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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密之“十所以”,立论有十──“一师有本末冯本印末故。二禅有诸宗互相违阻故。三经如绳墨楷定邪正故。四经有权实须依了义故。五量有三种勘契须同故。六疑有多般须俱通决故。七法义不同善须辨识故。八心通性相名同义别故。九悟修顿渐义似违反故。十师授方便须识药病故。”──立意唯一:“既不依经,即是邪道”!摘其要者罗列于下: 经是佛语,禅是佛意,诸佛心口必不相违。 达摩受法天竺,躬至中华,见此方学人,多未得法,唯以名数为解,事 相为行。欲令知月不在指,法是我心,故但以心传心,不立文字。显宗 破执,故有斯言,非离文字说解脱也。故教授得意之者,即频赞金刚楞 伽云:“此二经是我心要。”今时弟子,彼此迷源,修心者以经论为别 宗,讲说者以禅门为别法。闻谈因果修证,便推属经论之家,不知修证 正是禅门之本事。闻说即心即佛,便推属胸襟之禅,不知心佛正是经论 之本意。 以法就人即难,以人就法即易。 经如绳墨,拭定邪正者。绳墨非巧,工巧者必以绳墨为凭。经论非禅, 传禅者必以经论为准。中下根者但可依师,师自观根随分指援。上根之 辈悟须圆通,未究佛言,何同佛见? 西域诸贤所解法义,皆以三量为定:一比量,二现量,三佛言量……佛 言量者,以诸经为定也。勘契须同者,若但凭佛语不自比度证悟自心 者,只是泛信,于己未益。若但取现量自见为定,不勘佛语,焉知邪 正?……禅宗已多有现比二量,今更以经论印之,则三量备矣。 经是佛语,禅是僧意,违佛遵僧,窃疑未可。【112】 通篇上下,大声疾呼。但人类历史的通例,凡艺术、哲学、宗教的天才、先知先觉者,往往因为超越现实太过,故彼生前往往是寂寞的。圭峰宗密生前,于一般眼光看之,“寂寞”两字似乎沾不上边──他身为华严、禅两宗法子,开法于终南山,门庭出入,皆是一时权贵、高僧大德,唐文宗太和二年(828),更得敕赐紫方袍之誉,为僧若此,更复何求!不过,再深一层思考,宗密逝于会昌元年(841),四年后,唐武宗灭法,即有名的“会昌法难”。而禅宗正是于“会昌法难”之后,方真正遍及全国,成为中国佛学舞台的唯一主流的。禅门那“不立文字”的宗旨宗风,在宗密集《禅藏》、写《禅源诸诠集都序》之后数百年间,不但没有改变,反而行之更甚;而《禅藏》却下落不明,成为千古之谜。由此观之,大师不可谓不寂寞也! 历史无情,但也因此是最公正的。宗密之卓见,最后终于被“发现”、被承认,成为佛门主流。有史为证:至元九年(1272)元始祖召见从伦西庵等八位禅师,询问有关禅宗的教理问题。对于皇上的垂问,八位禅僧不约而同地依据《集都序》一一予以回答,不但是不懂佛道的皇帝全心信服,连当时在座的帝师、于佛法深有研究的八思巴也深表赞同,结果龙心大悦,下令印行《禅源诸诠集都序》,召示天下。 这是一个标志:禅宗很幸运,有赖宗密预见到它那天生的隐疾,早早地开出药方藏于金匮。时机一到,它就现成取出,自我调节,避免了“吾宗丧矣”(南阳慧忠语)的悲剧。 重读大师《集都序》,他并没有直接地提出禅净合一的主张,相反,他对当时流行的念佛法门也有所批评: 至于念佛求生净土,亦须修十六观禅,及念佛三昧、般舟三昧。 宗密以复古为革命,其立场是相当“正统”,甚至有点“迂”。然而,禅之病,积重难返,须得猛药。唯有重立经典之权威,方能清除种种时弊;而从更广大的历史背景看来,禅净合一的潮流,即因此获得源泉和方向。正因如此,我们视圭峰宗密为禅净合一史上之一大重镇。 第二节 永明延寿──一心为宗,万善同归 说禅净合一,永明延寿历来是最重要的一位,然而也是最被曲解的一位。 延寿为六祖慧能传下第十一代:慧能二传至石头希迁开石头宗;又四传雪峰义存,下衍云门、法眼二宗;法眼宗创宗者清凉文益(885-958)系义存三传弟子,永明延寿即其再传。 按,时至唐末,“南禅五家”把禅宗声势推至登峰造极,五家禅“唯我独得如来心法”之气焰,当然也一个高过一个。唯法眼宗的清凉文益出了个“例外”而非常地“显目”──法眼宗之创宗,居然现成抉取华严宗说!文益以“华严六相义”说明“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得出一切现成和理事圆融的结论。 所谓“三界唯心,万法唯识”是华严宗的“一真法界缘起”(又称华严“性起”),“一真法界”即是心,心是宇宙的实相,万法是心的现象。如何证明呢?则有“华严六相说”:万法皆有六相,而六相正是心之“性起”(本性显现),所以“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上述说法乃是华严初祖帝心杜顺(557-640)、二祖云华智俨、及三祖贤首法藏数代人的发明,是华严宗的旗帜。当然,文益并没有“易帜”归顺华严,他之说心识、理事、总别、同异、成坏等,恐与《坛经》中慧能临终嘱付之“对法”意趣相通,所以真正成为法眼宗之旗帜的,乃是一个“心”字。 抓住这一宗门特色,去理解永明延寿,才不至犯下“过犹不及”的毛病! 从来说永明延寿,都载以“禅净双修”之桂冠。传延寿三十岁时上天台山天柱峰参法眼宗大师天台德韶,即得契悟。后因梦感,于国清寺智者禅院作二阄,一曰“一生禅定”,一曰“诵经万善庄严净土”,拈七次皆得后者,于是专修净业。吴越忠懿王因之而为其造西方香严寺。动人的故事,加上那赫赫有名的“四料简”,于是乎,禅净双修成了延寿《宗镜录》、《万善同归集》、《唯心诀》的唯一主旨,而倡“唯心净土”则成了延寿一生最大功绩。 谬矣!误矣!这顶桂冠,对永明而言,给得太窄,给得太早! 延寿之《宗镜录》,洋洋一百卷,但其主旨,其“自序”中说得清清楚楚:“举一心为宗,照万法如镜”。吴越王钱倜之序,更称该书为《心镜录》:“心镜录者,智觉禅师所撰也。”《万善同归集》中,亦明文拈出:“问:所修万善,以何为根本乎?答:以心为本” 所以,首先,延寿的立论,绝对是站在禅宗的立场上,认禅宗为不二法门,以禅宗之“心”去融会全体佛法。 请看彼于《宗镜录》开卷第一句话:“祖标禅理,传默契之正宗;佛演教门,立诠下之大旨。则前贤所禀,后学有归,是以先立宗章。”检看全文,凡与此宗章有关之文字,都是“出语成双”──一关宗门,一照教门,禅宗所本,绝对是佛法之真谛!这种自信,在其自序中一而再,再而三: 曹溪一味之旨,鹄林不二之宗。 因指见月,得兔忘罟;抱一冥宗,舍诠检理;了万物由我,明妙觉在 身。可谓搜抉玄根,磨砻理窟;剔禅宗之骨髓,标教网之纪纲。余惑微 瑕,应手圆净,玄宗妙旨,举意全彰。 