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以自己为灯 |
 
一 天台宗祖师智者大师有一天问师父慧思“一心具万行”之意。 慧思说:“汝向所疑,此乃大品次第意耳,未是法华圆顿旨也,吾者夏中苦节思此,后夜一念顿发,吾即身证,不劳致疑。” 这是说明了“实践”的重要,如果没有透过实践,有很多问题光靠思索是不能解答的,所以,禅里常讲“无心”,禅不是思想,但它创造出无限的思想与文化,这种无限的创造,正是来自“无心”,来自“一念顿发”。 盛期的禅,在中国(甚至邻近的日本)论文学、书法、绘画、雕刻、建筑、庭园都受到禅的影响,有辉煌光华的风格,但这不是文化里有禅,而是禅创造了文化。 二 十一世纪,大慧宗杲禅师当众烧掉了禅宗重要的经典《碧岩录》,就是对禅的一种新的反思。 禅师烧《碧岩录》时,是要烧掉形式的禅,希望大家重新重视实践的重要。光有形式的禅,是死气沉沉的,唯有通过实践,禅才是生气勃勃的。 三 形式之弊,从现代人对公案的态度就知道了,大部分人都抱着对公案的兴趣,甚至把公案背得烂熟,但是知道许多公案的人,却懒得静下心来,坐一炷香。 许多人也批评公案,认为宋朝以后禅风不振,是由于公案堕落于形式之弊。事实上,公案如何会堕落呢?人才会堕落呀!公案是来开发人的悟、人的禅心,公案流于形式并不是失去开发的功能,而是人的悟、人的禅心在时空中堕落了。 我们要珍视公案,也要活用公案,要在形式里,开出人的悟、人的禅心。 四 不实践的佛教,就像研究药方不吃药,不能对治自己的病,对病人而言,吃药比研究药方重要得多。 不实践的佛教,就像未经开采的金矿,纵使研究出它的含金量,矿山仍与泥土无异。对金矿而言,只有开采、提炼,才会找到黄金。 不实践的佛教,犹如未经点燃的灯,虽有灯相,却无灯的功能。未经点燃的灯与无灯无异,对一盏灯而言,只有在光明能照亮世界时才有意义。 不实践的佛教,犹如未经阅读的书,未曾开放的花朵,未曾走过的路,没有航行的船……不能展现真实的意义。 五 禅师说:“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这不是说翠竹黄花都有佛性,而是说我们要打破十方三世的一切差别秘隔阂,不迷执于有情或无情,才能见到佛性。 天台六祖湛然大师说:“万法是真如,由不变故。真如是万法,由随缘故。子信无情无佛性者,岂非万法无真如耶?” 但这是说翠竹黄花、草木瓦石都在法身之内,而不是说翠竹黄花、草木瓦石可以成佛。 因为佛性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就是智慧性。 六 很多信佛的人喜欢讲视野与感应,不信佛的人更爱讲。 其实,平安就是感应,知错就是感应,每一餐都有得吃,吃了都能消化;每一天能感恩地睡去,在阳光中醒来,都是感应。 比以前慈悲就是神通,比以前智慧就是神通。今天比昨天更能律已,今天比昨天更宽于待人,都是神通。 看到院子里的桔梗花开了,闻到深夜从远方飘来的桂花香,听见山上幽远的钟声,无一不是感应。 白云飘过了青天仍在,闪电过后就有雷声,一下雨的黄昏就会有雾,到处都有神通。 七 般若智慧是最大的感应,最大的神通。 般若智慧是平凡而深远的,它应该超越一切神秘或迷信的色彩。而一般的神通都有神秘因素,一般的感应则有迷信气息。 若说神通的力量有如瀑布,感应有如浪涛,那么,般若智慧则是大海,是水性,它只包容而不排斥,它涵摄一切价值而不为价值所羁累。 八 日本的禅学大师铃木大拙非常强调禅的“自由”是与英语中的Liberty 与Freedom有很大的不同。可惜现代的人只认识西洋人所说的自由,不认识禅的自由。禅的自由,代表了人的自在……自己内在的空明状态。 西方的Liberty或Freedom则是“他在”……从他方或外在的压制中得到解放。 禅的自由,是自我的开发,没有一个可对抗的他方。 西方说的自由,是政治社会的关系,不强调内在发展。 禅的自由,是绝对的主体。 西方的自由,是相对的秩序。 但现代禅者不应该把禅与西方的自由分离,而是要开发“自由”更深奥的意义,加强自由积极的、自立的、本具的、自动的、创造的观念。 九 如果一个人只会引用佛菩萨说的话,自己不悟,就好像只会数佛菩萨的珍宝,自己没有半文钱。 如果一个人只会引用祖师的公案,自己不开启,就好像只会说祖先美丽的花园和壮美的河山,自己没有一块地。 习禅的人要以祖师为灯,也要以自己为灯。 念佛的人要以佛菩萨为归依,也要做自己的归依处。 佛道,就是究明自己之道。 学佛的人应把远程目标定在成佛,近程目标则是要解决自己人生的根本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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