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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后来带了三本书去,其中之一是张澄基博士的大著“什么是佛法”,一本是简本的“阿弥陀经”,有白话文讲解的,还有一本是“观音菩萨灵感续录”(毛惕园居士编),N先生首先拿起“观音菩萨灵感录”来看,看得十分入神,看来是有一点点逗机了。
我欢喜得未免太早,他才看了几段,他的太太从外面回来了,沉著脸问:“什么书看得这样入迷?生意也不管了吗?”
“现在没有顾客呀!”N先生说。
N太太从他手上把书一把抢过来,瞪眼一看,立刻大发雷霆咆哮:“看这些反动大毒草迷信书刊。”
“看看有什么关系?”N先生说。
N太太也不回答,她突然把三本书都撕毁,她的动作奇快,N先生连抢救都来不及,她三下两下就把三本佛书撕成数片,抛到垃圾桶内。
“呸!”她一连吐了几口痰沫,吐在她撕毁的佛书上:“怪力乱神妖言惑众!迷信!”
“你看看!”N先生埋怨她:“你怎么这样鲁莽?这些书是彼得借给我看的呀!你怎么把他的书撕掉呢?
“我管它是谁送的!”N太太咆叫:“把这些迷信毒草送来传播迷信,就是不该!”
N先生是怕老婆的,不敢多言,我知道这位婆娘不可理喻,我也不说什么,我过去把佛书残页一一拾起,用软纸擦掉她的唾痰。
“怎么?”他讥诮我:“你还当它是宝贝吗”
“我没当它是宝贝!”我平静地回答:“佛书本来就是宝物!”
“那么拿回去拜吧!”她骄凌地说。
“当然!”我这样回答。(后来我将被侮辱的佛书带回家中,拜过佛,将它火化。)
“彼得!”她傲慢地说:“我对你说明,以后不准你再拿这些迷信毒草来!”
“N太太”我平静地说:“我不会再拿来的,你放心!你根本不配看佛书!我也有几句话告诉你:佛书是不可以侮辱的,接受佛书佛法,你会得到佛祐赐福平安。侮辱佛书,诋毁佛法,是你自绝佛缘!你不久就会有祸了,并非佛菩萨要惩罚你,而是因为你心生恶念邪念,就会招来恶魔祸害,你不信佛,没有谁能救你!”
“满口鬼话!”她冷笑;“我才不信这些迷信鬼话!”
“那你信什么?”
“我不信宗教,什么都不信!”她咆叫:“我信的只是钱!”
“好!那么让你的钱保佑你们平安吧!”
“我有钱就万事足,”她傲慢地说:“我有钱就什么都买得到,当然也会平安!用不着去迷信什么神佛!”
和这样冥顽不灵的人辩论下去,简直就是浪费时间,我笑一笑,离开了小店。N先生和N太太,曾经在大陆受了多年的苦,唯物主义对她也有多年的影响,难怪她有那样的态度,我很谅解。
我替N先生感到难过,难为他怎样在河东狮的气焰之下过日子的?但是,我对他的同情也未免太早了。我一直当他是个值得同情的善良者与受害人,后来才发现肉眼观察错误。
他的小店生意已经买下来四年多了,是以一万元加币成交的,四年下来,早已赚了几倍,他却忽然延聘律师控告原来的店主,控诉理由是原来的店主顶让他的价钱太高,欺骗了他。他说这一控告,可以要求对方赔偿损失十万元。
“什么?”我惊讶得很;“你当年不是自己还价的吗?你自己签了同意书,买下生意四年多了,怎么可以控告他欺骗你?”
“我的律师说可以!”N先生说;“他说有把握胜诉,打赢了官司,我和律师分账,现在又不著先付律师费,我何乐而不为呢?”
“这样做恐怕不很道德吧?”我说。
“管它什么道德不道德!”他吸着烟斗说:“只要能赚钱就是道德!”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我劝他别这样做,我说:“你已经生意不错,又拥有几座房地产了,何苦还要赚这种钱?”
“钱也会赚多吗?”他笑道;“小老弟,你没在大陆挨过苦,你不了解我们!”
那场诉讼刚开锣,他又有了新花样。有一天他忽然说要我为他见证一份买卖合约,原来他看中了附近一家小店,他要把它买下来。那家小店东主也是中国人,生意很不好,打算赔本出售,N先生去还价,要我做个见证人。我向来不管这些事,这一次却是为了好奇,就跟他去了。
小店东主S先生讨价两万元,N先生还价一万一千元,对方也接受了,双方签了协议书,叫我签了见证,双方说好这两周内移交,在接收前付清。那知道了成交之日,N先生返回了,他不去付款,他对我说:
“我还得太高价,你去对他说,这个价我不买了,要我买,除非他减到只收七千元。另外是,不点货,并且将所有冷冻设备送给我。”
我吓了一跳,我说:“人家是三万元的成本,你只给七千元,还要免费接收人家的一切设备和货品,亏你怎么想得出来?你自己签的协议书不算数了吗?”
“是不算数了!”他吸着烟斗微笑:“那又怎么样?”
“我不能替你传话,”我说;“这种背信的事,我不能替你做,你自己去说吧!”
他果然自己去说了。S先生也是赔得太惨,但求脱身,也都接受了新条件。谁料还有下文,过了三天,N先生对他说:“这一千元,我只先付一千元,其余分五年无息摊还!”
S先生这可光火了,他怒吼:“你滚!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人,你等于白拿我的生意,白拿我的生财家具设备了,还不心足!还想支付一千元,这不是欺人太甚吗?”
