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大法寺 |
 
寻找大法寺 于颖俐 一 我手上有一本《大东区文物古迹普查汇编》,在“现存遗迹”中清清楚楚地列着大法寺(俗称八王寺),并附有两张翻印的寺院老照片,一张轮廓清晰,鱼鳞瓦历历可见,院中央立有三重香炉,旁边植树数株,树未长成,不能成荫,院落因而很空阔,然与寺的清静和谐。另一张眉目模糊,殿顶毛茸茸的,显然瓦上长满了萋草;院中树已长高,盖过了殿顶,殿便显得低矮压抑,庄严全无;最是触目惊心处,原本置香炉的地方香炉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盆分不清何种植物的盆景。两幅照片都没有年代,但香火圣地之兴废可见一斑。既为“现存遗迹”,一定有“迹”可寻,于是,我坚定信心去寻。 沿着八王寺街一路走一路打听,所遇之人皆称:“八王寺?早没了。”我不信,坚决不信。当我走到八王寺厂区的后围墙,右前方豁然出现一片开阔地,远远地,我一眼就认出了开阔地上我正要寻找的八王寺,确切地说,是八王寺仅存的前殿。它的外形跟老照片相像,却比老照片更老、更破败。灰墙灰瓦,破门烂窗,一切属于寺院建筑的典型装饰一无所有。房盖上瓦棱间一丛丛隔年的灯芯草,在阳光下像一根根在风中摇曳的蜡烛。老实说,作为一座古寺的殿堂,它的建筑式样并不怎样考究,除去雕梁画栋,除去双层雨檐,其简朴的外观跟早年北方有钱人家的青堂瓦舍没什么两样。我把头伸进一扇破窗户,努力向里张望。里面空荡荡的,一个神像也没有,只有八根红柱和横梁上的彩绘,讲述着这里曾有过的堂皇富丽。 八王寺,原名大法寺,建于明永乐十三年(1415年),是沈阳重要的禅林之一。寺院坐北朝南,三进院落建在中轴线上,占地三十余亩。前为山门,门楣上悬挂“大法禅林”匾额,山门内塑有哼哈二将,气象威猛。中为天王殿,内塑四大天王巨像。后为三层大殿,高耸巍峨,供奉释迦牟尼、菩萨诸佛。配殿供奉精美绝伦的千手千眼佛及魔家四将。全部建筑为棕门灰墙碧瓦,雕梁画栋,蔚然壮丽。 作为历史遗存,建筑本身就是一部无字书,承载着许多历史情节与细节,但是那些情节与细节又不完全依附于有形的一砖一瓦上,而是更多地流行于民间。 今天的沈阳人大都知道有八王寺,知道八王寺汽水、八王寺雪糕、八王寺矿泉水,但说到大法寺,恐怕就生疏了——大法寺?还有一个大法寺吗?几种不同版本的史料大致指向相同的记载:相传清天聪八年五月,太祖努尔哈赤的十二子阿济格(1605-1651),与贝勒多尔衮等入龙门口,败明军,次年(崇德元年)四月受封为郡王,他从凤凰城回到盛京时路过大法寺,见到寺院破败不堪,施舍银两重修庙宇。因为当时阿济格和世袭罔替的“八大铁帽子王”都居住在城内王府中,大法寺的住持僧为了感谢阿济格施舍之恩,在寺院左侧修建八王祠,附近百姓习惯地称其为八王寺,后来八王寺渐渐变成了阿济格的家庙,“八王寺”之名始流传开来。 二 一位郡王与一座寺院,如果利用现代影像技术,可以处理成一幅这样的图像:背景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满目苍郁。近景,一座灰墙灰瓦的寺院,黯淡沧桑,颓垣断壁,残檐落瓦,蒿草丛生,寺院冷冷清清,偶有几个僧人低头走动。主角就是阿济格,一位勇武俊朗的年轻人,身穿战袍,胯下一匹高头大马。这时的阿济格31岁,他是努尔哈赤与大妃阿巴亥的儿子,在皇子中排行十二,他有两个同母弟弟,一个是后来当上摄政王的多尔衮,另一个是多铎。太祖在世时,宠爱阿巴亥,三兄弟子为母贵,因而也受到皇上眷爱,在阿济格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就做了镶黄旗的旗主。天命十一年(1626)努尔哈赤驾崩,皇太极谋得皇位,逼迫阿巴亥随夫生殉,这年阿济格15岁,多尔衮11岁,多铎10岁。