后北宋杨杰于元和六年(1092)为《宗镜录》作重版序说:“以佛为鉴……知戒定慧为诸善之宗……以众生为鉴……则知贪嗔痴为诸恶之宗……返鉴其心,则知灵明湛寂,广大融通,无为无德,无修无证,无尘可染,无垢可磨,为一切诸法之宗矣。”可谓知音。 但是,第二,延寿并不认为时下流行的禅宗各派都是得到了“曹溪一味之旨”,如圭峰宗密一样,他对当时宗门之内“罔识正宗,多执是非,纷然诤竞,皆不了祖佛密意”的情况心忧如焚。如果说宗密的功绩在于重立经典的权威,那么延寿则是沿著宗密的足迹再向前跨了一大步──他要求去行!所以,不是狭窄的“禅净合一”,而是更大范围的“教禅合一”;不是单一地提倡“唯心净土”,而是更广泛的号召“万善同归”。这才是延寿著作的主题和核心!也是延寿一生的功绩所在! 如前节所述,宗密的时候,禅宗分枝已有百家之多。百年之后,到延寿之时,禅宗勃兴,门派之多,更是数不胜数,《万善同归集》中“略标”邪见,就有一百二十种之多。邪在何处?归根结蒂,毛病还是出在同一根子上──绝对的内省自证,没有一个统一的、外在的真理标准。被称为“禅徒”的那帮人,假冒悟境的不肖之徒不说,余下的也是非僵即狂。所以延寿的药方:真正的“禅宗之骨髓”,也就是“教网之纪纲”,传诸佛祖,载于经典,见于僧行。欲得般若者,修行六度为唯一正道;已达化境者,修行六度更是唯一的证明和必然的体现。因此,万善即禅,禅即万善。所以“万善同归”,而非“禅归于净” 《万善同归集》三卷,延寿设一百零九问答,以理事合一为理论武器,竭力提倡教禅合一、回归传统,以期造就笃履践行、信解可证的新禅风。延寿此旨,涵盖全局,气魄恢宏,堪称继往开来。 诚然,延寿对净土宗之念佛法门,全力拥戴。《万善同归集》中凡五见: 一、卷上第十三问(按,原文问答并无编号,序数是笔者所加)── 问:经云:观身实相,观佛亦然,一念不生,天真朗然。何得唱他佛 号,广诵余经?…… 答:……且如课念尊号,教有明文,唱一声而罪灭尘沙,具十念而形栖 净土。既契之后,心佛双亡;双亡定也,双照慧也;定慧既均,亦何心 而不佛,何佛而不心。心佛既然,则万境万缘,无非三昧也,注复患 之,于起心动念高声称佛哉! 二、卷上第二十七问── 问:唯心净土,周遍十方,何得托质莲台寄形安养,而兴取舍之念,岂 达无生之门?欣厌情生,何成平等? 答:……又平等之门,无生之旨,虽即仰教生信,并乃力量未充,观浅 心浮,境强习重,须生佛国以仗胜缘,忍力易成速行菩萨道…… 三、卷上第二十九问── 问:一生习恶积累因深,如何临终十念顿遣? 答:……是垂死时心,决定勇健故……真金一两,胜百两之叠华;爝火 微光,热万仞之草。 四、卷上第三十问── 问:心外无法,佛不去来,何有见佛及来迎之事? 答:唯心念佛,以唯心观,遍该万法,既了境唯心,了心即佛,故随所 念无非佛也……心佛两亡,而不无妄相,则不坏心佛。空有无阂,即无 去来,不妨普见。见即无见,常默中道,是以佛实不来,心亦不去,感 应道交…… 五、卷上第三十一问── 问:庞居士云:事上说佛国,此去十万里,大海渺无边,动即黑风起, 往者虽千万,达者无一二,忽遇本来人,不在因缘里。如何会通而证往 生? 答:若提宗考本,尚不说有佛有土,岂言达之不达乎?……若约事论故 非一等,九品往生上下俱达……今古俱载,凡圣俱生,行相昭然,明证 目验…… 若单独引此五条,确能给人强烈印象──永明延寿之鼓吹禅净合一,不遗余力!(明清以还,这样做的人一而再、再而三。)但若综观延寿思想全体,就会持不同见解──此不过是延寿所鼓吹的“万善同归”之一部分而已! 在《万善同归集》之一百零九问中,除了从理行、权实、真俗、性相、体用、空有、正助、同异、修性、因果等十法门入手,立圆修真义之外,具体的万善众行,绝非只提净土一门。不必长篇引文,只要罗列名目,即能窥得全豹。 卷上第十五,问何必唱诵。 卷上第十七,问何必礼拜。 卷上第二十三,问何必持戒。 卷上第二十四,问何必忏悔。 卷上第二十五,问何必灭罪。 卷中第一,问何必燃指烧身。 卷中第二,问何必舍身投岩。 卷中第三,问何必布施。 卷中第十三,问何必坐禅。 卷中第十五,问何必读经。 卷中第十六,问何必求善知识。 卷中第十七,问何必说法。 卷中第二十三,问何必度众生。 卷中第二十五,问何必发心。 卷中第二十六。问何必供佛。 卷下第十六,问儒道释三教高下。 卷下第三十三,问在家菩萨如何修行。 由此可见,延寿之立论,禅是单独的一极,教是另一极,净土仅是“教”中的一分子;且即使是教,与禅的地位也不是完全平等的,请看延寿自己的说明: 夫万善是菩萨入圣之资粮,众行乃诸佛助道之阶渐,若有目而无足,岂 到清凉之池? 禅是“目”,教是“足”,而净土更是众多之万善中的一“足”。故说延寿倡禅净合一,实在是失之于窄。 第三节 永明延寿的“四料简” 读者至此,肯定会有一大大疑问──延寿大师的“四料简”简单扼要、清楚明白,从来就是禅净合一最响亮的口号。如这也不能算禅净合一,那什么才叫禅净合一? 这确是个大问题,说永明延寿,“四料简”是绕不过、避不开的。 有禅无净土,十人九蹉(或作错)路,阴境若现前,瞥尔随他去。 无禅有净土,万修万人去,但得见弥陀,何愁不开悟。 有禅有净土,犹如戴角虎,现世为人师,来世为佛祖。 无禅无净土,铁床并铜柱,万劫与千生,没个人依怙。 或是不知天高地厚──我一直怀疑,数百年来,人们是怎样读此“四料简”的?目不识丁的小脚老太太,把它当作“南无阿弥陀佛”一样去念,应是情有可原。但众多的高僧大德,文人学士,如果他们流览过延寿大师的《宗镜录》、《万善同归集》,应当一眼就看出它们与“四料简”味道不一样。即使没有空闲捧读大师之鸿蒙巨著,也应一念即知:“四料简”之立论,绝不止于禅净合一!说得不能再明确了──净土之功,远胜于禅! 因此,只要稍具考据知识者,就会怀疑这“四料简”到底是否永明所说;就会想到是否需要考证一下,这“四料简”到底是怎么一会事。 我猜想肯定有人想到过这一点,但除了笃信净土之信仰阻止他们去怀疑或正视他们的怀疑之外,还有一个很具体的技术上的困难──几乎是公理,“四料简”系永明延寿之法语;至于其出处,大多数人是避而不谈,明洪武十四年(1381)独庵道衍(即姚广孝)编《净土简要录》并赋《诸上善人咏》滥觞于先:“(永明延寿)有《宗镜录》一百卷行世,有四偈劝禅人兼修净土”,行文含糊其事,但二者前后相连,颇会令人视为一事。至清僧济能,于乾隆三十五年(1770)撰《角虎集》,则直言:“(永明延寿)为《宗镜录》一百卷,中有四料简”──《宗镜录》一百卷,上百万字,谁敢保证自己读时没有漏掉些什么?人家白纸黑字,信誓旦旦;你找不到,是你的问题。我想,这大概是庐山烟雨浙江潮,云雾弥漫直至今的原因所在吧? 笔者当年考及此题,便为此深感困扰。每有机会,向同行或法师请教,往往被“你的问题,我们不敢回答。”