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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禅日记 三(金满慈夫人) |
 
参禅日记 三(金满慈夫人)
一九八一年一月一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如常,十分恬静,但觉头部与眉心发胀。今天是阳历新年,我知老师不过这个年,等旧年再给老师拜年。至于这家人,从不过年节。一来人少不热闹,二来两国年节不同,过谁的好呢!都过又太麻烦。下午带小妞看电视。有一家的孩子被邻家孩子打伤了,那家大人又不讲理,于是这家父母就叫孩子天天练拳,最后把邻家孩子打伤了事。美国的教育是强权胜于公理,当然学点护身法是对的。如果我要学,我只要学定身法,遇强权之际,但把对方定住,就可以了。记得有人说:“有本事的人到处惹事,惹了事就无本事。无本事的人到处息事,息了事也是本事。” 一月二日 晴 晚间我看笔记,看到清朝曹树龙为姐妹峰写的两首诗。其一:“翠黛云鬟绝世容,联肩秀立两芙蓉,二乔都得英雄婿,不信名山老住依。”这首已经不成话!其二:“云里七贤偏冷峭,天边五老太龙钟,彭郎可嫁无媒说,待字年年姐妹峰。“这首把七贤五老都拉了进去,文人恃才欺人,为什么不能让人家雅洁一点呢!姐妹峰是多么脱俗的命名,可怜不会说话,只好让文人自造口业(文字业)了! 一月三日 晴后云 晨六时打坐。坐中一片虚空之中一团金光,好亮,好亮。金光散去不久,接着前后两次白光出现,先是一团光芒,一瞬就如花开一般,光芒四射。我有点飘飘然,只觉得金光是出于目,白光则出于心。而金光亮如火,白光如闪电,实在难以形容。总之这一坐,时间并不太久但觉舒畅无比!最有趣的是我似乎摸到了一点窍,人家说哑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出,我却如同吃到一块糖,却无法形容它的甜。如果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其实自己也不太知。若用下面这几句话来解释,似乎还有点谱:“我有一首诗,天下人不知,有人来问我,连我也不知。” 一月五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发现一个从来没注意到的情形,那就是当人心无所住,或是心空一念之际,呼吸之气极微,几乎忘了还有呼吸这回事。近来坐中常常打呃,有时由胸部上达脑际?总之舒畅无比。晚间我看《指月录》,我觉得它除了机锋转语之外,可看之处还很多,至少我看得懂之处还不少,我不一定要钻牛角尖。况且我看书常常是抓住一句,甚至一个字就够了。我没耐心也没智慧去读长篇大论的东西,只好以不求甚解来遮羞了。 一月六日 晴后雪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证到妄想缘起的成因,如果在现量境上,当触境遇缘之际,立时一觉,即不依他起,自然就无遍计所执。其实内缘法尘比外缘色境更可怕,所谓家贼难防,我确实证到了这一点。总之都是缘起所生,它是彼此互为因缘,互为因果的。此事糟就糟在用能随缘,好就好在体自不变。虽说空境易为空心难,我想天下无难事,只要随时警觉,但能对境无心,则无事不办了。(怀师批示:注意另一句:莫道无心便是道,无心更隔一重关。“) 一月七日 晴 我看《指月录》。圭峰禅师的禅源都诠,说的非常清楚。至于他欲匿李训未成,及被捕,他说:“与训游久,吾法遇难则救,初无爱憎,死固吾分。“我觉得很对。何以又说他被理障?是不是他的偈语处处欲透脱情景,反而被理障?(怀师批示:有此嫌疑。) 按:圭峰密禅师有偈曰:“做无义事,是惺悟心。做有义事,是狂乱心。狂乱随情念,临终被业牵。惺悟不由情,临终能转业。“《林间录》引师前偈曰:“阅唐史李训之败,被绿衣诡言 [左黑右出]官,走终南依密,密欲匿之,其徒不可,乃奔凤翔,为zhouzhi吏所执。训死,仇士良捕密诘之,怡然曰:”与训游久,吾法遇难则救,初无爱憎,死固吾分。“予谓比丘与唐士大夫交者多,或见传记,多犯法辱教。而圭峰独超然如此,为史者亦欣然点笔疾书,盖其履践之明也。观其偈,则无不欲透脱情境。譬如香象,摆坏铁锁,自在而去,岂若蝇为唾所污哉。智证传引此偈曰:朝奉大夫孙于之嫂,年十九而寡,自誓一饭终身,诵《法华经》,不复嫁。于守高安,嫂年已七十余,面目光泽,举止轻利。政和六年夏六月,忽收经帙,料理服玩与侍妾。于问其故,笑曰:我更三日死矣,果如期而逝。韩子苍问予曰:人之将终有前知者,何术致之。予曰:“譬如牛乳,以[ ]发之,虽缘缘之中,无有作者,久而成酪,非自外来,生乳中故。非自能生,以[ ]发之,故缘缘成熟,忽然成就,乃有偈。其略曰:”酪出乳中无别法,死而何苦欲先知。“如某夫人,年华休息,白首见效,凡五十余年,心心无间,自然前知化日,酪出乳中也。然观圭峰偈语,恐于死时,未得自在,以其皆理障故。如本朝太祖皇帝,将问罪江南,后主遣其臣徐铉入对,欲以舌辨存国。既见曰:江南国主,如子事父,以事陛下,奈何欲伐之。太祖曰:父子异居可乎?铉愕然无以对。今平生知诵圭峰之偈语,至于临终为徐铉之愕然是也。 一月八日 阴 我看《指月录》,虽然我看懂之处并不少,但对古人悟道因缘,我抓不到要点尚乞老师开示。看这种书应当如何看法?要注意些什么地方?(怀师批示:你应如每公案中的主角,照他一样,观证一番,参参看。读此等书,要以心眼读、法眼读。不以世俗心目头脑去理解。否则,即牛头不对马嘴了。) 一月九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头顶发热,却很舒适,过一会觉得身上有些凉意,才知道头顶好冷。犹如把头顶埋在雪地里,或浸在冷水里一样,冷得透骨,但并不痛。今天收到李同学的信和十二月上半月日记批复。急忙拆开来,看见师谕:“若执著无梦即是,亦是大梦,梦即不梦,不梦即梦,莫更说梦话了!”我不觉好笑。此次日记批示虽不太多,我却得的不少。 一月十一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静定如常,在下坐前忽然想到这个悟字。我认为人间许多事情,不可思议的地方太多,既说不明白,也写不清楚,更不能用思想去分析。那一点妙窍,只有靠悟,但这个悟,犹如哑子做梦,只许自知,有时候就是那么一知,犹如拨云见日。等到要想如科学家写出一篇报告来时,却无从下笔。我想如果大澈悟了,也许可以,但古人多以诗来说明,或如林酒仙的长歌之类。实际上也只是说个大意,究竟如何,还是只有他们自己清楚!晚间仍看《指月录》。(怀师批示:譬如病中苦痛之除去。) 一月十三日 阴 我看笔记。见四十五次日记批示,我问佛说的空,师谕:“此空非如世俗唯物见者之断灭空,以真空涵容妙有,大有意思,证得者,生死齐了。”我似乎已得真空妙有之旨,我认为证到此,就得意生身了。但不知是否仍是意识身?(怀师批示:荷叶荷花莲蓬藕,糯米糯谷醪糟酒。) 一月十四日 晴 到后门外一站,见钉在柱子上的温度计二十度,仍是很冷。冬天的太阳温温的,想到国内南部冬天的太阳,又颇动思乡之感,立时一觉,现在的觉已很自然,似已成熟路了。一觉即休,还我本来清净。现已觉生路渐熟,熟路渐生之概!晚间看《指月录》,看到“青青翠竹,无非法身,郁郁黄花,悉是般若。”我想如果说郁郁黄花悉是法身,青青翠竹无非般若,不可以吗?因为黄花也不出于法界,翠竹也不越于色。由此类推,则无一而非法身,无一而非般若了。(怀师批示:“清早起来贼咬狗,拣个狗来打石头。从来不说颠倒话,阳沟踏到足里头。”) 一月十七日 阴 人的烦恼要靠慧力解决,我认为普通的小事,思想清楚的人就可以,不一定要大智慧。譬如有人丢了一只鸡,就咒呀,骂呀。其实吃的东西,谁吃都一样。虽说别人吃饭,自己不饱,可是失去一只鸡,自己也不饿饭呀!如果失去一只鸡,自己又生一肚子气,究竟谁划得来!大小事都是一样。如能在现量境上,不起分别作用,不依他起,不成遍计所执,不就平安无事了吗?所以必须大事化小事,小事化无事。我们母女闲谈的机会不多,因为各忙各的,似乎总忙不完。晚间我看《指月录》,黄檗这章我看得懂。 一月十九日 晴 晚间我看《指月录》。我认为日本禅受此书的影响最大。据说,经云“菩萨有意生身,不知是哪种意生身?是不是真空中的妙有之身?(怀师批示:真空妙有之意生身,也即是转识成智后之意生身。若细论之,程度亦大有差别。) 一月二十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又摸到一点窍,是小窍,也说不清楚。晚间看《指月录》,香岩击竹而悟道,其实就是在他工作的时候,心不在焉地一抛瓦碟,击竹声恰巧触动他一点灵机,插头插中一次而已。正如有人被狗咬,忽然打失布袋一样。这种经验我有过,可能悟的程度深浅不同,实际上这种境界非言语文字解说得清楚的。就如读过香岩悟道的颂,也是知者自知,不知者仍是不知也。(怀师批示:说得好。) 一月二十二日 阴 近来脚下飘飘的,走起路来有脚似浮起的感觉,不知是否冬季衣服穿多了的缘故?可是往年棉袄早上身了,也没有这种现象?(怀师批示:不是的。如着意修神足通,久而久之,可以凌虚空漫步。) 晚间我仍看《指月录》。我真羡慕那些说走就走的人。如无业禅师,皇上屡召不去,却从别道走了,多么自由自在!其次如隐山(龙山)和尚的两首偈。其一:“三间茅屋从来住,一道神光万境闲。莫把是非来辨我,浮生穿凿不相干。”其二:“一池荷叶衣无数,满地松花食有余。刚被世人知住处,又移茅屋入深居。”似这种可算地仙了。(怀师批示:你给的分数恰倒好处。) 一月二十三日 雪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证到在无边虚空中,能上达三十三天,下至十八层地狱,纵横自在,来去自如的,只是一念。记得师曾谕示:“十世古今,始终不离于当念。无边刹境,自他不隔于毫端。”我不知道这一念是妙有,还是妙用。(怀师批示:妙有妙用,何须分别!) 晚间看《指月录》。当禅师圆寂后,常有寿多少,腊多少。何谓腊?(怀师批示:出家为僧后的年资。腊即一年腊月尽头的简称。出家比丘的僧腊,以每年结夏安居的四月为准。) 一月二十四日 阴 晨六时打坐。昨夜五点前去浴室回来,又睡着了。这一睡就做了个梦,梦中我正要上楼梯,觉两手滑,把不住扶手,我就想到最近脚下不稳,立刻打住。及至回屋,屋内不见一人,方才屋里的人一个都不见了。我想怎会这样乱七八糟的,一定是做梦。心里一明白,就醒了,时整六点。坐中我想到梦境确是意识作用,而梦中的意识身,恰如坐中的意识身一样,真是妙不可言。(怀师批示:应留意神识出窍之事。) 一月二十五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头顶跳动。下坐在后门外一站,空气清新舒畅。女儿说:“有一位美国太太喜欢寒山的诗。”我说:“外国人读中国诗,当然是翻译的喽?!我认为这种诗不能翻,一翻就走样了,因为古人用字很有研究,英文不一定有恰当的字。“她说:“虽然如此,总比没有东西读好。”我觉得诗不比文,有些境界连国人都讲不清楚,全在心领神会。当然,人都有灵性,但译者不易把那种意境译得出来,读者就难心领神会了。 一月二十六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头顶开始时仍有一股如线的气体,长长地细细地扯动,有轻微的痛,及至扩展开后,忽觉一股凉意,透过全顶到额下波及眉间,舒适无比。晚间我仍看《指月录》。我不懂密宗的观想与禅宗的观照有何不同。(怀师批示:云月因人自异同。) 一月二十八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似乎两眼被一片阳光照住,有热度,不严重。慢慢地全身被笼罩其中,温暖舒适。身体有飘起的感觉,楼上楼下的声音,都听得清楚,同时也知道自己在打坐,心如虚空,却没有空空洞洞的感觉,一点念头都没有,又不想下坐。这种境界非言语文字所能表达。我不懂这仍是一种过程呢,还是室内温度高了之故?(怀师批示:是过程,谓“化城”,非“宝所”。与温度无关。) 今天外面温度三十度,不算冷。晚间我仍看《指月录》。法融禅师说:“境用非体觉,觉罢不应思。因觉知境亡,觉时境不起。前觉及后觉,并境有三迟。”何谓三迟。(怀师批示:迟,即寻伺、等待,及到了之意。古人因作诗偈,为了不离韵脚,故特用此字,并非别有内涵。) 一月二十九日 雪 晨六时打坐。昨夜将上坐,目光一扯,如同闪电,不久头顶满头波动,下坐时整一点。也不知睡了多久,忽被惊醒,朦胧中知是气机发动,但不知从何处发动的,最后只知这股气由额下来,往眼、鼻、口、喉、心、腿至足,同时臂及两手也有感觉。这次鼻骨的感觉最重,其次是口腔及喉内,似乎一股气由眉心通过鼻骨内部而下,仍是任脉路线。记得过去都是上行气,现在最近两次都是下行气了。(怀师批示:升降任卷舒,任运自在可也。) 一月三十日 晴 晚间我看笔记。我不懂瑜伽所谓的灵蛇是什么?(怀师批示:即海底,女性是子宫以下发动之气机。) 一月三十一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很静,舒适异常。今日周六,他们带小妞出去转了一圈。电话铃响了,原来是那位有禅味的美国太太,住院无聊来个电话,她说出院后,想学打坐。唉,这都是快嘴菩萨惹事。今天接到四十九次日记批回。老师又附赠两首近作: 其一《庚申冬夜》:层楼极目望天涯,望极天涯不是家。 收拾太虚归掌握,寒灰重拨自烹茶。 其二《辛酉阳春》:吹晴风劲撼窗棱,坐拥书城意乍胜。 一念关情天下事,尘心不了滞飞升。 二月二日 雪 春天了,语云:“一年之计在于春,一生之计在于勤。”我一黔驴技穷了。老师何以教我?晚间我看笔记。我认为自性是寂然不动,感而遂通。但这一通,也就是它的动。就就虚空中的风,只是借物以显其相,借用以显其能。我不太懂祖师禅与如来禅之别。(怀师批示:黔驴遇到技穷时,必然完全放下,无道、无佛、亦无禅,大休大歇去矣!你说黔驴是不是如此?遇贤——林酒仙《禅师歌》曰:“长伸两脚眠一寤,醒来天地还依旧。”无涅pan可住,无生死可了。何来定慧等种种寤语耶?又:“如来禅有道可以修,有佛境界可成。祖师禅吗?吃饭屙屎,无往而不中。) 二月三日 晴 晨六时打坐。昨夜一梦,非常有趣,也没上山,不知怎么,从山上抛了下来,犹如抛个皮球一般,顺风而下,站在一片青草地上。我想这一向脚不稳,幸好落在草地上。正在这时被狗咬一口,却不痛。我记得小时侯,被狗咬猫抓,一想是梦就醒了。如此一觉果然醒了。我认为梦中被抓被打都不会痛;至于高处跌下来,据说心脏会瘫痪,其实那是恐怖所致。如果心不畏惧,顺其自然,不会怎样的,一切唯心造。(怀师批示:因你“青天忽起浮云障“,疑障起了,故梦下坠被狗咬一口,岂不宜哉!一笑!《心经》云:“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pan。”岂非自然而然乎!) 二月四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听到他们都走了,不知怎么忽然一下,心空如洗,时而皓月当空,时而阳光高照,总之万里晴空,但觉心物一体。这条路实在太长,太难,置身此种美妙的幻境之中,犹如一个跑长途的人,到此身心都疲乏了,实在不想再走。唉!何时才能到达目的地呢!于是莫名其妙地悲从中来。就在此时,忽然一觉,正念一提,宛若做了个梦。下坐时已九点半矣。(怀师批示:如真到疲乏之地,何妨就地安眠,大休大歇了。既说无量无边,何有固定目的地,如有目的地,仍有前去路。岂不见法眼禅师偈曰:“理极忘情谓,如何有喻齐。到头霜夜月,任运落前溪。果熟兼猿重,山长似路迷。举头残照在,元是旧居西。”若人到了山长似路迷境地,往往有不知所从而兴悲感。昔日吾亦如此经过来者。如你手边有金圣叹批《西厢记》,不妨翻阅。他在前言中一切都是消遣一段话,大可发噱!) 二月五日 晴 今天是农历新年,我在此给老师磕头拜年。(怀师批示:谢谢厚意盛情!) 日前曾奉师谕,今年有四个星期的进修法会,要到正月初八九才告结束。那么大年初一也包括在这段时间。我不懂一个月的时间,每天都如禅七一样,还是有讲经之类的穿插?我已神往了。(怀师批示:经云:但有言说,都无实义。可望不可即,故会神往。其实只是无事多事而已。) 二月八日 阴 晚间我看《指月录》。我不懂何谓“向上一路,千圣不传“。是否指真空妙有而言?可是在《楞伽大义》上,老师说:“修行的人们,如果证得无生法忍后,对意生身转身一路,必须要亲近最殊胜的善知识,诚敬学习,自然会得到他的悲心垂照,授予方便法门的。”可见意生身的转身一路,也是可以传的,那么究竟到哪儿是向上一路呢?(怀师批示:古德云:“向下觑看!其实,向上向下一切皆无实法,如论实法,乃修为上事,确非片言可尽。所谓千圣不传者,不是不传,实因非其人而不传耳。此二语,在本地风光言,皆是方便语,不足论。如在修为上言,则方便有多门矣。所谓意生身的转身一路,正为此方便而立论也。) 二月九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出现一块白如珂雪的雪幔,上面缀满了亮片。我从未见过这种东西,简直无法形容。我只懂闭起眼就黑,是眼障,应该是闭起眼睛,前面一片光明远景才好。但我平日都是似云似雾的,白茫茫的如虚空。(怀师批示:初由眼根色尘障起,实则识变自境而已。即使闭目而见法界光明,亦属识境——现量境之识变。何执何舍,皆是自心幻自心,非幻生幻法也。) 晚间我看《指月录》。心,灵明一念,其实都是为那一点,无法表达的东西强名而已。我现在看《指月录》颇有心得,但仍说不清楚。(怀师批示:一落言诠,皆非实义。不落言诠,亦滞空相。如此而已。) 二月十日 阴 上午收到《未来预知术》。谢谢老师!我记得小时侯在家里卜金钱课,虽然占法不同,可是我还依稀记得卜辞相似,不知是否同一种东西。(怀师批示:不尽相同!) 二月十一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偶尔作次顶法,忽然一股热流由顶发出,通过全身,似有微汗,很舒适。午后在等小妞的一段时间,我看了一下《未来预知术》。我想一种法术也可说是一种学问,能够流传下来自然有它的道理。记得在成都时和一位好友,两人都准备动身离蓉,但不知动得成否?她一时高兴,约我去卜卦,我向来不信这些,只是附会而已。结果卦上说,她暂时还不能动,而我则有贵人相助。后来果然如此。因此我对这种事的看法,我认为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总之天助自助者,再能配上机缘,就无事不成了。晚间仍看《指月录》。写完日记,十一点打坐。(怀师批示:此话确为至理名言,可惜世人不自信不自知。) 二月十二日 晴 看《指月录》。何以当时的侍者都叫维那?(怀师批示:维那是梵语转译,是执掌纪纲的执事,非侍者。侍者是服勤务、转司侍侯方丈大和尚者。) 二月十三日 晴 近来我感到从头到足周身气动,每餐只用平日饮食的半量,总让体内空一点,以便气机打转。似乎这气,眼、耳、口、鼻无处不在,耳内偶尔会响,鼻骨尤其会胀,至于气冲到哪儿,哪儿就有痛的感觉,但痛得越凶,过去的越快,。不算病,也不苦。最近囱门常痛,尤其坐中。(怀师批示:是过程景象,勿恐。) 二月十四日 晴 我看笔记,在四十九次日记上,我问反应快慢是否即现识与分别意识的交变过程迟速的关系?师谕:“对。”在此我又有了问题。既然因为交变过程太快,所以不容易证到现量境,那么慢的人不就正好了吗?可是一般来说,都认为反应越快越聪明,这该怎么说才对呢?(怀师批示:不然,快是现量境,慢也是现象境。知一切皆现量,不执不住,快慢皆如。知此,则动名现量,静亦现量。诗人白居易诗云:“执静是禅禅是动,不静不动即如如。”此即是“理即佛”境。) 二月十五日 晴 下午有位美国太太来电话。因为她将出院,医生嘱她要休息两个月,她想在养病期间学学打坐。我问她什么病?她答是子宫生瘤,割除了。我一听,有点害怕。我再证实是否整个子宫割掉了,她答:“是!”我想打坐不是好玩的,会打出什么境界来,很难预料。第一她才动手术,第二在第一次气机发动时,子宫会跳。虽说禅是心学,但初开始时,心身的影响很大。于是我坦白地告诉她:“你才动过手术,不适宜打坐。据我的经验,像你这种情形,是否可以,我不懂,等我代你问问我的老师再说。”我记得有人说,盲人不能学道,又有人说可以。我也认为可以,因为道在心,不在目。当然,道也不在子宫,可是我总觉得不同。(怀师批示:只要能忘身而空心静坐,不理会生理变化则无妨。若做不到这一点,你还是告诉她,专心一志信仰祈祷。或专心一志念佛或观世音菩萨即得,不须学禅坐。) 晚间我看《指月录》,佛果禅师这一段。此书很多川黔土语,想来定会有人看起来感到别扭。像我这种南生北长的读者,就有此感觉!不是不懂,只是很不习惯。当然如果不是到过川黔,而且住过相当时间,那就更是不懂了(怀师批示:不错。禅宗各师语录,每多家乡土语,或当地当时土语,故谓之语录。) 二月十六日 阴 我看《指月录》,佛果禅师那一段。何谓“若踏正脉,诸天捧花无路,魔外潜觑不见”?何谓上地、下地?(怀师批示:正脉,指正统祖师禅而言,不立文字,直指性地圣凡无别也。菩萨分十地,由初地到二地,二地即为上地,初地为下地,例此即知。) 二月十七日 阴 我奇怪灵感是什么东西?来时五彩缤纷,去时了无痕迹。若是当时把握不住,过后再想都想不起来。据我的经验,灵感多在无意中来,想是想不来的。不知它是否即是灵觉?(怀师批示:悟自性地生而无生,即为灵觉。不悟者,依然属于意识领域,是名一般之灵感。) 二月十八日 阴 晚间我看笔记。据说未开顶的人死后,识神就会从九窍之中的任何一窍出去,不但转入轮回,甚至会流入畜牲道,所以一定由顶门梵穴出去,才能上升。那么说,识神就在体内了。可是元神是不在内外中间的,识神既是元神之用,何以又是分开的呢?体和用应该是不离才对。(怀师批示:此乃藏密及道家依身起修之说,甚为重要。但真澈悟者不尽然。然真澈悟者,顶门梵穴必通。故此二说可互为定论。换言之,顶门乃中脉直径之正门也。未证道体元空者,是谓识神,亦可称之为阴神。证悟元空者,方谓元神,亦可称阳神。) 二月十九日 阴 脚始终不稳,一不留意,就会倾斜。我也知道是过程,但不知要多久才会好。最近耳朵有毛病,常听到有人叫我,或在一片喧闹声中,还能听到细微之声。但当门铃响时,我要注意才能听见。(怀师批示:此乃无始耳识根源,因气机将贯通头轮及耳鼻目等气脉,故引发耳识闻声之根识作用。不随不执,可明天耳通妙用,执之着魔。总之,魔佛统由一心自造。) 二月二十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小妞何时走的,我都不知道。只觉得好静,忽然楼上的暖气响了,在寂静中,只有这股响声,似乎虚空中一架飞机的震动一样。在此我又有个问题。当人面对境物之际,立时一觉,不起分别心,保任现量境,何以也能清楚地了解事物呢?是下意识仍有分别作用呢?还是所谓“真如无知,无所不知”呢?(怀师批示:此乃意境之现量!意境现量,串通三界,当然能觉照,而且觉照之妙用更大。所谓下意识,亦意境分别现量之一层而已。) 二月二十一日 阴 我看笔记,师谕:“如着意修神足通者,久之可凌虚漫步。”可是我并没有修呀,脚站不稳,易跌跤,若真是凌虚漫步,那要惹多少麻烦。(怀师批示:此时气未全通两足,更未充盈,因被上行气冲顶轮所提起。升则降之,降则升之,须知颠倒互用以调治之为要。) 二月二十二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有阳光从头顶直射下来,渐渐地全身都浴在其中,温暖舒适。忽然一念从顶门而出,似乎顶门盖子被它冲起,就恰恰浮在这一念上面,随念转动,而坠不落,越升越高,虽无妨碍,始终不太方便。而这时的头顶就犹如一个切去了顶的瓜,不痛、不痒,只有点软兮兮的感觉。于是我试把一念收回,它慢慢地降下,直入脑际,盖子正正地落在头上。其实也很好玩,每当诸如此类的事,我总静以待变,还好从来都平安无事。(怀师批示:此时乃真正开顶冲关超越梵穴轮。如能不随境转,舍四大之身而勿把捉,忘时、空观念,即立地圆融。如着意修神识,即有阴神出窍现象,大须仔细。顶软乃实境,会如婴儿未封顶时现象。但应随时注意两足涌泉穴,使回互而充盈四大色身及全部气脉以溶化四大,进而可修此色身矣。大要关头,实非笔墨可尽意也。) 二月二十四日 阴 最近感觉鼻和脑很通,如果眉心至鼻梁处稍有阻碍,就能妨碍呼吸。这是我过去不曾注意到的。(怀师批示:此是顶轮和眉间轮气脉将通之现象。) 晚间仍看《指月录》。我不懂心无所住,能不能算是心体离念?无心是否即真空?(怀师批示:心无所住,亦即心体离念。念本无住,何须你离,你又落理障了!既云真空,何有无心?凡情无心,实乃大昏沉、大失念也。心即无心,无心心乃是真心。真亦不立,何处觅心?) 二月二十七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将醒未醒之际,不知身在何处,但并不迷。外面的声音闯进来时,一知即了,知而不随。可是时间一久,就要靠一觉维持了。兢兢业业,一点松懈不得。我现在才真正了解学道者如牛毛,成道者如麟角的道理。下午发了两封国内朋友的信。因为地上的雪都化了,如果不再下雪,以后的信就可由我自己去寄。晚间我看《旷代光华》,连读三遍,找出重点。《金刚经》的重心在“善护念”。性宗是由形而上本体,探讨现象界的事物和作用。至于相宗的代表作是《楞伽经》,它是由形而下现象界中的事物、作用去体认本体。我现在想想也确实是如此。这两部经可以对照来看,一个往上看,一个往下走,很有意思。而这部智慧经典——《金刚经》,借须菩提和佛的问答,已经很清楚。再加上老师这一别讲,我似乎有了深入的理悟。老师说:洋洋洒洒一部《金刚经》到此收场了,它说出了什么,我们又得到了什么?恰似“太湖三万六千顷,月在波心说向谁”?我想说向谁都一样,只要读过的人都会得益。日记写到这儿,忽然一个太湖的景色出现在我的眼前,水清月明,恬静极了!此时心境广阔、平静,尤其那碧波中的月光,恰与我的心光相映,一刹那间,似乎我已与太湖合一了。 三月一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太湖的景色一直留在我的意境上,恬静而舒适。外面气温二十度,天阴沉沉的,但我意境上的月光水色不变,空气清凉无比。晚间我看《指月录》。据说学禅一定要有次第,可是我怎么认为最好不要有次第,因为一注意次第就会分心。譬如人家打坐都要守种种规则,我既不懂,我也不管。一面修,一面证,证到多少才算得到多少,证不到的不算。我想任何学问都有它的重点。抓住重心,犹如上树,不论枝叶多繁,树有多大,只要不攀岔枝,认明主干,顺着主干往上攀,总有一天会达树顶。老师说呢?(怀师批示:“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的法门,岂有次第。试看吾师盐亭老人诗:“与人有法还同妄,执我无心总是痴。”便可知矣。又:上乘禅定,亦无成规。有法有为,皆落下乘矣。你说的都对了!但须再下一转语,即此无法、无次第、无成规者,便是涵盖诸法,及种种次第、种种成规也。) 三月二日 雪 晨六时打坐。坐中意境仍是太湖的景色。我是不取也不舍,听其自然。反正我可以在这种宁静的心境上做工夫。我认为烦恼是业力,真性平时是寂然不动,遇事则感而遂通。世间一切事物都是仗因托缘而生,生已还灭,不能常存,更不能把捉。人是被业力转迷了方向。修道者无非是要以智慧剑破除烦恼网,脱除业力的重围,保住这点真性,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自己得救之后,再以大悲心救度众生。书上说处顺境难摆脱诱惑,处逆境只须一个忍字。我认为行的人就是行,不行的人就是不行,如果说诱惑难摆脱,其实忍字又谈何容易!(怀师批示:顺逆两难,忍岂容易!《金刚经》所说修行中心重点,只一忍字,佛以忍字立一榜样,试取而读之,谈何容易。顺境不被迁,亦正一忍字工夫也。) 三月三日 雪 晨六时打坐。坐中证到心念动和身体动,同样地会使呼吸气粗,所以要靠外呼吸吸氧气来帮助。如果身心静下来,外呼吸就没那么重要。这事过去我只知道身动会累,却不知心念动一样会累。(怀师批示:身动劳而不累。心念动时,劳而且累。如非大圣,谁能大休大歇去哉!) 三月四日 阴 晨六时欠十分打坐。