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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悟与空灵之美(马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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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悟与空灵之美(马欣)

 

  《五台山研究》2009年第3期

  “顿悟”是禅宗领悟真理的独特方式,同时,这种禅悟也对中国美学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禅宗作为中国化的佛教,在促使三教合流的同时,潜在地蕴含了“境界––意境”这个重要的美学概念。禅宗通过喻象方式向中国山水画、写意画导入了精神的深度,使之心灵化和境界化;向中国诗歌还导入了更为虚灵空幻的意境。意境的出现,恰恰是美学成功的标志。

  一、   空灵为美的境界

  以“空”为美的审美意境,来自于禅宗对“空”的独特理解。“空”是指“因”和“缘”相聚而成的事物没有实在的本体。就时间而言,共性也是空的。如《金刚经》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我们所说的空灵是指由禅宗空观衍生出来的美学意境。要领悟到这种意境,首先是要同时“空掉”审美主体内心的“妄念”以及外在的“万相”。妄念为空才能抛弃执着之心,万相为空才能“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如果用空间术语来描述的话,空灵特指灵气往来其间的审美心理场所,即所谓“灵的空间”。[1](P72)空灵是中国人特有的、诗化的感悟与情调,表现在意境里,便是一种空灵之美。空灵超越功利考虑,以无物无欲的自由精神静观万物,使万物都各得其所,各自呈现着它们充实的、内在的、自由的生命。进而言之,“空”是指灵气、生气的自由往来。“空”与“灵”结合在一起,便是指在纯净、虚静、空荡的气氛中时时透露出生命灵气的那种艺术境界。

  美学上的空灵,若从心灵上去体会,则是虚空的心灵。古代艺术家在艺术追求参悟中,达到比较高的境界时,会顿觉内心世界有一种云散水流的空的感觉。此时,其心量大如虚空,照破十方,涵盖宇宙,日月星辰、山川大地、世间万物尽在其中。禅宗有云:“妙高峰顶,不容商量。”正是此境。

  空灵的审美观点是中国古典美学的基本特征之一,受到禅宗的巨大影响。色空观念是印度大乘佛学的一个重要思想,佛教经典《心经》和《大智度论》等都有“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的表述。佛家认为人的本性洁净,由于后天遭六尘污垢的覆盖、淤积,经久迷性,使人的本觉智慧不能显性,空灵之美的灵感就不灵了。因此,需要以般若之智来观照,照破五蕴,照破十八界,我们才会心量扩大如虚空,才会达到涵盖宇宙的境地。以这样的心量去参与审美活动,即使是那些寻常的事物也会显现出美的实相来。因为那是一种透彻玲珑的审美之心。只有这样的“空”才是佛家追求的空,才能透出灵性。这种“空”渗透在艺术领域里就会显示出一种语言难以表达的灵性。所以,佛教哲学认为空与灵互为体用,空为灵之体,灵为空之用。

  北宗、南宗,均属禅宗;渐悟顿悟,不外方法。究其目的,两者都是为了悟得佛性,成就涅槃妙心,尤其在思想基础方面,主要源自于“大乘空宗”,体现为“般若性空”。“般若”即“智慧”,凭借般若智慧,人们认识到世间一切事物(即“法”)都因缘而生,因缘而灭,徒有外表幻象,本性是空。在禅悟中,悟得“性空”或“空无”之境,就等于觉解到了佛性或真如之理。所以说,对中国禅僧和禅学诗人来讲,悟空是至关重要的。中国禅宗的几个祖师,主要是在这个空字上作文章;他们所悟得的,也主要是一种空灵之境。

  禅宗所标举的三个境界,正是对这种空灵之境的诗化描绘和典型提炼。第一境是“落叶满空山,何处寻形迹”,描写的是一种渐入禅关而寻禅未得的情境。第二境为“空山无人,水流花开”,这里虽然寂静,也无人迹,但水在流泻,花在开放,局部的运动和生命的张力依在,不仅未达到寂灭的境界,而且对终极禅定产生某种干扰。第三境是“万古长空,一朝风月”,意指瞬刻中得永恒,在空间是万物一体,此乃禅的最高境界。这种对时空的顿然而神秘的领悟,既可以说是一种顿悟,也可以说是一种妙悟。它伴随着一种直觉的感受和空灵的体验。在这一瞬之间,禅者得到真正的解脱,精神得到彻底的自由,宇宙河汉,日月星辰,山川大地,水光云影,都不分彼此地融为一体,都显得那样永恒宁静,和谐自然,这便使人突然感到这一瞬间“似乎超越了一切时空、因果,过去、未来、现在似乎融在一起,不可分辨,也不去分辨。这当然也就超越了一切物我人己界限,与对象世界完全合为一体,凝成永恒的存在”。[2](P392-393)这一豁然开悟者所达到的境界,也称之为禅宗的最高境界或空灵之境,成为中国古典审美体验的重要组成部分。

