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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漠:红尘累:从大梦中醒来 |
 
雪漠:红尘累:从大梦中醒来
“修心性品”跟其他章节有几点不同:一是语言,本章偈颂重诗化感性,多用象征,其他章节则直讲见地;二是其他章节侧重顿悟,“修心性品”则重点讲渐修。它在事上修的着眼点更多一些。 某次,我跟网友对话,有人叫我推荐几本书,我推荐了《老子》、《庄子》、《金刚经》等,我告诉他们,读这些书,目的是“先登山顶,再窥万象”,否则,“在井底看到的只是青蛙”。同样,《光明大手印》系列中,我也是先讲见地,让大家能首先登上山顶,看到异样风光之后,再谈具体的行履。见地要高,行履要实。所以,我在讲了前边几品之后,再讲“修心性品”。其中,我重点讲行履,它全面地讲了从凡夫到成佛的所有过程。它涵括了我们修行的所有环节。因为要是不明白这一点,是很容易流于狂慧的。我就见过许多狂慧之徒,才得到了一点点轻安,还没有进入世第一法,却到处行骗,称自己证得了佛果。 确实,对于实修者来说,最应该了解的,就是修行的次第。理上顿悟和事上的渐修缺一不可。 当然,你也可以将本品当成是大手印中的道次第。 下面,我们讲自由之旅第一站:红尘累。 羽兮如何居?飘摇亘古风。 不慕天上仙,聊做采芹人。 人生在世,如羽毛般随“亘古风”(象征一种与生俱来、不可名状的能量,一种生理机能,有人称之为业力,有人称之为因果率)而飘摇。我们像一片羽毛,在业力的乱风中被吹来吹去,无着无落,没有任何依靠,也不知道自己将飘向何处。 但一些年轻人认为,漂泊不可怕,人生的大意义也太遥远太模糊,我只怕找不到我爱的人。如果不能品尝甘露般的爱情,即使让我过神仙一般的生活,又有什么意义呢? 因此,在第一节中,我就把这类不明生命意义的年轻人,比喻成一片羽毛,飘啊飘,不知道自己会飘向何处,会飘到何时。 这就是第一个阶*危骸坝皙*兮如何居?飘摇亘古风。不慕天上仙,聊做采芹人。” 这时候,他们是“不慕天上仙,聊做采芹人”的。年轻人都是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因为还没尝到红尘的苦,只期待品尝红尘的甜。 沉浸在对爱的美好期待中,人生就进入第二阶段了: 羽兮居如何?秋水笑盈盈。 愿为交颈柏,不效蒲公英。 这时,他遇到了一个令他心动的女孩,她的笑容就好像秋天的湖水一般,清澈动人。她盈盈而笑时,他的心湖也像那秋水一般,起着微微的波澜,荡漾,荡漾,荡向远方。他的心里升起若即若离的喜悦与悲伤……那,就是爱情吧。 从前,他不求天长地久,只盼曾经拥有,但此刻,他不甘心他们的爱如烟花般短暂。他愿与她结为夫妇,生儿育女,化为交颈柏,生生世世永不分离,绝不做那居无定所、飘飘荡荡的蒲公英。 “交颈柏”,两棵柏树脖子相交,好像很恩爱。希望天长地久,永不变心。 他们不但要这辈子好,还要下辈子好。于是,人类便有了“三生愿”之类的故事。 要知道,爱情也是无常的东西,对爱情的执著是让你远离自由的原因之一。 爱情其实是阶段性的,繁华之后,必然归于平淡。人生的故事转眼翻开了新的篇章: 羽兮奈若何?勿使叹流萤。 岁月匆匆过,乡关久候君。 时间过得飞快,美好的事情总是瞬间就会过去,就像萤火虫散发星星般的光芒,飞来飞去一阵,便消失不见了。人也是在这时光的洪流中不知不觉起了变化,一天天老去了。年少时虽有着用不完的精力,但很快就长出了白发,平滑的皮肤也起了皱纹。 笔者曾写过一首诗,讲的便是这种情况: 一入红尘心便灰,匆匆过客乱纷飞。 梦中更有梦中客,雾里无妨雾里追。 聊将纷繁成一笑,不使羽儿雪里悲。 叩问眼前盈盈客,何时才从梦中归? 感叹岁月匆匆,也慨叹人生的无可奈何。结婚生子,过着平凡的生活,喜怒哀乐不外乎为了一套房子、一两个孩子,或者几部车子。如此这般。几十年的光阴,是否将会沿着这死水般的轨迹,在不知不觉中消逝? 有些有智慧的朋友,这时就会开始追问—— 人生为了什么? 我这辈子做什么来了? 我活着是为了什么? 几十年后,等我两腿一伸,归于黄土之后,除了我的子孙,还会有人记得我吗?我这一辈子里做过的诸多平凡的事情,可值得为他人称道吗?我与这世上庸庸碌碌的其他人,可有什么区别吗?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我? 进而,他会发现,原来,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即使有了爱,他也想明白人生的大意义,明白他对这世界到底有着什么样的价值,明白他是为了什么使命而活着。这种追问,甚至比爱情更加重要。 这时候的生活,也可能露出了尖牙利齿的一面: 河东狮子吼,咿呀声隆隆。 嗔嗔獠牙露,劫我入家门。 无论工作还是家庭,都有着让人无可奈何的苦:物价不断上涨,想拥有更高的生活质量,收入就要比它冲得更快;公司里总有一些损人利己,甚至损人不利己的人,有时候还不免为小人做嫁衣;誓愿白头偕老的两人,结婚之后,尤其生子之后,总会因为小事而发生争执,甚至吵得不可开交。 这就是生活。生活展现了尖牙利齿的一面。其他不愉快的事情也随之发生了。这就是佛陀所说的“有漏皆苦”。