昨夜写完日记,觉满腹气胀,起身活动一下,打坐仍不舒适,今晨坐中,察觉满腹的气都归于脐下丹田,除了丹田气满,由暖而热之外,别处没有气的感觉,慢慢地盘起的腿脚都由暖而热,很舒适。似乎我已进入一个新阶段。(怀师批示:好了,你在顶上盘桓一阵子,到此才沉降于丹田。从此可循正脉归元一路,任运自在去矣。但观照而不做之主,自然别有妙用。所谓奇经八脉,所谓三脉七轮,皆一关一关自开。结解心通,成就无量净土矣。倘不是你,或非其人,此时一着欲界之爱欲,或情关上之见惑思惑一些些,则下降反成渗漏。) 下午见有孩子拿着木棍玩雪,忽然一个镜头出现在我眼前。那是小时侯和几个小同学约早起上学,一次路遇几个野孩子,都是七、八岁的小人,当然我们也不过七、八岁。这时迎面来一辆马车,赶车的高高坐在车上,一手执鞭,一手牵着缰绳,口里吆喝着“哦!哦!哦!”那群孩子大叫:“王八是谁!”赶车的又听不见,只是挥着鞭子,一路吆喝着“哦!哦!哦!”地过来,那群孩子鼓掌大笑,一哄而散。等赶车的回味过来时,哪儿还追得到人。(怀师批示:一切世事,皆如群儿戏笑怒骂。无奈历史上偏有些人专门好充历史上赶驴车的车夫,累得半死,还要去赶一般群儿的嬉笑,其智可及,其遇亦不可及也。) 三月五日 雪 晨六时打坐。坐中如昨,丹田气满,觉腿脚发胀。我忽然觉得头顶与丹田是通的,顶上一股气可以直通下去,我又说不清楚了。下坐做瑜伽。我认为道虽在心不在气,但气粗了不易伏,坐中不易太静,所以运动适可而止,不使太累。(怀师批示:此是中脉将通境界,勿执自通。道不在气,用不离气。凡尚在修为中途,岂能舍气而言道哉。) 我记得老师曾谕示:“莫谓无心便是道,无心尚隔一重关。”而此次师谕:“无心更隔一重关。”我想尚字与更字是有区别的,究竟如何呢?(怀师批示:尚字与更字同义,勿被文字障了。) 三月六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体会到这东西,确实是自然而到。记得过去一开始就希望气沉丹田,可是不是气散就是气胀,总不能收于一处,现在忽然自然而到,也很有趣,也就证明这东西不可强求。当然,有为法我想可以,不过我毕竟喜欢自然。下午小妞又去看病。她病中不要别人,只要爸妈,所以我也无法插手,只好做点别的。看她妈愁眉不展,使我忆及女儿小的时候从不生病,后来因为昆明气候太好 ,一到四川不能适应,一直都在病中,而且多在深夜病重。我常常整夜不睡,随时掀开窗帘盼天亮。那段日子我过怕了。我对世上的英雄豪杰都不佩服,唯佩服孟母三迁而使孟子成就。那种不足为外人道的艰辛,只可体会,不可言传!(怀师批示:此论确是无上真言。唯“事非经过不知难”)一般人未经历世途的艰苦辛酸,又不知孤儿寡母的灾难岁月,哪里识得其中况味。此圣母之所以为圣,较之圣人之圣,更有进也。) 三月七日 阴 我看《指月录》,记得道家称男的为道士,女的为道姑,何以《指月录》上称女的为道人?道人是否是男女通称?(怀师批示:古时,男女修道者统可称之谓道人。) 三月八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似乎远景在望,人却仍在一边打转,不知是勇气不够,还是机缘未到,只好转转再说吧!(怀师批示:岂不见法眼禅师偈乎?“果熟兼猿重,山长似路迷。”其实路不迷人人自迷。脉脉行去,自有通途在望矣。) 晚间我仍看《指月录》。有人大澈悟时会汗流夹背,我是气机发动时才会如此,从头到足,如落汤鸡。不过每当参禅不会时,就常常如患流行性感冒发高烧一样,全身发烫。但也不是每人悟道时的情形都一样,不知是悟的程度不同,还是怎么?(怀师批示:个个宿业宿缘不同,身心禀赋也不同,成就时的自相感受也不同。总之:“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不必顾念其异同也。) 三月九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得很好,下坐做瑜伽。小妞因病吵闹不堪。我问她还发热不,正准备用手摸摸她的头部,她大叫,好像被人绑票一样,她妈妈一面打呵欠,一面哄着她,我是爱莫能助!小人不可常生病,病来病去,就把身体病弱了。我记得去年小妞常警告我说:“你不能再老了,要再老就会被人家把你丢在垃圾箱里。”她妈妈大笑着说:“她问菜为什么丢在垃圾箱里?我说太老了。”晚间我看《指月录》。“[ ](此字为葵字去草头,下去天)”这是什么字?也许《佛学辞典》上找得到。但我不知该查哪一部?写完日记,十一点打坐。(怀师批示:古人印经,在封面经题的框格上,画写一个[ ](此字为葵字去草头,下去天)字。等于中文的[ ](发字的繁体)字头。所谓八字不像,[ ](发字的繁体)字未成。你说是一个什么字?像个什么?我说:它本来便是一个什么都不像的东西。在没有开经以前,便应知“佛说一切法,为度一切心;我无一切心,何用一切法”。但却要你真无一切心,方知其事实矣。此乃经题头上的当空照了也。) 三月十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不觉时间过去多久,忽听小妞母女讲话,由声音知道小妞病已渐好,咳嗽减轻不少!下坐做早饭。小妞已两天没吃什么,除了水果之外,一叫她吃东西,她就吵。晚餐时我们就叫她爸去照顾她,因为小妞怕他,也服他。果然乖乖地吃了半碗饭。女儿说据心理学家说,这么大的孩子,女孩爱爸,男孩爱妈,所以有一位美国同事的儿子说他长大要娶他妈妈。(怀师批示:此是一般世俗心理学的见解,也有理。) 但我的看法是这样:小妞怕她爸,是因为我和她妈对她爱护备至,从不碰她一下,而她爸竟能拍她两下,她觉得此人要稀奇一点!(怀师批示:你说的对。古人所谓“恩里生害,害里生恩”。即此妙用。) 晚间我看《指月录》。我最近简直不能吃东西,也不能喝水,每餐都不饱,饱了就不舒适,满腹是气。这不知到了几禅?写完日记,十一点打坐。(怀师批示:未得气足前,须要世俗的饮食营养以培养后天气。如已得达气足时,世间饮食反而害了先天真气。孔子曰:“食气者寿,不食者神明而不死。”即此理也。) 三月十一日 雪 晨六时打坐。昨夜一觉醒来四点半,去趟浴室回来,又睡了。也不知有多久,忽于将醒未醒之际,觉头顶似花开一样,又似放烟火似的,从火光中爆出一幕景来。那一刹那的我,完全忘身忘心,与景色合一了。我只想到不能动念,以静应之,在过一阵,如梦醒觉,睁开眼睛,天已大亮,意境上仍留下头顶如开花一般的那一刹那。(怀师批示:此乃正开顶境象,可喜可贺。过此以往,则可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但前途景象成果正多,你但无心无着无求以应之即可。) 三月十二日 晴 收到第五十二次批示发还的日记。老师又抄示近作诗两首:其一《春梦》: 春风吹绿梦平芜,云月溪山似有无。 窥阙篝灯夸一统,渡河筹策犹三呼。 长途疲马惊新辔,短鬓催人号老夫。 行遍天涯真倦矣,童心揽镜愧今吾。 其二《惆怅》 : 惆怅前因莫奈何,为贫游戏到娑婆。 不堪五浊终难忍,拔脚迟疑忽脚过。 三月十三日 雪 第五十二次日记的批示中,师谕:“如真到疲乏之地,何妨就地安眠,大休大歇了!”我不懂如果现在就大休大歇,何日能得意生身呢?(怀师批示:真正意生身,正须在大休大歇处,而得其回身一转也。)我认为真空妙有之后,还要能去来自如,才能算数。(怀师批示:说得似矣。) 三月十四日 晴 晚间我抄下五十二次日记的批示,我抬头看看贴在床头的一张画,一个人骑着一头驴在广阔的沙漠地上走,画上有两行字:“当日崎岖君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这张画是从《人文杂志》上撕下来的,一直贴在我床头上。它正是我心情的写照。这是一段艰苦的过程,我是知难不退,我觉得看这张画,能使心量广阔。我想山虽长,而路只是暂时的迷,所谓山不碍路,路自通山。无论如何,爬也要爬过去!(怀师批示:壮哉斯言也。可嘉。苏东坡诗 [寄其弟诗]: 人生踪迹知何是?应似飞鸿踏雪泥。 雪上偶然留爪迹,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何由觅旧题。 昔日崎岖君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三月十五日 晴 我看笔记,何谓“空为即有之空,有为即空之有“?是不是说空中含有,有中含空?所谓有自空起,空自有立?事理无碍者,是否空是理,有是事?(怀师批示:你这一节知解都对了。) 三月十六日 雪 冒雪去寄五十四次日记。沿途地面上一层薄薄的雪,我现在脚心是软的,雪上不用说,就是不管水泥地、木板地,都是软软的。也实在说不清楚,我也不想管它,总之色身随时有变化,说也说不完。我认为这些不关紧要,不是重要关键。晚间我仍看《指月录》。大觉法庆禅师谓侍者曰:吾化后,汝可唤之,若能回是有道力也。“他不但预知报谢,而且真能唤回,这种才算真正的成道者。他回来还作一首偈:“七十三年如掣电,临行为君通一线。铁牛[ ]跳过新罗,撞破虚空七八片。”何谓新罗?可惜没记载他悟道的经过!(怀师批示:是有道力,但不能以此衡一切也。唐宋时称现代之韩国为新罗。韩国本有朝鲜、新罗、百济三境。禅诗中常有引用新罗之词,等于说东天、西天之寓言,喻其廖廓高远而已。) 三月十八日 晴 张无尽为泐潭和尚作塔铭:“若梵行精洁,白业坚固,灵源廓彻,预知报谢,不惊不怖,则依正二报,毫厘不失……。”其实一个久病的人,只要心灵纯净,都能预知报谢。可是预知报谢又怎样呢?又不能叫它不报谢,舍利流珠,诸根不坏,又如何呢?(怀师批示:涅pan生死等空花。”舍得流珠,诸根不坏,亦皆儿戏而已。岂不见今人常有掘得千年以上之人的墓尸,也是诸根不坏,何足道哉!) 三月十九日 阴 我看《指月录》。大慧禅师叩参有句无句(这句我不会讲!)如藤倚树,他在闷葫芦里闷了半年。(怀师批示:即如说,是有也好,是无也好。不管是住空着有,都还如藤缠树,纠葛不了也。)后来从五祖答圆悟禅师的问:“描也描不成,画也画不就。”又问树倒藤枯时如何?曰相随来也。他于是悟人。我想他是每天在闷葫芦里打转,转来转去,六七意识都解决不了,一股勇气跳如八识海中。记得在四十九次日记上,我问真空中的妙有,是否仍是意识身。师曾谕示:“此意乃真意,即全八识而用。”(怀师批示:这节见解很对。但仍须转身八识田中,踏破毗卢顶上行,方知真意之旨,亦属方便说法也。) 三月二十日 阴 看《指月录》。此书未曾提到开顶的事,那么悟道之后,又怎样出入呢?(师云:《指月录》等禅宗汇书,大致皆记载禅门悟理之事迹。理极事圆,故不论功用[工夫]行履。开顶等境象,统属功用——工夫一边的事。太着相,故不述。一般外道学者,只重功夫,修到顶门开者也不少,但理——见地、事——行愿不圆,乃非圆满菩提之道也。) 三月二十二日 晴 今天是星期日,下午带小妞在窗口玩,见门外男女老幼走过不少。我想起来了,附近有一个教堂之故。记得有一位美国教授说:“每个人在刚祷告起来时,都是好人,过一会又忘了。”我想中国人就不会如此,因为任何宗教,都不离做人之道,而中国人自幼就懂孝悌仁义,每天学的是这些,听的是这些,都不外儒家的传统思想,底子好。所以说大乘佛法在东方,佛教传入中国,一拍即合。外国人只有到教堂才听得到这些,所以容易忘。(怀师批示:这是你我一辈及往昔家庭等教育不同之处,而今却未必尽然。“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岂其然乎?其不然乎?) 三月二十三日 晴 下午收到二月下半月的日记批回,内附有老师的近作《春夜辛酉仲春》: 四壁诗书压剑尘,星河春水月初新。 三生踪迹思前度,一代虚名累后身。 事到无为方脱俗,情如有寄失天真。 炉香乍[ ](上为草字头,下为热字) 慈云现,稽首空王忽入神。 每见老师的诗,就使我想起当年父、叔的诗都是有名的。叔叔一次教我做诗,我只写过一首《思亲》。以后因事就放下了,越想越可惜。 三月二十四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怎么觉得我证得乱七八糟的呢? 师谕:“大澈悟者,顶门梵穴必通。”但不知是先通,还是先澈悟,或是同时?似乎我证得没有次第?(怀师批示:梵穴通否是功用——工夫边事,不必一定执著之。先悟后通,先通后悟,无定法也。) 晚间仍看《指月录》。我觉得实相虽无相,却能体会,体会来体会去,就会觉得它就是我,其所以找不到它,就如眼能见万物,而不能见眼一样。何谓圆顶?何谓普说?普请?(怀师批示:我非我,见非见,本来无物,遍处觌面。圆顶,指剃发出家也。普说,对众公开演讲也。普请,请大众共同服务也。) 三月二十六日 晴 晨六时打坐。昨夜一觉睡醒,去趟浴室回来,又睡着了,于是做了个梦。这次的梦与过去不同。过去的梦是一个模糊的记忆,醒来只记得做了个梦而已。此次则境界、人物都清清楚楚,醒来还能记得梦中的对话,以及别人的表情等等。由此梦我又想到人世间有多少不可思议的事。譬如闭起眼睛还什么都能看见,如果说给一个从来没做过梦的人,会相信吗?因为大家都会做梦,所以不以为怪。试想那个无中生有的境界是怎么来的?梦中人在那种境界里忘了一切,忘了现实。一个人的个性,在梦中的表现是最真实的。(怀师批示:我平生遇见两个人,一生不知梦是何事。他实在未做过梦。只可惜他不知正此开眼时,即是梦境也。)由此我最相信所谓的意生身,及真空中的妙有之身,确有其事。我认为真空中的妙有比《楞伽经》所说的意生身要高一等。(怀师批示:同是意生身,见觉有差别而已。即今此身,亦是意生身也。此须切知切证方好。) 三月二十七日 晴 下午有人从图书馆带来一份过时的刊物,也是研究佛学的,其中重点大家讲得都差不多,没有太大出入。只可惜我总觉得理论是讲不完的,尤其这个一套,那个一套,各说各有理,对时间充裕的人,多学些理论,也未尝不好。但对一个笨人来说,就不太适合。譬如一个重要的电话号码,我一定要把它背一下,才能放心。学禅也不例外,证不到的,就觉得没有把握,失于空泛。(怀师批示:浩浩古今中外,一切圣凡都在造口业。只是善业者有福报,恶业者得祸害而已。) 三月二十九日 晴 看《指月录》,有一篇解释心和知,它说心是名不是知,知是心不是名,犹如水是名,不是湿,湿是水,不是名。我怎么认为知也好,心也好,水也好,湿也好,都是名?因为要立名才能解释。至于定名,如果当初人命名为仙,仙命名为人,不是一样?(怀师批示:岂不见香岩悟道偈乎?“一击忘所知,更不假修持。”——于此,应参看《指月录》卷二十四,温州瑞鹿寺上方遇安禅师一节便知。) 三月三十日 雨 晨六时打坐。坐中似有雷声,下坐问女儿她们,都说没听见,不知是不是第一次春雷不太响,还是近来我的耳朵不对劲。(怀师批示:此乃功用上内身气脉震动之雷声也。所谓:“阴阳生反复,平地一声雷。白云生顶上,甘露洒须弥。”即此之寓言也。) 晚间仍看《指月录》。提起方言,也真有趣。记得我家初到北平,来了一个朋友,临别他说回头见,主人以为他一下就会回来,忙忙为他准备了菜饭。不料他一去不返,后来才知道回头见,就是再见。我们江浙人说话黄王不分,说王叫三横王,黄叫草头王;山东人说不知道叫知不道;云南人说不晓得叫不认得;贵阳人说完了叫归一了。四川话其实比别省的方言更多,但所谓的四川官话,很容易懂。我在东北时间较久,尤其是童年时代。有人说我的国语不错,但内行一听,就说带东北腔。无论如何,却不会家乡话。 三月三十一日 阴 午间的新闻报告:美总统在讲演出场时胸部中弹,他的秘书、保镖各一,当场死亡。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怀师批示:一有生命,即是赌注。英雄事业,无非赌局。) 晚间我看《指月录》。大颠和尚不许首座扣齿,何故?韩文公请他在佛法省要处示一语,他为何不答?三平侍者敲禅床三下,师文故,曰:“先以定动,后以智拔。”是他有意叫侍者回答?还是他真的门风高峻?(怀师批示:大颠的教育法,是迫韩文公自省,所谓:“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是也。三平的定动、智拔二语,出典于大智度论。) 四月一日 雨 看《指月录》。是不是五祖弘忍大师以《金刚经》传六祖惠能?以《楞伽经》传神秀?《金刚经》是祖师禅?《楞伽经》是如来禅?可是《金刚经》的四果,不也是禅定的四种境界吗?(怀师批示:假设不是!此二经仍是如来禅。祖师无禅亦无祖师,然后可言祖师禅,即非祖师禅,是名非禅非祖师。) 四月二日 晴 晚间看《指月录》。有人问招贤禅师,向上一路请师道。师曰:“一口针,三尺线。”问如何顾念?师曰:“益州布,扬州绢。”又有僧问:“祗如百尺竿头,如何进步?”师曰:“朗州山,沣州水。”曰不会。师曰:“四海五湖皇化里。”我不懂以上这一类,请老师开示。(怀师批示:如说破了,你会走错路。) 这本书上常有默然代答话,如问南泉迁化向什么处去?师默然。秀曰:“谢谢答话。”但《传灯录》上载僧问南泉迁化向什么处去?师曰:“东家作驴,西家作马。”问此意如何?师曰:“要骑即骑,要下即下。”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怀师批示:你久后都会自知答案。) 四月三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觉体内如虚空,丹田气满而不胀。外呼吸在静中似很微,开始时内呼吸很重,有窒息的感觉,不太舒适。我有意深入试探,大约一小段时间,我不能决定是多久,当我感到缓和了时,我决定实验下去。这时外面一切声音闯进来,如入虚空,立即消失,这时我已能适应了。似乎从头到底,大气团内没有任何东西,而这团气体,也不很浓,只是轻烟一般,有趣的是,不似它在我体内,而是我在气团里面的感觉。将下坐前,我用手在鼻边试试,一直到手掌接近鼻孔,才觉有息。(怀师批示:尚未到气住脉定地。) 四月四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觉喉头发紧,忽然忆及《习禅录影》上老师说过,譬如装过牛奶的杯子,里面会留下一层东西,我们饮食之后,喉头也会留下一层东西,所以最好少吃。我不觉有所警惕!晚间我看《传灯录》。顾名思义,此书是传慧灯的记载,与《指月录》不同,它对历代每位禅师的法嗣及旁出法嗣,共多少人,有多少人见录,都记得很详细。最初我以为法嗣犹如皇家的嗣子,应该只有一人,不料有的禅师竟有四十六位法嗣,只有一人见录,据说无机缘语句者不录。那么又何谓旁出法嗣呢?(怀师批示:如俗人外室养子。) 四月五日 阴 今天在国内是清明——民族扫墓节。提起扫墓,高祖父墓地左右耸立的两根石滑标,立刻出现在我的眼前。那是抗战时期在贵阳,随家人去金家花园扫墓,第一眼见到的就是那两根高高耸立的石滑标,上面记载的是高祖父为平苗太守的事迹,这就是我家和贵阳人的一段因缘。记得父、叔常常训诫子侄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所以我辈必须特别努力!这些事弟弟们不一定能记得多少,随手记上一笔,以后我也会就忘了。今天恒兄的墓地,也早拜托朋友去参加公祭了。 四月八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如常,下坐做瑜伽,在后门外见邻家墙下蔷薇又发不少新芽。忙到后院一看,见墙角边也发新芽了。就如此花开花谢又是一年,这如何得了!时间的脚步太快,道力的进步有限。气沉丹田也不一定是好,以后更要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最怕的是动意气。伏气这道功夫,实在是一种最大的考验。何况饮食方面,大意一点就不对劲。(怀师批示:气沉丹田,也只是过程,小小景象而已。所说甚是。) 晚间仍看《指月录》。有僧问:“学人乍入丛林,乞师指示个入处。”师曰:“宁自碎身如微尘,不敢瞎却一僧眼。”这是什么意思?问个入处有何不可?(怀师批示:此是教授法,岂不闻“不愤不启,不悱不发”?) 四月九日 雨 晨六时打坐。坐得很好。下坐后见后门外都是水,原来在下雨。下午收到批回的日记,还有老师赐的一本《第六才子书》。此书我闻名几十年,才获一见。它的序,表面看来非常好笑,细思颇有深度。我喜欢里面的几段如:“……何其甚不仁也,即已生我,便应永在,脱不能尔,便应勿生。如之何本无有我,我又未尝哀哀然丐之曰尔必生我,而无端而忽然生我。无端而忽然生者又正是我。无端而忽然生一正是之我,又不容之少住。……”似乎他对其结局有种莫名的预感,我想他犹如《后西游记》中崔判官再世,是来应劫的。往往应劫的人不是天折,就是不得善终。中间一段如“……天地之生次芸芸也,天地殊不能知其为谁也。芸芸之被天地生也,芸芸亦皆不必自知其为谁也。必谓天地今日所生之是我,则夫天地明日所生之固非我也。然而天地明日所生,又各各自以为我。则是天地反当茫然不知其罪之果谁属也……”下面说他既然前听其生,后听其去,在这中间暂在的时间内,于无法消遣中随意自作消遣。然后他把任何事都算作消遣。这样也好,他早走一步,亦一消遣法也。晚间看这本书,可惜一代才子,就如此消遣了也。 四月十日 晴 我看《指月录》。文殊令散财童子采药,曰:“药能活人,亦能死人。”其实亦如手能救人,亦能杀人。一念亦然——能救人也能害人。(怀师批示:固然如此。) 四月十一日 阴 我看《指月录》。僧问马祖:“请和尚离四句,绝百非,直指某甲西来意。”祖叫他去问智藏,智藏又叫他去问百丈和尚,丈云:“不会。”僧回举马祖。祖曰:“藏头白,海头黑。”藏是不是指智藏?海是不是指百丈?(怀师批示:不错。)何谓头白、头黑?(怀师批示:黑头白头都是头,莫从黑白觅烦恼。若人欲问西来意,问取东村水牯牛。——我随口诌偈一首,参去。) 四月十二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如常,说不清楚。下坐做瑜伽,外面气温五十度,无风不冷。小妞渐好,只是不吃东西。我最怕病人不饮不食,这样就会觉得严重,所以我哄着她吃了半碗饭。(怀师批示:有病以减食为良药,你应稍加改正。) 晚间我看《指月录》。何以古人学生对老师自称某甲?(怀师批示:某甲二字,是记载上表示那个问的人自称本名。例如你自金满慈,记载上只用某或某甲。) 在写日记之前,先抄下五十四次日记的批示。师谕:“前途景象成果正多……”何谓景象成果?景象还有成果?(怀师批示:成果何须景象,倘有景象何妨?景象即是成果,成果景象相当。——参去。) 四月十三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一直无法处理突如其来的灵感,不理吧,又可惜,理吧,又怕妨碍打坐。问题是灵感之来很妙,譬如平时不懂的、想不通的,现在忽然通窍,而且过了这一下,就再想也想不起来了。就只一点灵机,我又说不清楚了。(怀师批示:此等灵感,亦属非量境中之相似智,非真现量之正智也。) 晚间我看《指月录》。禅师常说:“丧我儿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知见与知解之别?(怀师批示:此话即是绝后代之意。正知正见是证智,知解是比量,非证智。) 四月十四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如常,下坐见后门外都是水,才知道正在下雨,无风,颇觉凉爽舒适。下午和小妞玩了一阵,哄着她吃了一盘空心粉。晚间我看《第六才子书》。此书前面金圣叹的序中,在那些消遣法以前几段,有些地方很与我的想法相似。后面正文,才子书也只有才子批,才能传神。而书中的人物,那个处在复杂环境中的丫头,任劳任怨,还要演得乖巧活泼,颇不容易。自古丫头坏事,其实是小姐无能!至于双文母女,都是温室之花,优柔寡断,经不起波折,既不能审慎于前,又不善处理于后,也许是业力所累,不由自己也。小生部分写得太弱,像个脓包!这本书文笔优美,不愧出于才子的手笔。至于读者,各人看的角度不同,自然结论也不一样,所谓见仁见智是也。想来现代的读者可免坠拔舌地狱也。圣叹也真可笑!(怀师批示:你是说现代书生与读者,本来就在拔舌地狱中,更不须再坠一层拔舌地狱,是吗?一笑。) 四月十六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清净如常。下坐后去发五十六次日记报告。走下木梯,晨风拂面,马路上车辆不多,还没行人。因为美国不兴走路,行人多半是这一条街的居民,不是去附近洗衣店洗衣服,就是去邮筒丢信。当我转身回来时,见一片晴空,朝阳高照,不觉忆及昔年梳两条小辫,踏着晨曦去上学,冷风吹在脸上的感受完全一样。曾几何时,当年的家人亲友一个都不见了。而这些年来,国事、家事的变迁,也绝非昔年所能预料。好在我现在又有新的前途在望,人总是活在希望中的,所以也不烦恼! 四月十七日 雨 我看《指月录》。志公云:“本体是自心作,哪得文字中求,如今但识自心,息却思维,妄想尘劳自然不生。”可是禅那是静虑——思维修。息却思维,又用什么修呢?也许他说的不是禅那,是什么呢?(怀师批示:志公说的是祖师禅。本自如然,不假修证。) 四月十八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一如往昔,下坐做瑜伽。外面天气虽晴,白云满天,忽明忽暗。下午和女儿带小妞去公园玩。园内到处是水,孩子也少,风太大,太阳时隐时现,有点冷,只得回来。这几天不思饮食,却思睡,觉头倦,又不知是什么过程?(怀师批示:真气混在色阴中而不透脱。此即是滞壳迷封者之一昏昧境象也。) 晚间我看《指月录》黄檗一章:“一切法本空,心即不无,不无即妙有,有亦不有,不有即有,即真空妙有。”我觉得他说真空妙有说得最清楚。(怀师批示:诚如所论。) 四月二十日 雨 晨六时打坐。坐中清净如恒,下坐做瑜伽。见客室窗外飘着雪花,掀开窗帘见满地是水,外面气温二十度,天气是比较冷些。下午带小妞玩,我站在电视前面,她站在后面沙发上,不提防她往前一仆,双手落在我的两肩上。我正担心我会朝前或往后倒,结果竟站得很稳,我才注意到我的脚已飘了。 四月二十一日 晴 晨六时打坐。上坐不久,忽觉心目之间,一片白色,宛若天亮。这时平静如止水的心上,没有一丝杂念,恬静异常。忽然也不知是哪儿震动起来,我感到是内心深处,由里面向外震,白光随着闪动。那种震动很怪,颇不平常,似乎是波动,震幅愈大,白光愈广、愈亮,刹那间从内心深处,有一种难以控制的恐惧,比地震还可怕!我没奈何,只好强自镇定,仍以不动念,听其自然为原则。我知道是定慧力不够!经不起考验。但不知这是什么毛病?晚间看《指月录》,写日记时仍觉有轻微的地震。(怀师批示:不是病,是色阴四大的气机,静极复动,动止复静之自然现象,一知便休,不生怖畏,不喜不忧,不取不舍,如是而已。) 四月二十三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如常。今天宾州鹿教授夫妇要带一位女生来水牛城开会,,顺便来看我们。我负责做了两个中国菜。六点客人到了,他们都是学印度教的,吃饭的时候照印度教的仪式,两旁邻座互相握手,成一圆圈,由这家男主人默祷。说来也好笑,他们这儿各种宗教的客人都有,来什么教的客人,就行什么教的仪式。今夜我让出卧室招待客人,我搬到女儿屋里去睡。日记是次日补写。 四月二十六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清净异常。下坐做瑜伽,外面气温五十度,有太阳,但白云漫漫,太阳时隐时现。今天星期天,我们带小妞去公园转了一圈。回来我去厨房,觉得煤气味太重,想开窗吹一下,但平日这种窗我开不动的,于是我扭扭看,不料轻轻一扭就扭开了,觉得并不费力,我又一次证实手力有进步了。 四月二十七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得很好。下坐见外面晴空如洗,空气清新,很舒适。晚间我看《楞严大义》。在二十五位实地修持实验方法的自述中,普贤菩萨心声闻听的修法上,老师的注释中有:“为了发心修习大乘道的人有合法的修持,现在融会显密修法的道理,述说他简单的规范。凡是真实发心修习大乘佛道的人,首先要熟读普贤行愿品,当念习纯熟以后,要深思他的意义与意境。譬如在禅静中起意敬礼十方诸佛时,自己忘记身心的感觉,在意境上构成一个没有时间空间的广大无边的境界,意想十方诸佛都一一显现在面前,每位佛前都有一意境上化身的我。每一行愿,都要构成一种意境上实际的境象,久而久之,意境上形成妙有的实相,即有普贤菩萨的实相庄严,乘坐六牙白象,也宛然显现,如在目前。