波涛。且听他颂来:
  来问若成风,应机非善巧。
  堪悲独眼龙。曾未呈牙爪。
  牙爪开,生云雷,逆水之波经几回。
  第四十九则 三圣以何为食
  举:三圣院慧然问雪峰山义存禅师:透网金鳞,不审以何为食?雪峰云:待汝出  网来向汝道。三圣云:一千五百人善知识,连话头也不识。雪峰云:老僧住  持事繁。
  读了「拒绝联考的小子」,很有人也想学样。就只耽心逸出了联考的网,将来如何谋生?宜蕙述她母亲的话:一枝草,一滴露,天总给他口粮的。但那是要在中国文明的人世纔行。现在的可是组织化的物质社会。无论苏俄式的或美国式的,国民都是总雇佣制,与被饲育制,你如果脱离了出来。就难说一枝草可有一滴露了。最恶的是中共大陆,国民都用粮票制,你若做了透网金鳞,你说说看,将以何为食呢?凡是这种违反人性的制度,根本要革命革了它,不是透网,而是把网破弃。
  向来中国的社会。其政治与产业的秩序,是像中国书画与建筑的留有很多的空间,让个人可以容与,好比鱼戏莲叶间。这纔是文明的人世,我们今日必要来重建,为了人的尊严。
  而革命者是先来透网。 国父当初在澳门开诊所行医,积有一、二万圆,有饭吃他不要,却去革命。 国父有个长兄,他岂不要耽心 国父以何为食。而这里最好的解答,还是那说的「一枝草,一滴露」。
  雪峰禅师的答「待汝出网来向汝道」,那当然好。不料三圣倒说他连话头亦不识。三圣问「出网金鳞不审以何为食?」其实你要答也只可答:未审以何为食。即所谓问即是答。
  雪峰被三圣如此一说,他遂亦不用再答了,只说:老僧事烦。而雪窦禅师的颂,即是发扬此向看未知境界的壮阔,曰:
  透网金鳞,休云滞水,摇干荡坤,振鬣摆尾。
  千尺沫喷洪浪飞,一声雷震清飙起。
  清飙起,天上人间知几几。
  以何为食的间题是只有以气概去盖过它。如国父他只有革命成功不成功的问题,没有所谓个人生活的问题,虽然 国父住在上海金神父路时每每叫副官把毯子送去当铺质当。
  第五十则 云门尘尘三昧
  举:僧问云门禅师:如何是尘尘三昧?门云:钵里饭,桶里水。
  三昧是一种修行,要修行到我心与大自然相亲冥。于一微尘中成就一切微尘世界。这样的修行如何做起?云门禅师答:从食菽饮水做起。
  小时跟哥哥到过杭州西湖法相寺,法相寺在净慈寺进去。寺古而小,僧侣只三人,主僧和我哥哥是朋友。当晚就留我们住。翌日一清早起来,一桌吃饭,饭颇粗糙,有蒸萝卜干却极甘香。还有是霉豆与青菜。二僧吃过饭就去寺地农作。这餐饭极真,觉得比大寺大庙里招待居士的素食筵席与斋供更好。至于一般人家的一日三餐,那又另是一番风光。我小时每见闾阎村落起炊烟时,总要感动,那实在是有着一个人世的忧喜。与古今历史上的乱离承平。
  人们只知中华料理的品样丰富多变化,冠于世界诸国,殊不知中国人家日常饭桌上对于一碗饭一杯水的感情阔达深厚,也非世界诸国所及。对于米饭与茶水,印度人的是一个净字,所谓妙喜食,与日本人的贞亲二字。都有一种人世的珍重。比起来,西洋人对于食就只是食欲。而惟独中国人对于米饭与茶水,不止于净与贞亲,却还有一种素朴的大气。
  西洋人的只是生存竞争的社会,虽然也有助人与互助,他们的生活规则单调得多。他们的看似简,其实只是陋,看似明快,共实是粗。中国人的社会是已升华而有了人世,道德与人事比西洋的真,更得繁简之理。也比印度的与日本的人世更广博细致。所以中国人处世做人,成败死生之机,悲喜得失之情,决绝与洒脱之意,从其表现于历史上的离乱与承平者来看,乃至单从其表现于文学上的来看,皆非他国人的可比。然而如释迦所言:「一切有情,依食而住。」佛有三十二相,却是吃相第一。中国人的情知与悟,皆报本于餐桌上对于米饭茶水的珍重法。日本人亦叫小孩要拣拾饭粒。日本且有滴水禅师,珍重一滴之水。
  真是,一茶一饭有历史上的离乱与承平,与我此生的悲欢离合。所以云门禅师说钵里饭,桶里水,是尘尘三昧,亦即人世的修行。