  二、   禅悟与自然而然

  禅宗在中国人心目中的地位和作用,与其说是一种宗教,毋宁说是一门人生智慧之学。这种智慧以解脱为导向,通过“戒定慧”的方法引领人们觉解现实与理想之间永难消除的鸿沟,超然面对因此而生的焦虑与烦恼,设法从无边的苦海中领悟到心理的平和与安宁的乐趣,进而达到清心乃至以空灵为特征的开心或禅悦境界。

  禅宗所追求的空灵之境,往往离不开自然山河的喻像。禅宗认为世界万物没有自性,所以为“空”,世界万物的真实性皆来自于“心”的观照。只有进行直觉观照,采取色即空的相对主义方法,将人的心灵与外部世界融为一体,形成一种新的表象,即“境”。此“境”不是纯客观的物象,而是经由心灵熔铸而成的喻象。这种心象是人在生活中由心灵观照而产生的,是人生体验的产物––禅宗这种直觉观照、喻象方式重塑了空灵之境的审美经验。下面这段话充分说明了禅悟与自然这一喻像之间的关系:“三十年前未学禅,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学禅之后,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悟得禅,见山仍是山,见水仍是水。”[3]通过美学分析可以看到,悟禅者对自然山水的关照,是随着禅悟的变化而变化的,这其中包含着一种微妙的隐喻作用。禅悟者如同观众,山水如同艺术品,观众对“艺术品”所持的态度经历了肯定、否定和再肯定的变化过程。“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代表一种淳朴直观的视界,独立的自我意识还没有区分出内心与外在,所以山水只能“如其所是”地存在着。其次,“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则意味着禅悟的“知性”阶段:认知主体已然意识到自我与外在现实之间的分立,并且运用主体的知识结构来建构对方,因而,山水成为心灵表象的产物并由此否定了其原有的自在属性。最后,“见山仍是山,见水仍是水”则体现了禅悟的“自然而然”之境界:观者与被观之物实现了统一,参禅者的内心与真理直接重合在一起。此时之“山”绝非“自在的”,否则将会取消参禅者本身;也绝非是参禅者建构出来的“山”,因为这种主观建构是以“心”与“物”的分离为前提,这种前提意味着参禅的失败。“见山仍是山”表明了黑格尔式的辩证法,即心与物实现了统一,但是这种统一是经历了彼此同一与分离过程的统一。在参禅时处处不离象,而又最终离于相,似著境又离境,这与艺术审美具有同构性。山仍是山,以为这山就是我,我不再否认其外在性,并由此承认了其融合了“心”的自然性。

  禅悟的“山水之观”,在回归本然的意义上,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禅机有相似之处。“所谓百尺竿头”,已经到了“头”,本来是无法“更进一步”的。但彻底的禅悟,不能就此打住,而要“更进一步”,“更上一层楼”。其结果是必然从“竿头”掉下来,回归到大地之上,或者说回归到原来的日常生活与个人境遇之中。尽管回归原来,但却有不同的意义,甚至天壤之别。因为,回归后的你,意识不同了,人生观改变了,精神境界提高了,所观之物与所理之事,或许与从前大致一样,但你却以平常心处之,于是超然物表,来而不迎,去而不却,洞透人生,乱中取静,享受到陶渊明式的“诗意的栖居”:“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这诗化的描述,蕴含着诗化的精神解脱之意。“心远地自偏”,是乱中取静、消解人间嘈杂喧闹的不二法门,与“心静自然凉”一样道理。“悠然见南山”,是恬淡自然、欣赏山川草木之美的关键所在,与“万物静观皆自得”相近无几。从周围的菊花、山景、云气、夕阳和飞鸟中,你不仅可以感受到自然的灵动,天人的合一,而且可以体验到无言的禅悦、精神的自由。