但意境上一念收回,即如这些所有现象,也完全寂灭不生,身心都不执著,自然归于了无所有的寂灭性相之中。至于其中的真空妙有,缘起性空之至理,也就可以在这种修法上去体会印证了。”我已参看过《净土五经》上普贤行愿。在此我有一些问题,敬乞老师开示! 一、 意境上形成妙有的实相,不算着相吗?是否因为收放自如,就不算着相?(怀师批示:如所问答。但自至诚显相而不执,即相而非相也。) 二、 意境上形成的实相,是否即是妙有?(你说呢?) 三、 可否把灵明一念,形成妙有的实相?我想灵明一念也就是妙有。(怀师批示:喔!) 四、 在禅列中忘记身心,意境上构成一个没有时空的广大无边的境界,算不算真空?其中的灵知是否即是妙有?(怀师批示:如如空相。你说呢?) 五、 修性空缘起的妙有法门,是否可完全用这种办法,还是有不同之处?(怀师批示:如珠走盘,何拘一隅!) 六、 真空妙有,性空缘起之至理,体会容易,但不知如何印证?(怀师批示:既云性空缘起,缘起性空,岂非即此用,离此用?) 七、 意境形成的实相,是否所谓的“即幻有空为真?”(怀师批示:非幻非有!) 四月二十八日 雨 晨六时打坐。坐中心空如洗,也没有空的感受。心不在外,也不在内和中间,却也不离内、外、中间,我也都能体会。但仍说不清楚。(怀师批示:只因你尚有求弄清楚之一念在!) 晚间我看笔记。忽然记起女儿说,那天我在她屋里睡时,她半夜醒来,觉得我的呼吸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经我审查之后,确实自气沉丹田后,呼吸似乎不太顺,又似乎气有内行的趋势,又说不清楚了。(怀师批示:非也,慢慢你会清楚的。) 四月二十九日 雨 晨六时打坐。坐中气不顺,有点气塞,似乎出气少,气出不来,丹田内有轻微的动,这是最近的毛病。(怀师批示:非塞住,实停住。出少入多,正合财经原则,做生意赚钱,有此现象,求之不得。知否?一笑!) 下坐后,电话铃响了!是那位中国老太太打来的,她说闷得慌,人都要爆炸了,天气又不好,说来说去,又怪我不会打牌。唉!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只好安慰她一番,请她天晴了过来玩。女儿说:“她最好回国。”我说:“她回国又想这儿的家人,两下比较,还是家人重于打牌了。”人间事在不能两全之际,就是受考验的时候了,哪有那么简单!晚间我看《指月录》,我忽然想到禅是讲明心见性的。《金刚经》上的禅的四果——禅定的四个阶段,不知哪个阶段与明心见性有关系?(怀师批示:道是无关却有关。) 四月三十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感到肺部呼吸不畅,似乎气接不上来,外气进不去,内气又出不来很不舒适,实际上是呼吸很轻而已。丹田热似有气动?不严重。总之只有胸、肺之间及喉头部分呼吸不畅,犹如被气塞住不通,很想用口帮助呼吸才好,但我始终没这么作。(怀师批示:如此情形,似有外感间杂。) 下坐在后门外一站,见连日雨后,到处皆绿,一点雪迹都没有了。地面上被雨水洗得好干净,明天只要不下雨,或者说不下大雨,我发日记报告该不成问题。外面气温五十度,阴天有点凉意,但空气仍很清新,可是吸进的清气不能深入,于是我深呼吸几次,只觉鼻腔内清气直入,凉爽异常,究竟是入脑还是入肺,就没感觉了。不似过去,一股清气从鼻直入脑际的清凉舒畅。(怀师批示:如此现象,可以断定略有外感——感冒。) 晚间仍看《传灯录》。这本书青原的法嗣最多,也最长,何以旁出之外,又有别出?又如神秀、惠能两位大师,同出五祖门下,当然六祖是传衣钵的不说,神秀大师也该是法嗣,何以又叫旁出?(怀师批示:譬如国王传位太子,其他弟兄,但封王,不称帝。其实这种情形已非佛制,应属祖制了!所谓别出,犹同世法所谓的私淑弟子。) 再者古人都从师多位,以什么根据算那位老师的法嗣呢?(怀师批示:以印证得正知正见者为法嗣。但大都以初心证入者为嗣法之师,如世法之不忘本也。例如释迦、以燃灯佛之授记为嗣法。后世道衰德薄,满盘世俗,大多重人不重法。你问到此事,近日我也恰作一联,录给你同博一粲: 阅世五千年,求术者众,求道者寡。 修行三大劫,感德者少,抱怨者多。 入世出世诸法诸事,莫不如斯,抑何可悯!) 五月一日 阴 好几天不见太阳,觉得阳光特别可爱。在外面站了一下,觉得呼吸已不是那么不畅了。只是仍有吸气不能深入的感觉。呼吸的气似乎都在鼻边打转,始终很不正常。 五月二日 晴 晨六时打坐。昨夜上坐很倦,于是干脆睡觉。一觉醒来两点,虽仍想睡,记起睡前没有打坐,我知道不能因循,必须要控制才成。强打精神上坐,后来愈坐愈舒适,精神也好了。我觉得睡足了再打坐也不错,只是大意不得。如果一觉睡到天亮,或是半夜醒来又忘了这一回事,那就上了睡魔的当!我发觉近来坐中不如过去心静,有时会心悸,头倦思睡,幸好我很能自觉,也很会警惕自己。每于坐中不想坐的时候,我仍旧勉强坐下去,我不相信自己不能克服自己!最多睡一觉再打坐。今晨仍坐得很好。 五月四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一片晴空,天是那么蓝,一切是那么静,小鸟掠过天空,不时有鸟声传来。我想是受了昨日公园内晴空的影响。晚间我看《传灯录》,佛眼曰:“欲了生死,必求妙悟。“ 何谓妙悟?是否无心忽悟?(怀师批示:依教理言:是谓智证无上菩提之证悟。亦即所谓了因之所了,非生因之所生。依事相言:所谓“向上一路,千圣不传”之证自证智。) 五月六日 雨 晨六时打坐。坐中恬静异常,不想下坐。听到小妞走了,又过一会,睁开眼睛,九点差一刻,急忙下坐,似有寒意。掀开窗帘一看,才知正在下雨,这儿是一年有半年的雪景可赏。有人说:“雪景虽美,毕竟不如交通方便来得重要。银色世界看多了也会腻。”其实雨天比雪天更糟,因为雪不沾身,一抖即脱故也。晚间我看《指月录》郭功甫一章,记得小时侯和我同龄的孩子都会诵:“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仕,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也。”我记得是化三千,七十二?也不知出处,也不懂何谓上大人,孔乙己?何谓佳作仁?因为当时自己没读过,只当耳边风,现在在《指月录》上见着,如同梦中相识。我现在对师谕“每天睁开眼睛,就是大梦”已能深深体会。(怀师批示:以“化三千,七十士”为正确。此由唐末起作初学发蒙童生习字记诵之课外必读小品,不知始作者谁?我幼时亦念过写过。“上大人,孔乙己”者,即尊孔子之谓。“佳作仁”就是好好地学做一个仁人之意。) 五月八日 晴 晚间我看《指月录》。又看到《雷长芭蕉,铁转磁石,俱无作者,而有是力,心不取境,境亦自寂,故如来藏不许有识。“ (怀师批示:正如《楞严经》所谓:周遍法界,无有方所,循业发现,随众生心,应所知量,非因缘,非自然之说互同。) 过去我认为参话头,如我是谁?生从何处来,死向何处去?这一类讲得通,是可以参的,如干屎橛,庭前柏树子,怎么参呢?现在懂了,怪不得说不准下注脚、不准讲理,又不准思量、卜度,原来是这么回事。那当然是有理无理,都是一样地参了。 五月九日 晴 有位老太太问我说:“她们都不在家时,你如何消遣?”我说:“我有看不完的书。”她问:“什么书?”我说:“《西游记》。”她笑了说:“那有什么看头。”说真的,即使我真的每天看《西游记》,我也过得,那我就随着三藏师徒去西游了。我是会出神的,只是出阴神非我所愿而已!那么如果说我看《指月录》,那会讲到驴年也讲不清楚。晚间看《传灯录》,所谓心能转物,这个物字,是否指色身而言?(怀师批示:岂只涵盖色身,同时亦含融万物。如经所述,诸佛世尊,各各自愿圆成另一佛国土者,即此究竟之义。) 五月十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恬静如常,下坐做瑜伽。今日星期,下午和女儿带小妞去公园玩。天上浮云流动,太阳时隐时现,坐在草地上看孩子们玩,看松鼠,听鸟啼,也蛮有趣。此地松鼠不多,也许是气候太冷,可是波士顿的雪地上都常见到松鼠呢。记得有些地方是把松鼠关在笼子里当玩物的。晚间我看《指月录》,我想我现在没走错路,似乎找到了方向。表面上看来,似乎同时走两条路——《楞严经》和《金刚经》。其实最后同归一条路。觉得有了一线生机!我又说不清楚了。 五月十一日 雨 晨六时打坐。坐中很好,下坐在厨房见窗外正下着雨,无风很舒适。炒完菜,我叫女儿来洗锅,那口大铁锅太重,我拿不动。我说:“人又不多,买如此重的一套大小铁锅何用!”她说:“这是宝锅,用坏了,抹层油烤干了,又是新锅,可以传宗接代呢。”我说:“如果传宗接代的人像我,一定不要。”她笑了说:“也许小妞会要。”母女笑了一阵。唉!这个时代能够忙里偷闲,母女偶有机会说说笑笑都不容易。人生究竟为何来! 五月十二日 雨 晚间我看《传灯录》,金华山俱胝和尚一章:凡有参学僧到,师唯举一指,别无提倡。有一童子于外被人诘曰:“和尚说何法要?”童子竖起指头,归而举似师。师以刀断其指头,童子叫唤走出。师召一声,童子回首。师却竖起指头,童子豁然领解。师将顺世谓众人曰:“吾得天龙一指禅,一生用不尽。”这是怎么一回事?妙在何处?童子居然领解,是何解?(怀师批示:万劫疑情,随指顿断,妙在不妙处,唯证自知。但此亦只是一类悟缘之榜样,并非人人可用断指而得也。) 五月十三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体会到当万缘放下之时,并无空空洞洞的感觉,只有无边无际的虚空,这时也没有身心的觉受,唯有一点知觉之性,也不知它在何处,只是当外面传来什么声音时,它立即升起觉知而相应。所谓用之即有,舍之即藏,找不到也丢不掉,我忽然想到这不也是真空妙有吗?下坐做瑜伽。外面温度四十度,并不冷,因天晴故。晚间我看笔记上有这么几句:“但以空寂为自体,莫认色身。以灵知为自心,莫认妄念。”这不正是说的真空妙有?(怀师批示:差不多。) 五月十四日 晴 外面嗡嗡有声,掀开窗帘见有人在前院剪草,这就是租房子的好处。若是自己的房子,就靠自己整理,常常把周末的时间都消耗在这上面。晚间我看《传灯录》,陈尊宿一章,师谓众曰:“汝等诸人,未得个入头,若得个入头以后不得辜负老僧。”时有僧出礼拜曰:“某甲终不敢辜负和尚。”师曰:“早是辜负我了也。”在此已是丈二金刚了。(怀师批示:此处错在有法可得。)师又曰:“老僧在此住持,不得见个无事人到来,汝等何不近前。”时有僧方近来,师曰:“维那不在,汝自领去三门外与二十棒。”(怀师批示:此僧随人足跟后转,更是不堪。)僧云:“某甲过在何处?”师曰:“枷上更著[ ](左木右丑)。”何处是枷?何处是[ ](左木右丑)?(怀师批示:法执不尽,悟迹不除,已是披枷带锁之苦。复加多此一问,岂非枷上加一个死[ ](左木右丑)?不可救药。) 似乎每个人的身边满布着错误的棋子,使人动辄得咎?当然后者也是不太灵动,由于前者的情形,就当知道这位师父的作风不太普通,又忙忙地挤上前去作么生呢!(倘照你此解,还只是世间聪明辨智的境量而已。) 五月十五日 雨后晴 坐中我体会到,清净自性犹如虚空,它是空而不空的。本体中的那点灵知,犹如虚空含藏的电,也就是能,它是用之即有,舍之即空,也就是即空即有,非空非有。这东西找不到,也丢不了;而且用之不尽,取之不竭。聪明的人类竟能把触着就死的电储藏起来,而且利用它,使整个世界都成为电气化。如果我们能把那点灵知找出来,和它合而为一了,来去自如,不就行了吗? 五月十六日 雨 晚间我看《指月录》陈尊宿一章,有僧问:“如何是向上一路?”师曰:“要道有什么难。”云:“请师道。”师曰:“初三十一中九下七。”这是什么话?是不是说初是三十一。中是九,下是七?我还是不懂。请老师开示。(怀师批示:七七原来四十九,不是理数当然吗?如我说初十八,中十三,末后五,可是什么?参参看。如要扯到工夫层次,或气脉程序上去,也可以统同通准。“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要道有什么难?) 五月十七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忽觉内缘不断地袭来。我对妄念之来,总找不到它的起源,我认为它是从清净心上一飘而起,无所从来,亦无所去。除非是随着它转,它不会自住的。这东西都是前尘影事,不像六根门头,要有外境才起作用。我又想到如来藏不许有识,是不是说那里面一切都是自然的力量,没有些许意识作用?(怀师批示:说一自然,已是识心分别思维边事。)但我想意生身转身之后,仍难免有意识作用,当然可以说是转识成智后的智了,这就是所谓转其名不转其实。(怀师批示:识智两个名相,统是随众生心,应所知量,循业发现,都无实义。) 五月十八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修性空缘起的妙有法门。我知道本性空无所有,犹如虚空,但能生万法。万法之生,是由因缘而生,生而不生,起而不住。因为万法都无自性,生已还灭,自性本空,所以空是真空,有是妙有。这些理论我都懂,但虽能体会,毕竟没用。实修方面,如何下手?有何步骤?老师何以教我?(怀师批示:既云缘起性空,何须又问步骤?此所谓转缚转坚也。如论无次第中之次第,唯有摩诃止观乎!不止止,不观观,庶乎近焉!) 五月十九日 时阴时晴 晚间我看笔记,忽然想到人不要看不起自己,圣贤仙佛不都是人成的?每个人都不少那点灵明自性,在圣贤不增,在众生不灭,一般人都把它用在世俗的聪明才智上,如果能转个方向发展,不是就能成为智慧?据说最聪明的狐要修仙,必先经千年修成人形,再从人起修。所以说人身难得,如果不能即身成就,就要靠不住了,谁知道来世会是什么呢?何谓首楞严?何谓全提、半提?(怀师批示:楞严乃翻音和意译双重混合名词。即谓巅扑不破,泊然本定等意义。首,是至高无上的顶颠。全提,是全盘统收之提示的别语。亦可谓是全副、全挑之意。明了全提之意,半提不必说便可知了。) 五月二十日 阴 我看《传灯录》,温州上方安遇禅怀师批示寂说偈曰:“不是岭头携得事,岂从鸡足付将来。自古圣贤皆若此,非吾今日为君裁。”前两句我不会讲。(怀师批示:岭头,指六祖逃返广东,惠明追及大庚岭,提不起衣钵的故事,参看《坛经序品》即知。鸡足山,即佛经称世尊在灵山会上,传心印与迦叶尊者。尊者奉命在云南的鸡足山入定,待弥勒转世成佛而付授衣钵的故事。) 五月二十一日 晴 晚间我看过去的批示。一次我问:“天地一指,万物一马。”师谕:“此出庄子所说的譬喻,整个天地宇宙都在一指之间,宇宙万物等于一匹马,有马毛、马头、马尾。故又有金狮子之喻,唐代华严宗大师著作。”我不懂即出庄子,何以又是华严宗大师所著?(怀师批示:庄子有马喻。到了唐代,引申变易此义,作金狮子之喻。换言之:天地万物,如一金狮子,举一毛可概全身也。) 五月二十二日 晴 坐中很静,但觉气在体内轻轻转动,最后仍沉丹田。可是我没弄清楚,不知丹田的气升起来,还是另有一股气又沉入丹田了。不知打转的气是怎么来的。下坐在后院站了一下,空气清新无比。(怀师批示:升降浮沉,各有自律。此时应让它“宾作主”。但有时亦浑和。唯无论如何,气脉种种层次,仍属色身受阴边事。是宾非主。所以有时须“主中宾”、“主中主”。如单论气脉变化,又属一门深入事,至繁非简说可知。) 五月二十三日 阴晴不定 晚间我看《指月录》,[ ](左虫右见)子和尚何以能住在纸钱中,什么纸钱?(怀师批示:就是世俗烧化的冥钱堆中。)华严静禅师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遽答曰:“神前酒台盘。”这是什么意思?(怀师批示:那不是眼前易见很平常现成的事吗?古人神佛台前常常摆着的。) 五月二十四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似乎在《指月录》上已得到一些重要的答案。有人说看这种书就是要看机锋转语,否则看什么呢?我何以觉得这种书虽多半是机锋转语,但真正的窍门并不在机锋转语上,只能说既看了它,应该多懂一些机锋转语之道而已。过去我也不懂何谓转语,有一次的日记批示中,老师谕示:“在此当再下一转语——”之后,我也懂何谓转语了。(怀师批示:你真可为此下一转语了!)不过翻公案我还不懂,以后再多研究一下。总之我在这方面野心不大,懂了就了事,但能多懂一点,可以触类旁通就好。我不想专在这方面下功夫。(怀师批示:是极。德山云:“穷诸玄辨,似一毫置于太虚。”有何用处?) 晚间我看《传灯录》。我不懂元性是否即元神?何谓正受三昧?(怀师批示:这都是名相注释的涵义问题。一知便休,何须太过劳神。除非你要作博士论文,则可死叮一口。) 五月二十五日 阴 晚间我看《指月录》。上面常有某某问:“如何是佛?”师召曰:“某。”某应诺,师曰:“是什么?”某于是有省。我认为这种有省谁都会,有何用?(怀师批示:你说得中肯极了!多少人都在此等处误了平生,去自妄认为平生悟了,可叹!) 五月二十六日 阴 晚间我看笔记。先德云:“了即业障本来空,未了还须还业债。”放眼一看,人间何处不是业债!我但愿是我欠人的,今生能还清,如人欠我的我不要了。只要无拘无束,还我自由,什么我都不要。 五月二十七日 雨 晚间我看《指月录》。木平山善道禅师初偈洛浦,问一沤未发以前,如何辨其水脉。浦曰:“移舟谙水脉,举棹别波澜。”师不契。乃参蟠龙,语同前问。龙曰:“移舟不别水,举棹即迷源。”师从此悟入。(云峰悦云:不平若于洛浦言下悟去,犹较些子,可惜许向蟠龙死水里淹杀。)这些都是什么意思?(怀师批示:洛浦所答,是念前会得,体用全彰。蟠龙所答,是从无念处讨理会,固然力弱。但也可说是全无意思,因意思尽在你那里。) 五月二十八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觉体内空空的,呼吸的气可直达腹内,而腹内也有轻微的波动,似乎过去只到胸部,又说不清楚了。下坐去发了两封回国内朋友的信。晚间我看《指月录》,嵩岳破灶堕和尚。有僧问:“如何是作恶行人?”师曰:“修禅入定。”僧云:“请师直指。”师曰:“汝问我恶,恶不从善,汝问我善,善不从恶。”良久又曰:“会么?”僧云:会。“师曰:”恶人无善念,善人无恶心。“当然善恶如浮云,俱无起灭处,是对的。但我以为恶人也偶有善念,善人有会偶有恶心。(怀师批示:善人起恶心时,便是恶人。恶人起善念时,便是善人。善恶到头都不着,方知此是本来人。望强记我此二语。) 五月二十九日 阴 晚间我看《指月录》。四禅和尚,有僧问:“古人有请不背,今请和尚入井还去也无?师曰:“深深无别源,饮者消诸患。”(怀师批示:去住无定,都是慈悲之用。)问:“如何是和尚家风?”师曰:“会得底人意,须知月色寒。”这些都是何意?(怀师批示:平常现成景色。) 很多人都喜欢问老师的家风。我不知我们老师的家风是什么?(怀师批示:我是“穿衣吃饭一忙人”,又是无中生有偏多事,吃饭穿衣忙煞人”。哪里有什么家风!你试问人看。) 五月三十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忽然在远处出现一种亮光,那种光非日光,灯光,也非电光。就是说比什么光都亮,它的光芒从天边一直射下来,照亮了整个宇宙,太妙了。虽然平时也偶有这种光芒出现,那只是一闪即逝,这次却停留了暂短的时间。妙极了!也美极了!似乎人间没有这种光,又似乎由白光透过一些黄色的云彩。我实在说不清楚。下坐后,那光亮一直留在我的意境上,久久才散。(怀师批示:此亦是“宾中宾”的光。不过,可当照亮用,一笑。) 晚间我看《指月录》。何谓从门入者非宝棒上不成龙?(怀师批示:此指虽已入门,还须大匠明师锻炼成器。)何谓六耳不同谋?(怀师批示:三个人在一起,就有六耳了!“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你近来似乎偏向于参公案,走入差别智的歧路去了!如偶而游戏,亦不错。倘长此不知自返,则盘桓歧路,迷入化城去矣。戒之!慎之!但差别智亦须知,只恐光阴易逝,岁月不居,染缘易就,道业难成为虑。) 五月三十一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如常。晚间因找书,由旧书里掉出一张发黄的纸来,拾起一看,原来是那张从破旧日记上掉下来的一页。那是那年由弥渡请假回昆明,本来铁路局的人乘公路局的车,只要有请假证明,就随处可以免费搭车。却不料当时竟没公路局的车经过,送行的人就为我找到一辆便车,谁也没想到竟搭上了一辆老爷车,好不容易爬到天子庙的最高峰顶——天下第一峰,再也走不动了。时已天黑下来,我见事不妙,眼光向四周一扫,见乘客都是男性,而其中只有一位衣冠整齐,一望而知是公路局的同事。正巧他身边站着一位小女孩,我就借孩子和大人说话。虽然话没说上三五句,我已断定此人出身世家了。我一想昆明的世家都是世交。他说他姓丁,我问:“丁某某年伯你认识吗?”他答:“是家父。”于是我就向他说明我的身分。我似乎找到了救星,高兴地跌入真空里了。(在一次日记批示中师曾谕示:“凡人在喜、怒、哀、乐至极,都能接近性地。”)可惜当时我却不懂。在我们谈话间,司机宣布:“不行了,各位自便吧。”他一句话就打发了这些人,一阵脚步声,人都走光了。丁世兄说:“我记得附近我有一位姨母家的别墅在此,因避空袭都搬过来了,但好几年没来过,已不大记得方向了,现在只好去找找。”话虽如此,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如何下山呢?正巧这时山下忽然有亮光一闪,丁世兄大叫:“请山下的人用电筒往上面照一下。”果然一道光顺着山边一扫,他忙叫小女孩拉着我,坐在地上一点点往下滑,因为太黑了,看不见路,又不知有多深,怕掉下去。那时侯若掉下去一个人,就无法找,当然他为照顾我,否则他可以拉着他的女儿。到山下借着稀疏的路灯,找到他的姨母家,正值丫头仆妇们在大门外准备熄灯了。上楼去经过丁世兄的介绍,见过他的姨母夫妇。饭后,由主人的安排,男客住楼上,女客住楼下。丁世兄怕我尴尬,又叫他女儿陪我。第二天一早从滇池搭船进城。人家说:“不巧不成书。”又说:“书上有世上有。”每每小说上传奇性的故事,大多是作者有意的安排。事实上人间诸如此类的事多得很,总之不外机缘二字。唉!事隔多年,不知丁年伯府上,是否能如我的祝福,平安无恙?! 六月一日 晴 晚间我看《指月录》。云居膺禅师问:“如何是祖师意?”洞山曰:“she黎他后有一把茅盖头,忽有人问she黎,如何祗对。”曰:“道膺罪过。”这是何故?何谓茅盖头?(怀师批示:把茅盖头,是形容词。这就是说你将来有一把茅草遮头那样大一个道场[小寺院],出来为人师表,别人也问到你这个问题,你却怎样答复别人,开导别人呢?因此云居膺禅师便说:“对不起,这真是我的罪过了!”原来达摩祖师东来传心印时,你说有个什么呢?吾师袁先生云:“与人有法还同妄,执我无心总是痴。”无意无分别之意,是谓真意。意不立,事本空。如此而已。云居明知故问,多此一举。) 六月三日 雨 晨六时打坐。坐中如常。下坐做瑜伽。外面气温六十度,相当暖了,后院玫瑰的花苞,始终没长多少,几经雨水灌溉,蓓蕾始终不开。我欲采几枝插瓶,又恐伤了它的元气。过几天那位老太太来,一定要采几枝的。晚间我看笔记,在贵阳走田边小路兴坐轿子,如成都的鸡公车一样。但轿子是前后两个人抬,虽也有四抬轿、八抬轿,那是例外。这前后两人有相应之法,也很妙呢。譬如前面的人,看到左边有个娃儿,他就唱:“左边娃儿靠。”后边就和:“叫他妈来抱。”如果见个猪在右边,前面人就唱:“右边毛拱底。”后边人就和:“量它拱不起。”如果前面有个女人,前边的人就唱:“前面一枝花。”后边的和:“莫采它。”坐在轿内听他们一唱一和,也蛮有趣。至于不如此,后面抬轿的也会闷死!各行有它的玩艺。 六月四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如常。下坐在后院一站,空气清新无比,见墙脚下的玫瑰有了许多新的蓓蕾,大的都含苞待放了。那两颗梨树也开满了花,风过处纷纷下落,如同降雪。为什么年年的冰天雪地,并不曾冻坏它,尤其埋在地下的种子,也没冻死,可见任何东西,只要生机不坏,生死只是过程而已。该来的时候来,该去的时候去,多么自然!晚间我看《指月录》马头藏禅师。僧参,方展坐具,师曰:“缓缓。”僧曰:“和尚见什么?”师曰:“可惜许,磕破钟楼。”其僧从此悟入。何谓磕破钟楼?古人走到哪儿都要展坐具,是不是席地而坐,铺一块毯子?(怀师批示:坐具,是出家人依照古印度佛的制度,随身携带铺地而坐或临时一卧的草毡。中国佛教改为布做的,大如小小方丈之地,具体而小的坐具。后生见长者,铺开此坐具顶礼膜拜。马头藏禅师看到这个新来参学僧要展开坐具时,便说:“慢慢来,慢一点!”但这个新学僧却说老和尚,你见着什么?——意思是自满,似乎反击之问。老和尚便说:“可惜啊!可惜,又是一个只可以在钟楼上磕头打钟的和尚。纵使把你的头、钟楼都磕破了,对自心见地上,又有什么用?”你且不闻俗说“做天和尚撞天钟,和尚去了庙子空”的话吗?) 六月五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清净异常。下坐见外面天气晴朗,很舒适。小妞今天要和她爸去加拿大接她的表兄妹。他们是她姑妈的孩子,从南印度来美国度假。一方面看他们在加拿大教书的叔叔。据这家男主人说:古时在他们南印度的婆罗门习俗,舅甥可以结婚,但现在已不兴了。至于小妞和她的表哥,虽相差十几岁,如能由家庭做主是最好的对象。我笑笑说:“如果你们敢如此做,二十年后的报纸,准有一条解除婚约的启事。小妞岂有那么简单!”女儿颇同意我的看法。据说南印度有些习俗正与我们相反,譬如媳妇生产时一定要送回娘家去生,不兴生在婆家。又如孀妇都是带了孩子回娘家去住。没有孀妇抚育儿女、孝养公婆的事。 六月六日 晴 晚间我看《指月录》。洞山临终示僧颂:“学者恒沙无一悟,过在寻他舌头路,欲得忘形灭踪迹,努力殷勤空里步。”这是不是说,说理的多,实证的少?(怀师批示:学禅的人如恒河沙那样多。他们的错处都在寻找古人的唾余剩语,枉用思量。要求达到了无痕迹之境,只有努力参修,向空无一念上去入手,去学步,才有些子希望。) 六月七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似乎又有一种说不清楚的进境,只能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下坐做瑜伽。在后院透透空气,见玫瑰被雨水打倒的,一直没直起来,我怕再一场雨打断可惜,采了几枝插瓶。我一人吃饭,就不分早餐午餐了,不过早餐退后,午餐提前,这样一餐就了事,时间用来打坐,看书。下午两点打坐一次,四点下坐。五点半打坐一次,七点下坐。八点晚饭后,看《指月录》灵云勤禅师见桃花悟道。有僧问:“如何出离生老病死?”师曰:“青山元不动,浮云飞去来。”这是不是说生老病死对本体是了不相干的?(怀师批示:你说是否?“白云与我共无心。”) 六月八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在无边虚空中,正当心无所住之际,忽然楼上传来一种熟悉的声音,虽不起分别心,也是知道是怎么回事,而且心里清楚得很。我立刻一觉。《指月录》上有:“遇缘而化物,方便呼为智。”这就是它的妙应。它就是即空即有,非空非有的一点灵性。它虽无形无相,但在遇缘之际,随时可在见闻觉知上找到。因为平时它的用太专权了,使人们总在见闻觉知上打转,而忽略了它的本体。其实它是用之即有,舍之即藏,虽不在内外中间,却也不离内外中间。它从来就一直在我们身边,只是它的用太嚣张了,就难免喧宾夺主。如果我们能拨开云雾,太阳就在目前。这些是我三天内的收获。尚乞老师开始!(怀师批示:说得不错。) 六月九日 雨 晚间我看《佛学辞典》,上面有女转男身经。据说佛国都是男身,所以必须先转了才可进入佛国。我想这种经是古代应时而生的。因为在男权社会,不知何人想出这种妙招。事实上修成形而上的道体,哪儿还有男女相?既能成佛,就能进入佛国,这是自然的力量,何用转来转去!(怀师批示:此话可为千古名言。可惜大地女性菩萨,完全自馁何!) 六月十日 晴 晚间我看《指月录》。何谓参涅pan堂里禅?(怀师批示:涅pan堂是古代丛林“禅林寺院”里的太平间——放死了的僧众之处。) 六月十一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记得客人要走,早下坐一小时。