为争夺皇位和兵权,诸王贝勒勾心斗角,相互倾轧,同母三兄弟因为特殊的关系抱成一团。皇太极死后,多尔衮和皇太极的儿子豪格争夺皇位。阿济格和多铎极力推举多尔衮继位,然因受到武力辖制,多尔衮见机行事,推选皇太极的幼子、年仅6岁的福临继位,而他自己退一步当上了摄政王。阿济格老早就对皇太极抢得皇位的事忿忿不平,也不满多尔衮让位于福临,及至顺治七年末,多尔衮猝然病亡,阿济格便想乘机夺取皇位,结果事情败露,遭逮捕、削爵、幽禁。顺治八年十月,阿济格想方设法火烧牢狱,又企图用刀子挖掘地道越狱,终被皇帝“赐”死。 阿济格死后,阿济格一支开始衰落,八王寺也就跟着冷清了。 大法寺后来曾经历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同治十一年(1872年)两次重建。重建的寺院也许不再是明时模样,也不再是阿济格家庙的模样,但对于僧侣来说,总归是一种安慰。可叹大清国在不知不觉中正从如日中天走向王朝的垂暮之年。1904年,日俄发动战争,清静的佛门净地大法寺曾被俄军占领,充当了临时军营、马厩和俘虏收容所。老毛子的狐臭味取代了袅袅的香火味。野蛮的俄国兵对寺院里的人与神皆不放过,他们抢走了僧人的财物,剥净了大佛身上的金饰,还把寺院的门窗拆下来烧火,把院中的古松砍伐殆尽。诸佛眼睁睁地看着一群强盗为非作歹,他们什么也不说,佛不需要开口,佛只笃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民国时期,沈阳是“东北王”张作霖的一亩三分地,1928年(民国十七年),张作霖拨款,第四次重修大法寺。天下诸王皆信神,恐怕是一种普遍现象。诸王相信神的力量胜过相信自己的能力和魅力,他们对自己一夜之间坐到“王”位上总是心虚,怎么就是我而不是别人呢?(先前他们则问:怎么就是别人而不是我呢?)茫然四顾,仰望苍天,最后透过“神的窗户”为自己索到答案:一切都是天意神授。张作霖在重修大法寺时,未必不寄望于神佛保佑他从“东北王”走向“中国王”。可是,命运不济,神佛眼瞅着“小鬼子”把他给暗算了,竟帮不上忙,让大帅真是死不瞑目:妈拉个巴子的,差哪儿呢? 三 从张作霖第四次重修大法寺的时间算起,今天的大法寺顶多77岁。可77岁的大法寺,竟老得没有“寺”样了。大法寺害过一场“大病”不成?答案是肯定的,那么,谁是亲眼见过它害病的人呢? 几经周折,我找到了住在般若寺的大惺师傅。 惺师傅是一位82岁的老尼,面相和善,一张脸丰满白净,透着健康的红润,是那个年纪的老人少有的,如果不是那一身藏青的女尼装束,看上去就像一位和善的老奶奶。她住在东厢房靠左边的一间屋子里,我进去的时候,她正端坐在炕上,身后靠着被垛,腿上搭一条小棉被。屋中的摆设是早年乡下人家的样子,炕梢一个深栗色老式炕柜,柜上放着一个特别小的炕桌,是她吃饭和读经书用的。屋地靠墙摆一对木箱子,上面有两个古董似的小木匣,还有个瓷瓶,里面插支鸡毛掸子。惺师傅说,这些箱箱柜柜都是她师傅传给她的。 午后,阳光真好,橘红的夕照暖暖地照进小屋里,照着屋里一老一少,一僧一俗。门口一位小尼在洗衣裳,搓洗声很轻很轻,时断时续,若有若无,那声音把寺院给衬托得越发寂静了。我和惺师傅面对面坐着,说起早年的旧事。她告诉我,她是昌图人,光复那年出的家,那时她23岁,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想出就出了。父母都信佛,她出家父母也支持。她在广林寺呆了13年,跟着印心师傅修行。到了“文革”破四旧,小庙都给扒了,尼姑们都从庙里给撵出来,集中到一个寺院里,她也就从广林寺来到大法寺。我问她,大法寺以前的僧人不是和尚吗?她说,以前是“男仲”,后来就给“女仲”了。她是1958年到的大法寺,那时候有20个尼姑,住持是妙正师傅。看来,妙正就是大法寺的最后一任住持了。我问,妙正师傅还健在吗?