在场旁观的人都觉得N先生太过分了,我也深悔肉眼不善观人。可是,我从不滥用天眼,没有必要,我是不敢运用天眼慧眼法眼的啊!现在既然肉眼也看透了此人,我还跟他做什么朋友?从此我不再上他店去了。
有一天,N先生忽然上我家来,他来得太突然,我就知来意不善。
“彼得,”他说:“我要你再做一次见证人,我再写一张协议书,将首期添为两千元。”
“对不起,”我拒绝了:“我不能在帮你了。”
“我也不勉强你。”他说:“不过,你们信佛的人,不是说予人方便吗?”
“但是不能助纣为虐!”我说:“你太过份了!”
“其实!”他笑道:“为了省一点钱,也不是什么罪过吧!老S反正是但求脱身,有人肯给两千元,他不是幸运吗?”
“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我不客气地说;“你还曾经问我借佛书呢!”
“我对佛教是有一点兴趣,”他说:“上次只是我太太不好!”
“我看你们都是一丘之貉!”我说:“你假如真肯学佛,为什么不先戒贪?”
“你们佛教建庙,不是也大大地赚骗香油钱吗?”他笑道:“你们可以骗人,我们做生意为什么不可以赚钱?”
“你光看到佛教寺庙收香油钱,没看到佛教做慈善布施救济贫病苦难!”我说;“你的观察不够深入的,你的批评是太武断的!”
“你们佛教说布施,只不过是幌子而已!”N先生笑道:“跟天主教基督教都是一样的麻醉和欺骗人民的!”
“你这口吻!分明是马克思唯物主义信徒!”我说:“原来你在大陆受了那么多苦,也还没醒悟,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上次向我借佛书呢?”
“只是当作神怪小说看看而已!”他不住吸烟斗喷烟:“消遣而已!”
然后他就对我大肆抨击宗教,他坚持中共的“文革”铲除宗教是对的,他给我看他在文革期间发表的响应文章,满篇的毛泽东主义术语,是他引以为傲而经常带在公事包内的一份剪报。
我微笑说:“原来你是毛泽东的忠实信徒,那么,你为什么要逃离大陆到加拿大来呢?不怕和我们同流合污吗?”
“正是来和资本主义世界同流合污!”他喷著烟笑道:“我是来赚钱呀!”
“共产党也爱钱吗?”我讽刺他:“你们不是说不爱钱吗?”
“我是修正主义者,”他笑道:“修正!修正!”
“你又要抱著马列主义共产主义,又要自由,又要钱,又要反对宗教,又想把佛书当神怪小说看,这是你的毛泽东主义矛盾统一律?”
“对了,”他很自负地笑:“你猜得对!”
我真是为之气结!再辩下去也没有结果的,我不是政论家,根本无可能折服这位曾经是中共报刊上一等好手的喉舌作家。我决定从此不再理他,我说我和他之间已经无法再沟通了,彼此各信各的吧!
送他出门口之时,我说:“彼此相识一场,也算是街坊点头之交。这是我给你的忠告:好好再想清楚,如果你是真的有诚意想接受佛教,我还是愿意借佛书给你看,不过,侮辱佛书是会招魔惹祸的呀!借取可得恭敬才行。”
“哼哼哼!”他在鼻子内冷笑,一路吸著板烟斗,扬长而去。
没见他三个月了,我不上他店去,他也不来我家,我渐渐淡忘了这一对唯物主义兼唯利是图的夫妇。
有一天晚上,午夜了,我还在看电视最后新闻,忽然外面传来紧急的刹车声和砰然巨响。
“又撞车了!”我摇摇头:“不知是谁又倒了楣。”
第二天就知道了,是N先生。他全身的骨头都给撞断了,压在汽车底下血泊之中,地点是在一家殡仪馆的大门前面马路边,救护车赶到时,他已经奄奄一息。
N太太披着散发,伏在街上大哭。邻近的店家,没有人帮她的。她夫妇平日待人太苛,没有一个朋友帮忙她,唯一挺身相助的,是我!我自告奋勇地替她免费照顾店面的生意和她的孩子们,大约三个星期之久,直到她从悲痛中回复过来为止。
那天我辞别她:“N太太,看见你已经复原,我可以不来帮你了!”
“我该付你多少钱?”她忧伤未除:“彼得,你告诉我!”
“你付不起的!”我微笑。
“我会尽力付给你!”
“半分钱!”我笑:“你付得起吗?再见!N太太!我走了,请多保重!”
“彼得!”她追出店门,眼中含着泪水;“你贵姓?我甚至不知你姓什么!”
“那并不重要!”我微笑:“再见!”
“你为什么要免费帮助我们?”
“人与人之间不应该互助吗?”我说:“何况,我是个佛教徒!”
“彼得!”她泫然地说;“有空再来看我们!”
“也许吧!”我说:“N太太!再见!”
我从此没有去小店。事实上,小店已经关闭,被债主控告,被房东控告,平时那么凶的N太太也应付不了了,终于关门大吉,后来怎样都不知道了。
我仍记得她多次在店内哭诉:
“为什么?为什么?”
我知道是为什么?是殡仪馆的幽灵(车祸地点是在犹太殡仪馆门前)。倘若当日N氏夫妇肯接受佛书,肯听我劝告拜佛,他们改过迁善,也许鬼物就不会作祟于他,不幸他们以唯物主义马列思想加上“唯钱主义”,做人太过分,还侮辱佛经佛书,自绝佛缘,难怪着得祸了,自然,也还有前因在内,在这就不必提了。
正如我先前说说的,侮辱佛经佛书,必会有祸,倒不是佛菩萨降祸──佛菩萨是慈悲的,怎么降祸于人?只是侮辱佛经佛经之后,人心着了魔,自己招了邪魔!
《天华》117期:1989年2月1日: 《半分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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