  三、   诗化的禅修之道

  中国禅宗的缘起,极具诗化的审美特征。据载:“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4]这实际上是巧借佛祖之口,一方面表明禅宗对佛经典籍的“消解”态度,另一方面将禅宗与“教中”其他诸家区别开来,确立自成一体的“合法性”。尔后,“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便成为禅宗的口头禅或至高教义。这个故事中最富有诗意的描述,乃是佛祖“拈花”与迦叶“微笑”。在提倡“心传”与“顿悟”的南禅那里,佛祖与首座弟子迦叶之间,通过“心心相印”的意会妙悟方式,在“拈花微笑”的一刹那间,把自己的佛性连同“涅槃妙心”一起传给了迦叶,两者合二为一,于是佛即迦叶,迦叶即佛。从这个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到禅宗所推崇的修行之道。这种方法是诗化的,富有诗意的。实际上,从始祖达摩到六祖慧能,几乎无一例外地用五言诗或偈语来测试弟子禅悟的水准,继而决定传递衣钵的人选。尤其是在五祖弘忍时期,为选择衣钵传人,命其弟子各做一偈,表明其禅悟的心法,最终导致南北分宗,形成两种主要的禅修之道:一为北宗的渐悟式,二为南宗的顿悟式。

  渐悟之道无疑是一种注重过程与强调条件的禅修之道。神秀以寥寥20字诗偈,形象地表达和浓缩了佛教“戒定慧”的渐进过程,通俗地揭示和解释了禅修的基本方法和目的。在“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中,神秀把“身”喻为“菩提树”,强调禅修所需要的条件即个人禅修过程中应具备自觉意识,以及个人天生的内在佛性。“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则强调了获取真知的艰苦过程,对禅修者而言具有警示和鞭策的作用,要求个人在一切实践活动与言行举止中,持之以恒,不断地排除各种私心杂念和外在干扰,让“心镜”保持清净。

  相比之下,顿悟之道则是极为诗化的禅修之道。慧能做出“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首偈语,其意如同钟摆,扣其另外一端,与神秀的偈语截然对立。慧能认为,菩提之身,明镜之心,都无需谈起,均属无中生有的赘词与愚痴。“实相无相”的空无本真,在“本来无一物”的断言中,得到充分而直白的表述。如此一来,四大皆空,万物皆无,渐悟累世的修行之法,显得浅薄而多余了。当然,慧能并未否认“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的基本原则,而是把“见性成佛”的顿悟之道推向极致。在慧能眼里,自心是佛,无需狐疑延宕,外物无一可以建立,一切的一切都是虚拟,是从人心中生发或想象出来的。“心外无物”,人的本心就是一切。这本心天生清净澄明,根本谈不上惹什么尘埃,受什么污染。因此,只要直指本心,佛我不分,便可实现顿悟玄旨、立地成佛的目的。

  这种诗化的顿悟之法不仅抛开了“戒”的禁制阶段,同时也悬置了“定”的修行阶段,直指“慧”的彻悟结果。诚如他本人所言:“若开悟顿教,不执外修,但于自心常起正见。烦恼尘劳,常不能染,即是见性。”[5]便是顿悟的基本特征。“见性”是有条件的,譬如,“若起正真般若观照,一刹那间,妄念俱灭。若识自性,一悟即至佛地。”[5]其意思说:如果通过正直真诚的般若智慧来观照真如,就会在一刹那间,把妄念全部消灭。上述观照,虽起于智慧,但决于本心。此外,慧能特别强调“智慧观照,内外彻明,识自本心;若识本心,即本解脱;若得解脱,即是般若三昧,即是无念。何名无念?知见一切法,心不染著,是为无念。”[5]其意思是说:以智慧去观照,就会内外明彻,认识自己本来具有的正直真心;如果认识了自己本来具有的正直真心,就是从根本上得到了解脱;如果得到了解脱,就说明你懂得了般若的奥妙;般若的奥妙,就是无念。什么叫无念?看见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又不拘泥留恋于任何事物,这就是无念。此种无念观,类似于前述的自然而然观,它与诗性审美体验一样,不凭借抽象的理性思维和概念判断,而借助直觉思维去获取自我的内在体验,使主客体沟通交融,达到一种契合状态,从而实现对美的理解认知。

  参考文献:

  [1]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2]李泽厚.走我自己的路[M].上海:三联书店,1986.

  [3]宋·普济.青原惟信禅师·续藏经(第138册)[M].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影印,1977.

  [4]宋·普济.释迦牟尼佛·续藏经(第138册)[M].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影印,1977.

  [5]尹协理.百花金刚经·坛经[M].河北:河北人民出版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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