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有陪着母亲睡觉了。那日回到家里陪母亲聊到很晚,妈说就在我这一起睡吧,我心里一热,贴在母亲脚头轻轻睡下。怀里习惯性的顺势抱上母亲的脚踝。
再没有比这脚踝更让我熟悉的了。我打小时候起就一直胆小,尤其怕黑。从小到大,只要是睡在母亲身边,我就总是会怀抱着母亲的脚踝,仿佛水深浪涌时怀抱着一根救命的大树一般方能入睡。尤其在夏夜里突发雷暴的日子,我更是会把母亲的脚踝抱得紧紧的,一定要把小脸儿紧贴在母亲扎脸的脚茧上,方才肯确信不会被妖怪捉去吃掉!那时母亲被我纠缠着,往往不能入睡,后来实在熬得不行了,便只得听任我抱着她的脚踝,再也不理我。而黑夜里的那双脚踝,竟成了我幼小的心灵里真正的母亲,夜夜陪伴我安心入眠。谁曾想,二十多年过去,一转眼,母亲老了,那双曾经丰满圆润的脚踝,已经变得瘦弱不堪。我紧紧抱着这双曾给我无限温暖的脚踝,轻轻将脸紧贴上去。
母亲生养我们姊妹六个。听说母亲嫁给父亲时,父亲的家里已是十分衰落,她由一个书香人家的小姐,开始了农家新妇的生涯。她曾提着篮子去收割完了的菜地拾瘪黄豆,她曾挑着担子去菜场捡人家不要的黄菜叶,甚至还挑着担子沿村叫卖过油坯辣酱麻花腐乳……尝尽人间艰辛。
1962年,爸爸被单位“压缩”回家,本已贫困不堪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常常是等着母亲拿回拼着命苦挣下的买米钱度日。有一阵爸爸和爷爷久病卧床,而母亲正好小产。但听说去一个新开垦的林场挖坑种树能挣到钱,母亲便顾不得一家人的阻拦和贫血饥饿的晕眩,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寒冬腊月顶朔风冒雨雪步行几十里地去那个光秃秃的山上做工。挖一个直径50厘米深60厘米的大树坑再种上树只5分钱,而5分钱可以买一斤糙米呀。可怜我体重不足八十斤的母亲,那一天从天不亮出门到夜深人静回家,已是筋疲力竭,从心口处掏出热乎乎湿漉漉的五块钱,一分不剩递给奶奶去买米!五块钱,一百多个坑啊!看着浑身上下被汗水和雨水早浸泡得湿透了的母亲,我可怜的奶奶一把将母亲紧紧抱进怀里号啕大哭:“这可是我的儿用命换来的啊……”
母亲常用“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来教育我们,常说“勿以恶小而为之”,哪怕饿得在地上舔灰也不能偷盗。那时的母亲和大多数人一样因长期营养不良而贫血消瘦。然而,在这瘦弱的背后,却有着一根坚强的脊梁,支撑着我们这风雨飘摇的家,支撑着一家人的精神!一双秀丽纤巧的脚踝,便是在这异样的艰辛之中,爬上了一条条苦难的“蚯蚓”,母亲的双腿严重的静脉曲张,一根根小指般粗细的血管弯弯曲曲地记叙着那一路饱经风霜的岁月……
而今我们大了,母亲也老了,年轻时为了生计落下的一身病痛,也因有了公费医疗而得到治疗。加之儿女们都很孝顺,晚景十分幸福。只是我们常年在外,因为忙而很少回家团聚。而我是母亲最小的女儿啊,今日又能怀抱母亲温暖的脚踝,已是心潮翻滚,久久难以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