他终于尝到生活中的各种苦了。他开始发现,爱情不是永恒的。以前觉得生活多么美好,现在也慢慢看清了生活的本质。 香烟美酒无法稀释生活的苦,彻夜狂欢无法排解生活的苦,一时得意无法掩盖生活的苦,连爱之甜蜜都无法弥补这生活的苦。 无论是否达到既定的目标,生活的苦都是没完没了。苦,才是生活的本质。 “多想从这无穷无尽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啊!”一旦产生这样的念头,也就有了一点出离心。 除了一些有宿慧的大德之外,许多修道之人,正是因为体会到现实生活中的“苦”,才会产生出离之心。那些乐不思蜀的人,是不会生起出离心的,更别提想到修道了。 深为痛苦所扰,就开始寻求解脱: 我本东海鱼,误困罗网中。 叫声依怙主,救我脱凡尘。 我们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斑斓的色彩就能轻易让我们心生喜悦。但当我们在社会中摸爬滚打,练就了一身生存的本领之后,快乐却变得越来越难:得到的越多,想拥有的就越多;生活得越好,就想生活得更加好。 人们对欲望的追逐,是堕入那“罗网”的开始。 我就像东海里的鱼一样,本来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但不知不觉却被困在生活的罗网之中,不能自拔。名利、贪婪、仇恨、愚痴、嫉妒让我得不到清凉,得不到解脱。心中不自由,却不知所措,只好向诸佛菩萨祈求救赎:“叫声依怙主,救我脱凡尘。” 其实,众生本是佛,只因迷乱,才会被困于由贪、嗔、痴、慢、妒等织成的罗网之中,不能快乐,不得解脱。 也有的人,在某一天,忽然看到身边的人死了,猛然感觉到些什么。这时,有些人便有了使命感,开始寻找一种信仰。 生命如水泡,不定何时灭。 奈何惧人言,一生徒空过。 大限巍峨到,沧桑扑我心。 当年鏖战时,腥血满池城。 而今我到此,百草遍地青。 叩问地下骨,曾怜未亡人? 昨天还有说有笑的朋友,今天突然就送掉了身家性命。多么年轻的一个人,有着那么多想做但还没做的事情,谁能想到说没有就没有了? 笔者第一次对人生的思考,便是从看到死亡开始的。 我在《狼祸》“谈作家的人格修炼”一文中写道: 生在西部农村,最大的好处,是能感受死亡。大都市太喧嚣,每每将心淹了。死亡的声音,总显得稀薄,很难唤醒快乐或苦恼的城里人。我住的地方更静,物欲便淡了。那死亡的声音,就大逾天地,充满虚空。用不着专注聆听,那哀乐声、发丧的唢呐声、嚎哭声便会自个儿来找你;老见花圈孝衣在漠风中飘,老听到死亡的讯息,老见友人瞬息间变成了鬼,老听人叹某人的死亡,而随后,叹人者亦变成了被叹者…… 我是很小的时候就觉察到死亡的,老觉得那是个可怕的大洞。侍在身侧,老想往洞里拖我。我昼夜发抖,恐惧这世上竟有这样一个东西。渐渐,我明白了,不但人会死,那月亮,那太阳,这地球,都会有死的一天。于是,我心中又升起一个疑问:既然终究都得死,这活着,究竟有啥意义? 从少年时代起,我就寻找意义,但我可悲地发现,一切都没有意义。死亡来临时,读的书没有意义,盖的房没有意义,写的文章没有意义。若真能写出传世之作,但一想宇宙也有寿命,便知那所谓传世的,仍是个巨大的虚无。地球命尽之日,托尔斯泰也没有意义。于是,我曾许久地万念俱灰。 这种幻灭感的改变是在我接触到佛教之后。当我看到佛舍身饲虎和割肉喂鹰时,我忽然发现了意义。这意义,便是那精神。那虎鹰和身肉,均已化为灰尘,但那精神,却以故事为载体,传递给千年间活过的人。这精神会照亮心灵,许多人因此离苦得乐了。这,便是意义。 也许,只有在发现无常时,人们才会生起沧桑感。只有在看到身边亲人死亡、朋友死亡时,人们才会明白,死亡离自己并不遥远。 这时,他也许会想:他按揭买下的房子怎么办,他的妻儿怎么办,他的父母怎么办?几十年后,还会有人像今天这样,想起他就含着泪,诉说他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吗? 原以为一辈子很长,这时他才会发现,原来死亡并不遥远,它时刻徘徊在我的身边。 眼前这片茵茵草坪,曾经是群雄决战的沙场,弥漫战火硝烟,染满了兵士将相的淋漓鲜血。但时至今日,这里变成游人野餐的地方,充满了宜人野趣。当年群雄争得头破血流,可曾留下了什么痕迹吗? 叩问那些长眠地下的人们,曾经的你夺我杀,给未亡人造成了多少痛苦,你们考虑过没有?在生命的无常面前,你们曾争夺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当年,释迦牟尼佛也是因为数次目睹死亡而受到震撼,感到生命的沧桑扑满心灵,才生起了出离心,放弃王位开始追寻真理。 这个过程,红尘中间的许多人都会遇到。如果没有这些变化,就会一直糊涂,一生很快就过去了。如果他能从这些事情中得到启发,那么他就会明白,红尘其实是一种拖累。所以,这一节称之为“红尘累”。这时候,离明白心性还很遥远。 所有的修炼者,都曾是凡人。我们必须先发现红尘累,进而感受到一种沧桑,感受到一种无常,慢慢品味红尘的苦,最后产生出离心,然后才真正开始修道。 这个过程许多修行人都经历过,只不过有时候方式不一样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