这家客人各国人都有,信仰又各自不同,每于见面或道别时,对方行什么礼,就答什么礼。譬如美国人都是握手,印度人以笑笑点头为礼,佛教朋友以合什为礼。这家男主人要开车送客人去多伦多搭飞机,路经水牛城看了瀑布,过桥就是加拿大。来回需八小时。他们走后,上午十一点钟,我困了想睡,我就打坐。这一坐清净异常,舒适无比。因恐耽误了接小妞的时间,适可而已,不能久坐,下坐一看,原来整十二点。意外的是打一小时的坐,比睡一小时清爽得多,下坐后不会仍有倦意,如果睡一小时,醒来仍觉懒懒的,一个时候清爽不了。而今天一直到晚间看书,写日记都不觉倦。以后我要多打坐少睡觉,一直到能如僧家所谓的“不倒单”就好了? 六月十二日 阴 在门外见邻居美国老太太,彼此打一个招呼。美国人不兴串门,不请不来,来必有事,未来之前必以电话通知。到人家门口,一定要主人开门,主人不说“请进”,就只好站在门外讲话。进门之前必说一声:“谢谢。”进屋之后,主人说:“请坐。”在坐之前,又必说声谢谢。吃饭的时候,主人叫谁坐哪里,谁就坐哪里。若果说他们规矩大,则又不然,除了亲生父母之外,三岁孩子对任何人都叫名字。这方面印度人也是如此。譬如这家男主人姐姐的女儿,对舅舅舅妈一概叫名字,所以小妞对表哥表姐也叫名字。 六月十三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如常。下坐到后院又采了两枝蓓蕾,进屋换了花瓶的水,剪枝插瓶,见瓶内花正盛开,好香!好美!我欣赏一阵,不觉叹息,如此漂亮的花,却没人看,更谈不上赞赏了。虽然前两天有两位青年客人,他们应该正是欣赏好花的时候,但我也没看见他们注意过。唉!这年头人都想些什么!无怪乎人家说:“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此古人之所谓报知遇之恩者,良有以也。虽然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可是在当人来说固应如此。至于对社会人类而言,不亦人才之浪费乎?真是“骏马常驮村汉走,巧妇常伴拙夫眠,世间多少不平事,不会做天莫做天”。 六月十四日 雨 晚间我看《指月录》。我不懂见闻觉知是否也是法身起用?(怀师批示:你说呢?何须向我笔下或口头另讨消息?) 六月十六日 雨 晨六时打坐,坐中如常。下坐到后院见许多盛开的花,都被雨打折埋在泥土里,因为花枝太嫩,雨又大。既生之,又毁之,这就叫自然,如果能违反自然,就能逃脱轮回!晚间我看《指月录》。师随洞山渡水,山问:“水深浅?”曰:“不湿。”山曰:“粗人。”曰:“请师道。”山曰:“不干”不湿,不干有何不同?(怀师批示:说干、说湿,都是对境说象,本无定准。于是颠倒游戏,有何不可。随人转语,无奈太笨。)《指月录》上常有[ ]字,是[ ]字?还是玄字?(怀师批示:即是玄字,古代雕版者之艺术体,变形作此而已。) 我认为当时的宗师,都是因人施教,并无定法,主要的是看准时机。譬如那个童子因断指而领解,设非其人其时,童子吓坏了,老师召他,他会听不见,哪能领解?那种教授法,所谓禅宗的机用,如闪电般地敏捷。我又发谬论了。(怀师批示:你说对了!) 六月十七日 阴 坐中我忽觉当人蓦直去的时候,会头痛,经审查之后,原来不得法,似乎有意把神向前去了,不自然,急忙改正。(怀师批示:如此,便非蓦直去的本意了!) 今天因小妞学校的老师下学期别有高就,有人发起一个送别会。下学期小妞也将转学了,人生聚散无常,这就是因缘生法,生而无生,生已还灭,所以说无自性。人家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由于多次的经验,我确实体会到了这点。(怀师批示:因缘生法,定而不定,假名前定。) 六月十八日 晴 坐中我觉得心情的变化和境界一样,不可思议。有时候会如一个人站在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叉路上,无所适从,感到前途茫茫几乎活不下去;有时又觉得光明在望,似乎找到了大路,不再彷徨无依了;更有时候,如找了好久的大门就在目前,却见里边广阔无比,不敢迈进。毛病太多,不只是否也是过程?(怀师批示:统是化城,未到宝所。) 我看《指月录》。古人所谓[ ](外口内力)的一下,是否即妙悟?(怀师批示:[ ](外口内力),是形容悟境时的形声字。)七佛没有一个是和尚,都有子,而禅师却称和尚,每个佛都有神足二。这些都是什么意思?(怀师批示:佛法不离世间法。后世和尚法,只是出世法,难得有如佛者。故和尚毕竟就是和尚,不是佛。是佛才是真和尚。佛的弟子中,都有得神足通而成就者二人。因神足通圆,并非人人而得成就。此虽是有为法,但必须“有为须极到无为”者方可。) 六月十九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如常。下坐做凉面。因为小妞学校有期末家长聚会,在公园野餐,每家出一个菜,我想中午在外面野餐,最好拌个凉面。十点有人来接,她母女带着菜走了。回来时,女儿把空盘向我一扬说:“凉面很叫座,汁都不剩一滴。”我很高兴,我又想到我仍有好胜习气,小心被好胜圈套住。(怀师批示:你做了祖母,为什么还要服侍孙女儿?) 晚间我看《指月录》。文殊为七佛之师,何以又是释迦佛的弟子?径山杲禅师问殃崛救产难事。“……至菩萨登第七地,证无生法忍去,菩萨成就此忽,即时得入第八不动地……”这个忽字如何解?(怀师批示:虽为人师,出来捧捧场,有何不可?此所谓慈悲过分,翻将觉海作红尘。又:忽,即一忽。一刹那之意。) 六月二十日 阴 楼上女孩来玩,据说她妈妈住院了,不知何日才能出来。她月底将去外婆家久住,她爸将搬去一间小屋。我们奇怪,什么病何以会出院无期呢,原来她母亲住进精神病院了。于是我们想起她母亲确实有病,但不料如此严重。我认为一个人生死都无所谓,千万不能得精神病,死不死,活不活的,人间何异地狱,太可怕了!我一直想到那个可怜的女人,又同情她的女儿,唉!我又心随境转了!晚间我看《论语别裁》。老师说找那个东西,才知道自己生命的本身一片大光明,是形而上本体的境界。可是老师没说大光明如何修?又如何随时随地能进入那种境界?(怀师批示:你又被法缚了!一切众生,竟日昼夜皆在大光明藏中,苦不自知耳!如要直说,岂不见洛浦禅师道:“夜半正明,天晓不露。”) 六月二十一日 雨 晨六时打坐。昨夜将上坐,感到眼睛有点不对劲,忽然目前白光一闪,我一惊,立刻恢复镇静。今晨坐中白光一片一闪而过,比昨夜的清晰,但不似那么心悸,眼睛似乎闲不住,当白光一闪之际,眼睛就闭不住又睁不开,心里有点定住了的味道。呀!真说不清楚。我认为是阳气未充之故,此类情形好久了,如何才能充实阳气呢?(怀师批示:应舍去前五识与意识习气,尤其眼识习用太深。经云:无眼耳鼻舌身意。参之。) 晚间我看《指月录》。何以一虎生七子,第七个会没尾巴?(怀师批示:物有所穷,势有所尽。六爻为天地自然之妙用,到七变而返,以示归结之始而已。) 六月二十二日 阴 晚餐时,女儿说起她们去华盛顿,到了美国的国家公墓,那里埋葬的历代总统及阵亡战士(无名英雄),其中最显著的是肯尼迪墓。别人的墓牌都是立起的,唯肯尼迪的是与地一样平,意思是说他已没有他自己了,一切荣归上帝,与上帝合一了。墓前有一个永远长明的火,是他的遗孀亲手点的。此火永远长明,象征他的光明永永远远!女儿说到那儿一看,感慨人生就这么回事!至于墓前,全是大理石铺成,石上全是肯尼迪的语录。我说无论如何,死了就是死了!母女感叹一番。(怀师批示:更须进一层了知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之意,是谓解脱知见。) 六月二十三日 晴 我带小妞玩,前门站站,后门走走,又为她做饭。每当我带她,她都很能吃。这孩子很奇怪,爸不在家就跟妈,妈不在家就跟爸,谁都不在就跟我。她跟谁就喜欢谁,不跟谁也不想谁,她不会跟着一个人又想着另一个人。我很佩服她丢得开,也放得下,从不拖泥带水,又会见事行事,察言观色,一点不像五岁另四个月的孩子。将来学道是个能手。(怀师批示:你应在将来二字之下,加如果二字才对。惟恐小时了了,大时糊涂。我读中国历史,看南北朝时代的种族混血儿,都有此种特殊个性。渐渐混合久了,才有唐代李世民家族等的聪明雄健。但也有其大糊涂的一面。总之,人,最难了解!) 六月二十四日 晴 上午带小妞在前门玩,为的是等批示发下的日记。一直到送信的来了,又是一些不三不四的广告宣传信,失望之余,带小妞到后院玩。看她骑娃娃车,最后陪她玩球,踢足球,我还不输于她。我又想起一件趣事,昔年我还教过职校的体育呢,而且还带学生参加运动会。记得有些学生要求说家长不准他们剪发,校长说在运动场上不好看,于是我提议戴运动帽,把头发都挽在顶上,于是顺利过关,谁也不委曲。人家说,初生只犊不怕虎,越是什么都不行,越是什么都不在乎。在教简师的时候,不管伦理学,教育史,只要我学过的我就敢教,现在胆子越来越小了。 六月二十五日 阴 坐中确实体会到,本是一精明,分为六和合的道理,有时六根可同时并用,有时又一根独用,用时就如一月普现一切水,不用时就是一切水月一月摄。(可否如此譬喻?)但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灵明必须能做主才成。我现在已不必注意去觉,似乎是自然了。(怀师批示:当然可以如此譬喻。) 六月二十六日 晴 中午收到五月下半月发还的日记,见到最后的批示,那正是近来的一个大问题。我看《指月录》,是希望多懂一点禅宗的常识。后来觉得颇有心得,当然也是提高了兴趣,虽然不想把时间消耗在这上面,仍旧不免多看一点。谢谢老师及时开示教导!我已把老师“善恶到头都不着,方知此是本来人”的谕示抄下来贴在墙上了。现在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本拟作禀,现在就记在此,请师批示。就是因为我有意找本来人,结果它虽无形无相,却并不是无影无踪。我认为它就是一点灵知,即是那点妙应,无论应事接物的见闻觉知上,或语默动静上,都可以感觉到它的存在,但不应事物时,又不知它在何处?(怀师批示:周流六虚,变动不居。隐现无常,鬼神莫测。)师谕“善恶到头都不着……”那不是心无所住时?有时深夜,一举一动有相应的,会感到害怕!我想是起分别心之故,但如何又能不起分别心呢?(怀师批示:分别又何妨?分别的即是不分别的,此应确知。可检看永嘉大师答六祖语。) 六月二十七日 阴 我觉得团体生活的好处就是有规律,纪律化,不散乱。不只会里的一切,如起床、就寝、食时是否都由老师规定时间,如带军队一样?(怀师批示:规定是如此,其奈人不守规定何!皆因不知自律自戒,故无所成就也。) 小妞母女出去买东西,我一人在室内看书,忽然一下就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我知道并非昏沉,但又不似定。我现在很懂得一切即是一念,所谓收放在我,来去自如也是一念,不过这是灵明一念而已。据说出家人不睡觉,以打坐代替,可以永远清醒,那何以又有醒梦一如之说呢?(怀师批示:你自将醒梦分别两截了。你现在不是说梦话吗?) 六月二十八日 晴 今日星期,过去想学禅的那位美国太太请我们吃饭,车不在家,我们就走了去。饭后主人提议游森林。据说他们有一位朋友是地主,一大片高低不平的山地,他们借用了一块地方做菜园,也偶尔去山上露营。路相当远,到目的地时,见一大块地上只有一栋平房,看上去似乎平房下面都是木板,房子不是建筑在砖上,也不在石上。女儿说那是拖车房子,下面都是轮子,用木板围起来的。搬家时连房子一起用一辆车子就拖走了。(记得在波士顿时,见过一种类似积木的房子,是用木头拼的,搬家时拆下来,用时再拼起来,是很漂亮的楼房,颇别致。)这种拖车房子比较简陋。看完她的菜园,又顺着山路往上走,沿途都是森林,到她们常露营的地方看看就回来了。路过一个池塘,在池畔的草地上坐了一阵。据说塘水是从地下涌出,来源不靠下雨。塘水清澈,可见大小游鱼跳跃其间。这时阳光正照在水面,美极了!主人坐在我的身旁。她是此地慈善机构的主管,她好静,所以一度想学禅,可惜的是被好胜圈子套得太紧,然而不失一个好人。如果我的英文程度够的话,即使偶然的一聚,也会对她有所助益,种点善根也好。 , 六月二十九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体会本来人。其实它这些时一直没离开过我,不管坐与不坐,意境上总有它的印象,有那么一点似有若无的东西,因为怕着相,不敢多想,但这有何用呢?老师何以教我?(怀师批示:你何妨想得透去。古德云:“忽然穷到无穷底,踏破须弥第一峰。”) 下坐见楼上正准备搬家了,因为明天是最后一天。上星期天他女儿来告诉小妞,她妈住院,回家无期,她去外婆家永住了。如果她爸不搬,她或可能有机会再跟小妞玩。现在她爸搬了,她就不再来了。门外石阶下还有她们母女种的花,怎么一下家就散了呢!人生的变化是随业力,人缘的聚散也是前因。唉!我是泥菩萨过河,偏爱为古人担忧。(怀师批示:试看世间哪一个人不是过河的泥菩萨。) 六月三十日 晴 小妞不上学,少运动吃得并不少,最近胖了些。她说她不要胖,胖了不好看,这是受了美国女孩子的影响。美国女孩有点像中国古代的女人,讲究杨柳细腰,只吃水果之类,以瘦为美。我却喜欢胖美人,尤其是少女。至于老人却胖不得,胖了会中风。(怀师批示:楚王好细腰,宫人多饿死。不意现代女孩子,天天争女权,但却天天想法子讨男人欢喜。饿死事小、腰粗事大的颠倒梦想,何其可悲!) 七月一日 晴 在给小妞讲故事的时候,我就讲拐子的故事,告诉她一些关于拐子的常识,尤其是小女孩更是拐子最喜欢的。小妞聪明得很,一听她就懂我的意思,但仍是很害怕,可见故事的作用,不无效果。由此我又想到过去那些不幸被人拐卖的孩子,固然都是业债,其实人间的贫贱富贵,只是人间大舞台上扮演不同的角色而已,只是一场大梦! 七月二日 雨 晨六时打坐。坐中如常。总之坐与不坐,意境上总有一点似有若无的东西,我一举一动,它都没离开过我。我认为它是妙有,一切妙用都由它发,我有此感觉。坐中我尽量地丢开它,仍如过去一样,心无所住,如果丢不掉它,我又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才对?我现在正试着自由开闭心所,已有所入,唯不太自然,一点大意不得,很忙!(怀师批示:意境有此,所以两存。盖有此者,是所。知有此者,能也。能知此境,即能所两存。此时正如老子所谓:“恍兮惚兮,其中有精。”“寂兮廖兮,其中有物。”想要把它放下,即是执著放下的习气。欲想把它保存,即是执有的习气。但一知便休,何须再求放下。自然渐入能所双忘,而再进入能所双清之境。然后方能不须忙忙执著,随本位而即空即有。此所谓本位,即真意现量,到了此境,再谈以后。) 七月四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忽然心不宁静,这是自从打坐以来第一次莫名其妙地心静不下来。过去偶尔因心里有事,打坐时不太宁静是有的,但都知道是何原因,现在却察不出为什么,什么都不为,何以会有如此情形?我忽然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近来是有一点心得,似乎已找到了方向。于是我就用观照法门,慢慢地就静了下来,最后仍然坐得很好。 七月五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很静,我就参那个能知静不静,又能使它静的又能做主的那个东西,它似有若无,我不知道就这么体会来体会去的,就能体会出个所以然吗?(怀师批示:但问耕耘,不问收获。)会形成实相吗?我想形成实相,当用观想的办法?(怀师批示:何以有此堕负之见。如观想修出一个实相来,此只是境界,是方便,与实相说是有关却不相关。) 现在有时又感到彷徨,但我认为和过去的彷徨又有所不同。唉!很多地方,心里明白,却说不出来,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老师开示一下好吗?(怀师批示:岂不闻古人云:冷暖且不问,如何是自知的事?) 七月六日 阴 一个人如果能在日常生活中多加注意,就可以随时随地体会出因缘生法的道理。譬如这家男主人,走了,又来了,又走了,来了热热闹闹,走了就看不见了。一切都是暂有的一现,一瞬间的现在就成为过去,过去的就不会再来。就如此一日,一月,一年地过去了,小的大了,大的老了,老的死了。人家说成天吃饭,抓不住一粒米,成天穿衣,带不走一根线。一切无非因缘的凑合,缘会则聚,缘散则灭,所以说“生而无生”。一个人如果能“幸福光荣的生,心安理得的死”,就算不白来人间走一场了,否则只有修行! 七月七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自从那次情绪不宁之后,一切又平静如初了。下坐做瑜伽之后,到厨房为自己和小妞做早餐。午间有一个教体操的电视节目,这不是瑜伽术,只是教普通的体操,学生都是胖太太。小妞说:“那些胖妈妈是该做体操了。”美国有些胖女人,确实胖得可怕,这不是好看不好看的问题,实在是病态。所以就有应时而生的减肥体操,教师如同耍猴戏的,配以大呼大叫的音乐,师生也同时和音乐一起大呼大叫的。据说全是利用境界和人的心理作用,使大家迷迷糊糊的,他说做几遍就做几遍,不会感到太累,每天能减肥多少,到某个阶段,一定要减多少磅。它和瑜伽不同的就是瑜伽要静,要精神集中,减肥体操是大动大叫。学瑜伽比较难,学的人就比较少,学减肥的人多得很,教师到处受人欢迎,财源当然不成问题了。据说加州这种教师最多。 七月八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最近头顶骨常常炸响,但不是固定的地方,似乎是什么划过一下,哗然有声,不痛不痒。更好玩的是,全身骨头都有响的机会,一响了之,没有什么不对。(怀师批示:此乃气脉通关开窍之象。因头部脉轮久闭,今将打开气结,内闻有此音声。不但头部如此,将来周身骨节气脉,都会打开。然后才能脱胎换骨,转化此一色报之身。) 七月九日 阴 中午带小妞看电视上那些胖妈妈做减肥体操,我在想人生实在太麻烦,为什么长那么胖,又为什么一定要减肥!也许人生如果没那么多的麻烦,一天的日子太长,不好打发,人家说人生苦短,实际是太长。记得小时侯常听老人说:“人还是年轻的时候死了好,人们都会叹息说可惜。到老了才死,就是办白喜事了,所谓红白喜帖。” 七月十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如常。下坐做瑜伽。我似乎记得有暖气的屋子可以打坐,有冷气的屋子不适宜打坐。不知确否?(怀师批示:冷暖二气器,皆非自然。但如自加适当调整,适当运用,并非完全不可。唯较之自然,差不多。) 今天晚餐桌上,女儿说她们全体同学由老师带领去参观精神病院,不见一个病人。据说共有病人八百,其中老人最多。死后没人管的就葬在公墓,墓碑没名字,只记入院的号数。至于家人从来不去看病人,所以墓碑不立名字,也是怕羞辱了家人后代。谁家有这种人是最大的耻辱,一送到医院,就算他们死了。唉!这也是人生! 七月十三日 阴 昨夜又做一梦:一间大空屋内,只有我一个人,室内似乎是一个大厅,总之空旷无比,妙的是阳光充足,很亮,不同梦境。没有一点阴暗之处。我又奇怪,夜间闭起眼来会那么亮。我当时的心情是既不知道是梦境,也没有心,醒来才记起这次梦境是那么亮。如果每夜都在那里,就也别无所求了!今晨坐中如常,下坐做瑜伽。午间仍带小妞看电视上的减肥体操,人家用木棍,小妞用扫帚。我没做,因为我学的是瑜伽,我喜欢它静,做的时候精神集中,可以身动心不动。这就是瑜伽术的优点,正合我的口味,也合我的需要。电视上的木棒体操类似我们初中时代的五彩棒体操,我喜欢五彩棒和亚铃操,又好玩,又好看。 七月十五日 阴 晚间我看《指月录》。何谓托子?何谓一条白练去?(怀师批示:托子,托茶碗的盘子。一条白练,如一片白云之意。皆是形容譬喻一色境界。) 七月十七日 晴 晚间看《指月录》临济四夺为随缘度众之用。师晚参示众云:有时夺人不夺境,有时夺境不夺人,有时人境俱夺,有时人境俱不夺。如中下根器,我便夺其境,而不除其法。或中上根器来,我便境法俱夺。如有上上根器来,我便境法人俱不夺。如有出格见解人来,山僧此间便全体作用。不历根器大德到这里,学人着力处不通风,石火电光即过了也。这段乞师开示。(怀师批示:临济完全明说了,有什么可添减的?此是教授法的活用,非临场实验者,不得妄议,拟议即乖。) 七月十八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察觉那个似有若无的警惕者,越来越清晰,虽然仍是无形无相,也不知是在意境上?还是在空中?总之过去的一觉,似乎与它合一了,分不清谁是谁,在以往是分得出来的。我认为过去一个是觉,一个是知觉者,知觉者似乎在觉之上,有警惕作用,现在的一觉与知合一了?唉!说不清楚!(所谓说不清楚,就是不能把我所有的体会表达完全。)(怀师批示:须过此以往,一举忘所知,更不假修持方可。忘所知觉照用,可参《圆觉经》。) 七月十九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知道男主人今晨将返纽约,小妞和她爸出去买菜去了,不久我就下坐。接着他们一家都走了。(怀师批示:好一句他们一家都走了,与我了不相关,伟哉言也,善哉,其得真解脱也耶?) 七月二十一日 阴 坐中我证到那个无形无相、似有若无的动西,在应缘时就立即显现,一应便休,灵灵明明就是一念,妙觉,妙智都是它,一应缘时它也在,只是不显而已。它显时不能拒,隐时也不能留,不受任何限制,但用能随缘,所以要随时正念。 七月二十二日 阴 最近不论坐与不坐,都是一样,工夫已上轨道,虽然我一直是无为法,我现在也懂得“无法亦法”的道理。下坐仍带小妞玩。晚间我正看书,这家男主人来了电话。他说今晚进修班有一位和尚同学,是学日本禅的,请全班人去纽约禅学中心晚餐,厨房是做素食,但他是为方便才吃素,否则日本和尚是可以吃荤,而且可以结婚的。我是非常少见多怪,何以和尚也是各方各俗,没一定的规矩呢?既然不能离俗,为何不做居士,又做和尚呢!真是人各有志! 七月二十四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体会那个本来人。其实坐与不坐,都能体会,静中动中都体会得到,证到它不曾动。师谕:“周流六虚,变动不居。隐现无常,鬼神莫测。”正为此,所以找不到。可是它又随时来找人,处处警惕人。似一位热诚的导师,只要人能注意它,它就随时随地都在当人身边。师谕:“你何妨想得透去。”古德云:“忽然穷到无穷底,踏倒须弥第一峰。‘我也曾如此想,但不会着相吗?(怀师批示:如执不着相,亦是着相了!) 七月二十五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知有身体,但觉轻如浮云,飘在空中,舒畅无比,似乎证到了空寂为身,灵知为心。在将下坐之前忽然又了解了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之理。总之今日坐中似有所得,当然也只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总之最近身心都有转变,但看一直转下去,会怎样。今日周六,车不在家,小妞母女走路去买菜。晚间我看《指月录》。既说逢缘入者,永不退失,何以又嘱善自保任?(怀师批示: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七月二十六日 雨 今日星期,小妞母女早餐后出去玩,带买菜。因为车子不在,不能多买,小妞还拿得动她的饼干和零食呢。见他们披雨衣,戴雨帽,兴致勃勃地走了,使我忆及昔年的自己——冒雨出游,或踏雪看滑冰的时代,老人们都认为不如在家看看小说,喝杯热茶的好。因为老人们无此经验,无法了解其中的乐趣。其实这种天气,自有它的情调,在古诗中是常见的。这也证明所谓的代沟问题,我和女儿母女还没那么严重。晚间我看《指月录》。南泉云:“道不属知,不属不知,知是妄觉,不知是无记。“那么该如何呢?(怀师批示:得小住时且小住,要如何处便如何。) 七月二十七日 阴 晚餐桌上,女儿说她在街上碰到一位同事,是常到附近打坐中心学打坐的。据说该中心的禅师也是从日本学来的禅,中心的环境,建筑,室内的一切设备,甚至里边师徒的服装以及饮食,全是日本化。我想这就是所谓的不忘本了。(怀师批示:一笑!) 七月二十八日 雨 晚间我看《指月录》。妙喜老人即大慧禅师?圆悟,圜悟是同一个人吗?何以两种写法呢?(怀师批示:你都说对了!这是古人用字分正写,俗写的不同。但有时又可随便替代,无足怪也。) 七月三十日 晴 坐中体会到一念的生起——由体起用,生、杀、予、夺,来去自由的都是它,念由体起,它的变化犹如画图,当开始有一点时,立即把它抹去是容易的,否则由点而线,由线而画。以至延伸成体,就全面成波,不好收拾了。有人主张不止念,念起念落,听其自然,我只观之而已。关于这种说法,我曾有过经验,那就是念头之来,犹如过门不入的朋友,我知道它来,不迎也不拒,慢慢地,不但忘了它,连自己也忘了。现在这种经验已成过去。那正是“我自无心于万物,何妨万物常围绕”。确实是最好的止念方法! 七月三十一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如常。最近口水特多,似乎源源而来。(怀师批示:好景。) 傍晚这家男主人回来了,他是来接小妞母女去纽约住十天的。据说他在纽约大学暑期进修,宿舍正在世界大动物园之一的纽约大动物园对面。因为要分两天才看得完,住在对门可以慢慢地玩。这对小妞来说是最好的消息。 八月三日 晴 最近不论做什么,意境上有一个无形的只能体会、不能言传的东西,随时随地都跟着我,最初是有点怕,现在反感到是个伴了。我想有些人说太静了会害怕,可能就是它的显现——自在菩萨。因为用能随缘,如果当人害怕,就会有怕的心所来相应,所谓自己吓自己了! 八月四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觉热,又不能不在膝盖上盖点东西,因为我的床靠窗口很近,但搭上一点东西又会热,很难处理。我记得书上说,打坐最好稍凉一点,据我的经验也是如此。下坐见从门缝递进来一封信,这是楼上女孩与小妞通信的惯例。我搭起一看,只是说明她许久没给小妞写信的原因,并希望和小妞见面。于是由我回了她一封信,因为过去她不在家,小妞去信,就是她父亲回信。这是礼貌,所谓入乡随俗。 八月五日 晴 坐中如常。我的习惯是只要一闭上眼睛,立刻就忘了周围的一切,竟不知身在何处。此种情形,自学打坐就是如此,现在更有进一步的迷糊,每次要睁开眼睛,才忆及原来是在这里。今晨坐得最久,下午四点半又坐一次。虽然楼上传来很多声响,并不碍事。下坐听到楼上一直在忙,我知道他们是快搬了。美国的规矩,搬出去的时候要把屋子打扫干净,不兴乱七八糟地给再来的人家收拾。这点习俗我很欣赏。 八月六日 晴 我认为打坐最好一有机会就坐,不必坐得太久,以不勉强为原则。如果不想下坐,且无必要,那么就尽量坐下去。据我的经验,任何境界之来,多在上坐不久,几乎没有上坐很久才来境界的。师训:“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所以我也不敢有任何希望。 八月七日 晴后雨 晚间在写日记之际,忽然就恍兮惚兮了。开始时什么都不知道,后来感到自己呆住了,才发现笔还握在手里,神却不知去向了。这时,意境上是一片空灵,内心安详如同一片清流,又有点恍兮惚兮,又什么都清楚,而又什么都不着。我想保住此一境界,立刻放下笔而后打坐,坐得固然比平常时不同,仍是恍兮惚兮,真正没有一丝杂念,舒适无比。但我确知不是上坐以前,尤其不是如梦醒觉那一刹那的境界了!我不知道这像不像大慧杲禅师在举着时,忽然呆住了一样?最后仍下坐写完日记。(怀师批示:正如所说,但近于无想定,尚非胜境,应舍。此是过程,以你之用心,必不致太过执著也。) 八月八日 晴阴不定 晨六时打坐。坐中又有新的发现,但仍是恍兮惚兮,说不清楚,待弄清楚再说。下午收到一位朋友的来信,她说近来的红白帖子最多,见到红帖,就准备大吃一顿,热闹一番。如果是白帖,就难免有些惆怅!