或“你也搞不出结果,惶论我辈”之类的客气话,将球传回。到美国后,又曾匿名去信给美国和台湾两个专奉净土的寺院,两处的主持僧人都是当代有名的净土大德,或许他们能告诉我,延寿大师之“四料简”出于《宗镜录》第几卷,或是另有出处。但是,也没有回信。 于是乎,虽然凭自己的感觉和经验,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禅宗中人,最喜欢伪造、增益历史,把自己的见解和创作,附会于某一名头很大的祖师,藉以振作声势,推动宏传。而今,轮到净土中人以同样的手法,来蛊惑禅宗的后人了──这“四料简”是后人所造,安置于延寿大师名下,以达到抬高净土地位的目的。 我的部分理由前文已反复提及:永明的佛教立场,从而《宗镜录》、《万善同归集》二书的主题,乃是教禅合一、万善同归,还没有到单独的禅净合一阶段,更不用说如“四料简”中那净高于禅的思想了。 更进一步的论据来自《宗镜录》自身。学者著书,在同一主题的烛照下,不应有违背主题的论点和内容,因而全书的内容应具同一性,不会有自相矛盾的情况。现在我在《宗镜录》中找到了与“四料简”无法相容的材料: 《宗镜录》卷三十六,专讲观门。开卷立论: 夫观门略有二种:一依禅宗及圆教,上上根人,直观心性,不立能所, 不作想念,定散俱观,内外咸等,即无观之观,灵知寂照。二依观门, 观心似现前境,虽权立假相,悉从心变。如观经中,立日观水观等十六 观门;上生经中,观兜率天宫弥勒内院等。 虽然承认净土的地位,但却是置于禅宗及圆教之下。直言之,净土尚不够圆教之资格。何能想象,同一书中,会出现如“有禅无净土,十人九蹉路”之类的话? 《宗镜录》卷三十九,专讲福罪报应:“夫宗镜是实相法门,若信得何福?若毁得何罪?”设此问题,若是净土中人,则三经一论,往生西方;临终一念,金台来迎……绝对是“得福”的现成答案!但延寿的回答:“故知若不信宗镜中所说实相之理,则如胜意比丘,没魂受裂地之大苦;若有信如是说,则如文殊师利智慧演深法之妙辩。信毁交报因果无差,普劝后贤应深信受。”崇尚无相之智慧,显然禅门嫡传。延寿于此,引《大般若经》,提及“东方过十万亿佛土有国名宝庄严”,却只字不提西方净土。如此立场,可能唱出“带角虎”之高调? 《宗镜录》卷九十四至卷一百,乃是全书“后引真诠,成其圆信”的第三部分。“更引大乘经一百二十本,诸祖语一百二十本,贤圣集六十本,都三百本之微言,总一佛乘之真训。可谓举一字而摄无边教海,立一理而收无尽真诠;一一标宗,同龙宫之遍览;重重引证,若鹫岭之亲闻。”然而,一百二十本经中,与净土有关者,唯《弥勒成佛经》;六十本集中,唯《天台无量寿佛疏》和《安乐集》入选。无论如何,延寿所“标”之“宗”,不会是净土宗吧! 但是,就是因为缺乏考据上最重要的“本证”,我就一直不敢把自己的判断作为一学术见解公诸于世。 然而,柳暗花明,因缘际会,问题居然解决了! 凡读过拙著《禅宗六变》者,应都知道,我于九二年应哈佛大学燕京学社邀请以访问学者身分赴美,九三年应沈家桢居士之邀,到纽约上州庄严寺内世界宗教研究院任客藉研究员,《禅宗六变》就是在那儿完成的。到九四年底,沈家桢居士发起把中文佛经输入电脑,制作多媒体光碟之项目,我很荣幸地负责文字编辑工作。拜现代科技之赐,我终于得以肯定地说:《宗镜录》中没有“四料简”! 当我们把《宗镜录》输入电脑之后,我迫不及待地马上作全文检索。因为怕《宗镜录》中的原文在长期的流传中或有改动,故我把“四料简”折开检索,结果如下: “有禅”──凡七见,皆与“四料简”无关。 “无净”──凡十六见,同上。 “无禅”──凡一见,同上。 “有净”──凡十四见,同上。 “万修”──无。 “蹉路”──无。 “错路”──无。 “阴境”──无。 “瞥尔”──凡一见,与“四料简”无关。 “戴角虎”──无。 “角虎”──无。 “虎”──凡二十三见,皆与“四料简”无关。 “铁床”──无。 “铜柱”──凡一见,与“四料简”无关。 经如此检索,现在可百分之百地下断语──《宗镜录》中没有“四料简”。 缘此思路,我对有关材料作了进一步追迹,结果非常有趣:不仅是“四料简”,还有那让后人一再仿效的抓阄故事,也是净土后人增益──一部永明延寿事迹之“层累”史(顾颉刚先生有“古史层累说”),直可看作一部禅净合一史的缩影。 有关永明延寿的传记最早见于《宋高僧传》。按大师生于唐昭宗天复四年(904),高寿七十二,圆寂于宋开宝八年(975);而《宋高僧传》作者赞宁生于五代后梁末帝贞元五年(919),逝于宋真宗咸平四年(1001),二人绝对同代。赞宁身为太祖敕封国师,无特殊的理由,绝不会对一隐于南方、一心向善的当代僧人任意贬褒,更不用说伪篡史说了,故赞宁所记,当为事实。 《宋僧传》中延寿事迹于历史上的延寿传记具源头意义,且全文不长,兹录于下: 宋高僧传 卷二十八 兴福篇第九之三 释延寿,姓王,本钱塘人也。两浙有国,时为吏督纳军须。其性纯直口 无二言,诵彻法华经声不辍响,属翠微参公盛化,寿舍妻孥削发登戒。 尝于台岭天柱峰九旬习定,有鸟类尺鷃巢栖于衣褶中。乃得韶禅师决择 所见,迁遁于雪窦山。除诲人外,瀑布前坐讽禅默。衣无缯纩,布襦卒 岁。食无重味,野蔬断中。汉南国王钱氏最所钦尚,请寿行方等忏,赎 物类放生,泛爱慈柔。或非理相干,颜貌不动。诵法华计一万三千许 部。多励信人营造塔像,自无贮畜。雅好诗道,著万善同归宗镜等录数 千万言,高丽国王览其录,遣使遗金线织成袈裟紫水精数珠金藻罐等。 以开宝八年乙亥终于住持,春秋七十二,法腊三十七,葬于大慈山,树 亭志焉。 此传中要点: 一、师承──先从翠微参公出家,后得天台德韶印可。 二、修证──诵彻法华,专行六度。 三、驻锡──先天台天柱峰,后雪窦寺(在浙江溪口)。 四、护法──汉南国王钱氏。 既无抓阄故事,也无“四料简”,甚至没有明文说他在永明开法。很清楚,赞宁此传,没有宗派色彩。但有一点令人不解,延寿为德韶门下,系禅宗重镇,而《宋僧传》分习禅、护法、感通、读诵等十篇,延寿却被安于“兴福”篇中,不知何据? 当时与《宋僧传》相呼应的,是道元撰于宋真宗景德三年(1004)的《景德传灯录》,此乃“禅宗本”延寿传之源头,故亦录全文如下: 杭州慧日永明延寿智觉禅师,余杭王氏子。总角之岁,归心佛乘。既冠 不茹荤,日唯一食。持法华经,七行俱下。才六旬,悉能诵之,感群羊 跪听。年二十八,为华亭镇将,属翠岩参禅师迁止龙册寺,大阐玄化。 时吴越文穆王知师慕道,乃从其志,遂礼翠岩为师,执劳供众,都忘身 宰。衣不缯纩,食无重味。野蔬布襦,以遣朝夕。寻往天台山天柱峰, 九旬习定,有鸟类斥鷃,巢一衣褶中。暨谒韶国师,一见而深器之,密 授玄旨。仍谓师曰︰“汝与元师有缘,他日大兴佛事。”初住雪窦,上 堂︰“雪窦这里,迅瀑千寻,不停纤粟。