  然而这里雪窦禅师却来了一记翻,茶饭之事,他是把那人世的忧喜之情都来超过了,单取那素朴的大气,有如昆曲平剧把那剧情的悲欢离合都只是听个好嗓子。新近郭先生从台湾寄给我看一本好书,是曾郁芬着「国剧歌唱艺术对话录」,里边讲昆曲与平剧的嗓音有六喜与六忌,六喜是宽、亮、清、甜、厚、润。六忌是炸、劈、干、飘、皇、肉,我哥哥用书法来比给我听,说那六喜六忌真是说得对极了。于是两人再来解雪窦的这则颂。我哥哥教给我道:唱悲剧的嗓音也要是宽、亮、清、甜、厚、润。譬如易经的卦,爻有吉凶,而卦象都只是一个贞,没有不好的阳画(-)与阴画(- -)。超过或解脱云云都不可以只是观念的,而是要有现实的六喜的嗓音、与易的卦象造形。云门说的钵里饭,桶里水,把那人世的忧喜之情都来解脱了,而只是一个素朴的大气,也可比是这嗓音与卦象。
  经我哥哥这一说,我也明白了。我哥哥真是好,我说哥哥,你的人便也是像那卦象。他笑了,说道:「你就是会离题,且把雪窦的这则颂念一遍给我听听。」我便来念:
  钵里饭,桶里水,多口阿师难下嘴。
  北斗南星位不殊,白浪滔天平地起。
  拟不拟,止不止,个个无裈长者子。
  哥哥听了说:「啊!豁脱了亦还是会洪波滔天,那北斗南斗一句真是大。」我却不理睬这些,只去比想北宋人画的节日戏婴图,说什么拟不拟,止不止,原来就是那小儿的无心嬉戏。而那几个小孩太小了,皆只系肚兜,赤着屁股。
  第六十一则 风穴若立一尘
  举:汝州风穴延昭禅师垂语云:若立一尘,家国兴盛,野老颦蹙;不立一尘,家
  国丧亡,野老安恬。(雪窦禅师拈柱杖云:还有同生同死底纳僧么?)
  禅宗比印度佛教少讲慈悲,扶强者不扶弱老,为智者不为愚人。老子庄子孟
  子都是如此。孟子言譬如弯弓,引满,中道而立,能者从之。禅宗是一片智能的
  刀光,姚广孝对燕王曰:「臣知天道,何论民意。」一言打响了古今历史。这里
  延沼禅师说的立一尘与不立一尘,无视野老,苏诗有:「野老苍颜一笑温」,野
  老只是不识世有先知先觉。
  这立一尘的话,亦非印度佛教所有。这一尘是可以指的唐末五代的胡氛兵尘
  ,亦可以指的新建宋朝,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其间
  历史上的消息几微,岂是野老所知,亦非如今时的民意代表们所知。
  而当时多少豪杰,都是乘天下之乱而起,可比是同条生的,但后来不同条死
  。如刘邦之与吴广陈胜项羽,刘秀之与赤眉绿林,李世民之与李密王世充,赵匡
  胤之与钱镠李璟等,皆是同条生,不同条死。同条生纔是开了历史,不同条死纔
  是成定得天下。连韩信这样的功臣,后来也遭诛戳。
  所以雪窦禅师颂曰:
  野老从教不展眉 且图家国立雄基
  谋臣猛将今何在 万里清风只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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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喻经》札记三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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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坠中天 曷胜震悼——记赵朴老对班禅大师的深情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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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传佛教噶举派主寺——八邦寺

藏传佛教觉囊派中壤塘寺调查


即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救三道苦。惟愿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在世富贵全,往生极乐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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