我回信说,如果我们现在去了,真算一生无憾。第一,幸运的生在这千载难逢的浩劫乱世,备尝人生的酸、甜、苦、辣,对人间的面面观也都很清楚。设若再要来时,就可详加考虑,来还是不来了。第二,看看那些忙忙走了的人,丢下一些尚未完成的任务,譬如上有父母,下有孤儿,是多么难以瞑目!我们比较起来,真是天之骄子了。 八月十日 晴 晨六时打坐。静中我觉得心就是一点,动静都由它发,动时由一点一飘而起,如不加制止,就愈扩大,愈走愈远。静时则归于这一点上。当动得厉害时,这一点就被遮住,隐而不显了。另外有两种知,一种是识知,是由分别而起的,一种是触缘即知,不用分别,这种知比较微妙,如何是自知的事,说不清楚,还是只有自知。(怀师批示:看来我必须为你寄去《成唯识论》才有帮助。总之,你不但要再舍人空,而且更须去法空。凡以上所说,仍在法中也。) 八月十一日 雨 晚间我看《论语别裁》,使我忆及幼年入当时所谓的洋学堂。洋学生也尊孔,每在学期开始的朝会上,就请出孔老夫子的牌位,接受全体师生的敬礼,如果有人因事迟到,就单独去放牌位的屋子行礼。后来是从何时开始,取销了这一仪式,我已记不得了。当然孔家店是不能打倒的,不过一家店竟开了几千年,也该整理一下,是必须的。但谁能负起此一重任!只有老师不惜时间和精力,为它整理翻新。这也是匹夫而为帝王师,一言而为万世法的孔老夫子之始料所不及了。 八月十二日 晴 我似乎证到,要打坐坐得好,一定要身体确实健康,坐起来就不会感到身体的存在,否则会被它妨碍,不得自由。想起起不来,想动动不了,当然这也是初步的过程,慢慢地即使稍有不适也无所谓了。譬如有时将上坐,觉得哪儿有痒或痛的感受,不理它,过一阵子再记起来时,已成过去了。别忽略这点小事,要知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只要有信心,就能有成绩。 八月十三日 晴 昨夜一觉将醒未醒之际,忽然吓一大跳,不知什么东西,在我面上一恍,立刻就与我合而为一了。当那一刹那间,我是冥冥杳杳的,什么都不知道,连吓一大跳,也是在那一刹那以后的事。在吓一大跳之后,我却认为那个就是我自己。至于那种冥冥杳杳的境界,我已有过好几次经验,但没那个无形无相的,不知所以的东西。那种冥冥杳杳的境界来时,不是在刚上坐不久,就是在将醒未醒之际,那种微妙,绝不可说,如果问如何是自知的事,仍然是只有自知。怪的是总是吓一大跳,心里却平静得很。那颗会跳的心一直没有动过,似乎是定住了。过了很久,才听到自己的呼吸好响,耳朵也响,再过一阵,才清楚地听到心的摆动。这是我常在睡觉时听到的声音,如挂钟的摆动,很有规律的。昨夜的境界与往昔不同,那会是什么?确实惊人。(怀师批示:那亦是神凝气聚之“行阴”境界,即心即物,并非外来。只是人具“受阴”习气之惯性,妄自作种种解,种种着相而已。) 八月十五日 雨 早餐桌上,女儿说她们有个女友,她的父母是聋子,都是小时侯摔一跤摔坏了耳膜。我奇怪何以摔跤坏了耳朵,而且两个聋子又如何生活呢?据说她父亲已经去世,她母亲就住在我们这儿附近,她自己在加州教书,相距太远,每年只见一两次面,她母亲却过得很好。她家本是匈牙利人,那儿聋人手势与美国又是不同。她母亲参加一个聋人教会,又交了一些朋友,颇不寂寞。可见人要会安排自己,否则就会被时代遗弃了。 八月十九日 晴 我和女儿在早餐桌上,谈到聋人与哑人的问题,我说聋人一定会哑,但哑人则不一定聋。修道的人要修断一根,多么不易,我想聋、哑都是能心静的。她说她在国内大学及国外博士班都有盲人同学,比较起来,盲人是最可怜的。 因为缺乏安全感,随时都在恐惧中。我同意此一看法。如果六根一定要有缺陷,最好不是眼根。譬如有些技艺只要有眼睛就可以学。所以说人生只要六根齐全就够了。 八月二十日 晴 近来口水特多,有时竟梦到口水顺着口角湿了枕头。坐中心一静,口水更源源而来,似乎由舌下涌出,清得很。 八月二十二日 晴 见外面天气晴朗,到走廊站了一下,回屋见小妞睡在我床上,她妈妈正用药水灌入她的耳内,为她洗耳朵。我在床边坐着,不料她双脚一踢,似抛个皮球一般,我就被她抛下床去。她怪我坐得不稳,事实是我的体重太轻,抛起来是很容易,跌在地上也不太重。后来做了全部瑜伽,觉头顶有点重,我就满头一抓,也就好了。色身就是这么回事,只要血液循环正常,就无问题。反正迟早是要报销的东西,不过在此借假修真的阶段,仍希望它能暂时保留,以免前功尽弃而已。 八月二十三日 晴 由今天下午的广播,知道台北飞机失事,真是又不知伤亡的是何人!记得长辈们常说:“行船过渡三分险。”后来有了汽车,谁人出了车祸,就认为是祖上无德。哪想到飞机才是交通工具中危险性最大的。总之时代愈进步,人的生命愈不值价。 八月二十四日 晴 近来坐中有身心能分的感觉,但仍有牵累似的,又不能完全放下,我只听其自然。我最讨厌的是,一有变化总从色身开始。譬如不知从何时开始,右手无名指起了一个筋包,青青的、硬硬的、不痛不痒,又不知何时它又自动地消失了。来去无踪迹,好怪! 八月二十五日 晴 晚间我看《论语别裁》,想到自己也是读“三百千千”(《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的出身,六岁由祖母发蒙,开始就读这些,外加一本《女儿经》。但在“三百千千”还没读完,又要准备读洋学堂了。于是又读了八册《女子国文》,才入学校插班,因为如果读一年级,国文程度超过太多,但插班算术又赶不上。幸好祖母什么都会,每天放学以后,都在灯下为我补习,一直到赶上班上的进度为止。我认为打国文基础,“三百千千”是最好的教材。如《百家姓》只一百字,小孩顺口一读,犹如唱歌,再学学写,所有的姓都知道了。在我读过的书中,最讨厌的是《女儿经》。开头就是:“女儿经,仔细听,早早起,出闺门——”有如《三字经》,三个字一句,从做女孩到出嫁,薄薄的一本小书,包括了三从四德。那时我只七岁,读起来都不好意思。在幼稚的心里,就认为这种书只可看,不可读!其实,我颇喜欢旧礼教。譬如在尊长前侍坐或侍立,能做到“坐莫动膝,立莫摇裙”起码的规矩,女孩子有女孩子的风度,一望而知,不是三家村的出身就好。如果叫现在的女孩子看看《女儿经》,会把她们笑死。 八月二十七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很静,但这种静和过去的静有点不同,过去的静是静静的什么都没有。现在是静中确知有个什么?又不知是什么?现在最大的变化,就是过去受惊会跳得咚咚响的心失踪了。现在是无论任何情形之下,累也好,惊也好,只是呼吸略重而已,又不知是何故?(怀师批示:只动浮气而不动心也。) 八月二十八日 雨 晚间我看笔记。古诗云:“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由此我想到抗战时躲警报住在乡下的时候,见那些养鸡生蛋的人,她们一篮一筐地提到市场去,自己何尝舍得吃一个。那么吃鸡蛋的人,又何尝是养鸡生蛋的人呢?这也值得泪满巾!作会计出纳的人,手中经过银钱千百万,自己何尝有一文。 八月二十九日 阴 晚间我看笔记。道家有身外身与身内身之别,不知如何别法?修法是否一样?(怀师批示:后世道家之身外身,是指此肉身之外,另一化身而言。身内身,是指元[ ](上无下、、、、)凝聚之境。如以佛法言之,此二者都属意生身之一。但非彻底证悟菩提之意生身也。) 八月三十日 阴雨 看从图书馆送来的一本《海外学》,看到罗兰女士的一篇资讯时代的小孩,大意是说:“新一代的幼儿,不再甘于跟着前人的脚印走,他们常识丰富,出乎你的想象。他们饱受现代科技文明的熏陶,过的是按钮生涯。看电视、听广播、坐汽车、搭电梯,在他们看来,世界就是如此的天设地造,理所当然。三岁娃娃并不在乎穿不穿新鞋,只热心去开各式的电钮。这样的小孩,你把他当老师都来不及,他如何能跟着你走?”这段话确实如此。譬如这家里找什么东西,要看电视上哪个节目,什么时间才能看以及有些新出商品的名称及用法,都问小妞。难怪我讲孙悟空的故事,她笑笑说:是假的。 八月三十一日 晴 坐中忽觉心绪不宁,似乎一个袋子从底下向上翻,乱糟糟的,这是最近刚上坐时常有的情形,与过去恰恰相反。过去是先静后动,现在是先动后静,往往不理会,或做做运动,就静下来了。我不懂这是何故?(怀师批示:先静后动,因意境清净而引发气机。先动后静,因气脉尚未归元而借静止方进入禅观之境。此二者虽似有颠倒之不同,实则统乃修心历程之变相而已。) 九月一日 阴 这年头人人都忙,固然“举世都从忙里过,几人肯向死前休”。事实上死前还有一大段日子,不忙又如何消遣呢?我认为能用忙来打发日子的人,是最聪明的。(怀师批示:如能享用闲里光阴,了无日子须用打发排遣,方算得是了事的上等好角色。) 九月二日 雨 晚间我正看笔记,忽然一个东西往灯上一扑,原来是个飞蛾。我立刻打开门,请它出去,它只绕着灯转,就不出去。为什么天生万物都有特性,所以不能自拔的人,喻为飞蛾扑火自烧身。唉!这也是业吗?(怀师批示:然也。) 九月四日 雨 坐中我证到道家所谓气机发动的过程,和我的经历似乎完全符合。奇怪的是,我一开始学的就是禅宗,由观心起修的,并非依身起修。何以气机发动的过程会一样呢?(怀师批示:无论佛之与道,显之与密,人同此心,人同此身,身心同此一理,气机亦同此一事。唯各自认同之有别,识知之各异。故造诣各自殊途。然皆不离“应知法界性,一切唯心造”也。) 九月五日 阴 门铃响了,是小妞的同学。因为几个月前他的生日,小妞送了一个玩具汽车,他父母都拼不起,来找小妞的爸拼。这孩子,人家替他拼,他连看都不看一眼,似乎没有兴趣。小妞就看得起劲,问这问那的。无怪乎有人说,孩子是家庭的代表,由孩子能了解他的家庭。 九月六日 阴 坐中忽然脚心跳动得厉害,正坐得好,就知而不随,不知何时就停止了。现在全身都会跳动,尤其头顶,有时会跳,有时似被利刃划过,有声而不痛,但惊觉一下,就过去了。 九月八日 阴雨 晨六时打坐。坐中脚心有一股气流通过,脚心很怪,时而硬,时而软,有时还会跳,跳起来如同抽筋,但不痛也不痒。我现在实在不愿再管色身的事,一切听其自然。 九月九日 阴 我最近正在参究本来人,师谕:“善恶到头都不着,方知此是本来人。望强记我此二语。”我认为不思善、不思恶是空,其中的灵明一念,是有,善恶到头都不着的是妙有。参的心似乎要掉出来似的,真说不出是何滋味。 九月十日 晴 坐中我参就本来人,起初我怕着相,是否即戒取见。其实,那个本来人随着见闻觉知,都体会得到,但不清楚,我怀疑能清楚地见到吗?据说参禅要在未求知一念前看去即可,那么活一天就参一天,如果能在死前的一刹那参出来也好,总算没有白费力气。 九月十一日 晴 带小妞去后院玩,但见烂梨满地,松鼠和小鸟争取啄食,太烂的谁也不要。一会儿猫儿也过来望望,隔壁修车行的邻人也来打几个吃。惹得隔着树篱的狗儿乱叫,好一副活生生的画面,小妞看呆了。小妞母女都爱猫狗,我却嫌脏,正好这家男主人不爱小动物,所以就免养了。过去有一家邻居在路上抱来一只小猫,后来发现是只病猫,于是又忙忙地弃之郊外,我颇不以为然。我对这些东西不轻易收养,但既养了,就不忍弃。我不喜欢有始无终的事,所以遇事比较考虑。 九月十三日 晴 今日星期,他们都出去了。我因眼病,不能看书,尽量打坐。近来我也比较更喜欢打坐,常利用零碎时间打坐。好在不怕打扰,这是一点小小的成绩,似乎又有了新进境。(师示:六根、九窍,因气质变化过程影响,都有偶尔发病现象。此时,极需药物帮助,要收事半功倍之效。故修道者必学医,菩萨须学五明也。五明即:内明、因明、声明、医方明、工巧明。) 九月十六日 雨 因眼病看了一次内科,也买了一瓶眼药,还可以,眼病渐好,要多休息。晚间一直不能看书,奈何!后院隔篱狗叫,孩子们从破篱过来打梨。恰巧今天遇上这家男主人,一起撵走了。这样也好,以免摔坏了人,又是麻烦。我不好意思撵他们,但如果摔坏了孩子,又将如何处理呢?人是很难做的!(怀师批示:处世处事与自修内观,极难合一而知权变。) 九月十七日 晴 下午小妞放学回来,我问她新学校如何?她说:“不好。”我问:“你不喜欢?”她说:“他们不让喝水。”她妈妈说:“这学校旧式,有上下课,如去厕所或喝水之类,都要下课的时间,上课不许动。”小妞过去的学校是最新式的,学生没有固定的坐位,去厕所或喝水,随时都可以,要吃饭的时候,各人的时间也不一定。教授法是因人施教。譬如小妞已能算加减法,读书可以自己拼音,还学法语、西班牙语,而同龄同班的学生竟连英文字母都认不全。那个学校是谁行谁就往前跑,不行的就丢在后面慢慢来。小妞适合于最新的教学方式,缺点是学费太重,那学校一年的学费,可读其他学校五六年。 九月十八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听到他们都走了,忽然身内一股气从头顶而出,一直上冲云霄,随云飘荡。但我知道自己在打坐,我想又出神了,就立刻回来,来去都是直上直下。稍后也不知如何自己竟在一只水晶瓶内,这只小巧玲珑的小瓶只手能握,满注清水,自己却是水中的一道白光,直立水中,上端从瓶口冲出,与云衔接,成一直线。此时只感到自己就是清水中的那道白光,又似玻璃管,亮晶晶的,我实在无法形容那只白光管子是多么美妙了。这时没有身体的感受,只觉通体透明,光亮无比,也清凉无比。我只希望永远是它,又永远立在上接云天,下注净瓶中。就是那个水晶小瓶也纤沉不染,透明可爱。正欣赏着,不知怎又出来了。坐中竟做了个梦?真有趣!连眼病都忘了。(怀师批示:此乃意识在定中自玩独影境,不执即为胜境,执之即入邪见。幸而你素来明慧而不执著。) 九月二十一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听到小妞起来了,现在要到七点才天亮。她们的老师叫孩子们每天八点要到,所以天亮就要起来才行。此地早已入冬,早晚相当的冷,小妞已步入人生的旅程了。她的父母不用说是为前程而辛苦,我呢,又何尝不是为人生的结局而努力,所谓各有前程,虽然方向不同,目的确是一样。(怀师批示:好一节警世名言。) 九月二十二日 雨 晨六时打坐,坐中清静异常。最近因眼病,用打坐代替休息,于是打坐的时间特别多。意境上起了变化,似乎是一片无边的虚空,又如太阳下的虚空,在阳光下见微尘飞扬,也实在说不清楚。(怀师批示:其实,平常应以多修静修定为日常生活为是。) 九月二十三日 阴 学禅固然很不简单,但我确实喜欢它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深度,至少值得探究一番。当然学起来是苦一点,可是学哪一行不苦,只怕苦出来还没什么意义。老师说:“这东西学不得,爬进去就爬不出来,或是虽有方法学不了。可是自古成功的人,又谁是预知必成才去学的,还不都是孤注一掷,据说千百人中难有一成。但人到头总是一死,学不成无非也是一死,与其等死,何不修修看。(怀师批示:不禁为你拍掌叫好。) 九月二十四日 晴 见天气晴朗,在后院站了一会,抬头望望天空,但见晨曦高照,光芒四射而柔和,亮而不刺眼,整个天空在阳光的普照下,静静的。这时空中没一只飞鸟,地上没一个行人,此一景色,忽觉似曾相识,原来正和我最近意境上的境界一般无二。有人说,学般若,如在刀剑上行,我还不够程度,所以不觉有那么严重。也许我学的不是般若?(怀师批示:这是说起而行之行愿方面的事。) 九月二十六日 阴 坐中最近都有一种情形,就是坐中将深入时,忽然就有尘影袭上心头,立刻空掉,立刻又来。现在的好处是,非但不随境转,当它来时,心里清清楚楚,有时自觉好笑,甚至自我警惕:“不要再迷了,不易到今天呢!”(怀师批示:这是第八阿赖耶识中过去种子爆发等错综映像。)但愿这是过程,这条路走过去,又会退回来,真要有坚强的毅力才行。每当远景在望之际,阻力更大,好在自己清楚不迷,但很讨厌!(怀师批示:同安察禅师偈曰:万古碧潭空界月,再三捞[ ](左为提手旁,右为鹿)始应知。) 九月二十七日 雨 晨坐中听到小妞教她爸的中文,又唱中文歌,笑得哈哈的。他们父女换着教,她爸教她印度文,听着,听着,我也就不清楚了。 下午客厅里大开印度音乐,我看《金刚经》,虽然可以关门,我却故意不关,音乐也听了,书也看了。这是几年来学到的一点本事,并非听不见,也不是喜欢听,只是不在乎。晚间看一点笔记。我现在懂得赵州八十还行脚,怕失掉的是什么?这东西确实要锻炼,否则搬个房子就找不到了。 九月二十八日 雨 小妞因为会自己拼音,又能算加减法,虽然年龄不够,是幼稚园的学生,却在小学一年级上课。这是美国学校的优点,智商高的学生,不会被拖下去,老师随时注意提拔人才。 九月二十九日 阴 坐中在无边的空境中找本来人,但我认为要找本来人的一念,及能知找到没有的一知,不正是本来人。如以本来人去找本来人,到哪儿去找。(怀师批示:好!好!) 十月二日 雨 近来坐中都似睡非睡的,即不打坐时也是一身软软的,既非倦,也非病,不痛不痒,只是软绵绵的,又不是弱,似乎冬行春令,很怪。最近就是有点怪。譬如国内有种香菜,下面做汤算是一种作料,过去这家去印度店或中国店都常买。印度人更喜欢吃,但近来我却不能吃,连闻都不舒适,似乎有些反常。最近又似乎很敏感,如厨房煤气,别人都不在乎,我却觉得对呼吸很障碍。 十月三日 雨 坐中似睡非睡地,很舒适。最近有个心声一直跟着我。譬如有时候它会说:“这么没出息,还想学道!”有时候它又会说:“不容易到今天,速起前进。”甚至它会说:“翻过去就到了,不得因循!”种种提示,而这时的我,总是恍兮惚兮的,我想这是心所吧?我在它的监视下,一点偷懒不得,我不知道别人是否也是如此?(怀师批示:此皆阿赖耶识宿习种性所发,循耳识习气而自我讽讥,并非他生。换言之,即声尘影事之妄想相也。知之便息。) 十月五日 阴 坐中我已体会到本来人是什么?但我想我现在的空境是意识现量,而非真意现量,要一击忘所知的才是真意现量。那境界之来,要靠机缘巧合,要找是找不到的。但我想可以用找东西的方法去找,就是不要存心找它,只把它放在心上,有朝一日,在有意无意之间恰巧碰上,如忘忽忆,就找到了。(怀师批示:说的也是。) 十月六日 雨 晨六时打坐。坐中听到小妞讲话,又听到关门声,知道他们都走了,忽于一刹那间,这一觉就与空境相应了。无边的虚空,唯有这一觉性的存在。此时的我,心清如水,也知道有身,却不相干。虽然我也知道此空非真空,此觉也非真觉。 十月七日 雨 明天起,每周四下午女儿要到医院和预知将死的病人谈话。这是她学心理学写论文的题材,研究这些接近死亡的病人的心理。她过去写哲学博士论文的题目也是怪怪的,这次更怪。但我也不反对,如果她真能做一点对人类有益的事,也就不白来人间走一场了!我到现在才真正感到没为人类尽到半分力量,十分遗憾!如能天假机缘,当全力以赴。 十月八日 雨 外面又下着雨,但我意境上仍是一片晴空,晴空中唯有一点觉知。近来我的心境似有改变。唉!又说不清楚了。下午女儿去医院看接近死亡的病人,据说都是癌症。谁说外国人不讲孝道?该医院住有一位百岁老婆婆,因摔一跤跌坏了脚,由她两位女儿轮流去陪她。也有父母长期住院,由儿女轮流每天去陪伴的。我认为孝是天性,无所谓兴与不兴。中国人自古就是礼义之邦,但仍有不孝之子。不过中国人表面上看来个个都懂孝道,可是外国人的孝道,确实出自天性,因为他们并不讲究这个。 十月十二日 阴 头有点晕,只得服一粒阿斯匹林。记得国内的阿斯匹林不能常服;美国的阿斯匹林,无论头痛、牙痛、感冒,甚至于任何处不舒适,都可以服用。别人每次二粒,我只敢服一粒。 十月十三日 晴 坐中反复参究,似乎已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现在只是求证了。证到一步算一步,我很心安,信心坚定,决定不移了。我认为此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只是那点机缘不易巧合而已。由过去的经历,我有心得!总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总有一天,水到渠成。我有信心。 十月十五日 阴雨 近来常有小毛病发生,虽不严重,却也讨厌。但我却正好借此证实病的是色身,至于那个无头无尾的东西,任何事都与它无关,它是借物现形,无知而又无所不知。唉!又说不清楚了。女儿常说,说了这许多,又说没有说清楚,不是说了许多吗?殊不知我是说无法把我的思想全部表达出来。 十月十七日 晴 最近感到心境方面的变化最大,同时小毛病也很多,我不大管,除非严重了才用一点药物相助。晚间我看笔记。我认为道家的身外身,与密宗成就的意生身相似?不知对否?(师示:相分相似,见分不同。) 十月十八日 雪 坐中感到暖和舒适,一心无挂,似乎一股气顺顶门直向上升。我想起道书上说,没打过野战的人,一旦飞升,会心悸下坠,而得心脏伤残,这一想就停住了。(怀师批示:不必多此一疑。) 到厨房,见外面似在飞雪。开门一看,果然细小雪花落地成雨,满地黄叶浸在水中。我现在已无悲秋之感。万物本无自性,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无非都是随缘而变,当其欣欣向荣之时,已就注定了今日之谢。所以说生而无生,这也是大自然的现象而已。(怀师批示:明白了!) 十月十九日 阴 近来也许是色身不适,每晨总是懒懒的,无奈心声催促得紧,只得起来打坐,于是坐中又进入一段佳境。这一心声很怪,不在内外中间,却有无处不在。最怪的是过去没有它,我是自己管自己,我还这样以为:“在初中三年,我一直被选为自治会长,或许有点关系。”而现在也不知是何时开始有了它,我忽然变得似乎处处都要它的提醒和催促了,岂不怪哉!(怀师批示:不可循业迁流。) 十月二十一日 阴 下午收到六十七次日记批示。师谕:“平常应以多修静,修定为日常生活为是。”其实在未见批示之前,我已有此觉悟,所以近来看书的时间减少了。常在静中参一个问题,但总不离本来人的范围,我怎么觉得我只差求证了? 十月二十二日 阴 坐中不知怎么,自己在一个悬崖之上,下面则似云似雾的,不时出现一片澄清的汪洋大海。这时的我并不觉有身体的存在,只是看见有此一景色而已。晚间女儿在饭桌上谈起,一为病人说她表姐今天要来接她,但她七十岁,她表姐八十了。她要去找她的表姐,女儿代她提一个重重的袋子,送她出来,她却在楼上乱转。女儿这才明白,她已神智不清,只记得她有个表姐,她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阶段上。护士们不准她下楼,必要时把她栓在床上,怕她乱跑出事。据说她得了癌症,但一时还不会死。这是什么业?是孽?只要出去看看就知道业确实造不得。 十月二十三日 雨 无意中打开电视——其实是有意无意地,想看看有无瑜伽节目,不料恰巧十一号电台正有一位女士表演。我见她比过去的资态好,也有些地方不太一样,于是我又从她学了几节新的,把旧学的改正了一下,这就是我学东西的毛病。譬如一篇语体文,有时我又夹两句文言——既非典故,亦非成语。我以为只要看上去不至格格不入就好,任何体裁也不是天生的。瑜伽自有它的原则,但各人教的不一致,同一姿式,一个站起做,一个坐着做。我觉得哪种适合于我,或者我觉得哪种好看,我就取哪种。 十月二十五日 阴 读《论语别裁》。老师说皇帝有个秘密,就是成功之后,他留在身边的都是笨人。其实,这只是公开的秘密。自古真正的能人智士,大都功成身退,这样才能留名保身。能够急流勇退的,才是懂得明哲保身之道。固然有的人可共安乐而不能共患难,但大多数的成功者,都是能共患难而不能共安乐。况功臣就会被人忌妒,如果自己要不知进退,那就自取杀身之祸了。 十月二十六日 阴 因牙痛,天天吃洋芋,把洋芋煮烂放牛油,又因牛油性热,就用包谷油代替,此间叫做假黄油。由此我又忆及在昆明躲警报住乡下的那段时间,每日早晚都有些半大女孩子提一篮洋芋,去池边刮皮。原来那地方的人,每天都吃烤洋芋拌辣酱。四、五岁的女娃就学刮洋芋了。他们是人吃洋芋,猪也喂洋芋。云南人规矩最大,乡下人也不例外。当有人从他家门口经过,如果他正在吃饭,不管相识与否,他都会端起碗来说声:“请1”那么,那个人也回声:“请。”如果他问你吃不吃辣椒,你就会说:“咯会请辣椒呢?”我在昆明城里城外共住七年,尤其在滇缅铁路任职时,同事多半本地人,我也学了一口云南腔。 十月二十七日 雨 今天又下雨,今冬雨水特多,想来是气候不够冷,无怪我的火气特别大,眼痛、咳嗽、牙痛,相继而来。我觉得打坐,做瑜伽,牙根会松,似有下坠的感觉,但有时又似乎牙根会紧,实在说不清楚,但知和牙有关系而已。(怀师批示:应该拔牙了。) 十月二十九日 阴 坐中清静异常,觉性虽是遇缘始见,我却有背着娃娃找娃娃的感觉。 十月三十日 晴 坐中幻像特多,奇怪。记得学打坐之初,从无幻影出现。后来有杂念游丝,最近才有幻像出现,现在又好一点了。前些时一上坐,眼前就如同小时侯看西洋镜,一幕一幕地过来又过去,我追逐着看它的起点。我认为念由体起,幻像由念起,又说不清楚了。(怀师批示:气脉将通头部[后脑]之故,引起业识种子中之独影境而已。) 今年身体特别热,前几天满面红光,我认为是火气,果然后来都发出来了。(怀师批示:满面红光,亦因头轮气脉未通之故。) 十月三十一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如常。下坐见天气晴朗,在外面站了一下,空气清新无比。近来特别敏感,我想是心空之故,我也说不清楚。 今天在美国是鬼节,这是俗名,中译为万圣节。 十一月三日 阴 今天周二,小妞由别人送回来的,她妈妈要在夜间十点后才能回来。她咳嗽还没好。我看她歪在沙发上,很不舒适,叫她进房内好好地睡,她又不肯。其实,大人有时也会这样,忽然歪在那儿,觉得蛮舒适的,就想睡着,尤其是在病中,如果有意好好地睡,又睡不着了。记得小时侯见过一位客人的孩子,他伏在桌上睡着了,大人抱他去床上睡,以为舒适一点,不料他大哭大闹起来,结果他也睡不成,大人也坐不成,连哭带叫地抱着走了。大家都认为这孩子很怪,我也以为如此。但现在却懂了,因为苦乐是自己的感受,非局外人所能了解。犹如穷苦的人不一定可怜,富贵的人也不一定快乐,其中的感受究竟如何?只有自己知道。 十一月四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把这个世界丢在脑后,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虚空。一会儿客厅里的说话声,小妞的笑声,谁走过门口的脚步声,厨房的水声,浴室的马桶响,都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这些声音似乎都落在虚空中,没有任何反应,犹如一汪清水,虽然投进一些东西,却激不起一点浪花,水是那么平静安详。 十一月六日 雨 晚间我看笔记。法国哲学家居友说:“生命的一个条件,就是消费,个人的生命,应该为他人而放散。在必要时,就该为他人牺牲,这牺牲乃是真生命的第一个条件。我们的天性要我们这样做,就像植物不得不开花,纵然开花以后,继之以死亡,仍旧不得不开花一样。”这段话,我不知道和佛学的自利、利他是否一样?似乎他说的全是利他,无我,真是无我了!(怀师批示:善哉言乎,唯惜其见地尚限一偏,仅同天然外道论调。) 十一月七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近来总是恍兮惚兮的。不过心里并不迷糊,而且那种恍兮惚兮的味道也很舒适,有点飘飘然,不知有身,也忘了这个世界。 十一月八日 晴 坐中我一直住在空境里,浴在晨曦中,温暖而舒适,恬静极了。今天星期,电视没有可看的节目。美国人周末不是整理庭院,或收拾屋子,就是参加什么聚会,没有人在家乖乖地看电视。古人说:“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照说以现代的电视广播之发达,更应该用不着出门了。殊不知一出门去,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宣传是宣传,事实是事实。譬如新出一种药,宣传得比仙丹还美,过些年,又说简直不能用了。当我们搬来此地之时,因地方太冷,有些人家从墙里打进去一些隔绝空气的东西,这样也可以省暖气。可是现在有这种设备的人家,又大伤脑筋了,据说会得癌症,房子卖都卖不掉。因为不能骗人,否则会打官司。唉!真是从何说起。 十一月九日 阴 今天收到第六十八次日记批示和《成唯识论》一本。我随手一翻,这不是简单的东西,不但要查字典,有些地方,还得老师开示才成,又够我研究一段时间的了。如果老师能指示一些要点和看法就好。 十一月十日 晴 下午在等小妞放学的空闲,顺手翻了一下《论语别裁》,正看到老师说现在的人,人家问他贵姓,他就答:“我贵姓某。”