她说,早没了,六十几岁就没了。“唉,不容易呀!”她突然叹了一口气,神情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但是很快消失了,转而微微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白净的牙齿,她的笑很好看很安详,像轻风拂过水面,风息了,水也平静了。我问,那个时候,在大法寺里还能虔心念佛吗?她说,晚上念,白天就不能了,得上班呢。大法寺的佛像、经卷、法物都让红卫兵给毁了,什么都没了,寺院被纸箱厂给占着做厂房和仓库,尼姑们就都成了纸箱厂的工人。“我有22年工龄呢,现在每月能领到400多元退休金。”惺师傅说着,又微微一笑,她也许真是知足的,我却听得酸楚。这太像一则黑色幽默了。出家人是不会看重金钱的,她们要的是一处清静之地,虔心礼佛。惺师傅1982年退休后,又回到了佛门净地,她在般若寺里修行,并做了住持,现在年纪大了,她主动从住持的位置上退下来。我问惺师傅,还记不记得当年大法寺的样子?她说,记得。一共有三层殿,前殿五间、大殿五间、后殿五间,两边还有厢房各三间。“我在庙里住着的时候,庙里养一只大黄猫,院里种了很多花,有夜来香、刺玫、芍药……”她凝神数落着,显然又回到了过往的记忆中。 四 相传八王寺院东南50米处有清泉一眼,俗名八王寺井,井水清冽甘甜,康熙东巡于盛京祭祖,曾饮过以八王寺井水过滤过的“京师玉泉水”。 在般若寺,我曾向大惺师傅打听过八王寺井,她说,她也没见过,只是听说。她到大法寺的时候,用的是寺里的洋井。不过,那儿的水确实好喝,清凉,没杂味。那时附近有许多卖水的,都挂着“八王寺甜水”的牌子。 其实八王寺井没有“失踪”,它就在寺院前面八王寺食品饮料有限公司的厂区里。民国十一年,由朱晓斋、张惠霖等人,租用八王寺前香火地52亩,订约20年,筹集资金大洋32万元,建立了奉天八王寺汽水啤酒酱油股份有限公司。当时洋货充斥沈阳市场,朱晓斋、张惠霖他们创建的八王寺汽水公司,产品靠质量畅销东北各地,在当时还压倒了日本进口的饮料,对当时促进中国民族工业的崛起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今天的八王寺品牌依然响亮,沈阳的老百姓没有不知道八王寺桶装矿泉水的,它以21世纪时尚饮品的形象,从生产线上下来,被送水工们扛进居民楼或写字楼里,恩泽着无以计数的口唇。 那天,站在“东北第一甘泉”的匾额下,我真的很想进厂区看看传说中的甘泉井,但门口的保安很不客气地拒绝了我,“你死了这份心吧”,保安说,好像我是窃取商业秘密的探子。他们不知道,我对商业秘密之类实在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只是“水”——从前的僧侣们俯身在井沿上用木桶打上来,滋润干渴的嘴唇,洗去风尘燥热的水,那是地球用以滋养一切生命的原浆,不含人造矿物质,更不含铜臭、不含商业上的机巧。此外,令我感兴趣的还有古井,从前在乡下见过的那种土井,有石头的井沿,井壁上有墨绿的苔藓。后来听一位记者朋友告诉我,他见过八王寺井,也就是个方形水泥池子,一根水管子插入水中,用水泵把水抽上来。这种完全工业化了的井,一丁点儿诗意都没有,“死了那份心”也罢。 都说盛世修庙,八王寺也正准备重建呢,重建自有重建的价值。建筑是城市的语言,经典的古建筑更是城市的历史文化符号,一座城市没有古老的建筑,会像一个人没有阅历又没有渊博的知识一样肤浅,生活在这种城市中的人,内心深处没有历史文化积淀,就会平添世事无常的漂泊感。当然,从这个意义上讲,保护好古建筑,比破坏掉了再重建更加重要得多。 (责任编辑/沙爽) 出自: 《辽河 》 2006年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