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的文字观
“不立文字”是禅宗对文字的基本态度。历代禅宗祖师都强调在生活中实践修行,不重视经教文字。即便在接引学人,教育弟子的方法上也大都以生活中的事例加以开导,反对以语言文字及一切形式化的方式来理解禅法。如《祖堂集》卷二记载达摩祖师对慧可说:“我法以心传心,不立文字”《楞伽师资记》卷一亦说“圣道幽通,言诠之所不逮,法身空寂,见闻之所不及,语言文字,徒劳施设也。”此一观点,诸多禅藉皆已明示。
禅宗对文字的观点,有其根本的教理依据,兹述如下:
一、心灵体验的非言说性
禅宗经常用“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或“哑巴吃蜜”这样的话来形容一个人内在的心灵体验,无法用文字语言来表达。文字语言作为一种表达工具,有一定的局限性。首先,文字是思维的产物,是形式化、规范化的东西;而人类的心灵体验却是个体的、无限定的、非规范化的形态,因此文字语言不能全面真实地反映人内在的心灵体验。其次,文字语言所描述的只有是生活中为大众所共同经历的、有共性经验的事物上才能产生相互理解的效果。否则,由于人们个体教育程度、立场角度等众多因素的不同,往往在沟通上产生诸多困难和误解。佛经中有一个“盲人摸象”的故事,就可以很生动地说明这个道理。故事说有几个盲人欲了解大象的真实形状,分别从各个角度摸大象。有的摸到大象的腿,就说大象的形状是“柱子”;有的摸到大象的尾巴,就说大象的形状象“绳子”;有的摸到大象的耳朵,就说大象的形状象一叶芭蕉;有的摸到大象的躯体,就说大象似“一堵墙”……,这种种结论,显然都是错误的。
文字语言在表达人类内心形象化的体验方面尚有诸多困难,何况是远离妄想、无比清净的佛性呢?《楞伽经》卷二就明确指出“第一义者,圣智自觉所得,非言说妄想境界。是故言说妄想,不显示第一义。言说者,生灭动摇,展转因缘起。若展转因缘者,彼不显示第一义。”禅修的用功方法在于彻照妄想,远离分别,专精入微,究本还源。如果依于文字语言,生产思索、推理、猜测等念头,则无非妄上加妄、头上安头;这种方法,只会离真如本性越来越远,又如何能彻见本来面目呢?禅门里有一个公案,说有一个自小失明的盲人,到处向人请教“白色”是什么样的颜色。开始有人告诉他“白色就象鹅色一样。”盲人一听,就用手触摸鹅毛,得出结论“原来白色是毛茸茸的。”于是他逢人便说“我知道白色了,白色是毛茸茸的。”后来有人告诉他,“错了,白色怎么会是毛茸茸的呢?白色应该象雪花一样的。”盲人一听,在下雪时感受雪花,又得出结论“白色原来是冷冰冰的。”如此辗转,终究不能如实体会“白色”。惟有此盲人治愈眼疾,开眼亲见白色本色,于现量中如实体知,方为彻底了悟,此时境界感受,又非文字语言所能描述了。《维摩诘经·入不二法门品》也阐述了同样的道理:维摩诘居士与众菩萨讨论“云何菩萨入不二法门”,三十二位菩萨各抒己见。最后,文殊师利菩萨问维摩诘:“我等各自说已,仁者当说,何等是菩萨入不二法门?”时,维摩诘默然无言,文殊师利叹曰:“善哉!善哉!乃至无有文字语言,是真入不二法门。”在这里维摩诘居士以一种极端的形式告诉人们,第一义谛超出了语言文字阐述的义理,因为只是方便权宜的假说,决非真理本身。
二、文字本体的虚无性
从大乘佛教般若空观的思想来看,世界一切万法都是因缘假有,虚幻不实的,人类的文字语言同样不可凭依。如《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句义品》所说“譬如鸟飞虚空无有迹,菩萨句义无所有亦如是。”
般若空观的思想是构筑禅宗哲学体系的重要基石。禅宗自湖北黄梅破额山四祖道信始,传法印心所依经典由《楞伽经》改为《金刚经》,般若空观思想盛极一时。般若空观思想认为诸法性空。文字本身亦属虚幻,依着虚幻不实的文字,去寻求无上的大道,自然是妄上加妄。因此,六祖慧能大师才说“佛性之理,非关文字”,“法无文字,以心传心,以法传法”。
综上所述,我们对禅宗“不立文字”的观点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同时我们也会产生许多疑问。譬如,若完全荡除文字语言的作用,那么世尊又何以说法四十九年呢?若无文字语言,佛陀教法何以传承?而一向标榜“不立文字”的禅宗自己又何以留下那么多公案和禅门典籍呢?
其实禅宗“不立文字”的思想,并非完全否定文字的作用,而是反对依于文字产生的形式化、概念化的思想。“不立文字”中针对当时义学兴盛,人们只注重讲经说法,研析经典义理,而不重视实践修行的流弊而提出的。同时也是以“真如佛性”超出文字语言等一切形式化思维的特殊性而提出的,所谓“‘第一峰头’,从来不许商量”。但对于禅修的方法及过程则文字语言可为“指月”。况且,文字作为一种工具,其性本空,只是由于人们心灵体验不同,方法不同而产生种种利弊,就象一把刀,善用者披荆开路,不善用者杀生堕落。大珠慧海禅师也说:“经是文字笔墨,文字笔墨性空,何处有灵验?灵验者,在持经人用心,所以神通感物。试将一卷经安著案上,无人受持,自能有灵验否?”由此可见,由文字产生的种种弊端,其过在人,而非文字。
禅宗在提出“不立文字”的同时,为避免后人错误理解,同样也提出了“不离文字”的思想。如六祖慧能大师就指出“一切经书,及诸文字,大小二乘,十二部经,皆因人置,因智慧性故,然能建立。若无世人,一切万法,本元不有。故知万法本因人兴,一切经书,因人说有,缘在人中有愚有智。”一切文字,因人而有,若执著“不立文字”,反为着“空”。《维摩诘经·观众生品》中天女问舍利弗“如何耆旧大智而默?”(舍利弗)答曰:“解脱者无所言说,故吾于是不知所云。”天女曰:“言说文字皆解脱相,所以者何?解脱者不内不外,不在两间,文字亦不内不外,不在两间,是故舍利弗,无离文字说解脱也。所以者何?一切诸法是解脱相。”一切诸法既具空性,又具解脱相。语言文字既因其虚妄不实而毫无意义,又因其具有解脱作用而不可放弃。由此可见,禅宗所谓的“不立文字”,是为了扫除经教文字造成的理障、事障,即排斥概念化、说教式的经典文字,而并非完全否定文字本身。
禅宗的文字观给我们很多启发:首先,学佛法应在自心上下工夫,以培养清净心为本,开发根本智,而不是迷著经教文字,在妄想的窟穴中打转。其次,要明了修学的方法和理路,善用一切经典文字,深入经藏,智慧如海,避免盲修瞎练。最后,要处理好“学以治心”与“学以致用”的关系,学先自正,后以正人,发扬菩萨精神,觉悟人生,奉献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