确实我也听到过如此答话,我以为那人是在开玩笑。如果他真的不懂“贵姓”及“府上”的意思,那就太遗憾了。中国自古就称礼义之邦,泱泱大国,自从欧风东渐,各方面都在变质,但无论如何变,也不能太过离谱。记得我初到滇缅铁路的第二天,主管召见,他手里拿着名单,一一握手问贵姓,照我的习惯,就答:“姓金。”但那次我却改变了一下作风,因为听到前面的人都签自己的姓连同名字,我也就破例划了一次葫芦。我们十多个人当中,只有一位小姐没有注意,轮到她时,她只签了一个王字,那位主管皱皱眉头,大家也觉得有什么不对。如果照现代的人,干脆就答:“我贵姓王。”事实上,主管拿着名单目的在认识人,所以当时答姓名是对的。 十一月十一日 阴 下午小妞掉了个牙齿。我记得七、八岁才该换新牙,何以五岁半就掉牙呢?真是喷射时代,一切都是快的。我叫她把牙丢掉,她说不行,把牙放在枕头底下,第二天还会得钱。她的同学都是这样,据说这是美国的风俗。当然入乡问俗,晚间她睡了,她爸妈就放了几毛钱在她枕头下面,这也是说明美国人从小就讲钱。 十一月十三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在虚空中做瑜伽,全无身的存在,似乎是个化人,柔若无骨,轻松无比。我体会到没有色身的束缚,太自由了。我也知道这仍是意识作用,但不知这样下去,能否脱离意识的范围?(怀师批示:要不要脱离意识,在有意识作用的你自己,何须疑问。唯意识不须离,离亦不可得,只在一转而已。无意识则无佛可成,亦无众生可度。) 十一月十五日 雨 在厨房作业,一抬头见玻璃窗外,天空有一道弯弯的长虹,来美后还是第一次看见。记得它是出现在雨后天晴,不禁走近玻璃窗望望,果然地湿湿的,才下过雨,天并未晴。长虹是出现在灰色的天空,与国内出现的翠蓝色天空的长虹相比,不够完美。我正凝神之际,一个人走上木梯,原来是才修好的水管,另一边又漏了,房东再次请来修理的工人。这就是租房子的好处,哪儿坏了,通知房东,就有人来修理。如果是自己的房子,一切都靠自己动手。因为人工太贵,每逢周末和假日,都为房子而忙,于是房东变为房子的奴隶。我到现在为止,住过两次最完美的宿舍,在国内是天津中西,在国外是哈佛世界宗教研究中心的宿舍。我是懒人,所以喜欢住宿舍,或租房子,如果花时间去为房子忙,那我情愿住山洞。真没想到买得起房子的人,苦经多着呢!这也是所谓的隔行如隔山。 十一月十七日 雨 晨六时打坐。坐中听到自己的呼吸特别响,犹如有一种水壶,在水烧开的时候,它会呼呼地叫。有时又听到体内如同机器房,好热闹,还有些时耳内似起了风,恍惚置身于台湾的台风之中。我想这些都是修持中的过程,我必须耐心地等它过去。 十一月十八日 阴雨 晨六时打坐,坐中如常。下坐见外面又在下雨,到处湿湿的。我现在已不为天气所转,无论什么天气,意境上总是一片晴空。 十一月十九日 雨 由女儿陪同去看牙医。检查结果,下牙还有几个好的,上牙没有几个好的了。医生说:“上牙全部拔掉,下牙尽量保持真牙。因为全口假牙,一时不易适应,而且下面有真牙,上面的假牙容易紧,是最好的办法。”不过医生问我:“上面全部拔掉,需要六个星期才长得好,然后试牙,要试六次,前后要经三个月才成,三个月内只能吃面包和稀饭,可以吗?”我说:“没什么可不可以,既然非拔不可,就得拔,拔后一定要六个星期才长得好,就给它六个星期去长,三个月内只能吃稀饭,就天天喝稀饭,能吃面包就吃面包,任何事在过程中,该如何就得接受如何!”医生笑向女儿说:“她很好!”我也笑向女儿说:“她不知道我正学禅。” 十一月二十日 阴 下午收到《知见》杂志,上面有老师的《唯识中观研究》和《禅观研究》。由这本杂志,了解了十方丛林书院的一切,看来会务发展很快,难怪老师和同学们都那么忙了。 十一月二十一日 雪 晨六时打坐。坐中听到门铃响,下坐见来人就是过去上课时言语失常的副教授。据说精神病院太可怕了,第一天进去的,不分男女,也不管病情的轻重,都塞在一间大屋子里。于是真正的疯子就乱打人,甚至强奸,无所不为,这种情形,病愈重的人愈好,因为失去理智的人,反正不在乎了。可是病轻的人,神智还有点清楚的,就受不了。要进去几天之后,医生检查清楚,再分病房。这位副教授因被人打,也许是呼叫了,于是医院的助手进来,又把她打一顿。那些助手都是大力士,很壮,也穿得很厚,他们会被人打,可是也会打人。那间大屋子的墙上有很多洞洞,真正的疯子先被打一针,然后送入那洞洞里,关上铁丝网门,让疯子在里面睡觉。唉!这何异人间地狱! 十一月二十三日 雪 晨六时打坐。坐中从体内来的,不知是气还是水,我想是气,但却似云。愈涨愈宽,渐渐从身体的边缘漫过身体,进入虚空,于是没有天、地、人、物,什么都没有了。也不知是被云层盖住,还是被水淹没,只有似云似水,无际无边的一片,而自己恰如一叶轻舟,漂荡水面,又似一只小鸟,穿梭云间。总之,自由自在,轻快无比。也不知是云渐渐散了,还是水渐渐消了,忽然有显露了这个世界,同时又有了这个身体。我想这仍是心识的范围,如果翻过此一界线,不知将是什么境象? 十一月二十五日 晴 我在厨房下面,不知如何,手里拿着筷子,眼睛看着锅里的水滚起来,我忽然想到:“自觉、觉他、觉即菩提。”那么,觉即通往菩提的大道。其实觉性人人都有,只为它一显即隐,而且与世俗的聪明伶俐无关,所以不为人所注意。我认为它就是智慧,每个人的智慧高低不同而已。 十一月二十六日 阴 今天感恩节放假,女儿去医院访问病人。据说病人走了一半以上。美国的节日是家人或亲友聚会的日子,所以病人也被接走了,可见人就有人情味。据说走不动的人仍有三五个人来陪一些时间。 十一月二十七日 阴 小妞吃饭时若有所思地告诉我:“人在妈妈肚子里,有一根带子通妈妈的,妈妈吃饭,一些是给妈妈,一些是给娃娃。”我问她谁说的?她说是过去那个学校的老师讲的。然后,她又讲飞蛾、蝴蝶是如何变的。蚯蚓如何,岩石又是如何,说得都还有谱,俨然一位小博士。记得我们那个时代的人,十岁还不懂什么,老人说孩子是从胁下剖开取的,也就信了呢?现在五、六岁的孩子什么都懂,科技时代的人毕竟不同。不过,她过去那个学校的教师是受过特别训练的。现在念的这学校不太一样,一学期下来没学到什么,同是一个孩子,学校和老师的关系很大。 十一月二十八日 阴 下午母女步行去买菜。女儿认为美国人从小就不用腿,去哪儿,汽车、摩托车、自行车都可以坐。总之不走路,所以美国老人多患腿病。但看门外过来过去的人,还不到老,腿就不行了。所以她常要小妞父女去散步,也许有其道理。我是从小就不喜欢坐,人家说三脚猫坐不住,到现在虽不出门,仍然在屋里走来走去。譬如在厨房有些一站就几小时,我没有坐着摘菜切菜的习惯,女儿又常常要我坐,我总是记不得。 十一月二十九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感到饮食的重要性,如果饮食不合适,坐中气不易伏,妄念也多,且难久坐。反之则很舒适,所以晨坐比睡前打坐要舒适些。一方面也是夜半打坐,容易疲倦,所以我坐中的境界,都由晨坐中来。其实,我总认为静夜才是打坐最好的时间,然后有心栽花花不发,毛病就在有心了。虽然说禅不在坐,但如果平时用功得力,坐中自然见效,此中妙处非自证不知也。 十二月一日 雨 晨六时打坐。坐中证到肉团心与虚灵心之个别存在。平时虽然知道有两个名词,也懂得人们所谓的心,只是四大假合之身的一个零件而已,但虚灵心却找不到。现在却清楚地体会到,它在那不上不下,不前不后,不左不右,不内不外,遇缘即显,无缘不现,因为它无所住,有意找就找不到,无意中却又到处碰到。或认为它与觉性有关。总之,只可体会,不可言传。 十二月二日 阴 晚间我读《成唯识论》。这本书初拿到时,一翻开都是名词,那些名词对我来说,并非很生疏的,但正是我平时最懒得记的。认为不重要的,我只大致看了一下,八识规矩颂,也未深究。不料这本书上几乎全是那些名词,这犹如一个留级生,听起来也不生疏,考起来却无头绪。老师说如有人证道成果,如没有观待上的成就,则果位不高,那么必须要耐心地查字典,而且用心地去研究了。 十二月三日 阴 因牙痛,忆及儿时,见老人牙痛不能吃饭,我说:“最好拔掉另换新牙。”老师笑了说:“异想天开,真是娃娃讲话!”但我总认为想得到就该做得到才对。但到现在又弄不清了。想像是幻想?抑是妄想?如果没有想象力,又如何能发明呢?(怀师批示:幻妄名异实同,都是妄心。想——有比量、非量、独影境、带质境等差别。) 晚间我仍看《成唯识论》。何谓大等法三事合成?我查过字典,没找到,只得请老师开示了。(怀师批示:大就是四大。三事就是萨duo——勇健、刺she——尘[ ](上分下土)、答摩——she钝。此乃数论哲学言自性具此三德——事。非理之说。换言之:即喜——爱、忧——烦恼、she——愚痴三事。) 十二月六日 阴 快到耶诞节了。对美国人来说,这犹如我们中国人过旧年一样,是一段相当忙的日子。不但教堂,就是学校及一般家庭,都忙着布置圣诞树了。尤其从感恩节开始,也就是火鸡遭劫的日子。据说火鸡肉营养价值很高,只是太大,所以只有在过节时请亲友同吃,而且常常是原班人马第二天再吃一次。我们是既不会烤,也不想吃,可是每年总有人请,为礼貌不得不去,也不得不吃。我还是到台湾才第一次见到活的火鸡,以前只见过风火鸡的,原来儿时以鸡毛当令箭的鸡毛,就是它们的。(怀师批示:那是山鸡的毛,不是火鸡的毛。山鸡学名雉。) 十二月七日 阴 下午小妞给我看她的劳作,用七个杂色装蛋的盒子,做一个灯罩,废物利用,相当有趣。还有用意大利的空心粉做的东西,有的像蚌,有的像蛇,各式各样的,都喷上漆,还很像样。在学校她们也帮着布置圣诞树,别看小人,动作快得很。因为幼儿做事,不加考虑,画个什么,剪个什么,小手一动,全出于想象,不加思索,立即完成。有一次小妞的画贴在墙上,客人问:“这是印象画吧?”小妞笑了。客人说:“原来她把大人都唬住了。”说实在的,现代的画,东一抹,西一抹,除了作者之外,局外人确实说不出所以然呢!不似国画,山是山,水上水,清清楚楚。 十二月八日 阴 我看《成唯识论》,据说等流是善因流出善果,恶因流出恶果,从彼所出,与彼相似。那么桃树定结桃子,李树定结李子,应该是生因之所生,能不能说等流作用呢?(怀师批示:你说得对了。) 十二月九日 阴 晚间我抄下七十次日记的批示。师谕:“唯意识不须离,离亦不可得,只在一转而已。无意识则无佛可成,亦无众生可度。”所谓转者,当然是说转识成智,但过去不是一直在说要离心意识参吗?是不是说不要用心意识去思量,不可在有心中求,须于无意中得?(怀师批示:离妄心,净意识,试参看!如不起虚妄分别,不思而得,不勉而中,则真心照用同时,大圆胜慧之境,寂泊现前,参即不参,不参即参。) 十二月十日 雪 晨六时打坐。坐中丹田发热,似乎体内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团气,慢慢上来,至鼻,然后与丹田之气互相回旋,随着呼吸,丹田内有轻微的动荡。 十二月十一日 雪 晨六时欠二十分打坐。一觉醒来,天还不亮,恐怕睡过时候,就起来打坐。坐中飘飘然,也说不清是什么味道,只觉得很自在,像一个断线的风筝。昨夜似乎做了个梦。据我的经验,侧身左卧与右卧的梦境不同,不只是否如此?(怀师批示:此乃因生理气脉不同,引起意识独影境之差异。) 十二月十三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一团气体,随呼吸直达丹田,温暖舒适,这时已无身体的存在,似乎只是一个空壳。暖气直升上来,然后又转下去,如此循环,丹田内愈转愈热。 十二月十四日 阴 今冬我很怕热,我认为是牙痛之故,下周一就该拔了。过去半年来,无论做什么,总难免因牙痛打扰,我总没有决心拔掉。现在已和医生洽商,决定做两次手术。(怀师批示:老病之牙,不全部清除,终为渗漏。往后如修为功用深时,不妨且待重生新齿。) 由于牙痛拔牙,我又想到一个问题。现代科技发达,几乎人力胜天,所谓的巧夺天工。即以牙医而论,古时老人牙齿坏了就没有办法,痛由它痛,掉由它掉。而现在能换假牙,至少能吃东西,健康不受影响。何以现代的人反不如古人的寿命长?而且物质的享受也高,同时自杀率也高,可见科技发达和人寿命的长短,并非正比。(怀师批示:寿命长短,有关业力,不全因营养。又:业报遭遇苦恼,则寿命越长,所受越苦。故佛说长寿天为八难之一。如有道之士,又当别论了。) 十二月十五日 阴 近日无论坐与不坐,丹田总是热热的,颇有第一次气机发动前的景象。说实在的,我真希望似那种道家所谓的“机发则有窍,机息则渺茫”的情形重演一次。如果真会再来,这次我知道如何做了,至少会做到勿忘勿助。上次我因害怕而抑制了,可惜在一无所知的时候,白错过了大好机会。据曹文逸真人的《灵源大道歌》,及孙不二《女丹诀》,都认为是难能可贵的机缘,主要的是火工难得。 十二月十六日 阴 晚间我看第二期《知见》杂志,主要是看老师的《唯识中观研究》和《禅观研究》。因为要看《成唯识论》,所以用心去读《八识规矩颂》,我似乎懂了不少。老师说:“中国古代禅师的成就,大都属于破初关的层次,苟如此,仍然未达真如妙境。”这一点,从《指月录》上我已知道。我认为那些大师真正成就者不多,差不多先生占多数,距真如妙境恐怕还有十万八千里呢? 十二月十七日 雪 晨六时打坐,坐中如常。下坐在外面一站,见满天雪花,到处洁白,雪上晶莹的光芒,是那么亮,看着看着,忽然俗虑全消,心清似水,什么杂念、妄想全无。我故意去想平时最讨厌的事物,竟提不起那股业力,也体会到一切都是虚幻的,空有不二,无非随缘。更体会到真空妙有,实有其事,这时睁起眼睛,却忘了身在何处。忽然铃声传来,吓我一跳,原来站在寒风中,身体感到有些冷了。急忙进屋铃声已停,也不知何处来的电话。 十二月十八日 阴 在厨房做事的时候,如烧开水,或等水烧开下面,这种等待的时间,我最闲不住,总是在过道抽一本书来看。今晨一抽,抽到本《古文观止》,一翻正是《秋声赋》,于是我又重温旧梦。这本书上有很多我最百读不厌的文章,真是名符其实。我喜欢古文古诗,因为它有深度。如果喜爱哪类文章,多读了,自己作文的时候,无意中就能有那种韵味。过去作文讲究起承转合,我认为文法不要死讲,多读好文章,要读得熟,作文的时候,不要想到文法,而文法自在其中矣。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其实,学英文也是一样,如果能熟背几篇好文章,写起来文法就不会错。当年我们学英文,专讲文法,还要画图解释,现在何曾记得半点。 十二月二十日 阴 小妞生病在发烧,今日星期,不能看病,只好等明天了。电视新闻说一位女士半夜起来驾车乱闯,这是不是梦游症?(怀师批示:此是梦游症,是非量,带质境。) 十二月二十二日 雪 小妞仍不能上学,在家养病、服药。女儿告诉我小妞是猩红热,幸而是初期,不严重,医生说这种病过去会死人的。我说:“你们还不想看医生,多可怕!”她说:“真想不到。”我说:“天下事都糟在‘想不到’,都想得到天下就没事了!” 十二月二十九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如常,将下坐不久,忽然头顶一声巨响,如同放炮,身心都有波动。过去偶有如此情形,但极轻微。(怀师批示:一声霹雳顶门开,唤取从前自己底。“此是宋代赵清献悟道之境,如何?) 十二月三十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如常。下坐见他们若无其事,似乎已经忘了今天请客的事。当然请外国客人实在太简单了,他家已经做了五六道菜,客人只有三对,所以足够吃的。今天如果是外国人请客,就只在烤箱烤一盘主菜,做一盘沙拉,黄油面包,就是全部了。国情不同,知道习俗就不会白费事。晚间我看《成唯识论》。写完日记,十一点打坐。 一九八二年一月一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如常。语云:“一年之计在于春,一生之计在于勤。”我虽是个懒人,但学习成绩从不后人,学禅更不敢懈怠,自知智商不高,但求勤以补拙。奉师谕示:“因太忙,以后日记可能要迟点批复。”嘱勿念。自当遵命。以后日记求简单为原则。晚间我看笔记。写完日记打坐。 一月三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到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痴,这病根似乎在众生内心深处。想着想着,忽然一道光芒直射进来,似乎说病根就在那里,似梦非梦的,那道光一直透入内心深处,好亮! 一月四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眼前海天一色,已分不出天与地了,这时唯有一点孤明仍然清楚地存在。这家车子坏了,租来了辆新车。在美国一天没车,就等于一天没脚。 一月八日 小雪 晨六时打坐。坐中体内气机不畅,而且呼吸粗重,似有微喘。我就用六妙法门,从数门到净门,很快就静下来了。午间收到老师手谕:“以后日记也许有迟迟批复情形,勿念,勿盼。”老师于百忙中还记得这些小事,感激之至! 一月十一日 大雪 晨六时打坐。坐中一望无际的白云,阳光从云层透出,照耀得四周通明,但是这种妙境微妙极了,就如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因为整个地方都是白云,而一点孤明正在云中。 一月十三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意生身,即梦中的意识身。只是明了意识会不会迷之别罢了。现在我懂得意识之所以不能灭的道理了。(怀师批示:你所说的,知见甚正。) 一月十七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忽然忆及六六法中(《成唯识论》第三卷第八十页第八行最后一句),是不是说六六三十六,指六妙法门中?(怀师批示:“身足论”六六法者,六识、六触、六受、六想、六思、六爱。四食者,段食、触食、思食、识食。) 一月十八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忽然徘徊于三叉路口,不知该走哪一条路。我有时在梦中会有如此情形,我就闭上眼睛,听其自然变化。因为我知道这种情形,不会常,不慌不忙,听其变,这种事由人间事就能体会出来。凡是不正常没规律,乱七八糟的事,不会常的。当人遇到没头绪的事情,最好静下来再说。 一月二十一日 晴 昨夜似乎做了个梦,梦境不清,我奇怪,虽然独头意识缘梦境而作祟,可是明了意识何在呢?(怀师批示:明了意识落昏沉矣。)修道的人不睡觉,是否就是怕独头意识作祟?那么大白天的疯人有如何会被独头意识作祟呢?如果一个永远神智清楚的人,就不会给独头意识的机会了。原则大约是如此吧? 一月二十二日 阴 我怎样觉得这个本来人就在我面前,我常常和它碰面,却又说不出它是什么面目!?(怀师批示:“本来一片闲田地,过去过来问主翁。”)我想意生身,就同梦中身,只是清楚不迷而已。我想参就是要心身打成一片,无论任何情形之下都不会迷,定慧等持,即是真空妙有,对吗?大慧禅师闷了半年,我就闷上十个半年,时间还不太长,看看如何!(怀师批示:切证真空妙有者,必然会定慧等持。话应如此理解体会。) 一月二十三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如常。今日国内是大年夜,夜间吃年夜饭的时候,在此起彼落的爆竹声中,一家团聚纵然是人间游戏,然后人缘的聚会,也算难得。(怀师批示:一念留情尘世事,即滞解脱。) 一月二十四日 晴 今日是农历新年,我早于数日前就作禀为老师叩首拜年了。晚间我看笔记,我以为三观中,由假入空易,然后非有非空很自然地入于中观。据说锡兰人说佛说的都是小乘,他们不承认大乘。我在哈佛世界宗教研究中心见过锡兰人,他们的典型与印度人相似,但印度人信的是印度教。 一月二十五日 时阴时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偶尔会心绪不宁,原因是找不到本来人,又似乎他就在那里,因为他无相,所以难办,虽然体会得到,又难得易失,只要心念一起,就不见了,所以定住太难!(怀师批示:无所从来,亦无所去,何得何失?) 一月二十六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情绪不太安宁,正欲下坐,忽然那边出现一轮明日,阳光普照大地,心境打成一片,心情突然静了下来,刹那间心平静如止水,我就安定地坐下去。下坐后,这一天心境都很恬静。 一月二十七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恬静异常。前些时坐中有时忽然心绪不宁,就如山洪暴发。也说不出什么原由,于是我就想个办法,如果一上坐感到心绪不宁静,我就由止起观。否则我就用六妙法门,从数门很快直入净门。何时用何法我已熟习了。 一月二十九日 晴 今天收到去年十二月份全月日记批示发回。师谕示:“离妄心,净意识,参参看。”由此我又似乎有所悟,悟些什么又说不清楚。晚间仍看《成唯识论》,抄下日记批示。 二月一日 雪 晨六时打坐,坐中清净如常。我想要找本来人之一念,就是本来人。下坐见小妞未上学,原来因大雪,电视广播有些学校停课。这很像台湾台风过境的情形。 二月三日 阴 这些时头部顶门似有个洞,不论在室内室外,都觉得凉凉的,并不因为在室内就暖一点,也不因为在室外就特别凉。 二月四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现在的空境,可能是意识的现量境,仍是意识的范围。所谓一击忘所知,那是真空境界,找到真空,自然升起妙有。 二月五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清净喜乐,对于求证忽然增加了无比的信心。我决定相信这是一条大路,似乎已不感到前途茫然了! 二月六日 阴 今日周六,上午小妞去学柔道,下午又去赴小同学的生日会。她父母也出去了。我忽然觉得似乎置身于深山旷野之中,并非害怕,也非寂寞,只觉身心分家了,意境上的境界,与眼前的一切完全是两个世界。晚间我看笔记。写完日记,十一点打坐。 二月七日 阴 今晨五时前一觉醒来,去一趟浴室,回来刚睡不久,忽然不知何故,因为我没有心脏病的经验,不知是否心脏出了毛病,总之心极端地难过,在仓卒的一刹那间,我只想到一点,据说当人未成道而身先死,最好在危急之际以无心处之,于是我忙把心空掉。到再度睁开眼睛时已八点,忙起身打坐,坐中如常。 二月八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如常。头顶凉凉的,似乎那儿有一口井,里面有清凉的水,在井的四周,头部却没有空的感觉。晚间我看过去的批示,又有与往昔不同的心得,程度不同之故。 二月十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如常。下坐见女儿还没走。又过一会儿,她说:“妈,我走了。”这种说法,中国人说的听的都很习惯。但印度人却是忌讳,他们不兴说:“我走了。”要说:“我去去就来。”连小妞都懂这个,她每次出门总向我说:“我过一会儿回来。”真是各方各俗,所以入乡要问俗了。 二月十二日 晴 晚间仍看《成唯识论》。我奇怪这本书何以讲那么多无想定、无想天、灭尽定等问题,似乎说小乘到此为止,大乘才讲有第八阿赖耶识。至于禅,明心见性之后,还有事在也无?事实上,一个人修了半天,只修到个定,永远定在一个境上又有什么意思!当然要找到真空妙有——明心见性,然后能起用,才算到家,否则都是化境,半途而废,岂不可惜! 二月十三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又是无边的白云,光明由云层透出,好亮!除此之外,没有天、地、人,什么都没有。我恍兮惚兮地在想,我见到的是境,知道此一境是能,据说能知能见的就是我自己,这个无形无相的自己,究竟在哪儿呢?这位无位真人藏头露尾,不知害死了多少人—假人。 二月十四日 阴 我在厨房做菜,我到现在仍不喜欢坐,一站两个钟头。有人说女人站不得,那是古代缠足的女人,想来古代的女人也是业力——共业。时代的变异,共业也会变的,至于个人的业,就要靠自己了,所谓:“佛不能改定业。” 二月十六日 阴 小妞今天似乎好些,过几天她妈妈又要带她去波士顿了,她是常带病旅行的。生在这个时代,大人忙,小孩也忙。 二月十八日 晴 晚间我看《成唯识论》。这本书不好懂,除了名相多之外,文字也特别,看过几次老师的讲译,才比较有头绪。有些地方也实在非我们所能懂的。 二月二十一日 雪 晨六时打坐。坐中总听到有人叫我。除了女儿和小妞之外,还会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知道这家人都不在家,我不惊也不理,打我的坐。 二月二十二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认为当身心分开之后,千万不可想到此事,要忘了身,否则立刻又回来了。其实我早就有心识能独立存在的看法,现在我已证到此点。我从小就会出神,心在一边,身在一边,如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不过他是身心一起去的,我却只是心去身不能起。 二月二十三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想到一个问题。我最近丢了两本笔记,那都是在哈佛燕京社借来的道书,当时日夜不停地抄下来的,而现在又毫不可惜地丢了。这是笔记的价值会变吗?记得古人说:初学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后来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最后仍又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这是山水的变动吗?我认为是行者的心境随时在变之故。如此看来,我现在与过去程度不同,所引起心境的变化,也证明我有了进步。 二月二十五日 晴 今日下午三点半去看牙医。我们母女带小妞走了二十分钟,雪地较滑,不太好走,小妞却似松鼠一般地跳来跳去,使我忆及童年时代的自己。岁月不留情,所以说人生在某个时代,就要尽量把握那个时代,否则就时乎,时乎不再来了! 二月二十六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到定力和念力,我认为观想是念力,如净土五经则纯是念力作用。至于禅是定慧力,当然定力中也有念力,可是我何以觉得念力中一定有定力,而定力中却不一定有念力? 二月二十七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体会到这一知,它是寂然不动,感而遂通的,虽然不好找,并非找不到。即如一小块铁片,掉在地上的一个角落里,找是找不到,但无论它在哪里,只要用吸铁石一引,藏在哪儿的它,都会出来。这一知是有感则应,这一感不就是块吸铁石吗?问题是一应即逝,把持不住罢了!研究研究看看。 二月二十八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到宗教的优点,就在能使人觉悟,常人有过而不觉,圣人则不二过,可见谁也不能免过。只分觉与不觉,能觉就能改邪归正,不致一缚再缚。今天是小妞的生日,请了十四位小同学,下午一点在冰淇淋店热闹一番。奇怪,美国人兴以冰淇淋做午餐 三月一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由内心发出一片光明,如同白昼,广同虚空,这时的我,不知有身,但觉心即虚空。于是我没忘记找本来人,我肯定这东西实了因之所了,非生因之所生。 三月五日 阴 晚餐桌上,女儿和我谈起佛教在印度几乎绝迹之故,据婆罗门人说:是回教入印之后,烧了庙子,杀了僧尼。其实婆罗门人同样也受迫害,不同的是婆罗门是结婚生子的,而且散居,所以一网打尽颇不容易。在哈佛世界宗教研究中心,我见过印度人信回教的,也见过阿拉伯人。据说回教家庭,譬如哥哥死了,弟弟有责任娶嫂嫂。如果弟弟早已结婚,就要为嫂嫂介绍适当的人选,总之家人负有嫁孀妇的责任。 