奇岩万仞,无立足处。汝等诸 人,向甚么处进步?”僧问︰“雪窦一径,如何履践?”师曰︰“步步 寒华结,言言彻底冰。”师有偈曰︰“孤猿叫落中岩月,野客吟残半夜 灯。此境此时谁得意?白云深处坐禅僧。”忠懿王请开山灵隐新寺,明 年迁永明大道场,众盈二千。僧问︰“如何是永明妙旨?”师曰︰“更 添香著。”曰︰“谢师指示。”师曰︰“且喜没交涉。”僧礼拜,师 曰︰“听取一偈︰欲识永明旨,门前一湖水。日照光明生,风来波浪 起。”问︰“学人久在永明,为甚么不会永明家风?”师曰︰“不会处 会取。”曰︰“不会处如何会?”师曰︰“牛胎生象子,碧海起红 尘。”问︰“成佛成祖,亦出不得。六道轮回,亦出不得。未审出甚么 处不得?”师曰︰“出汝问处不得。”问︰“教中道,一切诸佛及诸佛 法,皆从此经出,如何是此经?”师曰︰“长时转不停,非义亦非 声。”曰︰“如何受持?”师曰︰“若欲受持者,应须著眼听。”问︰ “如何是大圆镜?”师曰︰“破砂盆。”师居永明十五载,度弟子一千 七百人。开宝七年入天台山度戒约万余人。常与七众授菩萨戒,施夜鬼 神食,朝放诸生类,不可称算。六时散华行道,余力念法华经,计万三 千部。著宗镜录一百卷,诗偈赋咏凡千万言,播于海外。高丽国王览师 言教,遣使赍书,叙弟子之礼。奉金线织成袈裟、紫水精珠、金澡罐 等。彼国僧三十六人,皆承印记,前后归本国,各化一方。开宝八年十 二月示疾。越二日焚香告众,跏趺而寂。塔于大慈山。 与《宋僧传》相比,基本构架应是相同,最大的不同有二:一是大师行迹交待详于《宋僧传》。先龙册寺,后到天台天柱峰,再雪窦寺,接著为忠懿王请至灵隐寺,最后是永明大道场。第二是多了许多禅家机锋。道元与延寿、赞宁也算是同代人,他撰《景德传灯录》时,离延寿涅般方三十年,而赞宁圆寂更是仅四年前事,去古未远,难以想像能肆意乱说,故《传灯录》与《宋僧传》所记基本相同,多了禅语禅偈,乃是《灯录》本色。鉴于上述理由,《灯录》所载,宁信其真。值得注意的是:《灯录》中也没有抓阄故事和“四料简”。 自此以后,北宋时约百年之久,禅宗中人,那时当然没有必要篡改延寿故事。而净土中人,还都很规矩,没敢对延寿大师任意著装。举其著者,如四明知礼(著有《观经疏妙宗钞》、《观经融心解》等),慈云尊者遵式(著有《往生净土决疑行愿二门》等),元照(1048-1116)(著有《观无量寿经疏》、《芝园集》等),居士杨杰(官居礼部员外郎、两浙提点刑狱,曾为《天台十疑论》、《直指净土决疑集》、《万善同归集》等作序)等人宣扬净土,不遗余力,但他们的著作中,没有一处提及过永明延寿抓阄故事和“四料简”──我想事实应是:当时这一切尚未造出。 此情势一直维持到飞山戒珠于宋英宗治平元年(1064)撰净土《往生传》(此是迄今所见最早的往生传记)时,尚未改变。戒珠之《往生传》宗派色彩浓重,没有收一个禅师入传,当然谈不上攀附延寿了。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当时净土宗人尚未“盯上”延寿。 然而,到宋神宗元丰六年(1084),王古撰《新修往生传》时,情况丕变。《新修往生传》中收入了唯一的一个禅宗中人,即是永明延寿,但其“味道”,已经全然是净土的了。此本为“净土本”之源头,照例也应全录,但文字过长,且转述亦能讲清问题,故分析如下: 仔细研究,此“净土本”之永明传记,与其说是《宋僧传》的增益,不如说是“禅宗本”的翻版。“禅宗本”是以《宋僧传》为背景,禅家机锋则是主题;《新修往生传》则是在同样的背景中安放了净土行的主题── 一、禅观中得观音甘露灌口故事──“遂获观音辨才,下笔成文,盈卷乃已,志求西方净土”。最后六个字虽然有“硬装”之嫌,但却是传神之笔。 二、以前说延寿每天“瀑布前坐讽禅默”,现在变成了“日暮往别峰,行道念佛……夜静四旁行人,闻山中螺呗天乐之声……忠懿王叹曰:是故永西方者,未有如此。” 三、有僧人于阴间阎王殿前,见阎王永明画像故事,号称“自释迦灭度已来,此方九品上上生,方第二人。” 这牛吹得不可不算大!但正是净土势力坐大之反映,后来凡净土家之永明传记,上述材料毫无疑问地收入,但这儿还未见抓阄故事和“四料简”,当时离延寿逝世正好一百一十年。 从此以后,禅净两家,各持己说,如并轨双车,齐头并进。其中禅家之说,数百年间无大变化,如成书于元至元年间(1290倾)的《佛祖历代通载》,成书于元末明初(1370倾)的《释氏稽古略》,甚至于莲池祩宏(1535-1615)撰于明万历十二年(1584)的《往生集》,都基本照录《景德传灯录》。莲池本人是鼓吹禅净合一一大重镇,但他毕竟是一严肃的学问僧,故他之撰《往生传》,没有随波遂流,那些“查无实据”的东西,宁缺勿滥。 而净土宗方面,在王古之《新修往生传》半世纪后,南宋绍兴十年(1140)王日休撰净土宗第一本大型丛书《龙舒净土文》时,情况一如既往。《净土龙舒文》一共只收了二名禅师(本传中有永明,宗赜见于附录),且永明事迹只写了《新修往生传》中的一、三两项,而第二项之长篇大论,仅以“日课一百八事,精进以修西方”十二字代之。 直至南宋庆元六年(1200),四明沙门石芝宗晓(1151-1214)编《乐邦文类》,净土方面的说法有了突破性的发展──若以《新修往生传》为底本对照,则《乐邦文类》拿掉了第三项阎王礼拜故事,增加了七次抓阄故事。这是抓阄故事最早出现,距延寿往生已整整二百二十五年!但“四料简”还是没有见到。 又是七十年过去,僧志磐于南宋咸淳五年(亦即元至元六年,公元1269)撰《佛祖统记》,还是只有抓阄故事,而无“四料简”。当然,《佛祖统记》是天台家语,或已跟不上净土宗的“时代精神”。 追迹历史的脚步,永明延寿之后,绵绵三百五十年,犹抱琵琶、千呼万唤,“四料简”总算出场了!元僧天如惟则撰《净土或问》(惟则于元至正元年,公元1341年,于苏州师子林开法,《或问》当作于此后),此时永明延寿,俨然净土宗祖架势。短短一卷《净土或问》,引永明言行凡五处。二引《万善同归集》,一说阎王礼拜故事,而最被重视的是“四料简”──一首一尾,占尽风光。其开卷曰: 天如老人,方宴默于卧云之室,有客排闼而入者,禅上人也。因命坐 之,坐久,夕阳在窗,篆烟将灭,客乃整衣起立,从容而问曰:窃闻永 明寿和尚,禀单传之学于天台韶国师,是为法眼的孙,匡徒于杭之净 慈,座下常数千指。其机辩才智,雷厉风飞,海内禅林,推之为大宗 匠。柰何说禅之外,自修净土之业,而且以教人。复撰拣示西方等文, 广传于世。及作四料拣偈,其略曰:有禅无净土,十人九蹉路;无禅有 净土,万修万人去。看他此等语言,主张净土,无少宽容。无乃自屈其 禅,而过赞净土耶?此疑非小,师其为我辩之。 经惟则反复辩论,《净土或问》最后说: 此名净土禅,亦名禅净土也。