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享受 |
 
大家好,我讲的题目是“思想的享受”。思想在人的一生当中占的时间太多了,那么思想是干什么的呢?简单地说思想是为了“了解情况,解决实际问题”。把思想和实用结合起来,是非常必要的。思想的生命力在于它能反映实际,能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但是我们要想一想,所谓解决实际的问题,也包含着解决自己的精神世界的问题。思想的意义,在一个国家的政治生活、经济生活相对稳定的情况下,也可以不是直接地去解决一个社会问题,一个经济问题、一个政治问题,思想可以成为一种精神的享受,是一种精神的自我愉悦和充实,甚至于再说得过一点,思想也可以成为一种精神的游戏。 下面我说一下思想的享受。我准备从六个方面简单地说一下,即生命的享受、智慧的享受、道德理想主义的享受、感情与激情的享受、自由想像的享受和语言的享受。 生命的享受 西方的哲学家,喜欢通过思想寻找生命的真理,寻找对于生命的认识。中国人的思想一重道德,二重境界,或者是一重境界,二重道德,境界和道德是分不开的,但是又不完全一样。如果一个人对待自己的生命有了足够的认识和超越,就可以达到一种至少从心理上来说非常开阔,非常享受的境界。 生命的享受,就像法国的哲学家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I think therefore I am )”。思想是你存在的证明,一个人在开始有自我意识后,他最感兴趣的问题是“我是什么?为什么我是我?”当你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你就已经有了思想,按照西方人的说法是认识你自己。西方的哲学家,最喜欢举的例子就是斯芬克斯(Sphinx狮身人面像)之谜。开罗郊区金字塔边上有一座斯芬克斯像,斯芬克斯见到每一个来的人都要提一个问题说:“有一种动物,早晨是四条腿,白天的时候是两条腿,晚上的时候是三条腿,这个动物是什么?”答案是人。因为人小的时候是爬,所以是四条腿,现在是二条腿,再年纪大一点,拄个拐杖是三条腿。西方的哲学家,喜欢通过思想寻找生命的真理,寻找对于生命的认识。 中国古代的学者,侧重的并不是“真理”这两个字,大家看古圣先贤并不是讲真理也不特别讲求真,他们更注重的是修身。修身追求的是通过思想的切磋、修养、精进、端正,来追求一种道德上的上乘,追求一种生命的境界。中国人的这个思想也很有意思,他是一重道德,二重境界,或者是一重境界,二重道德,境界和道德是分不开的,但是又不完全一样。“思无邪”指的是一种道德的品质,相反的“天人合一”、“三省吾身”这个本身就是一种境界。按孔子的说法“十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欲不逾矩”,达到这样一种既是道德修养的高度,也是一种精神的境界。我们可以试着分析一下,按照中国人的理解,我们对自己生命的思想反过来说,是能够使我们的生命进入什么样的境界?能够得到一些什么样的充实?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从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视之为“我在我必思”,我只要还活着,就总在思想一些事,总在考虑一些事,其中也会思想、考虑自己的生命。 现在国外在争论所谓的心脏死亡和脑死亡。心脏死亡是把脉搏、心跳作为生命的主要体征,脑死亡就是把思想作为生命的主要体征。你的生命什么时候不存在了呢?当你的脑子已经彻底坏死了,你其实就已经不存在了,没有思想,没有感觉,你变成了一个植物人。这时,虽然还有呼吸,还能够饮水,但是你已经没有了自我的意识。所以,思想既是人存在的证明,又是存在的第一要务,人活着就有思想,有想法。 有时候我想,人在一生当中,如果从生命和思想的关系上,我们会看到这样的一个途径。他可以是阶段的,也可以是并存的,我称之为第一是在游戏与生长中的生命。一个人的童年,婴儿时代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来讨论他的思想,我也缺乏这方面的知识。儿童时代是在游戏和生长当中度过的,这个时候一个人还没有特别严肃的思想,他的思想往往离不开游戏和生长。但到了学龄阶段,我称之为是学习与成长的阶段(这和生长不一样,生长是生理上的),这个时候他的很多思想是模仿性的、吸收性的、学习性的。到了青年时代,很多情况下,他的思想处在浪漫和伤感的阶段,他既对自己的生命开始有了充分的爱惜,就是对自己的生命有了一种珍惜和拥抱,同时与生俱来地他开始对生命的这种短促,对生命的意义不能完全找得到,而会产生怀疑、悲哀和伤感。 我所说的思想的享受中,对于生命的享受并不仅仅包括你的乐观、你的阳光、你的信心、你的信念,这些都是一种享受。但反过来说,对人生许许多多遗憾的觉察,就是说生命的滋味是酸、甜、苦、咸、辣都有的,不可能只有一种滋味,只有甜味,只有大白兔奶糖的滋味。