三月七日 雪 晨五时半打坐。坐中想到一个人的个性就是业力。有些人随其个性的发展,愈缠愈紧,至死不悟,也有少数人能一觉而挽回业力。这事全在自己,即亲如父母、子女、兄弟、姐妹、夫妇,也是谁也救不了谁。所以说佛也不能解定业,然而自己却能救自己。 三月九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到一个问题,何以黑夜里闭上眼睛,梦境中能如白昼见到一切,而醒来反而要借日光或灯光才能看到一切呢?当人成就之后,意生身的境界是否与梦境中相同呢?这就是傻人提出的傻问题。 三月十二日 雪 晚间我看过去的批示,我问当独头意识作祟之际,明了意识何在?师谕:“明了意识落昏沉了也。”我想当人死时,如果明了意识不昏沉,那点灵知就不会迷失方向了。此所以要随时警觉,不论任何情况之下,都不迷失才成。赵州八十行脚,盖为此也。 三月十三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到现在我才清楚地知道妄念的去来,只要不住它,它就瞬息数变,一切都是法尘影事;不触外缘,不会有新奇花样出现。道书上有两句话:“切莫拘念,拘念阻关。”那么既不能拘,又不能随,只好听其来去,慢慢地自己也入定了,不过我的入定也许是我自己以为是入定罢了,其实并非什么都不知道。 三月十五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到业力问题。譬如扑灯蛾它是一定要在灯边打转,扑死为止。有一次我把灯熄了,希望它冷静下来,结果它卷伏在一个角落里,一开灯它立刻活跃起来,这也就是业力。 三月十六日 阴雨 坐中我想到定力、慧力、念力的作用。记得《西游记》中唐长老成佛时过渡船,他害怕,被孙悟空一拉,跌在水里,当他在空中见水里漂过一具尸体,行者告诉他那就是他时,他才知道。我认为修道人当他要坠崖之际,在一瞬间他应能用定慧力,一念从顶门抛出,身心立即分开,灵知觉性独立存在,借此脱壳,岂不妙哉! 三月十八日 晴 晚间看笔记,我想到一个问题。譬如有一个在梦中狂欢的人,是应该提醒他呢,还是不?有人认为不必提醒他,因为当他醒觉而又不能自主时,他会痛苦。主要地是觉这条路并不好走,十分崎岖,要有难行能行,难忍能忍,坚强不拔的毅力,还得机缘凑合,不是尽人一成!所以他不觉还可得点自我的安慰。其实,此论亦不无道理。确实有些人业力太重,习气太深,所以说“佛不能度无缘之人”。奈何! 三月十九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懂得缘生法的道理。确实世间的一切现象,都是念上起念,法中生法所形成,最后一切皆幻,归于空寂,所以说:“空能生有,有复归空。”这些最好用过去的事物可以证到。 三月二十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体会到当人真正放下之后,整个身体都要软化了。今日周六,小妞有两位同学来玩。看到她们,忆及自己的童年时代,忽然间忘了现实,觉得自己也和她们一样大了。 三月二十二日 小雪 晚间我看笔记,忽然想到“人以类聚,物以群分”。确实如此,譬如娃娃见了娃娃特别高兴,狗一定不和猫在一起。像我就怕和聪明人在一起,怕的是相形见拙,一方面也是笨人比较忠实,容易相处。其实人不怕笨,贵在自知! 三月二十三日 阴 昨夜做了个梦。人家说,人多活几年,多半梦的都是死人。这是当然。因为一个人若是活得长一点,家人亲友大多去世,如果他喜欢回忆过去,那么梦中见的都是死人了。但我却不然,我的梦不是独立高峰,就是置身旷野,从不见人。我想是一般人有闲时就喜欢回忆过去,我则没那么多闲情逸致,因为有那么多看不完的书等着我呢;加上我又会出神,所以家人亲友就都不来人梦了。 三月二十四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忽然身体有浮起上升的趋势,升得不高,似乎很稳。我以静应之,又想到勿忘勿助,听其自然。这种情形为时很短,只留下一阵轻安的感受。 三月二十五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开始时左脚心猛跳几下,接着背脊像有根竿子顶住,挺直起来,腰部微痛,情绪平定,心如止水。这些过程,花样繁多,也颇有趣。 三月二十六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想到过去我常常头痛,头痛发作时,面红筋涨,总是服止痛药了事。来美发过几次,医生提议电波检查,我怕伤脑没答应。最近头部常常发响,时而如有物迅速地划过,时而头骨炸响,自从头顶一声如雷地爆炸之后,头不痛了,只有一股清凉之感。这东西也真微妙。 三月二十七日 阴 晚间看笔记。我想到人的一生也真微妙,以我来说,一生都在战乱当中,可也没有十分的坎坷。譬如抗战期间,我从未躲过一次理想的防空洞,大多数蹲在连棵树都没有的山顶上,敌机就从头顶掠过。还有时来不及就卧在路旁的沟里——抗战时路旁到处是沟。每次都从危险的边缘过来,不但没有中过一次奖,也没挂过一次彩。我想到贵阳人说的:“人有小九九,天有大算盘。“人间的事哪一样由得自己!虽能逃过大难,修行却成问题。如果修行不成,早死晚死不是一样! 三月二十八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认为道书上所谓的婴儿就是妙有,当妙有才升起时,就如初生的婴儿,要经训练才能成就。那是一个最危险的阶段,稍一大意,婴儿夭折,全功尽弃! 三月二十九日 小雪 我在厨房煮饭,忽然想到一般人都重视西医,当然开刀动手术确实是西医的拿手,马上可以见效。但要看是什么病。譬如那年女儿在台北,脚上生冻疮,只服了两剂中药,就再没发过。可是她的同学,同样的病,打针服西药,花了许多钱还不断根。所以在国内我认为中药可以深入,能治本,只是时间上慢一点。当然太空时代的人,时间要紧,因此西医特别吃香了。 三月三十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空境现前,正要深入,我忽然想到深入会迷,没有把握,犹豫起来。就在此时,一声巨响传来,身体微微一震,轻轻幌了一下,想起小说书上说当人成就之后,如果色身遭遇灾祸,法身也会轻微地一恍。正当想着,忽然一觉,立刻一觉,立刻收心坐了下去,真险!稍一大意,识神就乘机作祟,所以觉照稍迟,就会迷不知止。 三月三十一日 晴 晚间我正在厨房,小妞过来说,来了客人。我就在外边书架上取来一本书,一看原来是久违了的《红楼梦》。我翻了一下,见它有几篇都散开了,就顺手把它整理一下。记得那年在哈佛宿舍时,从燕京社借来几本中国绝版的小说,因为借的人多,书已散开,页数零乱,我把它整理一番,用针线钉好,但有些纸太脆,一拿就脱落碎屑,而且有些地方都印错了。我想只有像我这一辈的人,才能看出它的错处,这种书国内既已绝版,国外又能保持多少年呢!十分可惜。也许我是正生在新旧时代交替的夹缝中间的人,所以对于旧东西仍有一份爱好,也许是我童年看过的东西,有故友重逢之感。总之我认为小说能代表一个时代。譬如看了《红楼梦》,就了解清朝旗人的一切,虽是过时的东西,仍有它存在的价值,因为非过去的人,不能知过去的事,非曹雪芹就写不出《红楼梦》来。唉!我又发谬论了。 四月一日 晴 下午三点,是我预约看牙的时间。当电梯升起时,我有一种与往昔乘电梯不同的感受,因为它与我在打坐升起时的感觉相似。我奇怪,学观心的人,该走明心见性的路子才对,何以会上升起来了呢?如果升高了,我担心会心悸,应该有点准备才好!老师何以教我?(怀师批示:统因识心习气种性而生幻觉,明则无咎,上升下降,等是虚空。) 四月二日 阴 晚间我看《知见》杂志,看到社论有感,又引起我的谬论了。外国人都以为中国人不重视女性,因为他们的习惯是譬如上下车让女客先走,丈夫或男友有为太太或女友脱大衣的任务,或男主人为女客人安坐位之类,都是在这些小节目上表现他们尊重女性。事实上我来美这几年,最近一二年电视上才出现女广播员及气象报告员。据说过去不论什么工作,只要是女性,就较一般男职员的薪金低得很多,不管能力,只分性别。我认为中国早在孙中山先生提倡女权之后,妇女在社会上的地位至少比美国要高得多。早在几十年前,各机构是什么职位,什么薪水,不会以性别而有差异,只有祭孔夫子的牛肉,女人无份。而美国只有打离婚官司时,法律才维护女权,譬如孩子、房产大多数归女方,除非女方有精神病,或无力教养孩子者是例外。 四月三日 阴 我现在是恰如北方人讲话:“一个人吃饱了,一家人都不饿。”提起北方人讲话,也很有趣。记得那年我带女儿去北方饭馆吃饭,女儿叫:“拿点醋来。”那跑堂的笑得合不拢嘴。我才记起北方人不兴说醋,因为忌讳说醋,就干脆把醋叫作忌讳。不知这点窍门的,还真弄不清楚呢。 四月四日 大雪 下午我在澡盆里,随着水势,又有在打坐中飘浮之感。人也有点恍兮惚兮了,似乎有喝了一口酒的味道。 四月五日 阴 晚间我看笔记时,想到过去有个朋友问我:“你们打坐,坐在那儿做什么?”我答:“什么也不做。”他对我摇摇头,又笑笑,一种难以相信的表情,我没有多作解释。因为他忙着走,时机不成熟,讲不清楚也。真是隔行如隔山。 四月六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认为人不能自制,都是细菌作祟,道书所谓的三尸虫。由此又想到不净观,那些蛔虫在粪血中纠缠,身体很不舒适,似乎一身都是细菌在动。于是立刻空掉,又安静下来。(怀师批示:三分生物,七分由心的作用。) 四月七日 晴 晚餐桌上女儿告诉我说:“小妞学校的校长,因家长们不满意她的作风,所以家长会要求她辞职。”我认为家长会能要求校长辞职,这个会就不虚设了。 四月九日 雪 晨六时打坐,坐中如常。下坐感有寒意,原来又降雪了。去冬雪不多,也不大,现在下点雪也好,否则细菌冻不死,会得传染病。其实我喜欢这地方冷,我是宁愿冷一点的。我认为人冷一点比热一点有精神,所以寒带的人比较耐劳,太温暖的地方也不好,易出懒人。这是昔年我从东北到西南所经过的地方、所住过的地方得来的经验,当然这毕竟是我个人的看法,不能算定论。(怀师批示:应是定论。) 四月十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到无明四相,生、住、异、灭,不就是妄念四想吗?妄念由空起,空是体,妄念是用,如水之与波,波平即水,妄灭归空。 四月十二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忽然一片光明从内心流出。身体已不知去向,忙回光返照,原来我只剩下头和脚了,中间一段已与虚空合一,宛如一道瀑布,又明又清。妙极了! 四月十三日 大雪 晨六时打坐,坐中如常。将要下坐,忽然远处高空一亮,是那么深远,好空好亮。我认为闭起眼睛,能看到很深很远,眼前没有一点阻碍,是没有眼障的现象。 四月十四日 雪 最近似乎气血往四肢走,手足都充满了气血,当然它会红会涨,过一会自己也会好,我也不去管它。 四月十六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想到虽然各宗教都追求形而上的道,但以佛门、尤其禅是最捷径的途径,也是最深远玄妙的。当然也因为它太深太玄了,如果在中途欲退不得,进又艰难时,就会感到彷徨无依,似乎走头无路,倘无十足的勇气,就有夭折之患了! 四月十七日 雨 天气真怪,忽晴忽雪忽阴忽雨,这和情绪不定的人一样。有一种人就和这种天气一样,有时候见人蛮和气的,可是忽然很熟的人竟能视若无睹,你亲切和他打招呼,他看你一眼,似乎陌生得很。人家说某人在闹情绪。我既非这种人,更不懂这类人的心理。美国这种人最多,所以心理医生也最发达。 四月十八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到佛学在中国确实历史悠久了。抗战时在云南我第一次听到乡下人说:“他呀,人我山高!”我不懂是什么意思。至于西南一带的人都会说“提得起,放得下”“四大皆空”,“佛在灵山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人人有个灵山塔,只在灵山塔下修”之类的话,这些我常听到,我也懂。可是在东北,在平津从没听过,而《指月录》上的话,也大半是西南土语,这点我却不了解。 四月十九日 晴 晚间写日记时不觉长叹一声,唉!又是今天,自他去后,年年有个今天,本来人与人之间,缘会则聚,缘散则灭,人人如此,家家如此,我们又何能越过此限。不过我毕竟还是人,难免仍有一点痴念。那就是:我现在已入空门,但愿他来生亦能如我,那么,或许能在不同的场面,以不同的身份再见,否则人间天上将愈去愈远了!唉!这是从何说起。抬头看钟,已近夜半。熄灯,打坐。 四月二十日 雨 近来体内很热,不能吃辣椒,做菜在火边站久了,皮肤也会发红甚而发痒,若遇天阴下雨就比较舒适,总之皮肤凉得热不得。据说是过敏症,我也是第一次得这个病,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女儿看我的手相,据说我的生命线太长,但老来多病,希望不准才好,看准了岂不是八难之一? 四月二十一日 阴 晚间感到身上不太舒适,背及手臂有几处红斑也痒,大约在厨房做菜时,烤多了火之故。据说这种病有先天后天之别。我一生从无这种病例,不知新病医起来是否容易一点?从牙痛、拔牙到现在四个多月了,又染上过敏症,这真是神仙没修到,就先遭劫了!(怀师批示:我寄十味败毒散给你,照方服用可好。) 四月二十五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听到楼上楼下响起一片音乐,我知道上下的音乐不同,但不想分别,不料下意识却已清清楚楚地知道楼上是美国的摇滚乐,楼下是印度的宗教音乐。这就看出来了,一个心同时能起很多妙用,平时没人注意。 四月二十八日 阴 早餐后不太舒适,我想到过敏症,何以我会传上。有些人是先天的,如我这种后天的,我还没听说过。我认为后天的是新病,应该好医。我很讨厌美国医生看病,多半小题大做,一动就照X光、验血,我拔牙也照了X光,常常听到查不出病源这句话,医生不兴凭经验去诊断。(怀师批示:你忘了小止观六妙门,早已告诉你经验,酸痛麻痒胀,甚至排出浊质而生疹疱,此乃过程现象。) 四月二十九日 晴 今天是试新牙的日子,下午三点女儿陪我走路去,医生换了诊室,比过去的大两倍。一般人认为在美国的职业最容易发达的就是医生和律师,当然这种说法也不无理由,不过我认为哪行都不容易,尽管不喜欢他们的作风。以事论事来说,譬如为我拔牙的医生向我女儿说:“有什么问题来电话,我们这里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由这两句话证明他仍是担心的。人们只知道别人发达,更羡慕别人发财,却很少人注意到人家的辛苦耕耘。事实上各行都有苦经,而且各行有各行的人才。别看别人发达赚钱,如果自己去做说不定赔了本还会倒霉。唉!又惹起我的谬论了。 四月三十日 阴 晚间看笔记。我认为学东西,该学的有机会就学,不必考虑太多,更不必怀疑自己不是这份材料。就算不是材料吧,人家做一天,我做十天,所谓“勤以补拙”。我有此经验,因为我未婚前从不做家事,婚后做公务员,又值警报期间,更来不及做家事,所以虽身为家庭主妇,却从不知家事为何事。到台湾之后,才开始学做家事。刚开始时,人家几分钟做完的事我要做一小时,于是我耐心地做,不久就赶上别人的进度了。所以说:“天下无难事。”以我之拙有时候也会得到意外的收获。回忆我的一生,处处都用勤以补拙的工夫,也从来没失败过,可见勤确实是能补拙的。但愿学禅也能如此。 五月一日 阴 晚间我看笔记。记得过去见过一本书,是以姓名的笔划多少而定吉凶,说来近乎迷信,但也有人因改名而得转换运气的,我想它还是有它的道理。至于姓名笔划相同,而命运各殊,那是业力不同之故吧?(怀师批示:众生命运如何,各有因缘构成业力,岂是笔划音声所能左右。但亦有偶尔偶合之事,唯不能以偏概全耳!) 五月二日 阴 晚间我看笔记。人家说,曾国藩只要与人谈话一次,就知其人的材器和优劣。其实普通人都办得到,看人有的要从正面看,有的要从侧面看,更有些人要从反面看才行。总之,那点微妙处是直觉的,也并非一定说不清楚,但以我的拙笔,难免词不达意,还是不说的好。 五月三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想到有些人做错了事,痛苦流涕,再三悔过,但事后却又故态重荫。人家说这种人的哭是骗人的,我认为人不伤心不落泪,他确是真心想改,无奈他的理智胜不过他的欲望。孔子说:“听其言,观其行。”譬如一个修行的人,他虽决意修行,但他的行为并不向这条路上走,那么他的成绩一定有限,是可预料的。但他也不是骗人,只是意志薄弱,胜不过他那顽强的习气,当然业力是最大的因素,这类人是最可怜的。倘若有一天我有资格救人,我就先要救这种在理智边缘挣扎的人! 五月五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想到有人说:“环境能使人失去自我。”因为“时之所趋,势之所归,虽有大力,莫之敢逆”。当然,一人的力量有限,要和整个环境对抗是很难的,但如果是一个视死如归的人呢,如古代的英雄烈士,义夫节妇,那些环境又如何囿得了人! 五月六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想到有一本道书讲到伏[ ](上无下、、、、)法,它说:“平时把气沉下去,不要提起来,遇事不可动意气,如训练有素的人,遇大难而不惊。”我想这就是镇定,气不浮,心不易动吧?我试做过,确实有道理,不过长久训练,并不太容易。当遇事而不动意气,在开始时颇要有自制的力量才行。 五月七日 晴 这几天耳朵、眼睛都有毛病,常听到远处有人讲话,又听不清楚。当他们都不在家时,又觉得还有人在。忽然记起那年住在哈佛宿舍的时候,一天晚上,我同女儿在客厅看书,十一点我回卧室,闭门打坐,坐中忽见门、墙都没有了,清楚地见她一人独坐看书。这种情形很怪,幸而也没第二次。(怀师批示:此乃识神发生透视的功能,近于眼通之一种功能。) 五月八日 晴 今天收到《知见》杂志,一翻正看到《外婆禅》,不觉好笑。前些时收到广先生的来信,信末提到希望寄稿。当时我本想回信时写下面这段话:“《知见》园地虽然公开,但执笔的除老师之外,也都是饱学的先进,不学无术的我,只敢在门外转转,怎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可是在回信时我没这么写,因为我想人家只是客套应酬话,认起真来,岂不更是可笑。却不料《外婆禅》竟占了《知见》园地的一角,这真是俗话说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了。” 五月九日 晴 今天是母亲节,这家男主人特地去中国店买来两把扇子,送他太太的是团扇,上面尽是花;送我的是摺扇,画面是一株梅花,上边有字:“老树有余韵,别花无此姿。”我和女儿相视大笑。这又不知是哪一朝代的秀才, 写出来的歪诗!恰巧又被这位不识中文的外国女婿买来,这也是无巧不成书了。 五月十日 阴 下午在电视上看到一个节目,谈夫妇之道,其实处人处事都各有其道。我认为博士应该有两种:一种是精通一门学问,另一种是对人间一切事物有普遍的知识,包括处人处事之道,所谓的“万能博士”。一个人无论在一门学科上有多大学问,如果太缺乏常识,也是一种遗憾! 五月十一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似乎浮在云端,太阳从正面照来,虚空空旷无比,我也舒畅无比。忽然俯视下面,在两边摩天大厦之间的行人道上,人、车络绎不绝,如同一些蚂蚁,在万丈悬崖之下蠕动,我奇怪为什么人们要在那下面活动呢?就醒了。 五月十二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忽然从眉心爆出一圈光来,从眉心一直亮到心里,我一惊,马上镇静。虽然电光一闪的现象常有,但从眉心爆开还是第一次。这时心如止水,呼吸很匀。将下坐时,听到体内有声如流水,心一动,再又听不见了。花样百出,听其自然。 五月十三日 晴 今天下午三点,女儿带小妞陪我去牙医处,这是最后一次,牙配好了。可是真不习惯,尤其吃东西比没牙还不方便。想到人的一生,婴儿时开始适应这部机器,也不知受了多少辛苦,总算熟练了,可是这部机器又将报销了,虽然修修补补将就用用,毕竟是很别扭。一个人如果不能借假修真,不但白来人间走一场,也白糟蹋了一部机器。 五月十四日阴 晚间我看《知见》杂志上老师讲译的《成唯识论》,我觉得有自我学禅以来,如《楞严》、《楞伽》的原文,也不像《成唯识论》这样难解,问题是它一句里包括许多意思。如果不看老师的讲译,即使再用功也只能似是而非地知个大意,休想弄得那么清楚。我认为这种书最好把它整个地翻译出来,后学才能得益,否则就只好置诸高阁了。它的文字不但艰深,而且很怪! 五月十五日 阴 晚间在《禅修特辑》上,见到许多心得报告,从来没参加过禅七的我,认为在那种环境之下,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点飘飘然的感觉,加上老师的香板一拍,更深入了另一个境界,所有妄念、欲念全消。这时有两种情形:一种是迷迷糊糊,另一种是忘了身体的存在,只剩下一点灵知,这时一经接引,就很容易肯定自我。所以禅七期间最容易接引人。我又在发谬论,但也是一点心得报告。 五月十八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想到人真是奇妙的东西,我们学禅也就在探讨人生的奥秘,找回自我。这东西不是什么人都能学的。譬如一个不识字的人,给他讲书上有什么,他不会相信,因为他无法体会,况且这东西越深入越难解释,只许自己知道哩! 五月二十日 雨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到读小说,能在意境上形成一种幻境,书上有什么,意境上就有什么。我们打坐得的境界是不是一样呢?不也是无中生有,生而不生的吗? 五月二十一日 晴 上午接到护士的电话,叫我去听身体检查的结果。下午三点女儿陪我去了,医生说一切正常,他还以为我得癌症呢。他对我的健康很莫名其妙,美国医生最怕病人瘦,他们全靠检查,也常常宣布检查不出病源,如我的病即是一例。我知道我没真正的病,至少内部没什么病,可能是点湿热,但此地没中医,只好以后再说。我想是打坐和做瑜伽把内部的湿热打出来了,我没给医生多作解释,因为说了他也不懂。学禅的人胖了如何飞身呢! 五月二十二日 晴 晚间看笔记,我想到有学问的人,都爱写文章,有些人写小说,借题发挥,这是文人的特性,固然无可厚非。当然,我也没这份资格,假若我能,我也不愿意写。文章这种东西,一个人一个看法。所以说:“状元是命,榜眼、探花是正。”只要换个主考,三鼎甲就可能易了位置。我认为“文章千古事”,一本书只要一出版,就如流水一样,不知道会流到什么地方。如果真能利他,自然功德无量,否则说错一句话,就驷马难追了!唉! 我也是笨人,专门说傻话。 五月二十三日 雨 晨六时打坐。坐中听雨声,我体会到心不动,气不动时,似乎呼吸轻微了,犹如胸腹之间一直达到子宫,有热气回旋而已。下丹田当气通过时发热、发紧,像有什么在里面动。 五月二十四日 阴 晚间我看笔记。看到“不以人废言,不以言废人”。一般说来,这种人不多。如果一位皇帝或是一为主管能有此作风,其英明就可想而知了。过去的北平,无论贩夫走卒或是村妇,都能随口说出些大道理来,令人肃然起敬。所以人们说:不愧是皇帝住的地方。唉!现在又如何呢! 五月二十六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认为禅有三条路:当然条条大路通罗马,也就是归元无二路,但先从哪条路深入,似乎也由不得人,有时明明走这条路,会被强迫走那条路。何以会如此,自己也莫名其妙!我喜欢明心见性。神化比较难,我怕心悸。至于气住脉停,我认为要少吃少动,更主要是无念。我也证到无念,净念相继,确实气很微,有上气不接下气之感,有时觉得气要断了。 五月二十七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想到智慧是天生的,所以禅门有不识字的六祖。自性人人具足,个个圆成。既然人人都有佛性,就应该人人都能成佛,可是人人又都成不了佛。不过人都是学而知之,未有生而知之者。六祖虽有大智,也要听经才能开发智慧。人固不可高傲,却也不可气馁,只要有信心和毅力,成功就得一半。 五月二十八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想到“善能分别一切法,于第一义而不动”,就是说善能分别一切法相,破除无明烦恼,更要保住第一义的不动境界,这不就能明心见性吗? 五月三十一日 晴 晚间我看笔记,忽然想到常听人家说,某人傻得可爱。不错,天下真有傻得可爱的人。记得过去我家有个佣人,别人不做的事她都做,她说:“事总得有人做。”她常把果核种在地下,她说:“我不吃,别人也可以吃。”她很懂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前人栽果后人嗜的道理。人们都说她傻得可爱,确实她也是如此。当我们看聪明人看多了的时候,回过来看看笨人,也蛮有趣。傻人也自有其可爱的一面哩! 六月一日 晴 下午女儿他们要出去吃晚饭,我才想起今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小妞来给我说再见,见她已比桌子高出一截,我又想到六年前,正当我学禅的开始,这几年来我的进度,还不到她成长的一半成绩。人家说,人愁生,不愁长,孩子只要不生病,吃得饱,睡得好就会长。学禅呢,可没那么简单。可见天下的事,顺水推舟易,逆水行船就难! 六月六日 雨 下午我一连打坐两次。据说禅七期间,每天坐九枝香,每枝香坐五十分钟,共四百五十分钟了。我还无此经验,希望有机缘也去试试。我学禅这几年,从来没受过任何训练,可以用这方面来遮羞说,难怪一无所成了!天下哪有如此便宜的事。 六月八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一声巨响传来,犹如一块巨石落入虚空,对坐中的我没有一点障碍。记得学打坐之初,这种情形如同一块石头击在心上,既惊且痛;后来随着一声巨响,身体会震动一下。三种过程比较起来,现在当然是进步了。可是我又不懂,这是否只是一种感觉?(怀师批示:气机发动,内觉四大震动的回音。当然是觉受,不惊不怖即无事?) 六月十日 雨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体会到,当人心里有事的时候,一股业力直往上冲。我认为是识神伴着业力作祟,硬把它放下,表面上是放下了,可是自己知道,在内心深处并未全部放下,这时如果实在空不了,就干脆用妄念来打岔一下,然后再把妄念丢掉,就清净了。 六月十二日 晴 下午见邻家美国老太太在院内摘花,她告诉我花内包有蚂蚁,最好插花之后,把花瓶就放在外边走廊上,过一夜再拿进屋。这样,次晨蚂蚁都爬出来了。 六月十三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体会到虚空不空,虚空能包含万有,因为它虚它空,所以什么都容纳得下。 六月十四日 晴 晚间电视报告新闻的是一位中国小姐。由于她的外型和英语的熟练,就知她是美籍华裔。我不反对出国深造,也不反对入美国籍,我只希望这些人不要忘了自己是中国人——黄帝的子孙。走笔至此,令我想到犹太人的了不起。那时我们住在哈佛世界宗教研究中心的宿舍,正当以色列有战争之际,所以的男同学一律回国当兵,而那些早在老祖先就入美国籍的人,不论老少,都焦头烂额地到处为祖国捐款,似乎寝食难安。他(她)们并不以做美国公民为荣,见人就说明自己的身份。犹太人聪明、坚强,虽历多劫而不亡。他们善于经营,在美国有很多富户都是犹太人。他们不忘祖国的这种精神,我非常佩服。本来不论入哪国国籍,都属于归化民族,他们被希特勒赶尽杀绝地流亡世界各地,到今天还站得起来,就是有这种伟大的民族精神! 