然则永明所谓有禅有净土,犹如戴角虎, 现世为人师,来生作佛祖,岂不验于此哉! 这是我所见到最早的关于“四料简”的文字,正因它刚刚问世,所以才会引起“禅上人”的“非小”之疑。惟则则为之委屈辩论。其实这儿主客双方都是惟则一个人,作为一个力倡净土者,永明的身份和这精彩的“四料简”,确实是令他有“蓦然回首”之惊喜;但作为一个禅宗中人,这“四料简”好象又太过分了──所以必须“辩之”,硬把它说成是禅净平等,禅净合一。在惟则门人善遇所编的《天如惟则禅师语录》卷三之<示西资会道友>一文中,惟则的这一矛盾心理,表现得更为清楚。他一面赞同西资会修净的立场,但另一面他绝不放弃自己禅师的地位和立场,故他称他们为“道友”,特地声明:永明之“四料简”── 此岂自贬其禅耶?盖随机设化,或抑或扬,且使禅者知净土之不必疑 也。 赖天如惟则首倡之功(当然,惟则的个人立场,正是当时大势之反映,若非如此,“四料简”被如此之理解和接受,是不可想象的),这“四料简”终于没有引发禅净之间的争论,反而为禅宗中人欣然接受,得以广泛流传。 明洪武年间,独庵道衍(姚广孝)撰《诸上善人咏》(洪武十四年,公元1381);大祐编《净土指归集》(洪武二十六年,公元1393);妙叶撰《宝王三昧念佛直指》(洪武二十八年,公元1395),都把的“四料简”挂在永明延寿的名下,放在极为突出的地位,一句一句不厌其烦地解译说明。从此以后,率成定论,无人敢疑,也无须再辩。 我对“四料简”的考证追溯,暂止于此,我的结论是: 第一,“四料简”非永明延寿所说,其最早的问世,是在元末明初。但是,在元普度(?-1330)所著之《莲宗宝鉴》中,载有南宋初僧人慈照子元的四句话:“有行无愿其行必孤,有愿无行其必虚,无行无愿空住阎浮,有行有愿直入无为。”虽然说的是净土宗之行愿相扶论,但我就有点怀疑其与“四料简”会不会有“血缘关系”。可惜,子元其人,因白莲社的关系,其书不传,只能付之阙然。 又,在延寿之《万善同归集》中,有二处“四句料简”,都在卷下:一是说“圭峰禅师有四句料简”,一是说“法华玄义四句料简”,前者说顿渐,后者说报应,都非说净修。但后人是否受此启发而造延寿之“四料简”,此就纯属联想了。 第二,永明延寿所持,是“万善同归”,而非单纯的“禅净合一”。但他的“万善同归”之“心”,却直接为“禅净合一”提供了教理上的立足点,开启了佛法新时代的大门。由此而言,延寿在“禅净合一”史上,还是有其相当重要的地位。 佛教典藉,浩如烟海,以笔者个人一己之努力,绝不敢说“定论”二字,关于“四料简”的考证,肯定还会有新的发现,我以满腔之热忱,以待来时,更希望有人批评指点。 第六章 禅净合一之大势 第一节 禅净合一的内在依据 宋明以还,禅净合一成为中国佛学舞台的主流。对此历史的描述,恰似宋人范仲淹说洞庭胜景──“前人之述备矣”。如日人望月信亨教授著《中国净土教理史》,一家一派,著作思想,可称巨细无漏。故本书之旨,不在重复前人已做过之事。且罗列古人,只有史料学的意义,而不能说得史学研究之精义。古人之书,经藏俱在;今人著作,就不能满足于导读。所以,本书的最后部分,不想淹没在数以百计的“禅净合一”大合唱之中,而代之以一些简要的分析。 自五代而南北二宋,取代唐代百家争鸣的局面,禅宗是中国佛教的唯一主流,此乃一不争之事实。在宋儒之口中,无论是程朱之辟佛,还是陆王之傍佛,实质上说的都是禅宗,以至宋人有“一大藏出于庄子”之说。(禅宗与庄子之关系,时时可感觉到;否则说所有佛教都出自庄子,太违常理。) 基此事实,宋明以还禅净合一的潮流,其内在依据,首先在于禅宗。甚至可以这样说,禅宗在适应历史潮流,调节自身的过程中,“选择”了净土宗。 在中国文化史上,唐宋二代分别代表著绝然不同的二种文化人格──唐代的开边与宋代的御外;唐诗与宋词;唐人雕塑的富态安宁与宋人雕塑的弱不经风;唐代书画的厚重狂放与宋代书画的文人气息……宋朝确实是中国文化史上的重要分水岭。 阅读禅宗的《灯录》,愈是时代向后的禅师,其时地事迹、著作语录的记录,愈是详尽、清楚,与早期禅师史料之零落混乱,形成强烈的对照。但是历代禅师身上那种特有的朝气、那种特殊的魅力,在晚期禅师身上再也感受不到。最根本的原因,乃是晚期禅师们再也没有先祖们的文化环境,那些特殊的机遇……入宋以后的禅师们所面临的,是朝廷严密的管理、宗门严格的规矩、陈陈相因的教育(方式)、参之又参的公案话头……怎能要求他们再具备当年先祖们的原创性? 禅宗之创造力的源泉,即在于禅宗特别强调每个人用自己的方式去悟道证道,于是就有了多姿多彩的宗风家风。但一旦宗旨确定,其法子法孙的创造性也就表现在方便施设的标新立异之上。就此而言,曹溪门下五家七宗,历时数百年,种种机锋,早已被温习践履了无数遍。后来的禅师守成已难,惶论创新!其创造的资源就日益枯竭,此所谓时势造英雄也!更为重要的是:当禅宗风行中华、成为正统,参禅求开悟解脱成为一个普遍的文化现象和社会要求时,维持门风,纯洁佛法就成为首要任务。偏偏禅宗又是“鱼儿饮水,冷暖自知”,绝对不可说的,如何才能鉴别得道开悟者的真伪虚实呢?禅宗之所以为禅宗与成为正统的天然矛盾,促使禅宗的时代课题历史地由“悟道”转移到“证道”──“悟道”,个性开悟,自证自度;“证道”者,相互接机,师徒相证。循此历史轨道,禅宗被日益模式化! 禅宗的模式化,从而原创性的萎缩,极其深刻地反映了当年圭峰宗密所预见到的,禅宗自身固有的内在矛盾──没有一个外在统一的,人人可行可证的真理标准──日益暴露、日益尖锐!在他们尚未真正接受宗密于《禅源诸诠集都序》中所开出的药方和永明延寿“万善同归”的主张以前,模式化乃是禅宗企图克服危机的唯一出路。从根本上说,宋明禅师开口便是“家风”,起手便是“三关”,他们就是自觉不自觉地在“规定”一套真理的标准。可惜,模式化解决不了此问题!因为它能做到的只是外在的可行可证性,但却缺乏作为真理标准的最根本的条件──统一性!这正是任何宗教最后总会造就一个最高神祗的根本原因。但禅宗的本质决定了它做不到这一点,因为禅宗之所以为禅宗,就在于其成佛在当世而非来世,并且是个体的、内在的自我证明。所以,当一个禅师建立一种模式时,另一个禅师就可以建立另一种模式;当一个禅师赋予该模式以此意思时,另一个禅师可以赋予其彼含义。当意义明确的的文字和体系完整的经论之权威被推翻抛弃之后,含糊其事、鸡零狗碎的模式能顶什么用?模式化最后的结果,是对自身的否定──无模式!无数个“圣人”挤满街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头坐”,狂禅的出现,主要意义并不是一种讽刺,而是一种危机! 禅本有些狂气,此乃禅宗之创造力的源头之一。但若此狂气发展到无法自我规范、自我制约的地步,麻烦就随之而来了。 