自古以来,中国、外国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感叹生命的短促。这个也是一种享受,你既享受了生命的光彩、生命的宝贵,同时也享受了对生命短促的这种遗憾的心情,反过来这种遗憾的心情又促成了你对生命的拥抱和珍惜。如果生命不短促,每个人生命都是无限的,又何必去珍惜它呢? 同时在生命当中,如果更进一步,我说它会进入到一种辛劳与责任的阶段。在这辛劳和责任当中,恰恰成为大多数人的一种安身立命的心思。就是说虽然有很多问题解决不了,许多全球性的问题解决不了,许多太空性的问题解决不了,许多历史性的问题解决不了,但是我作为一个人,总有自己要做的事。总有对家庭的责任,对父母的责任,对社区的责任,对国家的责任,对社会的责任,我总要做这些事情。每天分得清意义也好,分不清意义也好,都要从早忙到晚。意义想得很透彻,要从早忙到晚,意义想得不透彻,也要从早忙到晚,因为要吃饭,要工作,要养家,要完成对国家、对社会应尽的义务,同时我也享受国家和社会给我的关照和关爱。对大多数人来说,辛劳与责任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对生命的安身立命,已经可以使人安心下来了。 辛劳与责任的问题,使我常常会想起梁启超有一篇很有意思,也很浅显的文章。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就学过梁启超的一篇文章,当然现在的小学不一定会有,叫做《最苦与最乐》。梁启超说什么事情最苦?有一个事情没有做完就是最苦;什么叫做最乐呢?就是把一个事情作完了最乐。不管大事小事,人的一天有很多的事情,你该做完的事情没有做完,就会觉得很苦,思想有负担。比如本来今天应该去看望一个病人,结果最后搞得没有去成,明天还要去,你就会觉得很苦。他的说法很浅显,很简单,但是从另一方面看又很高尚,你把应做的事情做了就是最乐,应做的事没有做这就是最苦。 中国的哲人在生命的问题上还有一个更高的要求,那就是能够超越对自己个人生命的关切,能够达到一种超越。起码在思想里面,把自己和世界,和天地,和宇宙,和空间,和时间能够结为一体,能够得到一种真正的自在。自由是近代以来新吸收的一个来自欧美的观念,自由更多地讲一个人在政治和社会上应该得到的保障,不受干扰,能够自己来决定自己的选择。中国人喜欢讲的是自在(zai,轻声),不能说自在( ,第四声)。自在说的是一种内心的自由,就是我能够自得其乐,我能够不感受,我拒绝感受这种被动和痛苦,这是中国传统文化所追求的。 我刚才说的不是从价值判断、也不是从实用的意义上,而是从享受的意义上说的。但中国古圣先贤的思路有一种非常让人愉悦的地方,那就是你不完全这么做也没有关系。你该斗争还要斗争,该努力还要努力,该辩论还要辩论,该争论还要争论,但是同时你还要知道人对自己的生命可以有一种更从容、更和谐的掌握,这样你就会有一种享受感。我随便举一点古书上的说法,刚才讲到了“天人合一”,讲到了“道”,讲到了“三省吾身”,通过宗教或者由于自己的使命感,可以达到一种快乐、逍遥、无忧、无疚,享其天年或者是光辉、流芳百世、正气冲天。按道家的说法来说,他们特别强调享其天年。一个人应该活多长时间就活多长时间,活得自在,无忧无虑,不感其忧也不感其乐。或者从更有为的角度上我也可以为正义的事业牺牲,那么我就可以光辉,可以流芳百世,可以正气冲天。 我们常常会在思想当中感受到生命的这种愉悦,比如“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一上来就先告诉了你学习最快乐。“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看起来非常随便的三句话,包含着一种学习,处世,待人,交友,它们把古人、读书人的一些最基本的生活内容都包括进去了,而且有一种天然的愉悦。或者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不管怎么念,它是让你把生命和世界联系起来。山里面也有你的生命,水里面也有你的生命。 《庄子·齐物论》里面有一段讲“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庄子说至人就是说一个人修养到家了,得了道,这样的人简直就跟神仙一样。到处起火烧着你,你不会热,河流都冻成冰了,你不会冷,有雷,有龙卷风,有海啸,但是你不害怕,这样的人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对生死都不在乎,何况是利害得失呢!他讲的是一种精神境界,如果一个人对待自己的生命有了足够的认识和超越,就可以达到一种至少从心理上来说非常开阔,非常享受的境界。这样的一些话,你当文学作品来读,当哲学的玄思来读,都是很享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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