六月十五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想到大势至菩萨。我认为大势至是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这种无形的力量来如山倒,使人无法躲避。这种经验我很清楚,不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凡事有因才有果。如果平时多注意一些,对任何事都要有所警觉。固然大势所至,不见得就能有备无患,但总可免于措手不及而造成更大的灾害。 六月十六日 晴 下午小妞约来一位小同学,胖胖的,很可爱。我问她们谁大,小妞说:“她比我大一岁。”我说:“你两个一起算算看,明年哪个大?”她两个一齐说:“明年还是一样。”我逗小妞说:“明年你就长一岁。”小妞说:“她也长一岁。”现在的孩子确实不同,记得过去的孩子会说:“今年她大我一岁,明年我就和她一样大了,后年我就比她大一岁。”究竟是时代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代? 六月十七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到现在什么都讲人格化,那么马厩失火,孔子曰:伤人乎?不问马。若以现代动物人格化的观点来说,孔子就该说:伤人乎?伤马乎?才对。因为马也是一条命呀? 六月十八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一团气体直通丹田,丹田内随气的起伏,温暖舒适,然后腹内亦随气机起伏,似乎与外界的空气相接,又像毛孔都会出气? 六月十九日 晴 下坐带小妞看电视,随手拿起一张过时的《中副》,见上面一篇文章《母亲的形象》,作者说母爱即使是最低级的动物“海盘车”也不例外。母亲为下一代奉献出她的一生,她也是代儿受过的最佳人选。至于孩子大了用不着她的时候,她也要构着去操心,这就是母亲。不过“岂无万里思亲泪,不及高堂念子心”。说到这里,我想起见过一个感人的镜头,那是抗战时期在津浦路局员工的疏散车上。那天上来一批难民,婆婆要大便,媳妇取出一个小盆,在满地是人的地方勉强放下,但却没处可倒。窗外都是人头,不倒吧,又没处放,她急得面红耳赤,再三向大众道歉。忽然她丈夫大叫一声说:“谁人无父母!”这时车厢内非常宁静,没有半句异言。那个儿子扶着母亲挤出挤进,最后有年轻人站起来让老人坐,这些才是真正的中国人。说来也怪,除这位老太太之外,我没见过难民中有老人。大概是老人走不了,小人也不走了。我相信国内的青年除非特殊情形,不会丢下老人而去的。 六月二十日 晴 今天在厨房可能站多了时间,又烤多了火,很不舒适。西医只能治标,不能根治。我想如果真如六妙法门所说的那样,要如何才能好呢?真是讨厌! 六月二十一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体会到舍去眼根之后,五识虽不缘境,但它过去缘境所留下的影像又能重现。甚至独影意识又会缘之而起作用,所谓内魔甚于外魔。我最怕内魔,因为家贼难防故也。 六月二十二日 阴 下午带小妞看电视。有的节目说几句中国话,开口就是你好吗?这使我想起一个笑话,说一个外国人在去台湾之前,有人教他一句中国话:“你好吗?”他沿途念着。到台湾是一位漂亮小姐来接待他,他一慌说:“妈,你好。”他见小姐生气了,马上改口说:“你妈好。”事实上中国人见人哪会说:“你好吗?”这是由英文硬翻译过来的,中国人见人都是说:“您好!”所以人们都不爱看翻译的东西,因为译得太生硬了,看起来很不舒服。过去的翻译小说多半直译,现在都是意译,看上去就如译者自己写的一样,有的文笔流畅,确实不错。 六月二十四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起前些时,一上坐闭起眼睛就有许多化人出现,男女老少都有,一个也不认识。开始我有些害怕,既而一想,现在已成骑虎之势,只能进不能退了。于是我视若无睹,也没报告老师,又不知从何时起,这些化人都不再出现了。 六月二十五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到“不借借”。就是说禅人逢缘间悟,不借他力,如香严击竹亡所知,灵云睹桃花而不疑,洞山涉水睹影而开悟,都是“力在逢源不借中”。(怀师批示:果然如此。) 六月二十八日 晴 带小妞到后院看花,她采下一朵夹在书里作标本。现在的孩子,小不点就懂这些,过去的人,中学生学博物才懂得采标本。下午收到老师寄赐的药,立刻就照方服了一次。谢谢老师。 六月二十九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到八识心王,心所分别所起之用有四分:一、相分为识之自体所变,即心内所现之境也。二、见分即缘相分所起之见照作用,我不懂觉能不能算见分?(怀师批示:是的。)三、自证分我认为是觉后面那个能知觉者。四、证自证分,因为自证分为证之自体,见分与证自证分是它内外缘之二用,所以知此证自证分者,即前之自证分,盖体能之用也。说了半天,那一知就包括了一切。灵觉就是能知,又何必分析那么多呢?(怀师批示:满街贴布告,还有多少不认识字的人呢!) 六月三十日 晴 晚间我看《成唯识论》,似乎这两次看起来比较容易一点。譬如“有义彼说,有义此定——”诸如此类,刚开始看的时候,简直是丈二金刚,现在此类阻障没有了。看这种书真能磨性子,不读又不行,读又好难,好在有老师的讲释,如同救星。否则怎么办?(怀师批示:目前只在讲《成唯识论》,已无暇译语体了!因课务及办《知见》事忙。) 七月五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到:“见可欲而心不乱,方是真功夫,境由心造,若心能转境,不为境转,在欲行禅,如火里栽莲,方是旋乾转坤的能手。”我认为这并不难,在我来说,到现在我还不懂什么是可欲,只有生离死别的结,我正努力解脱中! 七月六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到“明心见性”,依文字的次序,似乎是先明心后见性,其实不能先见性后明心吗?我认为由慧入就是先明心,由定如就是先见性。不过一般人多半是由定入,我认为一击忘所知,是定入?涉水睹影而悟道,是慧入?究竟如何?乞师开示!(怀师批示:加减乘除,用什么方法算这笔账,都可以。) 七月七日 雨 晨六时打坐。坐中听到雨声或风声,能入神化之境,虽然似乎一静一动,实际功用相同。下坐做瑜伽。今天收到《知见》杂志,看到《禅观正脉研究》,编者谓:“读者不可随便做此观——白骨观。”我不懂白骨观何以不能随便做?这期没有《成唯识论》,颇觉失望。(怀师批示:有人起恐惧想,甚至不想活下去。) 七月九日 晴 今天收到丽姪寄来的结婚照片二十多张,在她拜别祖先的那张上见到供桌前面高高贴着金氏祖先之神位,我忽然悲从中来。及至见到每张照片上堂弟夫妇的惜别神情,丽姪则高兴中又带一份藏不住的惜别表情,我不期然而泪下。这种事,不是过来人不会了解。有一位美国朋友说:“我结婚时见妈妈哭,我奇怪结婚为什么要哭?”她看看她的两位女儿又说:“我生了两个女儿之后我才懂,如果她们嫁,我一定会哭。”记得我姑母嫁时,我有一位堂兄曾说:“女人最假,要嫁就不要哭。”老人们都说他傻。我认为他是幼稚,天下事哪件不是矛盾的。就如女人的既不得不嫁,又不得不哭,而做父母的虽舍不得她嫁,又不能让她不嫁。总之人间事很少有真正单纯而易于处理的,尤其父母子女之间那分微妙的感情,是说不清楚的。 七月十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忘身而有心,如同梦中身。将要下坐,忽然右脚大拇趾放光,就如一团白光,好亮。我对这些过程已司空见惯,并不在意,不过记一笔,知道有些过程而已。 七月十一日 阴雨 下午气象报告,今夜有飓风,真正面临危机之际,要到地下室去躲,其实上面房屋倒了,下面还无出路哩。夜间电视气象报告飓风转向,这完全如台湾夏季的台风情形一样。 七月十二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忽然想起一本道书说,任何宗教都轻视女性,唯道教不然,他们不分男女,只论资历。我不知有何根据?(怀师批示:毫无根据,故可如此说吧!) 据说美国每年夏季都在空中撒杀虫药,确实外面蚊蝇都几乎绝迹了。偶尔个把漏网之鱼,很少,很少。 七月十三日 晴 有朋友来电话,她听说我的女儿还要读书,她认为不必,女孩子读多少书也不是管孩子、做家事?由她的看法,使我想起在我童年时代听来的笑话。据说刚兴女子小学的时候,谁家女儿出嫁时送嫁妆,最前面的第一抬盒是一张小学毕业文凭,那是最光荣的陪嫁。说来是个笑话,事实上,没有那个开始,何来今天男女真正平等受教育的机会。饮水思源,孙中山先生的德政,功不可没! 七月十四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到人家说:“人的智慧幅度甚小,聪明中寓有愚笨,愚笨里又蕴藏着聪明。”确实如此。我相信再聪明的人也有愚蠢的一面,再愚笨的人也会有偶尔一现的聪明。下坐做瑜伽。今年雨水不多,雷声不太大,很似我坐中头顶发动的巨响。 七月十五日 晴 接一个朋友的电话,她说我们中国人的礼让,只可对自己人讲,对外交是要吃亏的。她孩子在学校被人打了,老师说:“他打你,你就打回去,打不过,就认输了!”美国学校的老师是不给学生判是非的,从小就知道强权胜于公理。美国学校或家庭处罚孩子最普通的办法,叫孩子坐着不许动,以犯过的轻重定时间的长短。中国人兴罚站,他们兴罚坐。 七月十六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到,虽然读历史我们都知道印度人分四种阶级:一、婆罗门,二、皇族,三、平民,四、贱民,但不详细。据这家男主人——婆罗门族说,研究学问,出外留学的,几乎全是他们婆罗门族,平民多半做生意,贱民则不敢见人,身上都带铃dang。每当黄昏,树林有声音传来,就是贱民出动的时候,那些人避免见人,别人也闻声而避,忌讳碰面,否则双方都会倒楣!现在他们政府也渐渐警觉,政治方面也渐渐有改革的趋势了! 七月十七日 阴 小妞睡在沙发上看书,后来她睡着了。这两天比较热,她爸把她放在电扇对面的沙发上,我认为不妥。于是我关了客厅的电扇,打开我房里的小电扇,使风从我的房门通过客厅,风一转弯,就不致吹坏人了。我照顾孩子从不惜劳累操心,每当我看见我的女儿身体强健,足够负得起她的辛苦忙碌时,我已得到安慰的代价! 七月十八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到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碰到好的机缘,但能抓得住、不放过的人却不多,每每错过一次机会,就成为一生的遗憾! 七月十九日 晴 我现在对气候敏感得很,只要气候稍有变易,我就知道,身体似乎成了温度计了。这又不知是何毛病,也是过程?(怀师批示:是好的过程。) 七月二十二日 晴 晨六时十分打坐。坐中我体会到,譬如小妞母女今天又回来了,中国老太太来了又走了。在聚会时,热热闹闹,散后又恢复宁静,每天都有几次这种场面。随聚随散,聚散无常,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象,和梦境有何区别?所以说人生是一场大梦,一点也不错。 七月二十四日 阴 晨六时欠一刻打坐。坐中想到,据说人在梦境中常常梦到从什么地方钻出来,那是回忆出生时由母体产道经过的情形。我的记忆中似乎也做过类似的梦,可是现在我的梦多在日光或月光下,独立高峰或旷野,四处无人,唯独有我;昨夜的梦是青天白云,清楚可见。我认为梦中身不迷,就是妙有。 七月二十五日 晴 晨六时打坐。下坐见天晴朗可爱,在后门外一站,这时朝阳初升,青天白云,恰与我的梦境相同。一轮光芒四射的太阳,从邻家那棵柏树的空隙透出,正和我的心光相应,心内一片光明。刹那间我已忘了置身何处。这种情境我又说不清楚了! 七月二十六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到什么是时间,它无形无相,却能使人由少而壮,由壮而老,由老而死;至于春去秋来,四季循环,花开花谢,无一样不与时间有关。时间是无始无终的,所谓的年、月、日时都是人为的划分,事实上时间并无过去、现在与未来之别。它也是幻化的,无生灭的。 七月二十七日 雨 晨六时打坐。坐中听雨声,自从学打坐以来,这是一种享受,慢慢地就能忘我。我似乎病一次进步一次,果能如此,我就欢迎它病,只要真能使我进步,任何折磨我都担当得起!老师寄赐的药,三百锭全部服完,病已渐好,唯饮食仍须特别注意。(怀师批示:欲坚道力凭魔力。) 七月二十八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想到道家的打野战,实在是基本功夫,不管学什么都很重要,到现在我仍在做这种功夫。要不断地做,稍一大意,就前功尽弃,必须随时警觉才成。 七月三十一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想到近来有个新发现,那就是最近体内气特别多,似乎气随呼吸在体内打转,不是气涨,有舒适感,似乎体内空空的,只是一团气。(怀师批示:近来日记,大见进步,知你已能自知料理,不须再加盐酱,甚为可喜。) 八月二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想到:“情中欲作,而察理不应,即须便止。情中欲作,而察理相应,即须便作。但由是非之理,不由爱恶之情,则命终时,不由业系。”可是每个人都不会承认自己是由爱恶之情去做事,大都认为自己很理智。如果有人能知是明知故犯,那人已经是够明白的了。 八月三日 晴 下午三点半,女儿陪我走路去青年会,参观小妞柔道升级仪式。一间大屋子里,中间用蹋蹋米形成一大块四方形的场地。共十个孩子,最大十六岁,最小的六岁左右,小妞六岁,是唯一的女生。这次考试,够标准的只有五人。小妞以九十四分获第一名。教师坐在地上,先叫小妞,师生相对磕头。然后先发黄带子后发证书,学生给老师磕头,老师还礼。然后依名次发下去。女儿笑向我说:“看小妞穿上柔道装坐在地上,就像个小沙弥。”看小不点动作非常灵敏,大了就显得笨重,可见学东西都是越早越好。他们老师是黑带子,但不知是几段,总之黑带子初段就等于秀才。 八月四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想到道书说:心即是性,性即是心。我想人的心性即法身,因它有不变随缘二义,犹如水性,虽能随方就圆,去了规矩仍然是水,它遇冷缘即凝为冰,遇暖缘复化为水,冰水不二。心性亦然,所谓“迷时凝性成心,悟时释心成性。”所以说心性不二。 八月五日 晴 晚间看笔记,横渠谓:“海水凝则冰,浮则沤,然水之才,沤之性,其存其亡,海不得而与焉。推是足以究死生之说,然则吾之死生而曰有与焉者,非妄则惑。”看了似有所悟。其实人每天都有所悟,但这种悟,说不出所以然来。我看书常有这种情形,似乎我很能体会,但不能说。 八月六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到人住房子,犹如鸡住鸡笼。鸡笼今天提到这里,明天又放在那里;这批鸡被宰了,下批鸡又来住,谁来住,就是谁的家,所以说:“人生如寄。”如果能像老师的那首诗: 水中明月镜中花,把捉劳心乱似麻。 飞出红尘脱俗网,大千世界任为家。 这才是真正的家! 八月七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想到一个人如果到了日落半衔山之时,还不能如倦鸟知还,是很可怕的,一定要等阎王下请贴的时候,就不自由了。别说普通人,即是《指月录》上的很多大师不是也没逃过此关? 八月八日 晴 晚间因查字典,见有五重唯识。细看之后,我认为既然五重之中,前四重为舍遍计所执性,而使归于依他起性之观法,故曰相唯识。后一重为舍遣依他起性而证圆成实性之观法,故曰唯识观。我何以觉得只要懂得三性的原理,用不着一步步舍这取那,相唯识可以省去,直取唯识观就可以。 八月九日 阴雨 女儿已决定不论去波大或纽大,总是她一个人先去,暂住单身宿舍,大约一年后,我和小妞才能去。九月开始,她不在此,我一切都不方便。因为这家男主人一句中文都不懂,我的英文不够水准,说话要先打腹稿,而且印度腔的英语也不标准,听起来也不太容易。在我的感觉似乎有点大舌头的味道。人事变化无常,料不到的事太多,奈何! 八月十日 阴 据说他们学校一个工友有三栋房子,知道这家男主人想搬家,一定要租一栋给他。我们中国人有句俗话说:“打赤脚的不怕穿鞋子的。”因为讲面子的人不会赖帐。我们今天已去看过房子了,楼上楼下,只三个人住似大了一点,但还不错,大约九月中可搬过去。 八月十一日 晴 晚间我看《知见》,读到“读经志在圣贤,静坐心存众生”,作者说他不写日记周记,有心得就写报告。我忽然灵机一动,以后女儿不在家,新搬家又不知邮筒在哪里,一份报告遗失,补起来不太容易,不如停写日记,改为心得报告,一份报告补起来就很容易。但不知师意如何?乞示!(怀师批示:好,照此办法。) 八月十二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忽然定住了,但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定,只是任何事物声音传来,都激不起一丝浪花,似乎冻结了。晚间我看笔记。中国人说话有时候也很会骂人,譬如说某人有身分,就说:“人家是有头有脸的人!”那么,谁又是没头没脸的人呢? 八月十三日 晴 下午来一位不速之客——二十多岁的小姐,因有伤残,由国家供给每月三百元,她完全脱离家庭。据她说:当她出生九个月就母亲摔在墙上,碰伤了脑神经,半身不能动,幸未波及大脑,否则就成白痴了。晚间我看笔记,想到白天来的小姐,这种事只能用业力来解释,是否能算异熟果?(怀师批示:是的。) 八月十四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到,当业力升起之时,要能觉,它无识神做伴,也就不能兴风作浪了,否则借识神之力,就会使三界大乱,修行的人,首先要注意这点。有时候人会做出失常的事,都为控制不住业识之故。(怀师批示:说得对。) 八月十五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到神是法身起用,应该是妙有,一切用应该是妙用?下坐做了两节瑜伽,好久没做了,我怕忘了可惜。我奇怪,学任何东西,平时并不觉得有它,但当用着它的时候,它就会现前,平时是否也是收入意根?(怀师批示:是的。) 八月十六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觉得人一身都是细菌,是一个细菌的窠。记得护士小姐们说过,胖病人还没死,身上已经出现蛆了。我想人的贪欲都是这些东西作祟,譬如一个人并不饿,见人家吃东西就想吃,骂人说是馋虫作祟,其实人的一切习染都与它有关系。古人也有三尸虫之说,修道的人要烧死三尸虫才成,是有道理的。 八月十七日 晴 晚餐桌上,我和女儿谈起犹太人以母系,母亲姓什么孩子就姓什么。犹太女人无论嫁到哪国,生的孩子(儿女)仍属犹太人。此间有几位美国朋友娶犹太女人,据说生的儿女属犹太人。晚间我拿起《成唯识论》,似是而非地看了一点,不觉惆怅。唉!各有因缘,莫羡人!连读书的机会都没有,还求什么! 八月十八日 阴 晚餐桌上,女儿和我谈起各国国情不同的一些趣事。譬如中国人以不借债为荣,而美国人则以能借为荣。记得过去有一种折子,无论起商店买任何东西,只要记在折子上就可以,不用现款,出门不带现钞,最多带一纸支票。妙在不怕扒手,弊在易于买些不必要的东西。美国商品的标价总是几块九毛九,譬如一元九角五,顾客一看还不到两块钱,就买了。但也看顾客是谁,如我就不会买。我是除了必需,什么都不爱,再好的东西,我只是看一眼就够。 八月十九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记起莎士比亚说:“患难可以试验一个人的品格,波平浪静的海面,所有的船只都可以并驱争胜;但命运的铁拳击中要害的时候,只有大智大勇的人,方能处之泰然。”这几句话,说得很对。 八月二十日 阴 现在我的身体等于温度计,还没起床,或夜半醒来我已预卜明日的天气了,也蛮好玩。晚间我看笔记,我想到一个人必须处处留心,不可跨过道德的界线,更不可在罪恶的边缘游戏,总之不以小善而不为,不以小恶而为之。真正做一个够标准的人,很不容易! 八月二十一日 阴雨 晚间我看笔记。林肯说:“一个人四十岁以后的面貌,应该由自己负责。”(面貌是指一个人的胆识与风度。)“ 孔子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可见一个人将近中年就该成熟定型了,否则将一无所有,所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了! 八月二十二日 晴 午间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他们夫妇要带儿孙来此看游行,因为我们这儿当街,好看热闹。据说从一点到四点,有纽约州各城市的自愿救火队员及家属游行表演。因这些人不收报酬,每年暑期选一个城市,作为他们携眷旅行之地,选中的城市,可借此发笔小财。从昨天起,这城市的所有旅社都告客满。今天沿街都有摊贩,如同国内的赶集,街的两边坐满了人,大家的任务是鼓掌欢呼,而这也是游行者的代价了。没有数过究竟有多少城市,总之每一次美国的国旗后面就是一个城市,每个城市乐队服装不同,乐队后面是步伐整齐的队员,有些女人和孩子点缀其间,有一个城市是一个女孩耍火棍,沿途有人为她点火,赢得一阵掌声。最后以各式花车结束。 八月二十三日 晴 下午来了一位大陆来美深造的学生,我问他:“府上何处?”他很尴尬 地不懂我说的是什么,于是我说:“你是哪里人?”他笑了说:“天津。” 八月二十四日 雨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到人家说:“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为什么好人多半不长寿呢?原来是这样:“如颜回伯夷之生也,得气之清而不厚,故贤而不免乎夭贫,盗跖庄[ ](左足右乔)之生也,得气之戾而不薄,故恶而犹得其年寿,此皆气之偏也。”我认为应该是这个“[ ](上无下、、、、)”才对。(怀师批示:然也。) 八月二十五日 雨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到:“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过寒潭,雁去而潭不存影。故君子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即空。”我已证到事来而心始现,但事去而心即空,还待努力。因为还不能任运自在,随时都在自我检讨故也。 八月二十六日 晴 下午一位朋友带着她的女儿夫妇及孙辈来此看我们,于是卧室及客厅都住满了人。今夏是从到美后第一次客人最多,也最热闹的一年。人生聚散无常,有缘多见一次,总是好的。犹如一次快乐的梦,事后只留下一场回忆。 八月二十八日 晴 晚间我看笔记,古云:“男女同姓,其生不蕃。”据说不是怕其生不蕃,而是怕有血统关系,怕生白痴。古人讲:“多福、多寿、多子孙。”现代的人却到处提倡节育,美国尤甚。时代不同,一切都在变中。 八月二十九日 阴 晚间我看笔记。我虽不喜欢新诗,但也有例外,如徐志摩的诗:“我是天边的一片浮云,偶然投影在你的波心,你记得我也好,最好把我忘记。”我觉得它不新不旧,颇有诗味,至少不拖泥带水,干脆利落,不像一般新诗,一大堆话,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当然,我是外行人说外行话,我只是说自己的感觉,其实旧诗我又何尝懂! 八月三十日 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到我虽然不是一个宿命论者,但也不相信一个人能有多少主宰自己的自由。有时候明明追求这样,结果又被迫去接受那样。所以说:“君子不与命争。”不过学禅以后,我又有了改观,我认为与命争不是不可,只是太难! 八月三十一日 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想到天才是不可靠的东西,只有努力才是使人成功的凭借。记得家乡有位神童名噪一时,最后一无所成,虚度一生。至于常人,靠努力而成功的却是不少。当然,如果敏而好学,虚心求教者,又当别论。晚间我看笔记。我觉得在美国的华人,为要应付紧张的生活,不得不从知识的领域撤退,因为他抽不出时间来研究学问,即使是看点有益的书籍。唉!写完日记,十一点打坐。 自 叙 我生于民国初年,那正是孙中山先生解放妇女运动的大时代,而我家又正是女少于男的家庭。自我住胎,一家人都盼望生个女孩。果然天从人愿,一家人都叫我小姐。待妹妹出世,就叫宝宝。四房人中,就只有我们这两个宝贝了。当然,物以稀为贵,我总是在二叔家玩,叔叔爱我不啻己出。而妹妹则经常被四叔家接去。我们姊妹总不得承欢膝下,甚至母亲逝世都不知道,而造成我此生最大的遗憾! 结婚那年,家人因战争离散。我与他(女儿的父亲)一别三载,从湖南分手。他去广西,我往贵阳,而广西与贵阳之间,每周只有班机一次,专送邮件,有时一次接三五封信。这就说明,不管你一天写几封信,总之每周只有一班邮机为你服务。而那一阵桂林轰炸之烈,日以继夜,山洞都能炸垮,所以每周一见到信,自然就会这么想:“这是否是最后一封呢?”当时我正在教厅服务(审核员),每天两次上下班(上午七点至十点,下午三点至九点),还要跑警报,又住在亲戚家,处处都不方便。而在当时,如我之遭遇者,比比皆是,并不乏人。乱世本来如此,何足怪哉! 两年后,我们又在昆明重聚。届时他已投笔从戎,我则到中运公司任审核员。不久又去参加赶修滇缅铁路,在粮管处任中尉科员,因为滇缅铁路军事化,职员都是军阶。滇缅铁路解散,在胜利前生了一个女儿。胜利后,由昆明飞重庆,由重庆飞成都,由成都乘江船、海船至台湾。由于政府的妥善安排,生活安定,将近三十年如一日。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他无疾而终地去了。 第二年秋天,女儿请到全部奖学金,来美读博士学位。第三年的冬天,我亦来美。吾师南先生怀瑾嘱学打坐。并训以“只问耕耘,不问收获”。老师常常寄书给我。我看书有不懂的地方,或打坐有了境界,就请老师开示。忽于前年十一月意境上出现一片大海,立即禀明老师,老师即规定每日写日记一篇,积满半月寄呈一次,所有一切疑问均写在日记上,请师开示。由于怀师的循循善诱与日记的批示,我又深入不少。师曾寄赠一本《禅秘要法》,我统统观过。我喜欢禅,因为它直截简便,最适合我这种笨人。至于观想,是利用生理、心理互相影响,可作游戏。但亦有实用的。 禅贵自悟,也靠自证、自修。别人是帮不上忙的。不懂的可问老师,但老师不可能代你悟、代你证、代你修。而且这东西,并非尽人都成,不可抱太大的奢望,但亦不要失望,它能成就在刹那,所以只要有口气活着的人都有希望。 我是个不会画葫芦的人,学禅也是一样,我只能根据禅的原理和老师的开示作为准则。至于内容,禅是活泼的,不必太拘。譬如人家修三观,能清清楚楚,一观一观地修,我却不会,我分不清层次,一修就一起修下来了。有人说,有为法易学,因为它有方法。我却喜欢无为法,我喜欢它活泼自由,虽然它也有它的规矩,却不似那么死板。这就是我不会画葫芦的证明。 至于打坐,经常是早晚各一次,如果临时遇有方便的时间,就多坐几次,几分钟都可以坐。如果能心身舒畅,坐一分钟,都有益处。以上这些都是我一知半解的看法和想法。还是要听老师的开示,才能算数! 一九八零年六月于美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