人人都可自称开悟,自封教主之内因,加上名利诱惑之外因,大批士无有其能、农不耐其劳、工莫得其技、商弗窥其机的芸芸众生、无赖,便混迹禅窟,骗财骗名。满街开悟的圣人,遍地六通之神僧,恰似当今遍布世界的气功大师,特异人士!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当模式化的路走到山穷水尽之时,唯一的柳暗花明之道即是及时作真正的、脱胎换骨的自我调节──重新皈依于佛祖和经典的权威。当历史的浪潮把禅宗推到这一步时,放眼望去,禅师们的眼前耳际,一派佛号,遍地净土! 禅净之渊源可谓深矣!它们本是同根生,都是从广义的禅定中发展出来。作为禅禅宗成熟的口号之一“是心是佛”、“是心作佛”,出于净土三大部”之一的《观无量寿经》,绝非偶然。因为禅净二宗不约而同地企图超越佛教之三学六度四念处、因缘实相解脱门等一整套复杂的体系,一下子直接把握成佛之最高境界。于是“人和神”这人类学和宗教学的最普遍命题,转化为“心和佛”之佛教的特殊命题。没有任何中介,入得门来,人即是佛。直捷、简洁、易行成为禅和净土共通的特征,只不过禅宗走的是内在、个体、当世成佛的道路,而净土宗走的是外在、群体、来世成佛的道路。 即使双方在开宗立派的历史潮流中分道扬镳,但共用一条脐带的前世因缘,却是剪不断,理还乱。中国净土宗的实际开创者昙鸾,与禅宗的实际开创者四祖道信,前后相续,同奉大乘般若学,一倡念佛三昧,一倡一行三昧,同源异流,形神相契。 净土三祖法照(按《乐邦文类》所立净土六祖说),承怀感之励声念佛说,制定五会念佛之仪则:合五音之曲调,以教唱佛名,以警策自、他之信心,而成就三昧。五会念佛,第一会平声缓念,第二会平上声缓念,第三会非急非缓,第四会渐急念,均唱南无阿弥陀佛六字,第五会即转急念,只唱阿弥陀佛四宇。又《略法事仪赞》云:第一会时平声入,第二极妙演法音,第三盘旋如奏乐,第四要期用力吟,第五高声唯速念。由此可知:最初第一会平声缓念,引声唱六字名号,次第而高声急念。至第五会,更加高声,唯速念阿弥陀佛四字。分五会之用意;根据《无量寿经》卷上:“清风时发出五种音声,微妙宫商自然相和”之文。《略法事仪赞》中云:“修此法者,即于此生能离五浊烦恼,除五苦,断五盖,截五趣,净五眼,具五根,成五力,得菩提,具五解脱,能速成就五分法身。” 而同时禅宗五祖弘忍所传之东山门下,几乎全体念佛──主流之北宗神秀,尚“净心念佛”;南宗慧能,创“念摩诃般若波罗蜜”,虽属革命,但总还是在“念”。最引人注意的是五祖门下四川一支,其中宣什宗,据宗密《圆觉经大疏钞》,此派号称南山念佛宗。而净众宗之成都金和上无相(天台家之《佛祖统记》中所立之净土三祖南岳承远,乃其同门),则倡引声念佛之仪则。与法照之由缓至急、从低到高的程序相反,宣什、净众所取为由有声至无声,“一鼓作气、再而衰、衰而竭”(这儿借用《左庄十年传》<曹刿论战>之语)。一禅一净,一正一反,简直预告了日后禅净合一的大势。 除了血缘关系所造就的禅净二宗的感应道交之外,更重要的是:当禅宗因与中国士大夫文化投缘,在雅文化层次上得以独占佛教这一席位时,净土宗却发挥自宗的优势,在俗文化层次上,成了佛教的一大代表。 当净土宗把经论所说观想念佛变成口称念佛时,再进一步创出临终念佛后,净土宗对广大老百姓的吸引,无人能敌!因为照此法门,那怕酒沽狗屠,毕生无缘于佛道,只要临终悔过,一声佛号,即能往生西方。 又直同志,三五共结言要,垂命终时,叠相开晓,为称“阿弥陀佛”, 愿生安乐,使成十念也。【113】 最重要的是,净土宗那可行可证,简洁统一的佛号──“南无阿弥陀佛”,正好垫补了禅宗的空缺,成为禅宗那无可言传、无法印证之悟境的最佳载体。禅宗那与生俱来的矛盾,或能由此消解。 内外相凑,因缘交会,禅净合一之大势,已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了。禅净二宗,终于再度携手,开出佛法之新世纪。 第二节 合流之后 撰写佛教史,有一奇特的现象:越往上追溯,,越是远古的人事,说得越详尽;其章节之细、文字之多,远胜后来。给人的印象,也就恰与佛教之“三世说”相合──佛道由正法而像法、由像法而末法,一代不如一代。 其实并非如此。 除了中国人尚古崇祖的传统心理之外,史家对二种不同类型的文化之亲疏偏爱,乃是造成此错觉的根本原因。 古代中国佛教文化,汉魏隋唐可归为一类,属文化开创期;宋元明清又是一类,属文化成熟期。前者以质量、气度、显明的个性胜,后者以数量、衡定、统一的人格胜。二者前后相续、因果相连,真正有识之史家,绝不能任一己之喜好,任意眨褒。但是,写史,即是做文章,就此而言,差别就无法避免了! 与汉魏隋唐的文化气韵一致,中国佛法的先趋者、开创者个个雄浑猷劲、气势逼人,共通的使命感和文化人格,透过不同的经历和迥异的个性,在一简青史上刻下了一个又一个深深的印记。令后人揽史,如行山阴道上,目不遐接,当然是浮想连篇,笔下生花! 相形之下,宋明以后,也是与其文化特色相一致,中国佛教就显得芊细、苍白,缺乏开创性,因而也就无明显的个性。无个性、无气势的材料入文,绕是梦笔生花,也难逃曹雪芹所谓“千人一面,千部一腔”之命运,此实是为文之大忌。无可奈何之际,只好千年史说匆匆带过,笼而说之,统而论之。 而今笔者也遇到了这个问题! 禅净合一史,写到宋明,应是刚刚入进门槛。就数量而言,高唱自性弥陀、唯心净土、老实念佛、禅净合一的人和事、论和著,百分之九十在宋明以后。但是,就分析而言,就本书的目的任务而言,禅净合一的渊源和根据,却已说了百分之九十。如果不忍割爱,将宋元明清“有资格”的人和书一一抄下,绝对是蛇足狗尾。 因此,本书的最后一章,不可能取“面面俱到”的目录学方式,代之而以俯瞰的办法──统论宋明以还禅净合一之大势的几个特点。 一、净土宗的由泛而专 死亡和来世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说,乃是宗教的“专利”,故也是净土宗有其先天的优势和生命力之源泉。口称佛号和往生西方,不但弥漫佛教全体,而且成为中国的民俗,很多人并不信佛,如《红楼梦》中的林黛玉,但关键时刻,“阿弥陀佛”不知不觉地挂在口上。所以净土宗的泛化,乃是净土宗与生俱来的命运,它天生就是一个“寓宗”,直到宋明以后,这种泛爱诸家的情形,才为专钟禅宗的大势所取代。 前文我们曾历数禅宗与净土的历史渊源,事实上,中国佛教各大宗派,与净土都有数不尽的纠缠瓜葛。这一点,日人望月信亨教授所著《中国净土教理史》提供了最好的证明。仅看该书部分目录,就足够了: 第九章 天台智顗之净土论及常行三昧 第十章 吉藏之净土论及生因说 第十六章 玄奘、窥基及法相诸家之净土论 第二十一章 天台门叶之净土读土赞扬与飞锡之三世佛通念说…… 第二十三章 华严诸家之净土及念佛论 第二十九章 宋代净土教之弘通 第二节 天台诸家之净土宣扬 第三节 律及华严一派之净土钻仰 第三十二章 南宋及金代净土之弘通 第一节 天台诸家之净土宣扬 第三十三章 元代之教势 第三节 天台诸师之归净 第三十四章 明代天台诸家之净土宣扬 粗粗列其显者,天台宗之天台灌顶(561-632)、荆溪湛然(711-782)、宝云义通(927-988)(宋僧,四明知礼与慈云遵式皆出其门下),法相宗之玄奘、窥基,华严宗之智俨、澄观,律宗之元照。直是一张令人肃然的名单! 然而,因缘俱会,时势所趋,禅净合一渐渐成为主流。恰如“净土公司”的股票,开始是各家平均持有,慢慢地“禅宗公司”独霸其股,成为左右大局者。宋明以还,禅宗名僧几乎全体修净:金万松行秀(?-1347),元中峰明本、天如惟则、楚石梵琦(1294-1370),明一元宗本、无尽传灯、杨岐派(空谷景隆﹝1391-1444﹞、古音净琴、楚山绍琦﹝?-1473﹞、憨山德清﹝1623-1700﹞)、曹洞宗(大方如迁﹝1548-1618﹞、大方祖通、无明慧经、湛然圆澄﹝1561-1626﹞、鼓山元贤﹝1574-1629﹞)、庐山偏融、云栖祩宏、紫柏真可(1543-1603)、蕅益智旭。至清则道俗全体,无一例外。 而净土方面,也对禅宗情有独钟。唯心净土、本性弥陀和老实念佛成为宋明以后净土著作的长青主题。这一点,只要作二方面的比较:一是比较净土宗之祖统说,二者比较净土宗之往生传,即能有画龙点楮之效。 净土本无宗祖之说,应受禅、天台、华严等诸家启发(抑是压力?),晚至南宋庆元六年(1200),四明石芝宗晓编《乐邦文类》,方第一次立莲宗六祖:慧远、善导、法照、少康、省常、宗赜。净土祖统,历来争议颇多;僧俗二家,批评之声不绝。《乐邦文类》所立净土六宗,本朝僧人占了二名,此应与乾道年间,南宋高宗亲书“莲社”二字一事有关。皇上力倡,故当今净宗之势,必盛于古,厚今而薄古,理所当然。但前代大师,何能忽视;当代僧人,或是僭越!正因如此,会有种种不同的净土祖统说问世。但有一个问题,不但没有引来批评,反而为历代继承,成为各种祖统说共通的的特色──净土宗祖中挤进了禅宗中人! 上述之净土六祖长芦宗赜(蒙赐慈觉禅师之号,又称慈觉宗赜),以立莲花胜会而闻,因彼人曾梦见《华严经.离世品》中所说之普贤、普慧二大菩萨亦欲入会,一时名声大振。又宗赜唱参禅不碍念佛,念佛不碍参禅;有“处处绿杨堪系马,家家门户透长安”之佳句流传于世;那有名的开库营田之喻,传也出于宗赜之口。缘此因缘,宗赜得以入选为净土六祖。但是,追根寻源,宗赜乃禅宗嫡系──宗赜乃是云门宗长芦应夫之门下,即有名的天衣义怀之法孙。 以他宗中人有功于宗门而立其为本宗宗匠以至宗祖,佛教史上也是有先例的。但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立禅宗中人为自宗宗祖,乃是净土宗的一大特点。 按时间顺序,接下来是天台系统的志盘,在其巨著《佛祖统记》中立莲宗七祖:慧远、善导、承远、法照、少康、延寿、省常。正因是天台家说,志盘所立,或许更有说服力。志盘对净土可谓重视有加,《佛祖统记》诸宗部中,特僻净土立教志三卷,而诸宗仅合一卷位于其后。但他却没有加一位台家人物于净土祖师之中,他之所为:拉掉了一个禅师宗赜,换上了另一个名头更响的禅师──永明延寿! 而后,明蘧庵大佑著于洪武二十八年(1894)的《净土指归集》立净土八祖,又把宗赜拉回(于志盘之七祖之中),禅师在净土宗的地位,更加突出。 明清以还,时势所然,新的祖统说中,加进了云栖祩宏、实贤省庵(1682-1730)、彻悟际醒(1741-1810),则更全是禅净双栖者。 第二个比较是往生传的内容,其趋势与祖统说是完全一致的。 现在所见的最早的往生传,乃飞山戒珠的《净土往生传》(著于宋英宗治平初年,公元1064),其中收入五十六人,附见十九人,无一禅宗中人。 后王古《新修往生传》(宋仁宗元丰七年,公元1084),收了永明延寿,乃是唯一禅师。 再是王龙舒《龙舒净土文》(南宋高宗绍兴三十年,公元1160),正文中收入永明一人,附录收入永明、宗赜。 从此以后,等而下之,凡净土宗书中传记,禅宗中人,越来越多,不可胜记。试读净土往生传之殿军,清彭希涑(1761-1793)之《净土圣贤录》和胡璇之《净土圣贤录续编》,就可了然。 综上所述,宋明以后,净土宗由泛而专的势头,可谓一清二楚。但最后还是需要加一附注:虽曰合流,禅净两方的姿态还是略有不同。宋明以还的禅宗,固已不同于唐五代之禅宗而纳之以净,但其独立自我意识还是非常强。其典型如元中峰明本和天如唯则,他们是禅宗中真正地实践、兼修净土之先趋者,读他们的著作,如《天目中峰和尚广录》、《明本禅师杂录》、《天如唯则禅师语录》等,最强烈的感受即是他们还是禅师──当他们上堂开示,拈起一则话头、一个公案时,脱口而出,绝对是禅家风味,极其正宗纯粹。只有当他们专门鼓吹禅净合一时,才禅与净土,无分左右。这一特点,直至明楚山绍琦、憨山德清、云栖祩宏、紫柏真可都继承下来了,正因如此,《续藏》中能收进禅师语录二十一大册,四百余种(占全部《续藏》六分之一弱)。相比之下,净土宗却不复再见“纯粹”的净土家说了,透禅出净也好,透净出禅也好,反正离却心性,就很难说念佛往生了。所以,形容禅净合一,如果说是象二条大河,并而为一那样,恐怕想象力还不够,实际情况,远为复杂而丰富。此情此境,给本书撰写宋明以后之禅净合一史,有一直接影响──看上去好象就是在写净土史,好象禅宗全给融入净土宗中了。事实正好相反,禅净合一之外,有著独立的禅宗史,却无“纯粹”的净土史! 二、强大的居士队伍 自二宋始,推动禅净合一的力量,除了僧人之外,极为引人注目的,是一支强大的居士队伍。有唐一代,虽然有白居易、李翱(772-841)等名人好佛,但绝对是少数。至永明延寿《万善同归集》中,还专门发问:“在家菩萨,亦许纯修善不?”试想,如果当时没有反对在家修善的言论,何必此问?由此可见,直至宋初,居士而修证,尚未流行。但时至元代,却出现了伪造六祖慧能之偈云:“宁度白衣千千万,不度空门半个僧”,思潮递变,反差之大,令人难以置信! 但事实不容否定,请看下列名单: 杨杰(宋元和时为礼部员外郎,参天衣义怀) <天台十疑论序>、<直指净土决疑集序> 王古(与杨杰同时,官至礼部侍郎) 《新编古今往生净土宝珠集》、《直指净土决疑集》 苏东坡(著名文人,参东林常聪) <阿弥陀佛像赞> 江公望(宋崇宁时为司谏) <念佛方便文> 陈瓘(从明智中立受天台教旨) <延庆寺净土院记>、<天台十疑论后序>、<宝城易记录序>、<止观坐禅法要记> 晁说之(官至侍制,先师从明智中立,后私淑大智元照) <净土略因> 王日休(国学进士) 《龙舒净土文》十卷 王衷(南宋政和年间人) <劝西方文> 王以宁(官至侍制,参真歇清了) <广平夫人往生记> 遂宁(官至给事,参大慧宗杲) <西方礼文>、《弥陀忏仪》 林济(元人,号西归子,创立西资社) 《赞净土诸上善人诗》五百首 张抡(官至浙西副都总管) 于家中创立莲社,南宋高宗亲书“莲社”二字赐之。 郑清之(南宋理宗时丞相,封魏国公) <劝修净土文> 姚广孝(即僧道衍,明太宗时还俗为太子少师) 《诸上善人咏》、《净土简要录》 严敏卿(明嘉庆间翰林学士,次拜武英殿大学士,为云栖祩宏之有力外 护) <乐邦文类序> 庄广还(从祩宏受教) 《净土资粮全集》六卷 李贽(万历时人,官至南京刑部主事,) 《净土决》、《西方说》 一念(万历时人) 《西方直指》三卷 袁宏道(明万历进士,文学史上以袁氏三兄弟而有公安派) 《西方合论》 张师诚(清嘉庆时人,官至江苏巡抚) 《径中径又径》 胡璇(道光年间人) 《净土圣贤录续编》 程兆鸾(同光时人) 《莲修起信录》六卷 杨文会(著名金陵刻经处创始人) 《莲邦消息》、《求生捷径》、《西方清净音》、《弥陀经论》 长长一串名录,还是挂一漏万。一眼就可看出的是:这批居士大多数身居高位,有钱有势且不必说,更是有著高品位的文化素养,其中甚至还有极负盛名的文人,这一切于禅净合一大势之推动,可想而知。 然而,另有一重要信息,却往往容易为人漏掉。上述居士的著作,乍一看,全是净土方面的。除了前文刚讲过的理由,即当时的净土史就是禅净合一史;更有深意的是,这批人的“心路历程”都是儒而禅、再而净。宋明以后的古代中国,入仕之途乃是唯一的“明经”──明的是儒家之经,尊的是程朱之说,所以这批居士在起点上都是儒家者流。而后虽有不同的经历机缘,但差不多都是“参禅有得”,这当然与禅宗的主流地位有关,且中国的士大夫与禅宗确是有著极深的渊源。但他们由参禅之所“得”,又怎么把他们不约而同地引到了净土的“归西”之路上?此中大有深意。请看他们的夫子自道: 一念<西方直指序>:“今禅毒大发波及吾儒,汝不卫儒直捣禅巢,诚 急则治标之奇策也” 庄广还<净土资粮全集自序>:“非儒无以识佛之理,非医无以达佛之 心,非玄无以肇佛之寂,非闲无以筑佛之基。” 寥寥数语,道破天机。 在更大的文化背景上看,宋明以后,儒释道三家合流乃是当时之主导。本来,禅之“心性”与宋儒之“心性”不说同宗同源,也是非常接近的。但禅宗借陆王一派的张扬,遂渐步入歧途,狂态日露,与强调天理、诚敬和纲常的儒家主流距离日远。站在儒家主流文化的立场上看,禅宗的此一变化是极为危险的、不能认可的,必须要悬崖勒马,让禅宗重入正规。最稳妥的方式,便是给禅宗套上一笼头──与脱缰野马般的狂禅相比,融入净土之禅,绝对的温和文雅。 原来这批仍然身处碌碌红尘之中的居士,其所“得”往往不同于出家的法师──他们对禅之“狂”的警觉性远高出于不问世事的和尚。参禅之余,必然地入净,实是在更深广的意义上体现了时代的要求。入佛而不非儒,参禅而常修西,即儒即禅即净的目的,即在于造就一有信有证、有规有矩、可循可韬的信仰氛围和伦理秩序。 居士队伍的庄大,乃是三教合流的必然,同时又从另一角度切入,有力推动了禅净合一之大势。儒释道三教合一的大历史舞台,禅净合一的小文化背景,二者相互契合,相互推动,而一支居士队伍,则是那二个层面、二个系统、二个场景之间的通道、连线。 三、大型丛书之集成 佛法博大精深,佛书浩如烟海,古人云“皓首穷经”,本用于汉代(儒家)经师,若移诸佛家,恐更入木三分。若《大般若经》六百卷,《华严经》四万五千偈,《大藏经音疏》五百余卷,《宗镜录》、《法苑珠林》各一百卷……那怕闭关阅藏,也无法穷尽,所以历代多有僧人于佛前抓阄,以锁定个人一生专攻方向故事,实是佛书太多,难以卒读也。 又佛法之难,难在入门也不易。因佛家之经咒论疏,行仪清规,往往是独立成篇。即便是有明师指点,也必需一本一本,细细读去,日积月累,要能融汇贯通者,或才有所意会。至于禅宗的公案灯录,则更如天书一般,往往教人堕入五里云雾之中。 相比之下,通过净土著作去把握宋明之后禅净合流之情势,则容易得多。其原因,就是因为宋明以还,净土宗中出现了许多大型丛书,这些丛书往往收罗整齐,编排有序,有时一册在手,徐徐读去,即能对“唯心净土,本性弥陀”有个大概了介。 此优点应是与净土宗之传统有较直接的关系。禅宗本讲究“不立文字”,故其所传经典,如《坛经》等,都有短小精要、通俗易读的优点。但后来禅宗日益发达,其宗风日见神秘,相应的禅宗典籍也就变得臃肿(如《灯录》)、难懂(如《无门关》、《碧岩录》)。而净土宗自隋唐时起,就出现了脱离经注经疏套套的、专述净土大意的论著,如托名智顗的《净土十疑论》,道绰的《安乐集》,迦才的《净土论》和怀感的《释净土群疑论》等。这些书的共同特点是:它们一反绝大多数佛书因跟著原典走,故往往中心主题不突出的通式,以自设问答的形式,集中论述有关净土信仰的主题。入宋以后,就出现了编集大型丛书之风,成为禅净合一史上的一个触目特点。 举最有代表性的例子,王日休之《龙舒净土文》可视为第一本大型丛书。该书正文十卷,附录二篇──卷一净土起信九篇;卷二净土总要七篇;卷三普劝修持九篇;卷四修持法门十五篇;卷五往生事迹三十篇;卷六特为劝谕三十七篇;卷七指迷归要七篇;卷八现世感应十八篇;卷九助修上品十六篇;卷十净浊如一十篇──全书结构完整,内容全面,成为一独立的宣扬净土系统。受彼影响,而后同类的丛书,都有类同的布局。 如宗晓的《乐邦文类》五卷,以收集净土史料为主──卷一引经四十六处;卷二序跋三十二家;卷三记碑十九分;卷四杂文三十三篇;卷五赋铭偈颂诗词共计五十五(篇)首──照样是一完整的体系。 又大祐之《净土指归集》和一元宗本的《归元直指集》,前者立原教、宗旨、法相、观慧、行法、证验、决疑、斥谬、指广、劝修十门;后者上下二卷集九十七篇文字──皆能广说净土教旨宗风,力倡禅净合一,简明扼要,主题清楚。 到庄广还编《净土资粮全集》,则是有经有文,有理有行,有例有证,有扬有抑,号称《全集》,绝不为过。 最后,也是最成熟的,要数灵峰蕅益选定之《净土十要》和毛惕园居士的《续净土十要》,二者都是精选前人经典著述,一一加注加按,或序或跋,汇集成册,堪称一小型净土百科。 种种大型丛书,就内容而言,是以辑集前人为主;但就意义而言,其产生之本身,就反映了宋元明清四朝,禅净相合,成为佛门主流的历史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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